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劬頡
盲目的批判孔子的時代過去了,
盲目的尊崇孔子的時代也過去了,
科學的研究孔子的時代到來了。
——張岱年
假如一天,孔子醒來,他會怎么看待他身后的世界呢?
我們不必去關注他是滿懷欣慰地看到自己的學說已經(jīng)成為中國正統(tǒng),還是憤怒于他的思想被肢解被誤讀被利用;也不必去關注他如何看待自己不斷日隆的形象以及在某些特殊時期的被無情打倒。我們要回到日常以及在日常之上關注的東西,從孔子的日常生活中看他是如何思考、如何行事、遭遇了哪些失敗、有過哪些人生轉捩,看他是如何在艱難困頓之中實現(xiàn)人生理想和教育追求的。
一
毋庸置疑的是,孔子是在他學生對教育現(xiàn)場的還原中走進歷史的深處的,是在歷代漢儒學者的注釋中登上文化的巔峰的。無論是學生的教育現(xiàn)場還原還是漢儒的意義文化詮釋,都立基于中國最早的課堂筆記本——《論語》。
但這不是一本簡單的課堂筆記,它不是一個人、一個班級的學生的課堂筆記,而是孔子的所有學生在紀念他們的老師,根據(jù)自己記錄的、回憶的,甚至從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猛然醒悟得益于孔子老師在若干年前說的一句話,于是就把這句話呈現(xiàn)出來了,于是便有了《論語》。這些學生既有孔老師年輕時候的學生(先進),也有孔老師晚年時候的學生(后進)。一個人對人生見解的高低、上下、優(yōu)劣,都是與他的人生閱歷有關的。但是,當面對這一本跨度近40年,集中體現(xiàn)一代代學生(有兄弟輩,有兒子輩,還有孫子輩)反之于己的對他們孔老師教育的話語、思想進行追思的《論語》時,我曾經(jīng)想,如果能夠把《論語》五百余則按照生活場景的順序進行排列,從而來還原出孔子師生對話的場景,把握孔子作為一個老師的基本立場和姿態(tài),將有助于我們對孔子思想的感性認識,而不是從教科書上得來的教條和結論。傅佩榮先生在《(論語)的讀法之二》中提出,要運用詮釋學的方法,首先弄清楚《論語》中的每一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它說了什么”;其次,“想要說些什么”;接著,這句話“能夠說些什么”;最后,要問這句話“應該是什么意思”。如果依序探討每一句話“究竟”“想要”“能夠”“應該”說了些什么,那么所得的結論就具有基本的學術價值了。
我讀《論語》是從抄寫開始的。第一次抄寫大概是在初一學習《(論語)六則》,讀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就把陳茂景先生的教學參考書上相關的十幾則《論語》抄寫下來。有了這么一點喜歡的由頭,便有了高中第一次全文抄寫《論語》,便有了后來大學里的抄寫《論語》;加上正是南懷瑾《論語別裁》紅遍學界,在不滿足于注釋家言之余,開始如冬烘先生一般寫《論語》小札。對《論語》的注疏解釋,我積累了眾多版本,最令我信服的是,馬景侖先生解釋“人不知而不慍”的“膃”,他從構字法來解釋“慍”不是流行的解釋“惱怒”,而是“內(nèi)心中一點點的生氣”也沒有。這就觸發(fā)我自己對《論語》的理解——不能簡單停留于別人的解釋,而要質疑,并求諸己。工作之后,每接手一個班,都會在寒假里布置學生抄寫一遍《論語》,以李澤厚《(論語)今讀》為底本。學生每抄一遍,我也抄寫一遍,至今已經(jīng)有十余本抄寫本了。因為自己的興趣,加上學生抄寫之后可能提出的疑問,我惡補了關于孔子的書,既有李長之《孔子的故事》、錢穆《孔子傳》等,也有王健文《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后二十年》,更有李馮帶有明顯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孔子》。
還原出我對孔子和《論語》的接受史的目的,在于我們將不得不思考:我們?nèi)绾慰创鬃?,如何學習《論語》?繁雜的教學工作、瑣碎的教育細節(jié)以及日益惡化的教育環(huán)境總是要把人擠兌得“間不容發(fā)”,暈頭轉向,而夜晚翻讀《論語》,總有一兩句話猝然擊碎浮泛而蒼白的心,為我敲開一扇不經(jīng)意之間打開的門;在日益功利的教育現(xiàn)實面前,在教育實踐遇見死胡同時,在百思不得其解時,總有一個形象在腦海中浮現(xiàn),總能想起他的某一句話,某一個場景,而“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從而迷霧頓開,豁然開朗。原來才知道,孔子正以不可替代、獨一無二的形象流淌在一個教師的教育之血中,猶如日日坐在你對面的可愛的老頭,關注著你,扶持著你。你還會發(fā)現(xiàn),你所經(jīng)歷的教育環(huán)境、教育現(xiàn)實就其本質上來說,與孔子時代并沒有什么兩樣。你所遇到的問題,孔子同樣遇到過,甚至比你所遇到的還要嚴重,還要殘酷。
所以,當我們借來了孔老師學生的課堂筆記,怎么來看這本課堂筆記呢?
二
一旦孔子被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你便會發(fā)現(xiàn)孔子的可愛之處,他有著一切人的一切共性,也有一切人的一切情感和智慧,還有著一切人的一切遭遇以及對遭遇本身的處理,或笨拙或智慧。
孔子在漫長的七十三歲人生中,有過四次偉大而優(yōu)美的轉身。這四次轉身注定了孔子作為偉大的教育家、政治家和思想家屹立在歷史長河的最源頭、最高峰。惟有其高,才可流長;惟有其長,方見其力??鬃诱f:“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碑斖砟甑目鬃樱仡欁约旱囊簧鷷r,喟然長嘆,也許有渾濁老淚,也許有諸般感慨。然而,慢慢讀,你仍然可以想象到一個老人,經(jīng)歷了世事艱難、紛紜斗爭之后,對自己的一生作一總結,他是如何的充滿驕傲,是何等的快意!他也許會跟他的孫子輩學生說起自己這一生偉大而優(yōu)美的轉身。第一次發(fā)生在他三十歲,他執(zhí)意退出仕途,設教授徒。第二次發(fā)生在他五十一歲,他始出仕,由中都宰升為司空,又為大司寇,成為負責最高國務的長官。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升遷得如此之快,魯君與季氏想要重用孔子的心情是何等迫切!第三次是發(fā)生在五十五歲,“墮三都”失敗之后,開始周游列國。其實,在三十五歲之后的孔子也有出國的經(jīng)歷,但這一次跟以前猶如“講學”“走穴”“旅游”不一樣的是,他是在對魯國政治徹底失望的情況下,周游列國,以勸其國君來實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這幾乎成為孔子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我每次重讀王健文先生《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后二十年》,都不禁流淚。在孔子的最后二十年中,有十四年是周游列國,啟程時五十五歲,歸魯時已是垂垂老矣——六十八歲。長路漫漫,長夜迢迢。這十四年,既有雄心勃發(fā),“吾將仕也”,“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也有自嘆“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喪家之犬”。王健文先生如是描述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中,周游列國,處處碰壁,大概只能用‘挫敗、‘流離、‘焦慮、‘傷懷來形容。因為不合時宜,所以他的努力注定是失敗的,而孔子‘知其不可而為,讓他一生的故事更增添了無可排遣的悲劇意味?!彼?,就有了最后的轉身,重新回到魯國,成為專業(yè)的、職業(yè)的教師。
最初的轉身與最后的轉身如出一轍,都是轉向了教
育。關注這兩次轉身,無疑可以幫助我們厘清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的心路歷程。他過了30歲,決定要做老師(設教授徒)??鬃訛槭裁醋隼蠋?“禮樂崩壞”,也就是世道人心已經(jīng)大不如前。此時的孔子人生景況如何呢?第一以“設禮”聞名。遠近皆問之以“禮”,魯國國君也來問“禮”于他。他曾擔任祭祀祖先、主持喪葬儀式的司儀。第二是他志于“學”,且有“立”。與當時人不太一樣的是,少年孔子志于學。而不是追隨時代浮泛之風氣志于“業(yè)”而學。志業(yè)而學——孔子稱之為小人儒——是以謀求晉身貴族階層,找到一個工作,獲得一份俸祿為追求。而孔子志學而學,是從所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中探討其意義價值之所在,研究其是非得失。是以追求“所學中有道義”為目的的??鬃又居趯W,使他擁有一種超越時代、會通古今之學、從而具有較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第三,此時的孔子做了“委吏”與“乘田”近十年,這一段出仕經(jīng)歷使孔子視界更為開闊,既能夠見到異國之君,也能夠見識太廟之禮。對世態(tài)人心、人情世故在更大可能的情況下接觸更多,且能夠以批判的眼光來看待。如他曾到太廟充任助祭之役,對不合“禮”之儀式都曾有反斥。于是,在三十歲之后,孔子深切地感受到“禮樂崩壞”,開始設教授徒。如果我們回到日常生活中來,就會欽佩孔子作出這一個選擇時,內(nèi)心是如何的忐忑不安,是如何的躊躇滿志,是如何的波瀾壯闊。作為第一個民辦學校的校長,他對來的學生也有學費要求——“束惰”——可以使得他不復出仕、專心于教,為師者可借此為生??鬃油瓿闪巳松谝淮瓮昝赖霓D身,從而向自己的理想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也開始了他長達四十三年的從教生涯。
所以,孔子從三十一歲開始,就已經(jīng)把自己完全托付給了教育,他走到哪里,都有學生跟從著他,就把私學辦到那里,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教育活動。而到了晚年臻于鼎盛,全部精力和理念都集中于教育。
三
讓我們一起走進孔老師的課堂吧。
幾乎每一則語錄都可以還原成孔子的課堂的場景。但最完整的莫過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陪著孔子坐著,通過后面的情節(jié)我們可以知道不是正襟危坐,而是很隨意地坐著??鬃泳烷_始說話了:“我不過大你們幾歲,不要顧慮到我是你們的老師。你們總是說‘沒有人了解我,如果有人了解你,你們想做些什么事情呢?”于是乎,子路“率爾對曰”可以做個軍事家,使百姓勇敢:冉有說可以做個地方官,使百姓富足,但是禮儀方面的要交給君子來做;公西華說我可以做個司儀,來做點祭祀。而曾皙正在彈琴,忽然被老師叫停,要回答問題,他停下,淡淡地說:“我跟他們所說的不一樣。”孔老師是如何勸曾皙的呢?“那有什么關系呢?不過就是說說自己的志愿罷了。”于是,曾皙就把自己設想的詩意生活場景描述出來了:暮春時節(jié),穿上新裝,和五六個青年,去沂水邊戲水,在祭壇下乘涼,唱著歌回來。
從這個課堂場景看來,孔子是非常注重“志”的?!邦粮餮誀栔?”“亦各言其志也”。只要能“立志”、“行志”、“守志”,對“志”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就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成為“成人”,達到“圣賢”的境界??鬃右簧际窃凇翱思簭投Y”,尋求一種合“禮”的世界,期望“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大同世界。他的思想體系的核心是“仁”,“仁者愛人”,“知者知人”。作為君子,必須“志于學”、“志于道”、“志于仁”,“仁以為己任”。這就是孔子的“心之所之”,即一生行為的動機、目的以及內(nèi)心信念、理想。沒有成圣的崇高愿望和畢生追求的堅定意志,理想之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要明確自己的人生目標乃至于追求完善的人格修養(yǎng),先有其心志然后才有其行??鬃訌淖晕抑黧w出發(fā)。強調(diào)“立志”是培養(yǎng)理想人格的起點,同時也是終點,將“立志”貫穿于成人培養(yǎng)的全過程。
“各言爾志”的關鍵是在“各”,是自己說自己想說的話,是自己說自己能做的事,是“自知之明”,是“愛人”之“仁”,是“知人”之“志”。如果沒有“各言爾志”的“各”,如果孑L老師像我們今天很多老師以己志去灌輸、去強求、去強扭學生之志,那么,孔子時代的學生也將成為“機械時代的復制品”,而失去了“因材施教”的個性??鬃拥摹皩υ挕闭搹亩鴰в辛缩r明的現(xiàn)代對話教育的色彩,與被目為最先進的保羅·弗萊雷《被壓迫者教育學》中的對話理論的精髓異曲同工,然而孔子卻早了兩千多年。他對學生的回答并不直接做出評判,而是啟發(fā)他們?nèi)ァ案餮誀栔尽保词谷缭幌胝f,他也能夠循循善誘地、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自己說說自己的志愿罷了。”所以,顏淵想起自己的老師,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我們還可以看出一個老師的“真誠”。沒有教師的真誠,就不會有師生之間的平等,就不會有對教師的“親”和對師道的“信”。盡管孔子對子路是“哂之”,對曾皙是“吾與點也”,那在冉有、公西華“各言”其志之后,孔子是如何反應的呢?在“曰”之前可以加上什么樣的修飾詞語呢?尤其是當曾皙得到孔老師的表揚,心存疑惑,問孔老師:“老師你看這三個人說得怎么樣呢?”我們親愛的孔老師說:“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边B用三個“也已矣”,那么孔子此時心境如何呢?之所以笑子路,不是說他不能治理,而是說他說話的內(nèi)容和態(tài)度不夠謙虛:之所以笑冉有,不是因為他才華不夠,而是他容易眼高手低,抓大放小;之所以笑公西華,不是說他才能不夠,而是他貌似謙虛,口氣不小。在這“三笑”“一喟”之間,盡現(xiàn)孔子作為師者的真誠與修養(yǎng),即使是批評,也不見做作與扭捏。這一點在批評宰予時得以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宰予上課沒有來,孔老師問宰予為什么不來,同學們說還在宿舍里睡覺呢,孔子就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即使是批評,也叫人心服口服。這就是真誠的力量。
國學大師錢穆說:“其生活之清淡及其師弟子之間講學心情之真摯而活潑,事隔逾兩千年,皆可躍然如見?!笨鬃涌偸窃谌粘V惺┙蹋⒒氐饺粘V?。
四
然而,孔子的老師是誰呢?
追問孔子的老師是誰,這個命題本身并不見得有多大價值,但是,一旦當我們以此為突破口,探究孔子的教育教學思想將會產(chǎn)生“洞天石扉,訇然洞開”之感覺??鬃訋熪白印⑷O弘、師襄、老聃,據(jù)考證,都是發(fā)生在孔子三十歲開壇設教之后。而且,所有的記載和猜測,都沒有能夠還原出曾經(jīng)相對集中教過孔子的老師。所以,孔老師的學生們記下了他的話:“三人行,必有我?guī)熞病!敝灰腥齻€人在一起走路,就必然會有我的老師。也就是說,不是他來教我,而是我能夠向別人學到我想學的東西。“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教學相長”,“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p>
正是因為孔子轉益多師,師無定師,才真正懂得教育的本質在于對象,教學的本質在于學。所以,“學”從一
開始就被抬高到教育教學的至高無上、不可替代的位置上來。而教師的存在充其量就是啟發(fā)學生學,鼓勵學生學,矯正學生學罷了。這一點也得到孔子的先進學生和后進學生的認同。
所以,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我們可以想見當時孔子的學生們在編排這本紀念文集時,一定考慮過究竟把五百句段按照什么順序排放,將哪一句放在最先。我們不妨把孔老師說這句話的情境還原出來。這句話是孔子回答學生提問的。那學生向孔老師提出了什么問題呢?大概是:“孔老師。請問人活著有什么價值呢?”或者是:“孔老師,人生的樂趣在哪里呢?”于是,孔老師就說了這樣的“人生三樂”。但后人對這句話的詮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句話成為孔子的學生們極為推崇的一句話,也是孔老師在課堂上跟學生反復說的一句話。
這句話構成了孔子教育哲學的本源性基礎。這三句話并不宜拆分出來說,而是看作一個整體,著重闡釋了“人生為何”的問題,也就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從這句話可以推斷出孔子的教育追求及其價值。這句話告訴我們,以立人為追求,以學會做人(君子)為教育價值的最大化?!皹贰笔侨松淖罡呔辰纭?鬃涌偸菑摹叭恕钡慕嵌葋硭伎己突卮饐栴}??鬃訉ⅰ皩W”從一開始就提高到無以復加的高度,只有“學”才能知“禮”,只有“學”,才能知道如何處理人際關系,只有“學”,才能解決如何做人的難題。
“學”的最高境界就是“樂”,人生之樂?!爸卟蝗绾弥?,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好”跟“樂”的區(qū)別在哪里呢?哈佛大學曾對美國1500名學生進行過一項調(diào)查,詢問他們選擇自己的專業(yè)是出于愛好還是為了賺錢。這項調(diào)查累計進行了10年,結果顯示:因為愛好而奮斗的245人中有100人成了富翁,而為了金錢而工作的1255名學生中,只有1人成了富翁??梢哉f245人是因為“樂”,而1255人是因為“好”?!昂脤W”與“樂學”都是主動學習,但“好”往往是帶有比較強烈的目的和功利,而“樂”則是以“學”本身為目的。弄清楚這個“樂”對理解孔子思想有重要意義。
這一段話還提出了“學而時習”論?!皩W”根據(jù)《說文》是“覺悟”的意思。劉寶楠說“以覺悟未知也”,覺悟是指心理反應,思想開竅。思維變化?!皶r”可作“按時”、“時?!?、“不時”等,“習”可作“溫習”、“實習”、“演習”等。如果理解為“學習了時常溫習”,這顯然是不符合孔子的原意的,因為孔子是很強調(diào)“知行合一”的。“習”是“學”的“演習”。是“行”的層面上進行實踐,檢驗所“學”?!皩W而時習”的提出,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知行合一”的理論框架。
這一段話還提出了學習之后的朋友交流的重要性?!坝信笞赃h方來”,不是簡單的來了客人,家里要招待,所以很快樂,而是“朋”是志同道合者,志趣相投,情投意合,志同道合者從遠方來;另一方面是自己所學有所得,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使志同道合之朋從遠方來與自己交流切磋,這是何等的賞心樂事!“我”學有所成,即使別人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所學,也沒有一點點的慍色,這就是“君子”了。
孔子是怎么做的呢?有一次楚國葉縣的縣令問子路:“孔老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子路回答不上來,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孔子??鬃诱f:“你為什么不這樣說呢,他這個人啊,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薄澳R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孔子也正是以自己的學者形象彰顯在世人面前。
五
孔子。洋溢著青春的理想主義的光芒。充滿挫折的經(jīng)歷,使他更加相信只有自我完善才是達到理想追求的途徑;他自我描述道“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是不是孔子真的就沒有“憂”呢?“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彼麘n慮的是,品德不培養(yǎng),學習不探究,知道道理而不去實行。
正是一個充滿挫敗感的孔子,豐富和完善了“為師者”的形象。我曾不止一次假設,如果孔子是一個沒有什么失敗感的老師,會不會造就今天的孔子?孔子的執(zhí)著在于他堅信自己對理想人格、理想世界的樂觀與自信,而他的痛苦也在于己道之不行,他無法改變別人。然而,作為教育者的孔子仍然堅持理想教育,一個人要實現(xiàn)他的“心之所之”,就必須要有克服困難的堅定信念和毅力。一位隱士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而在孔子看來,可能更多的是“知其應可而為之”,不去追求應然世界而屈從于、躬伏于現(xiàn)實世界,那么,孔子也就不會是孔子。這究竟是中國文化肇始之際的悲劇還是喜劇?
然而這是怎樣的一種殉道者精神!唱響了中華民族不斷挑戰(zhàn)現(xiàn)實、不斷創(chuàng)造理想之境的號角,使我們的血液中始終流淌著樂觀與人世、家國與天下。
“學人者生,像人者死”,學習孔子的教育思想,并不是要完全按照孔子的理解去教育,而是從孔子對教育的癡迷——周勇先生稱之為“教學之戀”——來對我們的現(xiàn)實教育作出調(diào)整,針對我們的教育現(xiàn)實做出智慧的策略,然而,不管是教育技術多么完備和多么發(fā)達,永遠都要追尋那種教育之道:一切都要把人放在中心位置,只有立人才是教育的起始,也是終極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