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誰

水中有魚。

地里有蟲。

暗夜里有妖怪。

都不是人該去的地方。

——《百物語》杉浦日向子

很大的雨，鋪天蓋地地涌下來，仿佛要將這個世界沖垮。

即使有傘，也遮不了身影。匆匆的路人只好無奈地停下腳步，躲進(jìn)路邊的商家中。

一個十字路口處的小餐館中，就停留著四五個這樣的路人。他們身份各異，有商店的老板，瘦小的清潔工，白發(fā)童顏的老人，還有一個滿臉悲傷的年輕男子。當(dāng)然，少不了一個落魄的文學(xué)青年，也就是講述者吳雅追——“烏鴉嘴”我了。

讓人眼前一炫的白光，轟隆隆的雷聲馬上響起，似乎就劈在附近不遠(yuǎn)處。餐館中惟一的電燈滅了——停電了。

現(xiàn)在是深秋的傍晚六點(diǎn)，天不應(yīng)該黑那么早。但因?yàn)檫@瓢潑的大雨和小餐館不良的采光，仿佛已經(jīng)來到了暗夜一般。

餐館主人急手急腳地點(diǎn)燃半截蠟燭?？粗椟S的光亮后，他才松了一口氣，兀自撫著胸口說道：“好險好險。這暗夜中可是有妖怪的?！?/p>

我無聲地笑笑，卻被旁邊老邁的商店老板瞅見了：“年輕人，你見過的世面少，有些事情你不懂?！?/p>

他看看外面的大雨，嘆了一口氣：“暗夜中的確會有妖怪出現(xiàn)。那是我親眼看到的。

“也是這樣的大雨，也是這樣的停電，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暗夜之中。我就在這附近的街道上，遇到了妖怪?！?/p>

商店老板的故事

那天，我去收一筆救命的款子，卻沒有遇到欠債的人，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那時，因?yàn)榇笥辏惨驗(yàn)橥砹?，路上基本上沒有人。我也沒有在意，因?yàn)檫@筆款子沒有收到，我的整個生意就全完了。

突然一個雷劈，不知打中了哪里，一下子整條路上的燈全滅了，路上簡直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就這種情況，我還是匆匆地趕路。什么，你說我為什么不怕危險？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想死的心都有，哪還怕打劫的啊。

我扶著路邊的圍墻，就這樣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雨太大了，路上的水都來不及排，形成一道齊腳踝的洪流，順著坡勢，流向路口。

突然，一個電閃。我隱約看見對面來了一個人。只覺得那人是個男子，身材比較高大，臉色慘白，眼睛瞪得鼓鼓的。沒注意裝扮，但他肯定沒有打傘，身上穿的衣服應(yīng)該全都打濕了吧。

其余的沒看清，也就那么一下子。然后又沒光了。

不知為何，見到那人的臉，總覺得心里毛毛的。于是加快了腳步，跑了起來。那人就在對面，我跑，是向他靠近啊，一下子就擦肩而過了吧。

十幾秒后，又是一次閃電，將整條街照的雪亮。

我看見，我和那個人的距離，并沒有縮短，還是那個距離！他還在我的面前，正面對著我。

我愣住了，沒道理，他面對著我走來，我向他跑去，不是應(yīng)該距離縮短嗎？

閃電一瞬而過，我重陷黑暗。

想當(dāng)時，我腦袋一定進(jìn)水了，居然仍是撒腿向前跑。我年輕時是體校的，到現(xiàn)在，這跑起來還是比一般人快。就這樣跑了十幾秒，一道閃電映入我的眼簾。

我看見那人還在我的面前，臉色慘白，胸口挺起，脖子后仰，兩只燈泡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我突然意識到，那個人看起來像是朝我走來，其實(shí)他和我一樣，也是向前走，所以我始終追不上他。

只不過，他的臉是長在腦后，那張一直盯著我的臉是長在那個人的腦后！

于是，我馬上轉(zhuǎn)身逃跑了。

“大叔，不是我說你。這算什么妖怪?！蔽倚χ畔鹿P，“哪有什么臉長在腦后的東西?！?/p>

“那你解釋這是怎么回事！”商店老板氣鼓鼓地回應(yīng)。

“兩個可能，第一，那個人帶著一個面具，只是面具剛好臉朝后面！”

“不可能！雖然我匆匆只看了幾眼，但確實(shí)是人臉，那眼珠子似乎還轉(zhuǎn)動了一下?！?/p>

“第二種可能，那個人是和你同向，只不過他趁有閃電看得見的時候，剛好轉(zhuǎn)身朝著你看！一連好幾次，他是在故意逗你玩。”

“就知道文學(xué)青年都腦殘了?！鄙痰昀习宀荒蜔┝?，“你想想，且不說他逗我一個陌生人干什么，閃電又不是雷聲，不可以預(yù)測，他怎么能估計有閃電照亮?xí)r剛好轉(zhuǎn)身?！?/p>

“我……”我剛想再辯上幾句，卻被旁邊一直在聽的老人家插話了。

“年輕仔，你還小，什么事情都不懂。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妖怪也有出沒的時辰?！崩先思移种杆阒拔乙苍诟浇催^類似的東西?！?/p>

老人家的故事

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應(yīng)該也是那樣的一個雨夜。起先停了電，但后來又來電了。只是路燈仍然一閃一閃的，不是很穩(wěn)定。

我當(dāng)時還沒退休，是公司的辦事員，即使是那樣的雨夜，這樣的年紀(jì)，也得出去辦事。好在身邊還有個年輕的助手，能幫我提一點(diǎn)東西。

雨太大了，路邊也沒有排水溝。積水昏黃昏黃的一波波地淌下坡，簡直讓人看不見路面。我和助手連大腿處都打濕了。

遇見妖怪的地點(diǎn)也是附近的一條街道吧。那時自然沒有什么人。人多的話，妖怪是不會現(xiàn)身的。

“那個女人在干嗎？”

“在哪里？”順著助手指的方向一看，十幾米遠(yuǎn)的街道圍墻邊，好像有那么一團(tuán)東西蜷縮著。

黑黑的，好像披著黑色雨衣的人在蹲著。沒有打傘，但看起來不像是女人。

“你怎么知道是女人？”

“對哦，說起來也不像?！?/p>

兩人慢慢攙扶著走上坡道。

再注意看時，那東西好像變小了一點(diǎn)。

“去看看吧?！蹦贻p的助手氣盛得很。

他慢慢趟著水過去，我拉不住。

突然，路燈一黑，然后又亮了——可能是供電不足吧。

就在這轉(zhuǎn)眼之間，那東西不見了，似乎已經(jīng)散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見了??！”助手不解地環(huán)望四周。四周沒有什么奇怪的，路邊都是圍墻，根本沒有什么躲藏的地方。

這時，我突然聞到一股惡臭，就像是水溝中腐臭的水涌了上來，胃液直向喉嚨沖。

我趕緊拉著助手轉(zhuǎn)身離開了，都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回到家中，兩人第二天就得了痢疾，過了二十多天才好。我想，那黑漆漆的東西，大概是瘴癘之氣在雨中現(xiàn)出原型吧。

黑色不明物體在街道上突然消失？為什么他們不會認(rèn)為是UFO或是外星人啊，一點(diǎn)也沒有科學(xué)的唯物主義覺悟嘛。我沒好氣地想。

“其實(shí)啊，妖怪也沒有什么好怕的?！币恢睈灢蛔雎暤那鍧嵐ひ参娌蛔≡捪蛔恿耍爸^三分妖怪，七分像人，也就是說妖怪和人差不多。只要你客氣對待，他就不會對你作惡的?！?/p>

那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喝了口茶，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清潔工的故事

就像你們所看到的，我是一個清潔工。附近的街道和下水道都是我負(fù)責(zé)打掃清理。清潔工打掃衛(wèi)生一般在傍晚和人少的清晨，都是明暗未分之際，很容易遇見妖怪的。

什么，你問我身邊的這個簍子是干什么的？是用來從下水道和甬井中掏垃圾的，有時還能掏出金戒指呢，我就靠這個賺點(diǎn)外快了。

那件事情就是發(fā)生在我正好賺了外快之后的一個晚上。

那天我和別人吵了一架，心里就像燒了一把火似的。正在漆黑的路上走著，突然，身后有一雙手將自己抱住。

根本看不見那手是什么樣子的，因?yàn)槭巧焓植灰娢逯傅暮谝拱。挥X得很有力，應(yīng)該是男人的手。

以前有同事也碰到相同的情況，他將怎么對付的方法告訴了我。

于是，我便依著法子，彎下腰，將背高高聳起，將頭深深低下去。

就這個樣子維持了好一陣子，那雙手慢慢地就松了。然后我才維持著這個姿勢向前跑，一步也不敢向后看。

聽說，如果不是這樣只是向前跑的話，那雙手就會越箍越緊，變得越來越重，最后人總被拖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呢。

這個就更玄乎了，我無語地想著。

“都是真的。”那個表情好像死了老爸的年輕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你們說的都是真的?！?/p>

眾人都驚呆了。

我小心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shí)？”

年輕男人沒有直接回答，他轉(zhuǎn)向商店老板，問道：“你看見的那個臉長在腦后的男人，是不是有著齊肩的長發(fā)？”

商店老板皺著眉頭，仔細(xì)回想，“好像是的。頭發(fā)有點(diǎn)長，都被打濕了，一縷一縷都貼在臉旁?！?/p>

年輕男人從錢包中掏出一張照片，“是不是就是照片上的這個男人？”

商店老板一瞧，大吃一驚，“對，就是他！他是誰？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是我的父親，一個公司的小職員。三年前的一個停電之夜，他頂著風(fēng)雨回家，就在這路口附近失蹤了。兩個月后，警方發(fā)現(xiàn)了下水道中被水浸泡的尸體。警方告訴我說，他暗夜中失足掉入一個蓋子被偷的排水井中，然后被井中的垃圾纏住了脖子，最后窒息而死。

“我今天過來，就是來此特意祭奠他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