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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是只鳥

2009-08-21 07:35張全友
山花 2009年14期
關鍵詞:屯子老頭子四平

冬天一去,春天就像一記乘虛而入的耳光,撲面而來了。

春天這一耳光,首先打醒了那些樹上的葉胚,它們鮮嘟嘟地探出了一個個棗紅的頭,完畢就要張葉了,開花了,葉是綠色的葉,花是粉色的花,還別著脖頸傲慢地散放出些甜絲絲的氣味兒。接著就是大地上窖藏在地縫子里的雜草的籽兒,它們使勁地鼓啊長,終于長出了一條腿,朝下拼命地扎去,這樣再努力上幾天,就又長出了兩條胳膊來,然后朝著天空的上方伸展著,仿佛一個個做著自由體操的少年,青春爛漫啊。再下來,就是老劉媽的屋檐前,又住回了去年的那窩燕子鳥,它們唧唧喳喳地歡叫著,肆無忌憚地,飛來飛去的,仿佛在調(diào)情。

老劉媽已經(jīng)沒了門牙,她從屋子里出來,噓了一氣那些惹她好氣的燕子鳥。她還把一簸箕灶灰杵在了院子前的一堵矮墻上。陽光就因為她撲棱的雙臂,蕩起了一團生動的青色灰暈。

老劉媽是個好隨便生氣的人,這或許是因了她都一大把年紀的緣故吧。她的老伴兒去得早,一個兒子又不在自己的身邊,常年也就她老劉媽一個人在這間屋里獨候著歲月,候著候著就養(yǎng)成了個好生些無名氣的壞毛病了。

阿丁他們這一伙人,在春天還不到的時候就來了。他們在老劉媽的屋子后邊蓋大樓,現(xiàn)在他們也都起來了。

早晨的霞光像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潑灑在大地上,粉顫顫,亮丟丟的。阿丁他們鉆出了棚,綰著眉頭把眼皮封得就剩下了一道縫。他們稀松耷拉的,一簾簾夾衣夾褲撣在各自的肩頭上,或者套在胳膊里。他們正議論著這個月的工錢該如何來打發(fā)。

老劉媽聽不懂他們說什么,所以老劉媽就繼續(xù)噓著那些燕子。她覺得阿丁他們這一伙人,簡直就是些鳥人。他們嘴上嘰里咕嚕的,那算什么話?不像話。老劉媽就沒好氣地遠遠斜瞄了他們一眼。

屯子不大也不小,這些年是越建越大,都快建得像個集鎮(zhèn)了。

老劉媽原來的院子在屯子的極南端,孤零零的像一座破廟??墒菦]出幾年時間,就不是這樣了,老劉媽原來的院子被圍困了起來,仿佛一頭正在蛻毛的老鵝,被林立的木樁給圍困了起來。那些林立的木樁,就是都快要戳破了天的樓房。有的樓房,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從地皮上躥了出來。鬧得老劉媽措手不及,防不甚防。

其實最初,老劉媽是很愿意去親近阿丁他們這伙人的,特別是阿丁。起初她給他們往工地上送水,送些從山上采下來的野山果。可是,他們就像一群不懂怎么感恩的鳥,就會嘰里咕嚕地叫。老劉媽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老劉媽說,你們說什么呀?好好說,我一句也聽不懂。

阿丁他們都笑了,齜牙咧嘴的。老劉媽看得出來,他們還是很感謝她。他們把老劉媽拿來的碗一口口摞起來,擦了汗,就又猴子似的攀到了樓房架子的頂端了。

太陽下的那些阿丁們,半空中就都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黑點兒,頭上還頂著個橙子皮似的帽子,星花一團一團地閃著飛下來。老劉媽搭著手棚子瞇眼瞭過去,心想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要建多少這樣的樓房。老劉媽的心里實在摸不準。

老劉媽的兒子叫四平,三年前就去了一個叫東營的地方。屯子里窮啊,人們常年都趴在地里刨那些沙石地,刨到四平都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個媳婦。四平晚上和老劉媽說,屯子里有幾個后生要去一個叫東營的地方做營生,聽說那里可以找到錢,四平也要去。老劉媽說,我都六十幾的一個廢人,你要去你就去,跟我說,那也是白說。四平說不是不放心你么。他的頭就低了下來。老劉媽說,我有什么事?活著就剩下了一口氣,死了那也就是一堆黃土,你要去就去吧,不要惦記我。四平就覺得媽心里很復雜,自己的心里也是很復雜。他不想老劉媽這么大年紀了一個人在家里沒個人照料,可是也不想就這么獨身一人光棍下去。斗爭了幾天,四平后來還是走了。這一走就是三年,連個給家里捎一梯話的音信也沒有。老劉媽想她的兒子四平,做飯的時候把柴火都放在水缸里了。

屯子里的人,這些年大都不怎么去種地了,有的去了城里做買賣,有的到了外面做工去掙錢,有的有幾個錢做底墊,就去買了一輛大汽車跑起了運輸,反正是,屯子里幾乎沒有幾個再去那些自家的地里刨莊稼的了?,F(xiàn)在的人們誰都知道這樣的道理,有錢了,什么也可以買得到,種莊稼那不也是為了去掙錢么?可是那些貧瘠的地皮不打糧,一年下來又能掙到幾分錢?不如去做別的吧,掙錢來的要快些。這樣,屯子里的大部分地也就開始荒蕪了。老劉媽家也有六畝山坡地,她可不像其他的村里人,她的四平走了后,每年老劉媽都要按時按候地好好把這些地給務持好。老劉媽怎么會不懂得這樣的道理?現(xiàn)在四平不在她身邊,不去種這些地,她還怎么生活啊。她在那些山坡地里種上了玉米、黑豆、谷子和高粱,還要點上一些葵花。她知道,兒子四平在家的時候,有個喜歡嗑葵花籽兒的習慣,她把那些每年收獲回來的葵花籽兒都好好地晾曬干,完畢再用一個個裝過化肥的袋子分裝好,放在一口大缸里。她想著四平回來了,就去給他用鍋文火炒了吃?,F(xiàn)在,老劉媽都攢了有三個化肥袋子的葵花籽,可是四平還不見回來。

樓房又在老劉媽的屋子四周拔起了幾棟,樓房的帽子都戳到了云端,整個屯子都被這些樓群隔在了北邊。老劉媽要去屯子里買些東西回來,現(xiàn)在也是不方便。她就想方設法地和那個在這里給樓房看東西的老李頭拉關系,也就是希望他在老劉媽到屯子里買東西的時候,或者是上山給那些莊稼除草的時候,捎帶幫她照應著點這個家。其實說起來,老劉媽的家里倒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是再沒什么東西,那也是個家啊,是總需要個人來照應的。一來二去的,老李頭也就成了老劉媽家里的???。

這會兒,老李頭正朝老劉媽的這邊走來,他的手里還搐著一把很沉重的東西,近了就問上了,今天不去屯子里?你再去的時候把這些帶上賣了吧,能換些油鹽醬醋回來。老李頭把一大把廢鐵棍子清脆地扔在了地上,接著又說,我不把它們收拾起來,也還是叫阿丁他們給收了去賣,這些外地來的人,說話和鳥叫一樣,簡直就是些鳥人,可氣得很。

老劉媽從此就知道了阿丁這樣一個人的名字,也和老李頭一樣,開始在心里把他們當作鳥人來看待了。

可是老劉媽卻有和老李頭看法不一樣的地方,她還是很同情這些外地來的孩子的。他們的年齡也不是多么大,可能也就是和她的四平一樣大,都是些不知道從哪個地方來這里做工掙錢的人,他們的家里,想必也是有父母和兄弟的吧?老劉媽在四平要走的時候也說過,你看看人家都來咱們這里找事做,你要不也在自己這個地兒找個事做?不是一樣可以做工掙錢的嗎?出門在外的,想必也是不容易啊。四平說,您不知道當鄉(xiāng)不養(yǎng)當鄉(xiāng)人,遠來的和尚會撞鐘?我又不是沒有找過他們,可是他們只給我下苦重卻不掙錢的那些活兒,我不想給他們干。老劉媽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可是在外面就能夠淘得到金子嗎?那個叫東營的地方,四平他都去了三年了,音信全無的,也不見回來,看來他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的。老劉媽的心里就又為兒子四平在外面做工擔心上了。老劉媽是最希望四平在外面能夠掙到些錢,快快回來娶上一房媳婦,那樣,她就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過人生這最后的一截路了?,F(xiàn)在看來,這樣的日子還遠著呢。

老劉媽是不能白拿人家老李頭東西的,即使是他自愿給她丟在地上的那些廢鐵棍兒,老劉媽也不白白要他的。老劉媽說,你等等。她就從菜缸子里夾了一玻璃缸用生姜大料和鹽腌制的茴子白菜。帶著吧,吃饅頭的時候下飯。老李頭有些難為情,說謝你了。眼里就有了一種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距離感,雖然他們都是老人了。

老李頭是個光棍漢,一個人過到了現(xiàn)在,也是快六十幾的人了。他說他的一個侄子在這里包著工蓋樓房,就把他給弄來看場子。這里的工程大得很,聽說是個什么開發(fā)區(qū),要建設幾年哩。阿丁他們這些人都是給他的侄子做工的人,是些河南人,不規(guī)矩得很。老李頭很夸張地舉出了許多阿丁們毛手毛腳的例子來,他還要老劉媽小心點他們,說你不要老給他們?nèi)ニ退?還給這些人吃什么山果,他們不懂得去感激人,是些和鳥一樣只會哇哇亂叫的人。老劉媽不言語,她大約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

老劉媽是個善良的人,她其實是很憐惜和喜歡自己屋檐前住著的那些燕子的。她有時候也給它們丟一些什么吃的,可是這些燕子好像真是不怎么懂得她的好心,莫名其妙地看她一氣,就飛掉了。老劉媽就有些生氣,看在你們是鄰居,好心給你們吃東西還不領情,真是不懂得好歹。老劉媽又想起了老李頭形容那些阿丁們的話。這個世上,難道好心真的就得不到好報?

老劉媽又給阿丁他們來送水了。開了的水,老劉媽還往那里邊加了些磚茶片。當年,老劉媽的老頭子在世的時候,她就這樣給他熬茶水喝,這樣熬出來的茶水開胃還瀉火,特別是到了冬天,喝著渾身都發(fā)熱。老劉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天天地給阿丁他們來送水,她大概覺得這些孩子到了大中午,那一定是又饑又渴的。

老劉媽說,來吧來吧,你們這些鳥,喝水了。

她知道阿丁他們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就和她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一個樣。

有些時候,阿丁們下了班,也要過來給老劉媽去挑兩擔水。當然,這是阿丁他們有意要接近老劉媽的舉動。到了夏天來了,老劉媽要和一個賣煤的外村人買下一車煤。阿丁他們還給老劉媽往屋子里運煤塊。今年的夏季雨水大,把老劉媽的一處院子墻給淋塌了。阿丁他們還過來幫助老劉媽砌院墻。老劉媽就覺得這些孩子不像老李頭說的那個樣,他們和四平一樣,只是離開了自己的家,來到了別人的地盤做事來了。老劉媽就像是對待自己的四平似的,想為他們?nèi)プ鲂┳约耗茏龅氖隆?墒?這些阿丁們畢竟不是自己的兒子,她老劉媽也畢竟不是阿丁們的老母親,他們的關系,也僅僅就是阿丁們在這里做工老劉媽在這里居住的鄰居罷了。

屯子里的領導來了幾個,此前他們也來過,是要老劉媽搬離這幾間老土屋的。他們說,要是再不搬離,就強制拆除了。

老劉媽說,你們要我到哪里去?我哪里也不去。

屯子里的領導中有一個年輕人嘴里就嘟囔:老不死的還挺犟。

又一個年長的回頭睖了他一眼說,不能亂講話,老劉媽是英模家屬,要耐心做她的工作。

這些屯子里的領導們就開始耐心做她的工作了。他們說,咱們屯子里現(xiàn)在被縣里劃歸成了一個開發(fā)區(qū),是高新技術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呢,這可是咱們屯子的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您老就搬了吧,屯子里給您騰出了兩間最好的房,到了后邊,還要再給您分樓房。

老劉媽端端坐在自己的土炕上,眼睛低瞇著,嘴角微微地抽動著,就是不發(fā)一句話。

這些屯子里的領導們就拿她沒辦法,臨走丟下了一句話說,您老再發(fā)揚一次革命優(yōu)良傳統(tǒng),過幾天還是搬了吧,可不能跟政府對著來,那樣誰的臉上也不好看了。

老劉媽目送著這些屯子里的領導們走出了她的家門,消失在了院子外面的那些樓群深處,不見了蹤影兒。這個時候她的身子動了動,她仔細地又端看起來自己的這幾間老土屋。老土屋可真的是老了,也是該讓它坍塌掉,再在這上邊建上高高的樓房,那樣咱們這屯子可就真的是像個鎮(zhèn)子了。那個時候,兒子四平要是在外面掙到了錢,回來娶上一房媳婦,再住進那寬敞敞的樓房里,那該多好啊??墒抢蟿尩男睦锞褪怯幸坏揽矁悍贿^,她覺得老頭子臨死為什么不讓她離開這間屋,老頭子說,你離了這屋,你就是別人家的婆姨,不是我的了。

那一年夏天的雨季,屯子里發(fā)大水,老頭子去山上看自己種的谷子,可是早上他就走了,直到中午也不見人回來。直到下午屯子里的人才把他抬進了家,老劉媽被驚呆了,她問著抬老頭子進屋的那些人,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個男人就大致和她說了些經(jīng)過。原來是大水下來后,屯子里的一個孩子剛巧在那河床里路過,還趕著一頭豬,那個時候水頭就要到了,有數(shù)尺高的大水把河床里的土都拍擊起了一團團的霧塵。路過的老人急忙跑下去拉著孩子的手就朝著河堤的方向跑。才剛把那個孩子推上了河堤,大水就像一頭猛獸把河床里的那頭豬吞噬了,老頭子也被一截沖下來的樹干給砸中了腰部。

老劉媽記得老頭子最后在家彌留的三天里,一直反復嘮叨著一句話:你不要離了這間屋,你要守著它,你要是離了,你就是別人家的婆姨,不是我的了。

為了不讓老劉媽離開這間屋,老頭子還把才十幾歲的小兒子四平叫到了跟前,他一再囑咐著,把我就葬在咱這幾間屋的后邊吧,我活著不離開你們,死了也不離開。

老劉媽知道,老頭子那是在下邊監(jiān)視著自己呢。

最近這幾天不見老李頭過來,阿丁們倒是常常來老劉媽這里看一下。

老劉媽是覺得這些阿丁們的皮膚曬得一天比一天黑了。就像那些山坡地里種著的玉米葉片,一天比一天黑綠起來了。她想象著自己的兒子四平,四平在那個叫東營的地方做工,想必也和阿丁們的皮膚曬得一樣的黑吧?肯定也是這個樣。

阿丁們里面真有一個叫阿丁的,這孩子個頭長得和老劉媽的四平差不多一樣高,夠一米七的樣子。他上身穿著一件米色T恤,一說話就會露出兩顆門牙來,這也和四平極為相似。老劉媽說,四平,來喝水吧。阿丁就端起來老劉媽給他涼好的一碗茶水,咕咚咕咚下了肚。老劉媽就覺得,這孩子連喝水的樣子也和四平一個樣,急忙去拍拍他的背說,慢點兒慢點兒,有的是水,還怕你喝不夠嗎。阿丁還嘰里咕嚕說兩句什么話。老劉媽就知道,阿丁就是阿丁,不是自己的四平啊。

阿丁其實是很想和老劉媽交流的,可是他就是學不會這里的話。有時候,他們不去吃工地上食堂的那些燴菜泡饃,就到屯子上邊的館子里撮一頓,回來的時候還要給老劉媽帶上點零碎的食物,比如雞腿、炒肉絲、爆炒蘑菇什么的。老劉媽說,你們能掙幾個錢,家里還有父母兄弟的,外邊可要節(jié)約些。阿丁們也不說什么,放下這些就走了。老劉媽還知道,這些孩子們很不檢點,他們大概是每到了開下工資了,就要去屯子里的澡堂子里洗個澡。老劉媽早就知道了那里不干凈,那里有同樣是外面哪個地方來的女人們,她們不為別的來,就是瞅著阿丁們兜里的那些錢來的。老劉媽就想去規(guī)勸他們一下,可是阿丁們聽不懂她的話。

屯子里的領導們又來了幾次,老劉媽心想,看來我是再也頂不過去了。這一天到了晚上,老劉媽早早地吃過了飯,又來到屋子后邊安葬老頭子的那坯土堆旁。老劉媽喃喃地說,老頭子啊,你也在這里靜靜地安息了十幾年了,守候了我十幾年,什么事你也看在眼里了,現(xiàn)在我是不得不離開咱們這個老巢了,離了吧,這樣也好,給咱們四平回來的時候有個好的家,這有什么不好呢?屯子里的領導們都說了,要給咱們分樓房哩,分下了樓房,咱們四平再能夠掙些錢回來,那他也就好去娶媳婦了。

老劉媽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一把鋤頭。她還做了一個決定,她要把老頭子從地下刨出來。她又喃喃上了,老頭子啊,我把你刨出來,走到哪里,我都帶著你,這樣啊,我們就不會,不會分開了,你也放心了。老劉媽一邊刨,一邊這樣說著。四平都三年了,他也不回來,他大概也可能是掙到錢了吧?老頭子啊,你是做了鬼的,鬼的能耐比人大,能夠像鳥一樣四下去飛,你飛沒飛到咱四平那里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掙到錢了啊?

老劉媽整整挖了一夜。十幾年的老頭子,在地下已經(jīng)成了幾根白骨。老劉媽還從家里取出一只手電筒來細心地找,一寸一寸地細細找。后來,她竟然又取來了一只下土的篩子,一篩子一篩子地篩。老劉媽確信老頭子的骨殖一點也沒有留在這里了,她才放心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汗,隨后又把那些骨頭裝進了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缸子里。她還用一塊四方的紅布把那口缸給包了口,給土地還敬了幾支香,就抱著回去了。

這個時候,有人來敲老劉媽的門。老劉媽想,是誰啊,大半夜的還來家。她開了燈,把門一打開,見是老李頭,風風火火的。老李頭說,我剛才看到一個黑影兒朝你家里走來,莫不是有賊了?

老劉媽生氣地說,有什么賊,你才是賊。

老李頭莫名其妙地說,明明是看到的一個黑影子,怎么會沒有人?我想一定是阿丁他們在你這里搗亂來了。

老劉媽說,不是的,剛才是我自己出去了。

你三更半夜的一個人到屋子后邊做什么?

我把老頭子給起了,屯子里領導日天來做我的工作,我不得不離了,就把他也起了回來,走到那里我都帶著他,這樣他也不孤獨,我也不孤獨,到了下邊還是一家子。

老劉媽還用眼神向地上放著的那口缸點了一下頭。老李頭就回頭看到了用紅布包著的那口缸。

老李頭就低聲地對那口缸說,老弟啊,你好福氣啊,到了地下這么多年,上邊還有個人惦記你,和你去比,我真是慚愧啊。老李頭說著,到了后邊竟然成了顫音。老劉媽覺得,老李頭是想到自己的傷心事了。

老劉媽說,你坐吧。

老李頭說,不了,天都快要亮了,你把門帶好,休息吧。

老李頭說著,就走了。黎明前的夜里還有半葉月光,刻出了老李頭佝僂走去的背影。

第二天的早晨,老劉媽起了個大早,她還有一件事要去做,她找了一個簸箕,還找了一方凳子,來到屋檐前的那個燕子窩下。老劉媽仿佛是早就猜到了,這些燕子們的巢里已經(jīng)有了幾枚蛋,那可是它們的兒女呢,要好好地給它們也搬個家,因此,老劉媽在上山的時候,就早給它們物色好了一處地方,那是一個寬大的樹杈,上邊還有密密的樹枝可以遮風避雨。老劉媽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燕子窩搬下來,那里邊果然是有了燕子蛋了,是四五只呢。那兩只成年的燕子還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地飛,它們肯定不理解老劉媽的用心,它們大概是在咒罵老劉媽吧?干嗎要損害我們的家?老劉媽不去管這些,她把燕子窩輕輕地放在了山坡上的那個樹杈上,輕輕地又拍拍手上的土,她看到了那兩只成年的燕子始終跟在她的身子后邊,飛來這里了,老劉媽就會心地笑了起來。這樣就好了,我該放心了。老劉媽說,你們就在這里住下吧,咱們原來的那個家,屯子里的領導要把它拆遷了。這里已經(jīng)是一個開發(fā)區(qū),從今往后,屯子里就再沒有你們要筑巢的那種老土屋子了,都是高高大大的樓房了。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大大的、圓圓的太陽,給這個屯子的上空罩上了一層金色的光云。老劉媽從山上向下看去,整個屯子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她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幾間老土屋。屯子極南端的那幾間老土屋,孤零零的,真像一頭正在蛻毛的老鵝,被林立的木樁給圍困了起來。那些林立的樓房,雄姿綽綽的,仿佛還叉著腰,要對這只老鵝下手。老劉媽就覺得自己這個屯子,是那么的陌生了。當年和老頭子在屯子里生活的時候,屯子里是多么的平靜,安詳啊,沒有阿丁們那樣的外來人,屯子里的人也不去外面做事,人們春種,夏鋤,秋收,冬囤。一年四季,相安無事。現(xiàn)在是怎么了?屯子里要搞什么開發(fā)區(qū),一個屯子的人都不種地了,都去掙錢去了,連自己的四平也去掙錢去了。

老劉媽一路走著,想著,她想不懂,她也沒有那么多的智慧去想懂這些事。

屯子里的領導們已經(jīng)領來了幾個伸著長脖子的挖掘機,還有幾個年輕人正在從老劉媽的屋子里往外搬東西。老劉媽瘋了似的跑起來,你們慢點來——慢點來——

老劉媽快步跑到了家里,她把那個用紅布包了口的缸小心地抱起來,嘴里還念叨著,老頭子,我們走了,今天要搬家了。

這個時候,那些挖掘機就上去挖開了那幾間老土屋。轟然幾聲響,老土屋的上方騰起了一團白灰色的蘑菇云。老劉媽看著自己的經(jīng)年住著的老房子,就這個樣倒了,癱了,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她這樣一倒,卻忘了懷里的那口缸,那缸摔到了地上,摔爛了,一堆白色的骨殖滾落出來。

老頭子啊——

老劉媽大叫了一聲,就伏在了那一堆白色的骨殖上號啕起來。

屯子里的領導們先是被那些白色的骨殖給驚了一下,接著就開始又勸起了老劉媽。他們說,有什么好留戀的呢,舊房子拆了,新的馬上就又發(fā)給您了,難道新的還不比您這舊的好?想開些吧。

已經(jīng)是到了上午,阿丁們早都在那些樓房的最高處做開工了。太陽下的那些阿丁們,半空中都是一個個小小的黑點,頭上還頂著個橙子皮似的帽子,星花一團一團地閃著飛下來。

突然有一個屯子里的年輕領導說,那個樓房的上空,似乎剛剛飛過了一只鳥,黃色的鳥。

大家就先不去再勸老劉媽了,都回頭去看高高的樓房了。

果然是有一只黃色的鳥樣的東西飛過去了,不一會兒就飛的被另外一座高樓給遮住了。

又過了一陣,一個人跑過來說,出事了,樓上掉下來一個人,怕是不行了。

屯子里的領導們就再不去管老劉媽這里怎么樣,都急匆匆地趕去看那邊到底出了什么事故。

老劉媽獨自哭了一會兒,不哭了。她從地上一粒一粒地撿起了老頭子的骨殖,用那塊紅布包好了,放在了那些人開來的一輛堆放老劉媽家什的車上。這個時候人們都不在了,她似乎還聽到剛才有人說天上飛過一只什么鳥,還掉下來一個人?老劉媽就也遠遠地隨了那些人的走向,要去看看是誰掉下來了。

那個從樓房上掉下來的人正是阿丁。他已經(jīng)成了一團血糊糊的樣子了。上身平時穿著的那件黃色T恤已經(jīng)飛走了。他還有一口氣,他在四周使勁地仿佛在尋找著什么人。這個時候老劉媽擠進了人群,她一看到這個地上被人抱著的血糊糊的人,就又嗚咽上了。孩子啊,你怎么就從那上邊給掉下來了啊,怎么這樣不小心,你家里不還有父母和兄弟們啊,你這樣了,他們可怎么辦啊。

老劉媽蹲下身子來,輕輕地摸了摸阿丁的手。

阿丁似乎想說話,他的聲音很微弱,他說:媽……

老劉媽在阿丁說出這句話之后,整個神經(jīng)都冷了一下,像被什么針給扎了一下似的。她看著阿丁的臉,她說,你是阿丁,你不是四平。

阿丁又說了一句:媽……

阿丁就永遠地把眼給閉上了。

老劉媽大聲地叫著,你不是四平,你是阿丁,阿丁,阿丁——

阿丁死了后,和他一同來的那些人說,阿丁的家里也沒有什么人了,一塊來的就有他的一個堂哥,工程隊里算下了補償款,人就不往回去拉了。這樣,屯子里的領導們就只好把他葬在了山坡上的一處小坡地上,這個小坡地,老劉媽去山上務持莊稼的時候是要路過的。

老劉媽被屯子里的領導給安置在了集體的兩間房子里住,屯子里的樓房還沒有裝修好,好了那也要不少的錢才能去住。老劉媽沒有錢,她要等到四平回來了才能夠去買樓房住??墒?四平還沒有回來。老劉媽想,今年他也該回來了吧。

又過了一個月,從河南來了幾個警察,他們說是來調(diào)查阿丁這個人的,說他在河南那邊曾經(jīng)手上有一樁命案。阿丁殺過人。

老劉媽心想,這個阿丁還殺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阿丁沒死的時候,老劉媽是怎么也不會把他和殺人犯聯(lián)系起來的。這些警察自然也要問老劉媽些什么問題。老劉媽說,不像。

警察們沒有調(diào)查出來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也就作罷了。再說,一個死去的人,即使是查出了什么所謂的線索,那又能怎樣?

這些警察要走的時候,老劉媽卻把他們攔住了,說你們給我查一查我的兒子四平吧,他都三年了沒有回來,他說他在一個叫做東營的地方做工,東營,你們一定是知道的啊。

幾個警察對視了一下,說東營?不是山東的那個東營嗎?我們可是河南啊,老大媽,幾竿子打不著,你可以和當?shù)卣驁蟾?要他們給你和山東的警方聯(lián)系一下。

這些警察們走后,老劉媽就去找屯子里的領導們。說你們快給我找找四平吧,他去東營都三年了,也不見他人回來,連個信也不回一封,我不放心啊。

屯子里的領導們就安頓了老劉媽一氣,說好吧,我們幫你打聽打聽,要他給你來個信,或者干脆就叫他回來一趟,也好你安心。

是啊是啊,老劉媽說著,眼里就泛上了些閃閃的淚花。

她就期待著了,天天都心急火燎地期待著。

可是,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秋天也要過去了,又要到白皚皚的冬天了。四平還是沒有回來。

老劉媽又去找了幾回屯子里的領導們。他們都很忙。他們說,正查著呢,山東那么大,東營那么大,一下也是查不到,你先回去吧,慢慢會給你查到的。

寒食節(jié)的時候,老劉媽想還是把老頭子給他找下個地方埋了吧,那樣他也會安生地在地下躺著了,慢慢地等著她,她想她橫豎都是要和他走到一起的。老劉媽沒有往別處去,她又重新找下了一個缸子,把老頭子的骨殖放進去,就埋在了離阿丁不遠的那個山坡上。

老劉媽還給老頭子和阿丁各燒了些紙錢,她說你們就在這里做個伴吧,免得都孤獨。

回來的時候,老劉媽還路過去那幾只燕子居住的窩上看了看。燕子早已不在了,它們大約是回南方過冬去了。到了明年,它們興許還要領著它們的那些兒女們回來的吧?

老劉媽又在這個高高的山坡上朝著山下看了一眼。那個自己原來的院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一截半高的樓房壓在了下邊,沒有了。阿丁的那些伙伴們,仍然在半空中吊著呢,一個個像是猴子似的。

老劉媽就在心里暗暗地囑咐上他們了,你們可別像阿丁那樣再從高高的樓上掉下來了,那樣啊,你們的父母和兄弟們可怎么辦啊。

……

冬天到了,大地就像是被一記更為有力的耳光打了臉面,萬物都成了索索發(fā)抖的樣子,就連這些高高的樓房們,也是,索索的發(fā)著抖。

老劉媽隔三差五的,還要給阿丁們送些燒開的水,里邊還放上些磚茶。她說,我老頭子當年就喜歡喝這種磚茶,尤其是到了冬天,喝了這種磚茶熬的水,身子是暖和的。

這些阿丁們在這里也是待得久了,也都會了這里的一些簡單的話。他們就問老劉媽,您不是有個兒子叫四平嗎?回來了嗎?

老劉媽說,還沒有呢,大概是年底要回來,快了吧。

老劉媽說著,就給他們每人都倒了一大碗的茶葉水,白白的熱氣蒸騰起來。

她還說,你們慢慢地喝吧,水嘛,有的是,喝下去身子是暖和的。

阿丁們一笑一笑的,喝著老劉媽端到他們手里的茶葉水。

喝過了,老劉媽還要吩咐他們幾句話,老劉媽說,你們可要小心點啊,那樣高的樓上,掉下來了,就不好了,那樣啊,你們家里的父母他們可怎么辦啊。他們說,沒事兒。說著,就又高高地吊到了半空中的那些樓頂上去了。

老劉媽覺得他們可真的是有能耐啊,冬天這么冷,他們還能夠像鳥兒一樣地在那高處飛來飛去的。老劉媽揚著頭,心想自己是十八桿鞭子也抽不上去的人了。

阿丁們,真是一只只會飛的鳥。

作者簡介

張全友,男,山西懷仁人。20世紀末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全國各地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著有小說集《阡陌》,長篇小說《劉氏人物考》等?,F(xiàn)為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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