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陽
近來我時常夢見去世的奶奶。老弗洛伊德說:夢是一種愿望的自我滿足與實現(xiàn)??晌揖烤?jié)M足了什么?又實現(xiàn)了什么?這問題一時半會似乎難以說清道明。我和奶奶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年,可我卻對奶奶產(chǎn)生了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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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xiāng)有一個怪怪的名兒——八斗碗村,這村名源自哪個年代,何故而得此名,沒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后來有個風水先生不知是信口胡謅還是照葫蘆畫瓢地敷衍出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說法:該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河,其形狀就像一只盛不完富貴的大碗,而環(huán)繞村子的山脈共有八座山峰,每座山峰的形狀都像是倒扣著的漏斗,那漏斗能將四面八方的財氣肥水納入該村,故而得名八斗碗村,可算得上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了。如此說法聽來就讓人覺得玄乎、牽強。那年我隨父母回老家探親,聽一個遠房親戚老人說過,年輕時他和那個鄰村的風水先生還是拜把之交呢,兩人常在一塊喝酒行令。這就更讓我置疑了,我印象中的風水先生應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滴酒不沾的謙謙君子,怎可能是個酒肉穿腸過的凡夫俗子?我想那個所謂的風水先生八成是在騙得一頓酒足飯飽之后信口胡編出了那么一個哄人的說法。事實上八斗碗村一直都沒有呈現(xiàn)過大富大貴的景象,也沒出過大富大貴之人,不外乎出過幾戶小康殷實人家而已。
八斗碗村雖不大,但也不小,全村共有百十戶人家。1921年,奶奶就出生在這個村子的一戶殷實人家里。說是殷實人家,其實也不過就是祖上當年跑江湖做藥材生意賺了些錢,又在家鄉(xiāng)購置了幾畝土地,日子過得比同村的一般人家稍寬裕一些罷了。不過,奶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姥爺在當?shù)貐s是個響當當?shù)膫b義之士,曾姥爺年輕時練得一身好武功,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恃強凌弱、欺男霸女、橫行鄉(xiāng)里的地痞惡棍。遇有此類人事,他總會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一次曾姥爺?shù)娇h里藥行談生意,那日是臘八節(jié),縣城人山人海熱鬧異常。曾姥爺路過縣城最喧嘩的龍門街時,看到一群人正圍作一團吵吵嚷嚷。曾姥爺擠進人群一看,不想這一看看得他七竅生煙怒火中燒,只見一個油頭粉面的惡少正帶著幾個地痞流氓在糾纏一個十五六歲耍雜藝的小姑娘,惡少硬說小姑娘在他面前表演時偷走了他的一塊鍍金懷表,并強說那塊懷表就藏在小女孩的褲襠處,因此他要對小姑娘強行搜身。盡管小女孩的爺爺在一旁苦苦哀求,甚至給那個惡少下跪磕頭,求他放過小女孩一馬,但那喪心病狂的惡少卻一腳踹倒小女孩的爺爺,拽過女孩就要將手伸進她的下身。正在這當頭,曾姥爺蹭蹭蹭沖上前去給那惡少來了個叉襠扛甩,還沒等圍觀的人鬧清怎么回事,那惡少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跌了個嘴啃泥。一旁的嘍啰們見主子挨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立刻圍向曾姥爺,曾姥爺左右開弓,三下五除二就將幾個地痞打趴在地了。曾姥爺拍拍手朝那惡少吐了口唾沫道:“這一老一少要是少了一根頭發(fā),明日我就揭了你的皮掛在城頭上當鼓皮賣了?!眹樀媚菒荷倩琶е鴰讉€嘍啰一瘸一拐地跑了。
從此曾姥爺聲名遠播,十里八鄉(xiāng)提到他的名字沒人不知曉不贊嘆的。說到俠,曾姥爺還有更俠的事呢,老人家早年還參加過義和團運動,并從一個紅毛軍官手中繳獲過一支雙管短火槍,這更增添了他俠的傳奇色彩。說曾姥爺義,那更是有口皆碑了,村里誰家有難他都會慷慨解囊,全村老少沒有不夸曾姥爺人緣好的。
曾姥爺雖一世英名,卻有一大憾事,膝下僅有我奶奶一個獨女,且是他年近三十時才得了這么一個千金。曾姥姥生下奶奶后不久害了一場大病,雖撿回一條性命,卻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生育。奶奶長到五歲,便顯露出了人見人夸的美人坯子,村里人見了沒有一個不贊嘆的:“呶,仙女投胎你家啦!”“過不了幾年,你家的門檻準讓人給踏破啰!”曾姥爺?shù)亩腥麧M了此類的話語。見女兒出落得俊秀伶俐,曾姥爺心里喜滋滋的,他生怕虧待了閨女,特地從五里外的鎮(zhèn)上請來一位私塾先生教女兒識字,初讀些《三字經(jīng)》、《女兒經(jīng)》之類。只是有一事他很無奈,那便是纏足。山里女人與山外女人一樣,世代沿襲裹足之風,五四運動都過去多少年了,但對女人的放足之風卻沒有吹進大山里。頗具見識、頭腦開明的曾姥爺心里雖有疙瘩,卻也難敵老伴的執(zhí)拗,最終撂了句:“纏吧纏吧,只是害苦我閨女啦!”便到一旁抽悶煙去了??蓱z的奶奶便在痛得死去活來中被纏了足。
“喲!那滋味可比死了還難受,三寸寬的布條纏你個三米長,我整整哭了三個月,聲音沒了,魂也沒了。唉,遭罪啊……”我還清晰記得小時候奶奶指著她那雙狀如煮熟了的雞爪一般的三寸金蓮對我的訴說。三寸金蓮纏成了,可奶奶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曾姥姥,卻在那年春上老病復發(fā)撒手人寰。從此曾姥爺又當?shù)之斈?一把米一勺湯,奶奶在漸漸淡忘喪母和纏足的疼痛中長大了,十五六歲便出落成了水靈秀氣的黃花閨女?;ê米匀徽蟹涞?男人經(jīng)過她身邊都忍不住要用熱辣辣的眼光瞅上她幾眼,有更放膽的——南頭村有名的鄉(xiāng)紳趙八爺竟托人送來成匹成捆的綢緞和玉鐲首飾,要給其羊癇風兒子提親。曾姥爺唬下臉沖來人道:“回去告訴你們八爺,橋歸橋,道歸道,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別瞎張羅。我家閨女不缺吃穿,不稀罕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焙髞砜h里的一個保安團副不知通過什么渠道也相中了奶奶,竟要納奶奶為妾,氣得曾姥爺差點帶上那支雙管火槍去找那個保安團副拼命。
不久抗戰(zhàn)爆發(fā),小日本逼近我家鄉(xiāng),兵荒馬亂的年頭,女人更多了一層擔憂。一次鬼子掃蕩了離八斗碗村不遠的一個村,一群鬼子闖進一戶人家,見一年輕媳婦正撩起衣襟奶孩子,頓時獸性大發(fā),餓虎撲食般地把她的衣服扒個精光,野獸們瘋狂地糟蹋完毫無抵抗能力的年輕媳婦后,又將哭鬧著的孩子活活掐死。曾姥爺生怕我奶奶遇有什么不測,成天護著奶奶,一聽到村外有動靜,他就帶著奶奶到山里藏起來,這時他才平生第一次懊悔自己生的是女兒,要是男兒,一準早就將自己的武功傳給他了。曾姥爺一肚子無奈,他盯著那支雙管火槍琢磨開了:這小腳女人練拳腳不利索,可練打槍總該行吧?只要練出一手好槍法,防身就有了保證。曾姥爺一拍大腿:“行,就這么著?!庇谑窃褷旈_始教奶奶使槍,奶奶極有靈性,十天半月便能熟練地操槍使槍了,樂得曾姥爺逢人便說:“這閨女要是個帶把的,一準比我強?!?/p>
槍練會了,可要遇到啥事三寸金蓮的腳跑不開怎么辦?心眼活溜的曾姥爺上驢市挑選了一匹白唇白肚、背毛油亮、目光如炬、耳尖如兔的好驢,隨后他又手把手地教奶奶騎著毛驢練槍法,正騎著練,反騎著練,平地里練,山上練,奶奶跟頭沒少栽,眼淚沒少流。一年下來,奶奶還真的練成了一個能在驢背上靈巧射擊的小腳女俠。奶奶后來正是依靠毛驢和雙管火槍,在家鄉(xiāng)演繹了一個個傳奇故事。
2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隨父親回北方老家探親。一天,我偶然從村里幾個老人的交談中聽說到了奶奶當年騎在毛驢背上用雙管老洋槍打鬼子的事。我愕然不已,又將信將疑。我四歲那年,奶奶專程從北方過來照看我,我和奶奶一起度過了兩年多的時光,印象中的奶奶是個走路顫顫巍巍、似乎一陣輕風就能將她吹倒的小腳老太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她和屬于男人的血與火的世界聯(lián)系到一起。一個知了噪鳴的中午,奶奶在樹下納鞋底,我終于忍不住上前試探地問:“奶奶,聽說當年您騎著毛驢用老洋槍打死過好幾個鬼子,有這事嗎?”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兒抬起眼來,透過老花鏡上方的間隙愣愣地望了我片刻后呵呵笑了,笑得很燦爛:“哪里聽來的胡扯瞎掰,沒那事,甭瞎聽瞎問的,一邊玩去吧。”
我愈發(fā)不明白了,倘若村里那些老人所說是真,那奶奶為何要對我瞞住這段經(jīng)歷?甚至她還可能瞞住了父親,因為我從未聽父親講過此事。是我聽走了耳?抑或這事壓根兒就屬訛傳?在強烈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獨自找到了村里滿頭白發(fā)的老村長,我想從他那里一定能弄清有關我奶奶的傳說是否屬實。聽父親說過,老村長當年就是村里的民兵隊長。果然我一提起這事,老村長就如同麻袋倒核桃般嘩啦啦地對我抖落了個底,奶奶在我心目中頓時成了半人半神的奇女子。至于奶奶對自己的經(jīng)歷守口如瓶之謎,我在二十多年后才最終得以解開——
1939年底,侵華日軍山地作戰(zhàn)專家、被日軍吹捧為“名將之花”的阿部規(guī)秀命喪我八路軍的炮火之下。日寇瘋了似的對我晉察冀根據(jù)地采取野蠻的掃蕩報復。敵我力量懸殊,根據(jù)地軍民堅壁清野,避實就虛,有效地抗擊了日寇的瘋狂掃蕩。老村長那時帶領村里的民兵用自制土槍、石雷與日寇展開斗爭,奶奶因為會騎著毛驢使槍,又練就了一身膽識,被選為村婦救會主任。別看這婦救會主任平日里只是帶著媳婦姑娘們納鞋織布,關鍵時候也得挺身而出。不久,老村長造土地雷的火藥用完了,得有人到縣里搞來硫磺和火藥,這可是隨時都可能腦袋搬家的事,日寇對硫磺火藥看得緊,不是輕易能弄到手的。“這事交給我!”奶奶對老村長撂出這句話后就邁著顫顫的小腳走了。一頓飯工夫奶奶就上路了,只見她紅襖加身,黑褲束踝,騎在毛驢背上一顛一顫悠哉游哉,一副走娘家的媳婦模樣。
后半晌進了縣城,奶奶落落大方地進了一家藥鋪,掌柜的一見奶奶,連忙讓小伙計將準備好的貨悄悄塞進毛驢背上的布袋里。臨了還送到門外笑吟吟地交代一句:“大小姐走好,上花轎那天可別忘了用我家上好的貨蒸一鍋白面饃,讓我們也好放開肚皮吃個爽啊!”這話是給周遭的那些暗中眼和隔墻耳聽的。曾姥爺憑著他多年與老藥行的關系以及他極好的人緣,早把事情安排妥了,本以為一路順風順水的,偏偏遇上了風浪,奶奶的毛驢悠悠晃晃往回走了兩個時辰,眼看就要到家了,這時奶奶身后傳來一陣突突的馬達聲。驢背上的奶奶扭身一看,頓時看出一身冷汗,只見身后數(shù)十米遠的公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日軍三輪摩托正朝她疾駛而來。邊斗上的鬼子手握著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奶奶。坐在后頭的鬼子肩扛長槍,槍上的刺刀在陽光下發(fā)出冷冷的寒光,槍刺上還掛著一面日本膏藥旗。奶奶畢竟遺傳了曾姥爺?shù)难},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心想,自己四條腿的肉驢子肯定跑不過小鬼子三個輪子的電驢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娘不走了,等著你們來。今兒個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們墊底。于是她立馬吆喝驢子停下來。
“喂,花姑娘,你的什么的干活,驢子馱什么東西?”奶奶剛停下,那突突的馬達聲就伴隨著鬼子的吆喝到了跟前。
“太君,本姑娘是八斗碗村的良民,”奶奶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晌午回了趟娘家,這會兒正趕回公爹家去呢,順便捎了點玉米面?!?/p>
鬼子們見奶奶如花似玉,落落大方,早已筋酥骨軟。邊斗上的鬼子兵與后座上的鬼子兵相互瞅了瞅,兩人臉上立馬露出了淫笑?!鞍“』ü媚?八斗碗村的良民大大的好,”邊斗上的鬼子放下手中的機槍從車上跳下,“花姑娘良民的也要檢查檢查的?!焙笞系墓碜颖财炔患按靥萝?將槍往摩托斗上一靠,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奶奶的胸。
眼見兩個鬼子兵挨近了自己,奶奶沒有慌亂,仍是笑吟吟地:“那太君是先檢查驢子還是先檢查人呢?”
“啊哈,花姑娘大大的配合,那就先檢查人吧!”機槍手淫笑著對同伴道。
“先檢查花姑娘的大大的好?!绷硪粋€鬼子咽著口水應和。
“那好,本姑娘就讓太君們好好見識見識吧!”說著奶奶主動解開了紅棉襖上襟的布扣,鬼子兵瞅見奶奶雪白的脖頸和紅紅的肚兜時,傻眼木愣了。趁著鬼子兵意亂神迷,奶奶猛地從懷里掏出上了膛的雙管槍,隨著砰砰兩聲槍響和兩股白煙沖騰而出,兩個鬼子兵木樁一般的栽倒在了地上。那個開摩托的鬼子頓然被眼前的情形嚇傻了,他張大著嘴,驚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奶奶手中仍在冒煙的槍口,片刻后他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猛地加大油門一溜煙地跑了。望著摩托揚起的塵煙,奶奶持槍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奶奶的雙管短槍里只有兩顆子彈,倘若最后那個鬼子兵沒有被嚇懵,后果不堪設想。
奶奶只身擊斃兩個鬼子的事立時傳遍全縣。添油加醋者竟把奶奶描繪成一個紅衣精靈,說當時鬼子的摩托忽遇一陣狂風,把鬼子兵吹得睜不開眼,狂風過后,只見一美貌的紅衣女子騎著一頭神驢從天而至,還沒等鬼子兵回過神來,那紅衣女子便輕拋酥手,兩道紅光閃過,兩個鬼子立刻斃命。隨即那神驢馱著紅衣女子連奔帶飛,眨眼工夫無影無蹤……傳說歸傳說,這事卻驚動了駐扎在縣城的日軍隊長片山大佐,他摔碎了一只青瓷茶杯后說:既使將整個大山搜一遍,也要除掉這個女共黨。奶奶料到鬼子會報復,她找到老村長和幾個村干部緊急商議對策,于是一套對付鬼子的辦法就從奶奶的口中有板有眼地兜到了桌面上。
不出奶奶所料,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村外山上瞭望哨旁的消息樹突然倒下,這是鬼子要進村的緊急信號。村婦救會干部與村干部一道帶領鄉(xiāng)親們往村外一處隱蔽的山谷里轉(zhuǎn)移,老村長則帶著民兵們上了村外的虎嘴崖設伏。虎嘴崖是個險峻之地,一條羊腸小道逶迤通向山頂,山腰有一道形狀像老虎嘴的險關,僅有不到半米寬的崖道,且有些向外傾斜,人要貓腰才能勉強通過,稍有不慎就會滑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鄉(xiāng)親們都轉(zhuǎn)移了,奶奶卻一身紅襖黑褲騎著毛驢在村口溜達,毛驢后背還馱著兩只木桶。少頃,當奶奶看見離村口不遠的公路上揚起塵土時,她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抽出雙管短槍朝天砰砰兩槍,然后用小柳條輕輕地抽了一下毛驢的屁股,毛驢像知道奶奶心事似的,得溜溜地一路往虎嘴崖方向小跑而去。已經(jīng)挨近村子的鬼子們聽到槍響后立刻循聲追過來,為首的正是片山大佐,他見山道上騎毛驢的紅衣女子,便揮舞著馬刀聲嘶力竭道:“快快的給我追上去,抓活的,我要親手把她剁成肉泥!”鬼子兵沿著山道朝我奶奶追,奶奶不急不慢地與鬼子兵保持著一定距離。挨近虎嘴崖時,奶奶下到地上,老村長從虎嘴崖那邊過來接應奶奶,他將兩只木桶卸下,幫著奶奶和毛驢過了虎嘴崖。隨后他打開兩只桶蓋,一邊小心地往虎嘴崖那邊后退,一邊將桶里的桐油倒在險要的崖路上。剛布設停當鬼子兵就追了上來,走在頭里的幾個鬼子抓奶奶心切,嘰里哇啦地喊叫著逼近了崖口,當他們穿著大皮靴的腳剛剛挨上虎嘴崖狹小的路面,就嘩啦啦地滑墜下山崖稀里糊涂地斷送了小命。后面的鬼子發(fā)現(xiàn)有詐,立馬收住腳不再貿(mào)然前行。片山趕上來,他觀察了一會,便命令幾個士兵脫下軍裝鋪在滑溜溜的崖面上,隨即指揮部隊繼續(xù)過崖。十幾個鬼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剛通過虎嘴崖,忽然轟轟幾聲巨響,驚魂未定的鬼子兵被老村長和民兵們預先埋設的地雷炸得血肉橫飛鬼哭狼嚎。急火攻心的片山丟下幾具鬼子的尸體,揮了揮手下令部隊撤回。
片山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栽在一個黃毛丫頭手上,半個多月他才從惱羞氣急中漸漸恢復過來,他發(fā)誓要洗雪恥辱。片山畢業(yè)于日本東京士官學校,是個專事研究山地作戰(zhàn)的老手,他想出了一招所謂的“以夷治夷,以詐取勝”的計策,找來縣偽軍大隊長裘世榮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了一番。
3
初秋的一個黃昏,夕陽把最后一道金光抹在山梁,陣陣略帶寒意的秋風將山野吹刮得一片肅殺。奶奶正在收拾晾曬的大棗,驀地,拴在墻角的毛驢開始一個勁地蹶蹄子,且豎起鬃毛,鼻孔里還不停地往外吭吭地噴著粗氣。奶奶起初以為是驢子使性子或是哪兒不舒暢,便上前吁吁地摩挲撫慰一番,可驢子卻朝奶奶又是蹶蹄又是甩尾,一陣莫名的不祥之感突然襲上奶奶心頭。這時一名村兒童團小崗哨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奶奶:村外路口來了五個身穿便衣、騎著毛驢的漢子,為首的那個聲稱他們是八路軍軍分區(qū)敵工部派來執(zhí)行特別任務的小分隊,說是要見村干部或是婦救會干部,這會他們正被另外兩名兒童團小崗哨纏在村外路口。奶奶一聽心里倒騰開了:不對呀,甭說軍分區(qū),就是縣大隊或區(qū)小隊平時派人來,也得事先由交通員聯(lián)絡妥當才成,看來這些人來者不善,難怪毛驢直蹶蹄呢!
奶奶輕輕拍拍小崗哨的腦袋說:“快去通知老村長,讓他帶著民兵操家伙立馬趕到我這兒,然后你再回到村口去把那撥人帶到我家來。記住,要盡量拖住他們,這樣我們準備的時間就更足?!?/p>
小崗哨一溜煙地跑了。半支煙工夫,老村長就帶著二十幾個民兵趕來了,奶奶撂下一句“待會兒聽我的吆喝再動手”,隨即她三下五除二地指點大家在驢棚草垛以及房前屋后的草叢里設好埋伏。剛準備完畢,院子外面就傳來了驢子的嘶鳴,一撥驢隊進了院子。奶奶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不等來人開口奶奶便自我介紹:“我叫蘭玉彩,是村婦救會主任,請問你們是……”
“我們是軍分區(qū)敵工部的,楊司令特派我們來布置重要任務?!睘槭椎奶统鼋榻B信遞給奶奶,奶奶接過介紹信一看,上面寫著:茲派我區(qū)敵工部劉天光等五位同志前往你村聯(lián)絡有關事宜,請予接洽。下面是軍分區(qū)楊司令的親筆簽名。奶奶念過私塾,肚里有一點墨水,她稍稍細看了幾眼便看出了破綻,介紹信上楊司令員的簽名是偽造的,因為奶奶曾多次從聯(lián)絡員手中見過楊司令員的親筆簽名。再說這張介紹信的紙厚而亮,與先前聯(lián)絡員使用的那種粗糙且有些發(fā)黃的介紹信紙質(zhì)大不相同。
盡管如此,奶奶仍表現(xiàn)出一副熱情好客的神態(tài):“喲,是軍分區(qū)派來的呀,歡迎歡迎。”話音剛落,一只才進院的驢子不知是被奶奶的毛驢嚇著了還是怎的,撲哧地拉出一泡屎來。奶奶低頭一瞧,只見那驢屎呈淺黃色且光滑細膩,沒有一絲雜草茅根的影兒,奶奶心里更有了幾分明白,這牲口吃的準是糧食,而老鄉(xiāng)家和我們隊伍上的牲口是吃不上糧食的。心譜愈發(fā)清晰,奶奶也就愈發(fā)從容鎮(zhèn)定,她不動聲色地將來人請進屋里。
“炕上坐吧!”奶奶將一盆大棗擱在炕上的矮桌上,然后慢悠悠地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上。為首的朝屋子四周打量了一下,也脫鞋上了炕,其余幾個散開在屋子里蹲下,賊溜溜的眼睛卻四處轉(zhuǎn)悠。這時眼尖的奶奶又瞅穿了那為首的襪子不是我們隊伍上的,準是日本貨。嘿嘿,犢子露尾巴啦!奶奶心下思忖道,面上卻笑問道:“各位來村里定是有要緊事吧?”“啊啊,是的是的,煩勞蘭主任通知村干部和民兵隊長都來開會,人到齊了我們就說正事。”
奶奶心想:王八犢子好毒啊,還想一網(wǎng)打盡,老娘先一鍋端了你們。想到這,奶奶伸手抓起一把棗遞給為首的:“來來,嘗嘗我們村的棗,甜著呢!”為首的伸出雙手接過棗,奶奶又將手伸進盆里,這回她不是去抓棗,而是飛快地從盆底抽出了那支雙管火槍,剎那間,兩孔并列著的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為首的頭?!盃僮觽?我叫你們來得了回不去,都別動,誰敢亂動就崩了誰?!蹦棠檀舐暫鹊馈?/p>
一伙人還未反應過來,老村長就帶著民兵沖進來,從他們身上搜出了五支日本造的手槍和幾枚檸檬手雷,以裘世榮為首的五名漢奸偷襲隊被一網(wǎng)打盡。
被勝利樂得屁顛屁顛的老村長和民兵們,抓起剛繳來的油黑發(fā)亮的手槍翻來覆去地瞅著掂著摸著,老村長將一支伸到奶奶面前:“小蘭子,這回勝利你功勞最大,我看你就揣上支小鬼子的新貨色,把你爹給你的那支老掉牙的槍換了吧?”
奶奶盯著老村長笑而不答,也不接槍,半晌,奶奶才意味深長地對老村長笑道:“說我功勞大可不敢當,打鬼子除漢奸光靠我一個小女子能成啥氣候?還得靠大伙擰成一股繩。說到這槍啊,我還是喜歡我這老伙計,使慣了順手呢,倒是你們民兵隊的那些土槍該換換了。”
老村長急忙道:“說的是,說的是,你看……”
老村長正要往下說時,奶奶截住了他的話頭:“不過這事可不那么簡單,你知道隊伍上有紀律,一切繳獲要歸公。再說眼下前方的八路軍許多帶兵打仗的都還沒一支像樣的槍呢,我看我們還是先把這些槍交給隊伍上吧!”
老村長一聽,眼睛瞪得牛蛋似的:“那我們還打不打鬼子啦?老用手里的這些破玩意兒能把鬼子趕跑啊?”
奶奶面帶微笑地對老村長說:“你可真是爐灶頭上的鞭炮——剛遇點熱就要炸鍋,虧你還是七尺男兒,怎就那么點能耐。我們這次把槍給了隊伍上就不會再向鬼子要啊?”
老村長嘟起嘴,半晌才蹦出一句:“這事你當磕巴一只核桃那么容易呀?”
“那也不見得有上九天摘蟠桃下東海摸龍珠那般難吧?”奶奶依舊笑呵呵地,“咱就不會動動腦筋啊,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還合成一個諸葛亮呢!”說著奶奶蹭蹭蹭地顛著小腳走到老村長跟前,湊近他耳根嘀咕了幾句,老村長的臉頓時就像三月里的春花一般笑了:“蘭子妹,還是你行,你要是個男兒身哪,在隊伍上當個團長包準不成問題?!?/p>
“瞧你說的,我哪有那么神?還不是靠大伙唄!”
那場兵不血刃的戰(zhàn)斗過后沒幾天,五支亮展展的手槍就送到了八路軍軍分區(qū)首長們的面前,軍分區(qū)楊司令員聽說了奶奶和村里民兵們與鬼子斗智斗勇的事跡后,高興得連聲稱奶奶為奇女子。他還專門請一個八路軍戰(zhàn)地記者寫了一篇關于奶奶與小鬼子斗爭的故事登在報紙上,奶奶立時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其名聲比我的曾姥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片山大佐“以夷治夷”的計策失敗后,村里召開了有村干部和部分群眾代表參加的會議,專門討論對幾名漢奸的處理問題,許多人主張將抓獲的裘世榮等五名漢奸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對這些拉屎不知臭、良心爛穿透的家伙就得殺一儆百,看看誰還敢當小鬼子的巴兒狗?!薄皩?殺了這些專舔日本人屁眼的敗類?!薄敖駜簜€不殺了這幾個作孽的,明兒他們就得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了……”
老村長事先聽了奶奶的一席悄悄話,心中自然有數(shù),待大伙的意見提足了,他開口說話了:“照理說,讓這幾個幫日本人干盡壞事的狗漢奸吃一百個槍子也不為過,可我們共產(chǎn)黨八路軍講求優(yōu)……優(yōu)……優(yōu)個啥來著?哎,蘭子妹,我說不明白,還是你來說吧!”
老村長面紅語塞,奶奶撲哧笑了:“共產(chǎn)黨八路軍講究優(yōu)待俘虜,不管這些人過去干了些啥昧良心的事,只要今后他們不再幫小鬼子欺負自己同胞,且有立功贖罪表現(xiàn),我們就給他一條活路?!?/p>
奶奶話音剛落,一旁耷拉著腦袋的裘世榮便撲通地跪在了奶奶跟前:“我的好姑奶奶,從今兒起我們弟兄幾個絕對聽從八路調(diào)遣,爭取戴罪立功重新做人,如有二心愿遭天打五雷劈……”
“你們要敢生二心啊,不用天打五雷劈,量你們也躲不過我這管老桿子?!蹦棠膛牧伺难g的短槍說。
“是,是。”裘世榮連磕兩個響頭。
望著裘世榮那副孬相,奶奶俊俏的臉上呈現(xiàn)出少見的威嚴:“起來吧,你若還是個中國爺們,明日就挺起脊梁跟我們走一遭?!?/p>
“好,好?!濒檬罉s抖抖瑟瑟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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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麻麻亮,影影綽綽的驢隊就悄無聲息地出了八斗碗村。走在頭里的是我奶奶,奶奶仍是紅襖黑褲,一副俊亮模樣,只是奶奶身上被五花大綁著,跟在她后頭的是頭戴禮帽、身著白色綢衣、下著黑燈籠褲的裘世榮,緊挨著裘世榮的是老村長,隨后是十幾個民兵。老村長和民兵們的穿著也和裘世榮差不離,乍看上去怪怪的。驢隊出村后便沿著河邊小路逶迤而行。
驢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陽婆子才從東方天邊露出了小半個臉,爽爽的風迎面吹來,帶來了陣陣大秋作物的甜香味。幾只紅嘴鴉在陡峭的黃土崖上啾喚個不停,騎在毛驢背上反剪著雙手一顛一顫的奶奶心里琢磨著:今兒這光景一定是個好兆頭。她不時拿眼角瞥一眼老村長,見他的一只手總是時刻不離地緊拉著裘世榮的衣襟。原來為了預防裘世榮使詐,奶奶和老村長想出了一招,將兩顆繳獲的檸檬手雷掛在裘世榮腰間,并將一根細繩的一頭拴在手雷的拉環(huán)上,另一頭穿過裘世榮的衣袖拽在老村長手中。這樣一來,裘世榮有啥心眼也不敢輕舉妄動。驢隊一行人轉(zhuǎn)出了山坳小路來到了公路上,前面離鬼子的炮樓不遠了,已經(jīng)能夠隱約瞅見遠處炮樓的影子。又走了近兩里路,一行人終于挨近了炮樓,炮樓前橫亙著一道約兩米寬一米多深的防護溝,一扇厚厚的吊橋斜刺里吊立著,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通往炮樓的路。
“裘世榮,你聽好,”奶奶壓低聲音警告裘世榮,“從現(xiàn)在起你必須老老實實依我們的眼神行事,甭想?;ㄕ?別忘了你腰上的有兩顆核桃果子,贖罪還是找死你自個兒定奪好了?!?/p>
“一定將功贖罪,一定將功贖罪?!濒檬罉s連連點著腦袋道。
這時炮樓吊橋前站崗的鬼子喊道:“喂,站住,你們什么人的干活?”鬼子兵一邊大聲嚷著,一邊舉起手中的槍對準了奶奶這邊。老村長立馬給裘世榮使了個眼色,裘世榮扯開嗓門朝鬼子哨兵喊:“太君,我的縣大隊裘世榮隊長的干活……”他邊說邊從衣袋里掏出證件朝鬼子哨兵晃了晃,“我們剛抓到一個女八路,要借用太君的電話向片山隊長報告消息?!卑稚诒熘檀值牟弊映棠踢@邊打量俄頃,咚咚咚地跑進了炮樓大門內(nèi)。約摸一分鐘哨兵又出來了,他身后一個挎著軍刀的日本軍官快步走到吊橋前往外仔細看了看,不一會兒他顯然是認出了裘世榮,陰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幺西,幺西,裘隊長的干活,快快放下吊橋。”他對身旁的哨兵下令道。
奶奶踏上吊橋橋面時,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畢竟是第一次深入到鬼子窩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滿盤皆輸。一行人剛過吊橋,吊橋就又被吱嘎吱嘎地搖了起來。奶奶的心咯噔了一下,這回可是徹底斷了后路背水一戰(zhàn)啦,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我死你活。奶奶很快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進炮樓后,奶奶被從驢背上架了下來,裘世榮對著鬼子軍官雙腿啪地一碰行了個鞠躬禮:“太君,我奉片山隊長之命,化裝成八路工作隊潛入到八斗碗村,將那里的土八路一網(wǎng)打盡,并活捉了這個女八路?!?/p>
鬼子軍官瞇睛死死地盯著奶奶,良久才開口:“幺西,幺西,女八路大大的漂亮。”語甫,他忽地從腰間抽出亮晃晃的馬刀架在奶奶脖子上:“八格!你的就是那個騎在毛驢背上殺死皇軍的小腳女八路?今天我要你死了死了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老村長攥著手雷繩索的手心都被汗水濡濕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裘世榮對著鬼子軍官連連點頭躬腰道:“太君息怒,太君息怒……這女八路是該死了死了的,不過片山隊長說了要抓活的,他要親眼看看小腳女八路長的啥模樣?!?/p>
聽了裘世榮的話,鬼子軍官將馬刀收回刀鞘。眾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驚魂未定的裘世榮不敢有絲毫怠慢,他見鬼子軍官收起了軍刀,趕忙趁勢說道:“太君,鄙人想借用您的電話向片山隊長報告一下情況,可以嗎?”
軍官的一雙小眼睛快速轉(zhuǎn)了轉(zhuǎn):“電話的可以用,不過你的必須向片山大佐報告說是在我的協(xié)助下抓到女八路的,我的話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鄙人完全明白。”裘世榮又是一連串點頭。
“慢!”突然,鬼子軍官揮了揮手對裘世榮說,“你的在向片山大佐報告之前,我的必須對這個女八路細細的檢查檢查。”
鬼子軍官這一招把裘世榮給急得汗?jié)癖臣?“太君,鄙人已經(jīng)檢查過了?!?/p>
“八格!你的檢查大大的粗心,我的大大的信不過,我要親自仔細的檢查?!?/p>
裘世榮有些傻眼了,而此刻奶奶卻出奇的鎮(zhèn)靜,她朝裘世榮使了個眼色,裘世榮立刻對軍官說:“太君要親自檢查女八路大大的好,鄙人替太君解開她,好讓太君仔仔細細檢查?!闭f著裘世榮便動手為奶奶解開繩索。
鬼子軍官的臉上露出了猙獰而淫邪的笑意:“幺西,幺西,裘大隊長大大的會辦事,我的會在片山大佐面前說你大大的好話。”
“謝謝太君,謝謝太君?!濒檬罉s邊說邊將解下的繩索扔在地上。鬼子軍官迫不及待地一把拽住奶奶的胳膊就往一旁的小屋里推去。奶奶給老村長使了個眼神。當奶奶被鬼子軍官推進屋子關上房門的一剎那,矮胖的鬼子哨兵臉上頓時露出了嫉妒而又渴求的神態(tài),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緊閉的房門,半張著的嘴角邊掛著惡心的哈拉子。這時房內(nèi)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槍響剛落,老村長就霍地從衣袋中掏出一枚手雷高舉手中厲聲喝道:“都別動!哪個龜孫子敢動一動,老子就讓他粉身碎骨!”趁著鬼子們驚愣的片刻,民兵們迅即沖向鬼子們擱槍的槍架,只眨眼工夫,十余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毫無防備的鬼子們,哨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繳了械。突然,一名靠近炮樓樓梯邊的鬼子猛地一個翻身上了樓梯,蹬蹬蹬地往二樓跑去,二層炮樓的射孔前還架著一挺機槍,那鬼子準是想搶過那挺機槍居高臨下負隅頑抗。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砰地又是一聲槍響,一只腳已跨上二層樓面的鬼子就像醉漢一般搖搖晃晃地往下退了兩級階梯,隨即挺了挺身子一頭從樓梯上栽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zhuǎn)向槍響的方向,大伙看到奶奶佇立在打開的門前,從容地吹著仍在冒煙的槍口,她身后直挺挺地躺著鬼子軍官的尸體。就這樣,奶奶和老村長這些“土八路”,憑著勇敢與機智端掉了鬼子的一個炮樓。
打那以后,嘗夠了奶奶和“土八路”厲害的片山隊長再也不敢輕易下令掃蕩和襲擊八斗碗村了。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片山大佐在八路軍舉行的受降儀式上對八路軍的一位高級將領說:“作為一名軍人和山地作戰(zhàn)專家,我的大大的不如中國一個裹小腳騎毛驢的花姑娘。慚愧慚愧!佩服佩服!”八路軍的高級將領這樣回答片山:“請你記住,當一個民族連小腳女人也拿起武器反抗侵略時,這個民族注定是不可戰(zhàn)勝的?!?/p>
奶奶后來嫁給了我的爺爺——八路軍的一個干部。在生下我父親的第二年,爺爺在一次與日軍的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奶奶從此再也沒有嫁人。
也許是對侵略罪行的懺悔,也許是良知發(fā)現(xiàn),片山回日本后思想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他積極投身于反戰(zhàn)同盟會的工作,還撰寫回憶錄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行徑進行了深刻揭露與反省。這其中會不會有我奶奶對他產(chǎn)生的影響呢?
也許是巧合,2005年夏天,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和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到來不久,奶奶以84歲的高齡走完了她傳奇的一生。在奶奶的葬禮上,我意外地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日本姑娘,她是片山大佐的曾孫女清川美樹子,她是代表93歲行走不便的片山大佐來北京參加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有關紀念活動的。得知奶奶逝世的消息,她特地從北京趕到我家鄉(xiāng)參加了奶奶的葬禮。她敬獻的花圈上寫著:“前事勿忘,后事之師,愿日中永不再戰(zhàn),世代友好。獻給曾祖父心目中的英雄小腳奶奶——清川美樹子敬挽。”那一刻,我突然悟徹了奶奶不愿提及當年往事的緣由——她老人家早已用那雙握過槍的復仇之手輕輕地翻過了昨天的一頁,連同那血與火的記憶——她希冀的是兒孫們能夠生活在一個沒有戰(zhàn)爭殺戮、鮮血死亡陰影籠罩著的和平天空下。
我夢中的小腳奶奶啊,神勇睿智的奶奶,漂亮慈愛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