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殷
昨晚下過一陣小雨,無聲的。早晨推開窗戶發(fā)現(xiàn)地面濕潤,陽光穿過雨夜的氤氳氣流灑落下來。春天了,到處都呈現(xiàn)出明亮的寧靜。我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的噩夢:牽著孩子,在武都城潰裂的地皮與密集的樓房之間,尋找一塊三五平方米的空地,用來搭建我們的帳篷??耧L(fēng)席卷大雨傾盆,我們的那頂站在濱江中學(xué)后院墻壁風(fēng)口上的小帳篷,被狂風(fēng)暴雨擊倒了,我跑上前,抱緊攔腰折斷的固定鐵桿,喊著孩子的名字,從夢中驚醒。
這僅是一個黎明前的夢境,2008年5月12日抑或6月7月8月份某一天的真實場景。這些場景的再現(xiàn),在夢里,在我2008年以來的日常生活中,顯得尤為突兀。我總是沉浸在5·12地震的漩渦里,情不自禁地回憶,在那場災(zāi)難里艱難地跋涉。
今天是2009年4月3日,明天即是清明節(jié)。我無法不緬懷!
我們想回一趟重災(zāi)區(qū)的老家文縣中廟。朝陽照亮了玻璃窗,偶爾有小鳥從窗前飛過,遠處有斑鳩悠長的鳴叫。我在房問走來走去,對清明節(jié)的到來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慎重追遠,感恩情懷是清明節(jié)的意義所在。而災(zāi)區(qū)的清明節(jié)又會怎樣?
我們11點出發(fā),心里對自己說,現(xiàn)在好了,春天到了,花開了!出武都城,白龍江沿岸一片菜花黃、麥苗綠、梨花白的美麗景象。沿江一帶的民房重建已接近尾聲,有的人家在燃放鞭炮慶賀。蘭渝鐵路和國道改造的建設(shè)者們,正在緊張地工作。到達文縣的路途中,跑著來自全國各地的車輛,運送鋼筋紅磚的大卡車居多,以往寂靜的高樓山顯得熱鬧非凡。而文縣城區(qū)車輛擁擠,更加狹窄,隨處都在建筑修補。有關(guān)重建家園的大幅標語四處可見。下午五時到達碧口鎮(zhèn),心里更有說不出的感受。作為甘肅四大名鎮(zhèn)之一的碧口,與四川重災(zāi)區(qū)青川縣一山之隔,是甘肅唯一亞熱帶氣候區(qū)域,物產(chǎn)豐富,樹種繁多,盛產(chǎn)紅皮小花生、茶葉,白龍江兩岸有豐富的金礦。去年5·12地震后,來自全國各地的捐贈與救助,給碧口人從物質(zhì)到精神乃至心靈,帶來了莫大的安慰和溫暖。但時至今日,搭建在白龍江邊的帳篷蓋滿灰塵,整個鎮(zhèn)子都罩在塵土之下,臟亂不堪,全然沒有了青山綠水的祥和蹤跡。自然,重建在陣痛中進行,一場打仗一樣的重建戰(zhàn)爭,沒有硝煙勝似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對碧口人無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天降暮色,我們回到中廟老家,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吃過晚飯,與父母坐在昏暗的帳篷里聊天,依舊是重建住房的話題。年近七十患病多年的父親,經(jīng)歷了5·12地震后,變得自信達觀,身體日漸健康。面對老人家侃侃而談、對未來充滿信心的神態(tài),我總想起5·12地震那天,兩個老人是怎么在頃刻間房屋夷為平地的情況下跑出來的?我們到房子的廢墟前看過好幾次,都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父親說,當時房頂?shù)哪緳_飛出去四五丈遠,砸斷了門前的白楊樹,他拉著母親一口氣跑到十幾米遠的菜地,騰起的黃土已經(jīng)將村莊掩埋了,天也看不見了。當晚,鄰居抱來一床被子,一張塑料紙,兩個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廢墟前蹲了一夜。幾天后,父親所在的單位,送來一頂帳篷,并幫老人搭建好,這才有了個安身之地。當時,家里所有的日用品都埋在廢墟下,連吃飯的碗筷都沒有。救援部隊到達中廟后,年輕的解放軍才幫老人挖出了米面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父親在電話里說,還找到了他的存折。我們聽后都傷感不已,他還在那邊爽朗地笑著。老人常常吃方便面充饑,天下雨了就只好餓著。讓人揪心的是余震不斷,沒水沒電,父親到五里外的中廟街買了一口特大的塑料桶,頭頂回家,這才有了儲水的缸。難以想像,那么大的一水桶,他是怎樣一步一步頭頇到家的?我們每回一次家,他都要說一把水壺的故事。地震過后好多天了,突然看見廢墟里有個發(fā)光的亮點,一閃一閃的,他跑過去挖出來,原來是家里燒水的壺。提起來,水壺居然絲毫未損,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每次說起都問自己,水壺被砸出十幾米遠,怎么就沒砸出一點傷痕呢?那把不銹鋼的水壺,是2004年3月我在武都宜良超市買的,宜良超市早被郵政超市取代了,而那把水壺,經(jīng)歷了5·12大地震,卻神奇地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
時間不長,鄉(xiāng)政府又送來一頂帳篷,鄰居幫忙搭了起來。但做飯還是問題,天晴好說,下雨帳篷里做飯真的是很麻煩。姐夫妹夫表弟們一起幫忙,用倒塌下來的木板,在坡地上搭建起一座歪歪扭扭、四面透風(fēng)的木板房做灶房,父親動手壘了個泥灶臺。地震后快兩個月了,這才有了家的樣子。我回家時已是7月,生病多年少言寡談的父親滔滔不絕,話說個不停,而一向開朗話多的母親卻一言不發(fā),獨自坐在帳篷中沉默。地震讓兩位老人不知不覺調(diào)換了角色,從來不會做飯的父親,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學(xué)會了做各種飯菜,而做了一輩子飯菜的母親,寧肯不吃飯也不愿踏進那間高低不平的灶房。
只要回家,我都要在木板房里,給父母做幾頓飯,離開前包一頓餃子。站在高低不平的地上,不是菜跑下山了,就是盆子滾到了門外。一頓飯做出來。腰酸腿疼,四肢麻木,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父母對重建房的事,想來想去想了一年了。聊到半夜。還是那句話,老宅不能丟又不能原地修房,可以考慮在離老宅五里遠的中廟街上買新建房。原因只有一個,他們老了,萬一先走一個,另一個在山村里怎么生活?再說房子修在老院,以后沒人住,賣又賣不掉,就成了我們后人的負擔。街道總歸是方便的,有個頭疼腦熱的,自己就能解決,也減少我們的擔心。父親說完去睡了。凌晨一點左右,又是一陣余震,沒有人聲張,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了。后半夜,下起了雨,頭頂傳來雨點敲擊篷布的聲音,風(fēng)吹得帳篷晃動。時間久了,帳篷里會有一兩聲嘆息。除了嘆息,帳篷后面還躺著村里幾十座房屋的廢墟,在余震中顯得異常安靜。
一夜醒著,想父母的心思。他們都是最樸實的善良人,老父親從來不會說一句假話,心里想什么說什么,有時還令人生氣。而現(xiàn)在,他卻想得如此周到,生怕我們受連累。想起去年6月與遠道來訪的一位旅美侯教授的談話,武都白龍江賓館像座險象環(huán)生的迷宮(不時有余震),幾個人坐在燈光下,說著災(zāi)后“重建家園”的話題,這四個字夢境一樣悠長,這四個字,從古到令,都在不完整及廢墟上迎風(fēng)站立,它們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破碎和建立。侯教授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仿佛用盡他畢生的學(xué)問。大家聊著“園”即精神,即內(nèi)在,即心靈自由等等。臨別時,侯教授送我們一盒美國巧克力,一瓶阿拉斯加深海魚油。明天他要去重災(zāi)區(qū)文縣中廟考察災(zāi)情,沒有寒暄,點點頭就離開去房間休息了。這種無語的禮節(jié)浸透著暖意,這溫暖即使沉默,即使一輩子不說出都是傾訴。此時,想著侯教授關(guān)于“家因”的理解,“因”在何時?有人說要走過三代人才能真正地“因”。大抵意思就是三代人后,5·12地震的傷害,才會逐漸在人們心里消退。
父母帳篷里傳來了說話聲。夜夜如此,凌晨四點多,他們就開始說話了,說說停停。相信也是一個“家”字和一個“園”字。震后的300多個日日夜夜,
為著一個“家園”。他們說出的話遠遠超過修起一座房子的精力。
為了兒女的“家園”。他們還將說下去!
天亮?xí)r,雨停了,清明節(jié)的天空垂淚傷情。霧一圈一圈浮在蔬菜葉上,在院子里走一圈,衣服便濕了。父母早早做好了我們愛吃的包谷糝拌飯。這里叫岳家灣坪上,一個好聽的村名。倒塌的房屋前有棵棕樹,是孩子他爸很小的時候栽的,現(xiàn)在都能追上太陽了。
江面上霧氣升騰,姐姐姐夫踏著霧氣回娘家來了。坐到一起,仍舊談?wù)撔薹孔拥氖隆=惴蛘f,鄉(xiāng)上統(tǒng)建房只有六十平方米,房子沒有設(shè)計窗戶,不理想,自己修又沒地方。有許多農(nóng)戶修房還是有困難的。原來說的政府補貼兩萬元后再從信用社貸三萬元,現(xiàn)在也難貸了,貸款的人太多了,除卻補助金兩萬,中廟的農(nóng)民修房許多得借賬。說歸說。談歸談,中廟街道的援建房,一天比一天有規(guī)模了,在雨季來臨前,讓人們住進新房,才是最重要的。中央也有命令,今年10月份前,災(zāi)區(qū)要拆除所有的帳篷。天漸漸放晴了,鄰居拉沙石的拖拉機,在帳篷邊打滑,好長時間才爬了上去。女主人說一小四輪拖拉機沙石,不到兩里路,僅運費一項就60元,水還是問題。地震前,莊里水源很豐富,地震后,水渾濁不清不說。還越來越少了。
清明節(jié)在傍晚艷紅的晚霞里,帶著人們對親人的思念,悄悄地離開了村莊。4月5日早晨,竹林和樹梢上的百鳥齊鳴,仿佛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太陽也燦爛地坐在山梁上,陽光一點一點的撫慰開滿鮮花的山村。我們決定去爬山。桐子花開了,我們知道,幾天前的冷空氣夾雜雪花,是為桐子花開而來,這是一股多么浪漫詩意的寒流!3號下午到中廟時,油桐花還未開放,一場雪過后,滿坡滿梁高大的桐子樹,像粉紅色的夢幻飄在清晨溫煦的空氣里,還有一叢叢雪白的千里香、紅粉相間的野玫瑰,我們被久久地陶醉在一種曠世的天地傳奇里。
我們用相機拍攝著春天的美景,行至半山腰叫牛家山的村子,幾個婦女在路邊洗衣服,她們熱情地招呼我們。三歲的小女孩娜娜與四歲的小男孩雯雯,一搖一擺地跟在奶奶身后,我們給他倆拍照,娜娜扭捏著不肯微笑,雯雯卻笑瞇瞇地做出各種姿勢。娜娜的奶奶告訴我們,兩個孩子的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牛家山有八戶人家,房子都在地震中倒塌了。問她們?yōu)樯恫恍薹?政府有補助金,挺好的事呀?她說,去年地震后,兒子媳婦都回家來修房,在家等到年后,沙石水泥鋼筋拉不上來,又都走了,她指著雯雯的奶奶說她家也是。我站在大路中間問她們,這么寬的路,怎么會不通呢?她們說,路是通的,可跟不通一樣。地震后,牛家山人為了修房子,村干部與大家商量好修這條路,買了山下面人的田地,修起了這條路,可沒有錢賠償人家,人家就不讓走路。村干部沒辦法,鄉(xiāng)干部忙得顧不上,我們說什么都不管用,只好等。我問她們,那山頂上王家山的人呢?她們說,王家山好多人家都搬到山下面去了,山上留下的沒幾家人,也惱火得要命,他們買了我們村的地修起了路。也給不上錢。我們也不讓他們過路。地震后,山上沒水了,他們吃水都要下山到我們這里來挑。
看來,災(zāi)后重建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要解決重重矛盾,打通層層關(guān)節(jié),真是難上加難。我們只有無奈地嘆氣,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雯雯的奶奶還特意換了衣服,另一個也打扮了一番,因為如此用心,又給她們拍了很多,她們說說笑笑,擠到相機前看自己的模樣。剛才的煩憂仿佛又不見了。我說下一次再來看你們,一定把照片帶上??粗齻兗儤阕匀坏男θ荩倚睦锷l(fā)一陣感動,盡管困難重重,生活卻顯得如此美好。
坐在帳篷前眺望。白龍江對面。長長幾排拔地而起的房屋上,眾多的深圳援建者,在那里忙忙碌碌??煲荒炅?,他們聽會了中廟方言,以中廟人的生活方式過著自己的生活。公路上車輛穿梭。人來人往,一幅繁忙的景象。而四周山野菜子盡染嫩黃,櫻桃掛果,核桃開花,小麥灌漿,遍地野花,春意正濃。大地開始溫暖了起來,人心也慢慢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