吳華山
于《東坡赤壁詩詞》09年第1期讀到:
歐陽鶴《踏莎行·太白山吟》:
嶺貫東西。物兼南北,雄奇幽秀風光絕。長江黃水兩廂分,中華奉此為龍脈。
道祖騎牛。詩仙潑墨,兩朝湯浴君心悅。尋芳覓勝遍令人,豪吟自有天涯客。
星漢《游含鄱口》:
分明山缺日輪孤,遠借平湖補畫圖。
傾盡詩思已無力。歸途我要彩云扶。
琹川(女、臺灣)《落葉之詩》:
黃昏蹲在落葉旁/檢視,一堆枯槁的日子/總有幾片可取的吧/比如春風留下的吻痕/或者夏日翠鳥的歌聲//蹲在黃昏落葉旁/撥動秋以纖冷十指/逐漸浸在銀涼的月色中/浮顯紋脈解析著日子/溫柔的印記無從辨識/而夏鳥亦悄然遠離——//蹲在落葉旁黃昏/歇落與大地同眠/殘褪的葉面/隱隱流漾著光影/將蝕缺的日子輝映/一葉構(gòu)圖優(yōu)美的季節(jié)戀情
世事多巧,恰如張愛玲《愛》中所言:“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在同一天報箱里,見到了《安徽老年報》09年1月20日《大詩人張愷帆百歲》文章中張愷帆先生生前作《讀詩有感》:“真情實感多佳句,故弄玄虛沒好音。試讀唐詩三百首,幾曾晦澀不堪聞?”簡直就是對上面三首“佳句”最為精到的點評。一時引發(fā)我欲吐體悟到的個中道理,與樂此道者切磋。
毛澤東同志說:“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對社會生活有真情是“源”,還得賦予生活以主觀的心靈美,才是高。情是性情、情感,感是感受、感悟。情感必須真實,但不止于真實。杜勃羅留波夫說:“了解真理,每個智慧的人都可以這樣做到;對善表示向往,也是每一個還沒有喪失靈魂的高潔的人,應(yīng)當而且正要這樣做的。然而要強烈地體會到真,又是善,又能在其中尋到生活與美,把它們在美麗而明確的形象中表現(xiàn)出來——這只有詩人,或者一般說來,所謂藝術(shù)家才能做到?!?轉(zhuǎn)引自丁芒《求真論》)“多佳句”的詩詞、新詩,都得有強烈的感情,個性化的體驗和形象的表現(xiàn)。上面三首就是屬于這樣的真情實感,讀起來悅耳“好音”:“長江黃水兩廂分,中華奉此為龍脈?!薄皟A盡詩思已無力,歸途我要彩云扶。”“比如春風留下的吻痕”“將蝕缺的日子輝映?!比绻鼈冎褂诟星橹?,沒有實實在在的感受乃至感悟的個性化體驗,并用真切可感的形象表現(xiàn)出各自的心靈美,也就成不了如此佳句、佳篇。
如何把內(nèi)心感受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即藝術(shù)如何表現(xiàn)思想,屬干表達方式問題,歷來出現(xiàn)兩種情況:一種偏離真情實感,走上“故弄玄虛”,往往“晦澀不堪聞”。這一點,不在此次議題之內(nèi),暫放不談。一種則是繼續(xù)沿著真實情感往前走。例如:白居易《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贝┑脝伪?,卻希望寒冷。艾青《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一個多么舒服腳在不停地/一個多么可憐/卻要唱歡樂的歌”。黑人小姑娘為白入主公看孩子,可憐還得唱歌。對照看來,舊體詩與新詩雖“異曲”,卻有“同工”之妙。妙在都能實感地表達真情內(nèi)容。這便是哲學(xué)上說的內(nèi)容決定形式。長期以來,詩詞與新詩,各自創(chuàng)造了不少自己的“異曲”優(yōu)勢,只要雙方善于吸取、借鑒,則可做到互補,更見“同工”之妙。
歐陽鶴和星漢二先生寫的都是游覽勝地、大自然的風貌,抒發(fā)的都是對于祖國山河無比熱愛的真情實感,無一不是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感,用心語說出那份愛來?!短ど小ぬ咨揭鳌肥拙涫牵骸皫X貫東西,物兼南北,雄奇幽秀風光絕?!边^片是“道祖騎牛,詩仙潑墨,兩朝湯浴君心悅?!薄队魏犊凇肥拙涫牵骸胺置魃饺蹦枯喒拢h借平湖補畫圖?!边@在唐詩宋詞里找不到,在當今其他詩詞里找不到,天下只有“這一個”。但其字里行間卻分明見出唐詩宋詞的根脈,分明融合了當代詩詞和新詩遣詞造句的思維方式。他們面對傳統(tǒng),不是循規(guī)蹈矩地膜拜而是用發(fā)展的觀念和視角對歷經(jīng)千百年淘洗的優(yōu)秀文化成果作出新的、個性化的理解與發(fā)現(xiàn)。正如艾青先生曾說過的:“詩人的勞動是創(chuàng)造。不重復(fù)別人的創(chuàng)造?!薄霸娙艘仓挥性谒麑κ挛镉辛烁罾斫獾臅r候,他才能創(chuàng)造新的詞匯。新的語言?!惫识x起來,如同對面說話般親切、好懂,卻又不是一般的口語化。每一字詞,都是用自己細心尋找來的意象說的,讓你去想,不僅是想出意思,而是想出那份意味來。作家李陀論詩時說:古代“詩人從來不或者很少直抒胸臆,而是不斷地用自己的眼睛去尋找自己的感情對應(yīng)物。在詩人眼里世界上的萬物無不具有與自己情感相呼應(yīng)的精靈。同一物象在不同心情的詩人眼里就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詩人們只在描述在他眼睛里的這種具有感情色彩的物象,讓讀者去品評,去體味,去生發(fā),去想象,很少把愛呀、情呀直接說出來。”(引自圈子馥《喚醒自然,開拓想象——星漢<天山韻語>讀后》)他們的這份情,運份愛,既屬于他們,也屬于我們,屬于我們共同的新生活,新時代。
臺灣女士菜川的新詩《落葉之詩》,貼近民歌,用比興手法抒情。三節(jié)首句分別是“黃昏蹲在落葉旁,”“蹲在黃昏落葉旁”,“蹲在落葉旁黃昏”,重重疊疊,反復(fù)回環(huán),極具民歌風致,很快把人帶到作者所要“檢視”的“落葉”“日子”里,意境中。詩人用真實而豐富的時代生活,通過靈視之眼,去“檢視”、去發(fā)現(xiàn)潛藏于“落葉”和時代脈絡(luò)中的詩意?!奥淙~”是這首詩的主意象。作者自始至終沒有站出來說三道四,全都通過“落葉”來說,嫻熟運用了傳統(tǒng)詩詞的思維方式。卻一反過去落葉悲秋的情調(diào):“總有幾片可取的吧”“撥動秋以纖冷十指/逐漸浸在銀涼的月色中/浮顯紋脈解析著日子”。并非“一堆枯槁”,而是“歇落與大地同眠/殘褪的葉面/隱隱流漾著光影/將蝕缺的日子輝映?!弊髡呔鞈偕睿鬟B光景,對于生存細節(jié)的“落葉”體察、“檢視”之后,進而對時代大視域、大主題作出了一種歷史和哲學(xué)背景上的宏觀概括:“一葉構(gòu)圖優(yōu)美的季節(jié)戀情”!這“一葉構(gòu)圖”實在是很優(yōu)美的。其藝術(shù)觀念與藝術(shù)感覺極具先進性、敏感性與探索性??v向有民族性的繼承,橫向有外來的借鑒,在一縱一橫坐標上,真情實感地衍生豐富出了新的圖景。
陳毅同志說:“寫舊體最難擺脫書卷氣,沾上這氣便是骸骨迷戀;寫新詩常與中國詩傳統(tǒng)脫節(jié),容易流為洋八股?!?馮健男《陳毅論詩》)這兩首當代詩詞《踏莎行·太白山吟》《游含鄱口》內(nèi)容乃至語言,完全擺脫了“書卷氣”,全無“晦澀”的“骸骨迷戀”,用各自的個性化語言,充分表達出了自己新的思想感情,突出了時代性與創(chuàng)造性。新詩《落葉之詩》與中國詩傳統(tǒng)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完全擺脫了“洋八股”,用自己個性化語言,表達出了自己的新的思想感情,突出了民族性。這樣整體詩性地取彼之長,補己之短的優(yōu)勢互補,成就了各自的“多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