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國斌
從發(fā)生學角度講。語言結構的形成都有一定的認知基礎,即所謂的非任意性或理據(jù)性。例如事物的命名結構,人們往往抓住事物的某一特殊方面如特征、形狀、材料或功能等來給事物命名。即使在同一語言社團中,同一事物在不同地區(qū)也會有不同的名稱,就是由于不同地區(qū)的人們認識事物的知覺中心不同,才有了不同的名稱。如“地瓜”,可從出處和產(chǎn)地來命名(地瓜、山芋、番薯),從外表的顏色來命名(紅薯、白薯),也可從人的感覺來命名(甘薯、涼薯)等。
不同的語言社團命名的方式可能存在差異,但漢語中的“眼鏡”,說明漢人對之認識是抓住“使用場所”這一主要特征,指架在眼睛前的一種鏡子;而英語是用其構成材料表達的glasses,是用兩塊玻璃做成的物體。
合體字與合成詞的結構形成也都有現(xiàn)實基礎。如會意字“休”源于古人田間勞作時靠在樹上這種常見的休息方式;店家忌“關門”,于是把晚上關門暫停營業(yè)叫“打烊”?!办取钡囊馑际侨刍饘佟5昙野滋焓盏亩际撬殂y子,晚上得把它們?nèi)刍髓T成大元寶。所以“打烊”不僅不是關門(倒閉)。還成了“招財進寶”。
我們主要就前賢們論及的帶有普遍性意義的一些問題來看語言結構的形成。
動補結構的形成跟動詞的概念化方式有關
動補結構形成以前,漢語通過字的音義變化或字的并列表示動作和結果。梅祖麟曾把“他動詞+他動詞”的動詞并列結構轉成“他動詞+自動詞”的動補結構的因素歸納為四項,這四項分別是:(一)清濁別義的衰落。先秦以聲母清濁來區(qū)別自動、他動的構詞法到六朝趨于衰亡。(二)使動式的衰落也使得“傷、敗”等動詞由他動變?yōu)樽詣印?三)“隔開式”述補結構的產(chǎn)生。如“打折”受“打汝前兩齒折”的感染變作述補結構。(四)“動+形”復合詞的產(chǎn)生對“他動詞+他動詞”并列結構的感染。實際上也就是概括了動補結構形成以前表示動作和結果的主要形式,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動補結構形成的主要原因。學界普遍認為動補結構產(chǎn)生的一種重要方式是由兩個他動詞構成的句法結構的后一個他動詞經(jīng)過自動詞化過程形成的。張國憲進一步把補語的孕育過程概括為一個“脫及物化”的過程,是從他動到自動的嬗變。梅祖麟推測“動+形”型的動補結構比“他動+自動”型的產(chǎn)生得早,“長大”、“縮小”、“減少”這些不帶賓語的“動+形”復合詞,對“減輕”、“填滿”、“射傷”、“攻下”等漢語的并列結構會起到感染作用,使后者變成動補結構。梅祖麟并指出動補結構的產(chǎn)生不但是構詞層次上的問題。也是句法層次上的問題。
動詞概念化的兩個重要方面是動作行為和動作行為的結果。在現(xiàn)代漢語里,這兩個方面分別是用動詞和動補結構來表示的。比如,“看”是一種動作行為,“看見”是該動作行為的結果。然而在古代漢語中,動作和動作結果通常是用兩個不同的動詞分別對其進行概念化的。如:
視:看。目不能兩視而明。(動作行為)見:看見。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動作行為的結果)
古漢語的動詞概念內(nèi)包含有結果、地點、方向等方面的信息,現(xiàn)代漢語則是把這些信息與動作行為分開。這種概念化方式的差異帶來了許多語法結構的變化。古漢語一個動詞可以表達的功能,現(xiàn)在則需要借助補語、介詞、趨向動詞等來表示,因此相應的動詞概念的語法格式變得豐富多樣而復雜化了。
漢語的動補結構往往要帶一個賓語來表示動作對象的處置結果。大致的規(guī)律是,補語的語義指向為受事時,該受事名詞一般可以作為整個動補結構的賓語。如“他吃圓了肚子”、“她哭濕了枕頭”。補語的語義指向如果是動詞的施事,則不能帶受事賓語,要引入賓語就必須借助動詞拷貝結構,即所謂的重動句,如不能說“他看病了書”,只能說“他看書看病了”。
可以看出、動詞的概念化越復雜、內(nèi)涵越豐富,其語法表達式則越簡單;反之,則語法表現(xiàn)越復雜。這正是認知語言學的一個基本假設:語法和語義是不可分割的,語法實際上是概念內(nèi)容的結構化或者符號化。
形式上不對稱的結構往往源自意義上的不對稱
問事物性質通常選擇高量級而不是選擇低量級表達。如通常情況下說“你多大了”而不說“你多小了”,說“長城有多長、這幢樓有多高、等了多久、跑得有多快、這個南瓜有多重”等而不是相反。詞匯中為什么有“左撇子”而沒有“右撇子”、有“非婚生子女”而沒有“婚生子女”等的說法。結構上能進入“形容詞+點兒”祈使句的形容詞,其語義特征可概括為[+可控、+積極]。如:
謙虛一點兒——驕傲一點兒!
穩(wěn)重一點兒——輕浮一點兒!
文明一點兒——野蠻一點兒!
上述這些問題都可以從“傾向常規(guī)”來解釋。問事物性質選擇高量級回答這種形式上的不對稱,其實源于意義上的不對稱?!按蟆敝泻靶 保靶 敝袇s不含“大”?!靶 笔恰按蟆敝械摹靶 ?,“大”不是“小”中的“大”。問“大”時可回答“小”,問“小”時卻不能回答“大”。求“大”求“好”是人類心理的常規(guī)。沒有這種意義上的不對稱便沒有這種問話傾向,如“冷一熱”的情形并非如此,可問“這里晚上冷嗎”,也可問“這里晚上熱嗎”。子女通常是婚生的,因而沒有“*婚生子女”的說法。能進入“形容詞+(一)點兒”祈使旬的[+可控、+積極]形容詞也有其意義上的認知基礎,勸善不勸惡是習見的一種行為常規(guī)。
語序與時間、事理順序
漢語的語序往往與有時間順序、事理順序的依據(jù)。時間順序原則可表述為兩個句法單位的相對次序決定于它們所表示的概念領域里的狀態(tài)的時間順序,即時間上先發(fā)生的在前,后發(fā)生的在后。如動作和動作、動作和目的、動作和結果等概念領域里的兩個相對的概念排列次序均如此:
我吃過飯,你再打電話給我。
我們開會解決問題。
他念完了這本書。
比較結構中先有比較的基準,作了比較以后然后才能了解結果。如:
我比他高。
類似的介詞結構還有表示方式和動作之間的順序關系,表示對象和動作之間的順序關系,表示工具和動作之間的順序關系等:
往南看/對我說/跟我去/笑著對我/對著我笑/用筷子吃飯
在語義關系上越緊密的成分,在句法位置上也越靠近。如“小紅花”,花的顏色是穩(wěn)定的、不變的、內(nèi)在的,而“小”卻是可變的,顏色總是比大小更靠近核心。
肯定否定對立的消失與人的心理期待
表達中有時候肯定否定的對立消失,如:
(1)差點兒及格了(沒及格)≠差點兒沒及格(及格了)
差點兒中獎了(沒中獎)≠差點兒沒中獎(中獎了)
(2)差點兒打破了(沒打破)=差點兒沒打破(沒打破)
差點兒離婚了(沒離婚)=差點兒沒離婚(沒離婚)
這種對立的消失往往跟說語人的心理期待有關。一般是在涉及不如意的事情時對立才能消失。上述區(qū)別可描述為:
凡是說話人期望發(fā)生的事情,“差點兒”表示否定,“差點兒沒”表示肯定,二者對立;凡是說話人不期望發(fā)生的事情,“差點兒”和“差點兒沒”都表示否定,對立消失。
漢語里肯定否定對立消失的其他句式也大多發(fā)生在說話人不期望發(fā)生的事情或消極意義的詞語上。如:
一個人難免犯錯誤=一個人難免不犯錯誤
這樣才能避免今后發(fā)生錯誤=這樣才能避免今后不發(fā)生錯誤
以免再次發(fā)生此類事件=以免不再發(fā)生此類事件
結語
語言結構的形成并非任意的,都有著客觀的事物或事物關系的影子。但語言是交際工具,人們可以優(yōu)化工具和工具的使用。所以語言規(guī)則總有著規(guī)律和例外的矛盾對立。特殊規(guī)律的形成是有條件的。這些條件可能是客觀事物本體的要求,也可能是語言這種工具使用上的優(yōu)化??傊伎梢栽诓煌恼J知領域得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