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凱旋
出地鐵站沿著和平門大街往北,通往六部口方向第二個東西走向橫街,是一條叫做新壁街的窄巷。沿窄巷狹窄墻壁緩慢往里行走,約200余米距離以后,見一棟兩層立磚砌起來的紅樓。紅樓過去,聽著煤球廠里傳出來汽錘聲聲,看見工廠灰色鐵門旁邊延伸進去的南所胡同。
傍晚時分,捋著胡同口水泥電線桿灑下來的傘狀燈光,召喚來抱團飛舞的蛾蟲,蛾蟲下面聚集著胡同里差不多所有十五歲左右男孩:石印建一生子民子有子還有我……我們在下面知道有關鴿子有關蛐蛐兒的知識,都是老學究傳授給我們的。南所胡同一共48座方方正正四合院,有一半院落解放前歸老學究家所有,另一半中二分之一歸石印姥爺家所有,我姥爺也擁有其中兩座。
我們聚集扎堆的1975年前后,這些房屋充公許久,給老學究剩下2號院落里半間東房,需要按月交納五塊錢房租。這個一輩子沒有結過婚的老鰥夫,1931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的老公子哥,1975年前后年過六旬,頭發(fā)花白,衣襟上沾滿豆油點子。我們沒有聽他說起過自家顯耀的過去,只是從他偶爾拿出來包著紫色銅皮的鴿哨、印著青花龍紋釉彩的蛐蛐罐兒、仰頭看一眼飛過四合院上空的鴿子、聽一聽鴿哨發(fā)出來的哨音,準確判斷出來鴿子優(yōu)劣品種的行為舉止方面,窺見到他家曾經不凡的狀況,和他作為京城玩家的端倪。我從他口中知道叫做李種的名鴿,因為沒有這方面愛好,其他鴿名現在全部忘掉,忘不掉是他終日穿著漫過膝蓋的中山裝,拉著帶滾珠的木爬犁,來到胡同口一拐彎的煤球廠,裝上幾塊蜂窩煤,捋著墻根,拉著爬犁按原道返回的情景:一雙眼白過多,眼神過于銳利,直視前方的目光,見了人也不理會,除非問起來鴿子問起來蛐蛐兒,他才會停下來滔滔不絕開始兜售,扎堆的孩子越來越多,忘記吃飯,忘記睡覺……長此以往下來,胡同大媽們把他比喻成玩物喪志的典型,我們將來娶不上老婆的縮影。倒是沒有能夠娶上老婆的老學究,與女性之間的舊日傳聞,比起來和他年齡相仿,早早兒孫滿堂的長輩,要精彩獨特許多。
傳說中老學究一身寶藍寬腳綢裝,一頂帶疙瘩揪兒瓜皮帽,一柄發(fā)亮文明棍兒,手托著蛐蛐罐兒,邁著八字腳,晃悠出有拴馬樁有石獅子把守的豪門,迎面遇到年輕漂亮女性,文明棍夾到胳肢窩下面,主動轉過身去,臉朝墻壁,面壁而立,漂亮女性走過去后他才轉回身,拄著文明棍繼續(xù)走路。我們沒有見識過這樣的怪異場面,看見他早已不是寶藍寬腳綢裝,不是疙瘩揪兒瓜皮帽,而是花花嗒嗒蓬頭垢面,拖著爬犁踽踽獨行的身影,遇見誰也不轉過臉去,瞪著眼白過多的眼睛筆直杵過來,穿過滿胡同熱情洋溢的問候與寒暄,充耳不聞,根本不認識街坊鄰居一樣。我們被他不遜的姿態(tài)深深打動,試圖模仿他的作派,遇見吃了嗎哪兒去的親切問候聲,作出來充耳不聞的不遜姿態(tài),馬上遭到家長嚴厲訓斥:不懂禮貌不配做人,人都做不成不是人,不是人就是怪物!在大媽嘴里老學究不叫老學究叫做老怪物。隨著時間推移,隨著腳步拖沓下來,身體衰老下來,每年秋天尚未來臨,樹葉剛剛顯露出老綠顏色,老學究總要保持出門遠行的習慣,這讓我們不得不經常聯想到他早年面壁而立的奇怪舉動:因為在1975年左右安靜恬淡北京城,普遍認為世界上沒有地方比得上皇城根兒舒適,比得上天子腳下安全,住在北京城等于住在皇宮里面。一輩子不離開皇城根兒,不離開西城區(qū),甚至不離開南所胡同的住戶,也都大有人在。沒見誰覺得自己天地小過,自己世面窄過:搖動著大蒲扇,坐在天井里,沏上一壺釅茶,談論古代程嬰救孤的義舉,談論當代禮遇西哈努克親王的得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品茶論道的場面,遍布阡陌縱橫大小胡同。老學究出行延續(xù)到初冬時節(jié),滿街黃沙卷起落葉沙沙作響時分,趟著黃沙落葉準時歸來。人自然瘦了一些,腰桿自然彎了一些,衣服已不是原來那件,沒有了污穢點子,多了些風塵和褶皺?;òl(fā)蓬蓬松松,隨風搖擺,提不起來鞋跟兒,啪沓啪沓拖著地面緩慢進來。胡同往外走的人們,遠遠看見他進來的身影,紛紛停下腳步,手背到背后,像遠觀一個外地人,一個奇怪東西移動過來。待他慢慢走近,待他不會主動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杵杵走過去。找老太太去了?人們隨他傲慢走過的身影,轉身間戲謔地詢問道。他是不會作任何回答的。呵呵呵,這個老怪物!問的人為解脫自己尷尬的局面高聲叫出他另一個綽號,盯著他走進自己居住的院落。找老太太去的流言這樣傳播開來。北京城老太太找不到到外地去找,人們漸漸信以為真,漸漸有些憤憤不平,沒準外地早成了家有了孩子,持續(xù)發(fā)展成有鼻子有眼睛的緋聞,哪天一個小臟孩兒來咱們胡同呼天喊地著找老爸,看老怪物怎么辦!
這樣臆想中的情景終究沒有發(fā)生,而是發(fā)生了波及京津兩地的唐山大地震:那是一年以后,1976年7月28號,凌晨3點42分,大地發(fā)出來第一陣搖撼,兩個小時過去,又發(fā)生第二陣搖撼。一場大雨從天而降。雨過天晴,我們離開四合院,搬進小大院臨時架起的地震棚里。街上開始流傳唐山死人的消息。
新壁街立磚紅樓二樓居住著曹家老三,去東北農場廣闊天地,臥在雪地里兩天兩夜,準備迎擊來犯蘇修社會帝國主義,凍壞雙腿,變成癱子。癱子聽到唐山死人“喜訊”,坐在樓下院子里整日仰天大笑,幸災樂禍。我們穿過西夾道,穿過半爿街,從另一條曲折的胡同,跑到曹家立磚紅樓下面。曹老三坐在自家樓下竹椅里,坐在充沛的陽光下面,腿上搭著深駝色踏花毯子,耷拉著頭打著成串呼嚕。我們徑直跑到他面前,沖著他傍臉兩邊兩只碩大扇風耳,一齊喊道:地震了———癱子!癱子打了個激靈,緩慢抬起頭,震吧震吧,都他媽震死了才好!眼睛沒有睜開,瞇縫的眼簾上面,眼屎粘在眼睫毛上,像一個癟嘴老太太,叨嘮出來希望全世界人都死去的咒語。滿臉嘟嚕下來暄騰的肉,不像是剛剛22歲,不像剛剛比我們大不過七八歲年齡。1969年沒去東北農場,沒去廣闊天地里準備迎擊來犯敵人,沒成癱子四肢健全的曹家老三,也曾經虎背熊腰,稱霸一方,專門使用板磚平拍民族資本家腦袋,獲得過關鎮(zhèn)綽號,耀武揚威于和平門一帶。
關鎮(zhèn)!我們喊起來他舊時綽號。呵呵呵!老三暄騰的肉臉上綻放出來燦爛笑容。走啊走啊,我們興奮起來,鼓勵他站起來走路。我操你姥姥!癱子馬上笑容盡失,嘟嚕的肉上下顫動著。走啊走啊———拍板磚去?。∥覀兝^續(xù)鼓勵他回到板磚聲聲的崢嶸歲月里面。拍你姥姥個蛋!索性把搭腿上的毯子舉起來,朝我們扔過來。我們也沒客氣,擰過來兩只暄騰肉胳膊,用踏花毯子蒙到頭上,壓上去一塊板磚,跑到不遠處,看著他從毯子里折騰出來,高舉著板磚砸過來,落在距離我們遠遠的地方,撲通一聲毫無威力可言。我們對他失去水準的表演失去興趣,沿著來時路線跑回到自己胡同。大媽們已經開完會,已經全體動員起來,戴上街道委員會頒發(fā)的紅胳膊箍兒,挨家挨戶清點胡同里人數,最后只差老學究沒有落實到戶。他究竟是什么時候走的,這一年提前出游去了什么地方,一時間誰也說不清楚,紛紛猜測他會不會去了南方,躲到一間花房里面唱山歌,會不會去了內蒙古大草原,躲到一幢蒙古包里面喝奶茶。最后擔心他會不會去了唐山,會不會趕上大地搖撼中心,已經一命嗚呼!維持秩序的大媽們制止住我們不負責的猜測,不允許危難時期胡說八道不利于安定團結的話題,啟發(fā)我們述說歡樂祥和的話題。
我們知道建一他親爸是歡樂的:每天大清晨掐著準點兒起床,唱著京劇《紅燈記》兩句臺詞: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準時往西夾道把角公共廁所里奔跑,邊跑邊夾著奔涌上來的屁,跑兩步砰地放出來一個,像京劇里面富有節(jié)奏的慢板兒。生子他后爸是祥和的:他在門頭溝煤礦挖五天煤,星期六開始休息兩天。星期五凌晨三點鐘下夜班,乘上門頭溝發(fā)往北京站短途小火車,就著車下買好的豬頭肉,開始喝紅星牌二鍋頭,喝了足足40分鐘,滿瓶二鍋頭喝去一半,豬頭肉沒有動幾塊,打著酒嗝兒,包起來剩余的豬頭肉,揣好半瓶紅星牌二鍋頭,下車乘上開往蘋果園方向的地鐵,在和平門站下車,沿和平門大街,拐上新壁街,拐上南所胡同,拐進自己家住的地震棚。酒嗝不斷翻騰中,涌上來一番感情,伏下身瞅見一星期沒見面的親生兒子,瞅著瞅著,把豬頭肉輪流放到他們鼻子下面,引逗睡夢中的阿太和三奔子,讓他們倆聞到豬頭肉香味兒。3歲的阿太4歲的三奔子聞著聞著,自動張開嘴巴,去吃嘴唇上香噴噴的肉片兒。他爸沒有給他們肉片吃,用筷子蘸上二鍋頭白酒,抹到他們嘴唇上,讓他們醒過來再吃豬頭肉。阿太三奔子沒有吃到肉,被高濃度酒精辣得哇哇大哭起來。祥和氣氛到這里戛然而止,滋生出來截然相反的音符:哭聲吵醒同居一張床鋪上,不是一個爸生的后兒子。生子睜開眼睛,看見眼前一幕吃肉的情景,一股怨氣涌上心頭。你們他媽的別在我面前吃肉!生子憤怒地指責道。生子是被按片劃分進入第31中學的,正在念高中二年級,瘦高挑兒,皮膚出奇地白,白得有些過度,有些到了蒼白的程度,大概是缺少營養(yǎng)滋潤的原因。豬頭肉叫他理所當然怒火中燒。媽的個逼的!生子后爸是一名粗魯的煤礦工人,臉上酒潮沒有褪去,自然不甘心示弱。兩個人各自抄起來一件家什,光著身子跑到黎明前棚屋擁擠的小大院中間,找到一塊空地兒,拉開架勢,開始面對面罵起大街來。我們在罵聲中驚醒,紛紛坐起來,閉著眼聽一陣對罵內容,聽到器械交火發(fā)出來砰砰聲,睜開眼睛跑出地震棚。兩個人火鉤子和頂門杠交織一起,阿太三奔子各自抱著他爸和他哥哥四條大腿,哇哇大哭。他們的母親,四十二歲,翠花彎紅光鎖頭廠蹬三輪車送鎖頭的中年女工,耷拉著一臉凌亂頭發(fā),站在大門洞臺階上,叉著腰,輪流痛罵兩個打架的親人。大爺大媽你們聽一聽,生子沒有理會他媽的痛罵聲,沖著跑出來的街坊鄰居,放下火鉤子,要把事情來龍去脈述說一遍,等待大爺大媽給他撐腰。媽的個逼的,我給我兒子吃肉!生子后爸往地上戳著頂門杠,強調給自己親生兒子吃肉的合理性。給你兒子吃肉別當著我面吃!生子掂著火鉤子,指出來事情的本質。媽的個逼的,當不當你面,還要你———生子后爸最后半句話沒有罵出來,開始翻騰出來酒嗝兒,開始一口一口往外噴酒氣。瞅你丫那個揍性!生子聞到噴到自己臉上的酒氣,揚起火鉤子直接指過去,正好戳到光顧了打嗝兒、光顧了前后晃悠的臉頰上,臉頰上劃出來一道口子,鮮血流下來。生子———街坊鄰居不再沉默,上來拉住生子,奪下火鉤子。千刀萬剮的玩意兒!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生子親媽躥上來,左右開弓打自己大兒子,打得噼啪作響,打得暢快淋漓。沒有人上去拉架,任母親痛打兒子,兒子也不還手,等待母親打夠了,領著哇哇大哭的兩個小兒子,推搡著捂著臉的后丈夫,嘀里嘟嚕離開。生子依然站在那里,好像他不是一個人,好像他是一截木樁,面對著異常沉默的街坊鄰居,萬分委屈,萬分困惑。生子,我們終于看不下去,為他受到的屈辱,更為他受到冷漠的待遇,上去拉起生子,要把他拉回到我們中間,送去我們年少的關懷和溫暖。住手!建一他爸已經上完廁所,已經暢通無阻,他嚴厲地喝住我們的行為。小兔崽子們都給我站后頭去!這個騎著草綠色二八自行車,負責往中南海送信送報紙的老郵差,嗓門像他喜歡唱京劇的調門,像他放出來的屁一樣響亮。生子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委屈?穿著大白褲衩,光著大黑膀子,膀子上一圈一圈的爆皮,是不是?非要生子作出明確回答。是!生子諾諾地答應。好!那我告訴你,我往中南海送信送報紙———知道吧?仍要生子作出明確回答,知道,生子仍諾諾地答應。中南海是什么地方———知道嗎?略一停頓,沒有讓任何人回答,是國家領導人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是皇上睡覺的地方!馬上接上自己的茬兒,是不是?馬上回頭大聲質問我們。我們知道他又在編纂中南海見聞,沒有人答理他?;噬衔覜]有見到過,皇上出門坐大紅旗,窗戶上拉著黑窗簾,我想見也見不著。他繼續(xù)著自己的兜售,我見過王震見過董必武,他們倆算不上皇上,算不上宰相,起碼也算得上軍機大臣,是不是?好像詢問我們。我們知道王震家住在翠花灣里,不是住在中南海,和我們僅隔著一條胡同。高墻上有電網,大門前有崗哨,誰也沒有見過面。軍機大臣怎么樣?王大臣怎么樣?三五九旅怎么樣?他一連提出三個問題,該打仗打仗,該開荒開荒。董大臣怎么樣?兩把菜刀鬧革命。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你個小毛孩子,吃不上肉委屈打你爸!你爸不是你親爸沒錯,你親爸就該給你肉吃?沒有這個理兒!不給你吃白面饅頭不給你吃棒子面窩頭,我們也不答應!給你吃白面饅頭給你吃棒子面窩頭,是虎你臥著,是蟲你蜷著,是不是?一連串自問自答過后,開始把松緊帶了松開,松開又開,彈得肚皮砰砰響。是這個理兒,街坊鄰居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什么事都得有個理兒!去吧,好好動動腦筋琢磨琢磨去!著松緊帶踹生子一腳,踅回到自己家地震棚,唱起來《沙家浜》里阿慶嫂刁德一智斗期間胡傳魁的選段。
我們圍上去,簇擁著生子來到胡同口,掏出來煙卷和他共同抽。他依在灰色大鐵門上,瞇縫著眼睛,抽完一棵煙,接過來第二棵煙,老學究在的時候我們總在這地方扎堆兒,抽上第二棵煙,夾著煙卷指一指電線桿下面。我們看著水泥電線桿,覺得少了不少不吃飯不睡覺的日日夜夜,少了不少樂趣兒?,F在不知道他到了哪里?吐著煙圈兒,瞅著煙圈兒縷縷上升,煙圈兒越變越大,眼睛瞇成一條眼縫兒,像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挺好的。眼縫里的目光暗淡又悠遠,充滿了向往的神情。我們開始爭論起蛐蛐兒的優(yōu)劣,開始分辨遠處天空中傳過來鴿子的哨音。生子沒有參與我們的行為,一直瞇縫著眼睛吐煙圈兒。直到街上上學學生多起來,鴿哨聲聽不見了,生子停止吐煙圈兒,離開大鐵門,沒有和我們打一聲招呼,順著新壁街往和平門大街方向走過去。那不是我們上學去的31中方向。我們跟著他走過煤球廠,走過立磚紅樓,快走到新壁街口上,他回過頭讓我們回去上學,不讓我們跟著他走路。我們繼續(xù)跟著他走出去一段路程,他索性掰下來墻根下面一塊松動的灰色磚頭,高舉著磚頭朝著我們奔過來。我們這才停止了腳步,眼瞅著他一個人走出了街口,拐向地鐵站方向。
隨后幾天時間里,我們上學放學,一直沒有看見生子。想起來他一個人獨自離去的身影,想起來他贊嘆老學究獨來獨往的神情,也就又一次想起來老學究。
這一年多災多難的夏天,領袖級人物接連去世三位,哀樂聲聲,舉國為之動容。我們胡同里悄然離去兩個人,同去世的偉人和地震中喪生的眾生,叫我們感到同樣的莫名的慌張,甚至比那些人們的離去更加增添了我們切身的不安全感。誰也不準出去胡作非為,大媽們斷定我們走出胡同,必將是去胡作非為,索性搬出來小板凳兒,坐在胡同口上,盤問我們放學以后的具體去向。到街口副食品商店打醬油買煙卷,都要親自跑回去跟家長核實一遍,得到一致口徑才能夠放行。
緊張的氣氛在幾天后的黃昏時刻得到有效緩解:生子騎著一輛雙層舵把三輪車,晃晃悠悠地出現在胡同口上,車板上堆放著剛剛上市不久的大白菜。生子把這些大白菜按照一家兩棵,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戶地震棚門口。整個過程他都沒有言語,默默地分配完滿車大白菜,沒有分配夠數,重新騎上車,趴在雙層舵把上默默地往出駛去。我們被他沉默的行為深深吸引住,身不由己跟在三輪車后面。他好像沒有注意我們跟著他,繼續(xù)埋著頭蹬著車,一直蹬出胡同口,往左邊一拐,過了翠花彎胡同,往前騎過100米距離,駛進下班的翠花街菜站。菜站鐵皮棚頂下面堆積著小山似的大白菜堆。生子下車貓下腰往車上裝大白菜。他這一舉動叫我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是國家的財產。不花錢往車上裝屬于國家的東西想都沒有想過。沒有人伸手幫助他裝車,他也沒有要求我們這樣做,好像我們不存在一樣。直到裝上滿滿一車大白菜,自己坐上去蹬起車,車鏈子咔咔咔地較上勁兒。我們聽到叫較兒的鏈子聲,才伸手幫助他推著車,回到南所胡同。家家戶戶吃完不花錢的大白菜,坐在小板凳上,剔出來牙縫里塞進去的白菜絲,搖著大蒲扇,放下談古論今得出來的道理,想到大白菜的來源問題,盤問我們整個違法行為的始作俑者,弄明白來龍去脈,告誡我們不許再跟生子接觸,提醒生子親媽這樣的兒子今后要出大事情。媽的個逼的!我挖煤掙錢養(yǎng)活打我罵我的小偷!隔兩天星期六早晨,生子后爸得到這個消息,打著酒嗝兒,站在棚屋外面罵大街。我們沒有聽到生子回應聲,知道生子沒有歸來。生子徹夜不歸音信全無,大概整好過去一個月,有關他的信息才通過不同人的嘴巴傳回到南所胡同:有人說在虎坊橋7路公共汽車站看到他,有人說在西單百貨商場門前廣場看到他,還有人說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到他??匆娝娜硕颊f看到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伙同許多人穿著白邊懶漢鞋,戴著正宗款式軍帽,背著草綠色軍挎包,叼著過濾嘴煙卷兒,有婆子挎在生子胳膊上……這樣的裝束加上又有婆子相挎的形象,在當時的1976年寂靜得有些恐慌的北京城,在無所事事的青年人眼里既有威風凜凜的恫嚇效果,又有風流倜儻的羨慕成分,兩種內容構成我們每個少年心目中向往的硬漢標準。生子在如此短暫時間里由滿懷屈辱備受指責的胡同棄兒,迅速躥紅成為大街上年輕人為之側目為之追求的目標,我們一時間還有些接受不了。因為如果要獲得那樣的殊榮,必將經歷過浴血奮戰(zhàn)的洗禮,并且在戰(zhàn)斗中具有尚佳表現,才能夠有資格邁入這般榮耀的行列。生子的膽量僅限于我們目睹他公然拉公家大白菜的程度。直到他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也是他因為曠課被除名的母校———絨線胡同38號門口。他和幾個同樣裝束的人突然躥出來,朝著當時31中棒子隊中最拔份的皴兒徑直奔過去。皴兒一下子愣住了,愣怔中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扭頭跑進對面明光胡同。我們跟著他們跑進去。皴兒拐進另一條胡同,發(fā)現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同。我們又跟著跑進去。皴兒已經蹲在墻根下面,抱著腦袋一聲不吭。血順著頭發(fā)梢流到臉上,臉上血流不斷,滴答到衣服上面。我們這才發(fā)現高舉著板磚,一下一下拍下去的人正是傳說中的生子。生子自始至終都沒有跟我們說話,表情卻是我們沒有見到過的兇狠表情,動作更是我們聞所未聞的利落動作,最后揮臂間一聲低沉的“撤”字,那些草綠色的影子迅速閃進明光胡同深處,風一樣消失干凈。皴兒站起來,擦干凈臉上的血溜,捂著仍在流血的頭頂,虛弱地告訴我們:生子已經不叫生子,生子已經變成菜市口老四。我們帶著親眼見到的確鑿無疑的情景,放學回到南所胡同,開始肆意描述菜市口老四勇猛異常的具體表現。
整整描述一個星期,大媽們終于聽不下去,決定親自到派出所核實清楚。轉天星期六早晨,片警劉德來早早來到我們胡同,沖著大片地震棚喊出來生子后爸,當著我們大家的面,跟他后爸鄭重其事地交代:生子確實已經觸犯了法律,確實已經成為菜市口一帶打架斗毆的首領。讓他后爸時刻準備大義滅親,不要淪為包庇兒子罪行、構成共同犯罪的窩藏犯。
我窩藏他?生子后爸指著自己的臉,我要是有槍親自崩了他!媽的個逼的———說完狠狠地跺一下腳,扭頭回了地震棚。還有你們這些半大小子,劉德來回過頭教訓我們,到時候我親手抓住生子,我把他帶回來先游一圈街,然后送他到天堂河挖三年沙子,到時候你們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劉德來冷冷地笑幾聲,好像他已經抓住風一樣消失的生子一樣。噢噢噢———我們發(fā)出來起哄聲,因為沒有人相信劉德來的誓言能夠實現。老賀你來教育教育這幫起哄的小兔崽子,劉德來扭過頭看見從廁所出來,正系著褲子朝我們走過來的賀建一他爸,把自己的尷尬局面留給這個胡同里公認的民間教育家,讓他來幫助自己解決教育下一代的問題。你們知道八大胡同嗎?他爸一直等到劉德來離開,獨自沉吟片刻,換成低沉腔調詢問我們。我們當然知道八大胡同:懷抱琵琶千行淚,妓女血淚罄難書。課本里這樣描述過那里悲慘的景象。你們知道后馬廠12號嗎?我們去過那個三進式大宅門。里面有山也有水,居住過閻錫山手下一個副官。你們知道溥儀嗎?故宮里擺掛著末代皇帝畫像。身穿龍袍,端坐太和殿寶座上面。大概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兒。這些內容確實來得有些突兀,有些和我們興奮的思路沒有搭上邊界,沒有人接住他下面的話題。窯姐怎么樣?軍閥怎么樣?皇上怎么樣?建一他爸又像以往一樣打出來三個慣用大問號。問得我們有些懵懂。也就留個景兒,過過眼睛,講一段故事,順順耳朵。真人兒見到根毛兒沒有?我們的確沒有見過任何一種身份的真人。這是什么社會?是社會主義社會!這是什么地方?是祖國心臟北京!傻小子們,吃飽了喝足了,該接班接班,該插隊插隊,埋頭苦干,爭取當個標兵,娶個賢惠老婆生個孝敬兒子。再有勁兒攢著放兩個屁出來,唱兩段革命樣板戲喊出來,然后睡個大覺到大天亮。掄大胳膊根兒,拍婆子,不撅了你們狗雞,算我老賀今天沒有上廁所。他撂下這么一番無邊無際的宏論,扭著屁股揚長而去。我們沒有被劉德來錚錚誓言嚇唬住,倒是被建一他爸云山霧罩的宏論震懾住,奔騰起來的血液一下子冷卻不少,耷拉著腦袋散伙回家睡覺。一覺醒來又有了出人意料的內容。
1976年意料之外的內容想起來真是層出不窮:早晨五點半鐘,一陣別兒別兒的清脆汽笛聲,救護車開進南所胡同,停在地震棚外面,繼續(xù)別兒別兒叫喚。我們以為哪家老太爺半夜舊病復發(fā),跑出地震棚準備幫助把太爺抬上板車,親自護送太爺到簾子胡同街道衛(wèi)生院掛號就診,卻看見白大褂軍醫(yī)抬下來一把輪椅,輪椅上坐著不能動彈的老學究。這是讓我們設想一萬種可能,也不會想到其中一種的現實結果,盡管我們也無意間這樣胡亂猜想過。這是怎么回事?大媽們很快冷靜下來,上前圍住軍醫(yī),指一指胳膊上戴的紅胳膊箍兒。軍醫(yī)沖大媽們行一個軍禮,講他們是從唐山地震前線連夜趕過來的部隊醫(yī)生。老學究竟然去了唐山,竟然趕上唐山大地震,這與我們對他浪漫的猜想離譜太遠,跟我們無意中的讖語不謀而合:老學究果真被從唐山廢墟里扒了出來,不但折斷大腿,還扭歪了脖子。但這已屬于不幸中的萬幸,因為那是一場萬劫不復的災難。他怎么能夠去唐山?大媽們不會放過任何關鍵問題。我們把他搶救過來問過他,他說是從北京來唐山尋找表妹,并且已經尋找好多年,已經找遍大江南北,最后這次找到唐山。軍醫(yī)細致地解答完每一個問題,讓我們有別的問題繼續(xù)詢問病人,留下一些必要的藥品開車離去。是這樣嗎?我們圍住耷拉著腦袋的老學究,等待他親口說出來的答案。老學究坐在輪椅里面,兩手團在一起放在斷腿上,任我們怎么詢問,他也沒有吭聲。是有過一個表妹,大媽們漸漸仰起頭,警覺地看看周圍,相互之間傳遞著戒備的眼神兒,上學去!低下頭卻對我們發(fā)出來驅逐的命令。我們哪還有心思學習,滿腦袋都是老學究表妹的秘密。我們的確不知道他有一個表妹,就像我們不知道那些胡同里埋藏著許多不被人知的秘密一樣,大媽們是從來不會告訴我們它們真實的面目,只允許我們把以訛傳訛的假象繼續(xù)傳播下去,最后演變成緋聞或者是逸事,代代相傳,長久不衰。
這天晚上過早地顯得出奇地安靜下來,地震棚里面好像沒有人家居住,又好像都在等待著誰先起頭,大家凝神靜氣準備合唱前的寂靜。我們終于聽到了說話聲,聲音輕佻又縹緲,有些辨別不出來是我們熟悉的誰發(fā)出來的聲音:那是1949年以前,那還是在萬惡的舊社會。他們倆青梅竹馬,在燕京大學一起念書,表妹比他小一歲多一點兒,長得跟人精似的,總愛吧嗒著兩只大眼賊,甩嗒著兩條細胳膊,飭來飭去,三天兩頭換一身旗袍……兩個人手挽手在小大院里顯擺來顯擺去。老學究穿著一身白西服,戴著白禮帽,腳上穿著紅色的火箭頭皮鞋,一點也不是封建,見了漂亮女的也不背過臉去,風流倜儻著哪……后來呢?我們緊張地追問了一句。后來呀———解放了,她父親一貫道主,1951年鎮(zhèn)壓掉。他表妹想不通,寫下懷念反動父親的日記,被同院里人檢舉揭發(fā)出來,定為現行反革命。先是關押在炮局監(jiān)獄,過后流放到外地,再后來失去聯系。所以老學究年年出去尋找!我們已經能夠判斷出來結果。可是怎么最后找到唐山?我們還是沒有明白。沒有人能夠回答我們這個疑問。沉寂許久許久,我們聽到石印他媽在他們家棚屋里接著說道:跟她表妹同時發(fā)配的還有石印大哥,因為喜歡玩鬧,把滿街的牌匾一夜間換得亂七八糟:回民飯店掛上了豬肉鋪招牌,洗染店變成了老陳湯館……秦儂家棚子里也傳出來秦儂她媽的述說聲:還有秦儂她叔叔,販賣腐朽的美帝國主義的黃色作品,腐蝕新中國青年……為什么?我們想知道這里的究竟。因為要把皇城根兒變成像水晶一樣干凈的新首都,建一他爸終于跟我們用異常平靜的口吻說道。我們再也沒有問題提出來,只是很久沒有睡著覺。這些內容其實也都埋藏在大媽們的心底里面,只是不愿意讓我們知道,或許他們家的孩子已經知道,但是從來沒有誰這樣公開地表述過。直到突然有一天天災人禍降臨,讓我們相聚簡陋的地震棚里,撒尿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夜晚,仿佛就像是躺在大野地里,仿佛明天自己就要大難臨頭,公開地敞開自己隱蔽的心扉……
第二天我們重新見到老學究,見到他變成不能抬頭不能走路,說話含混不清的殘廢老頭,想起來他給我們帶來無數個扎成一堆的日日夜夜,想讓他給我們再講一講鴿哨漫天的場面,講一講蛐蛐兒滿罐奔騰的情景。他流著口水,好像沒有聽見,好像不再是老學究。以后我們每天都把他抬到地震棚門口,坐在充沛的陽光底下,腦袋隨著走過面前的腳步聲,偶爾轉動一下方向,目光再也沒有抬起來。找你表妹去呀!不知道誰這么說了一句。呵呵呵,老學究終于流下來眼淚。來吃口飯吧。大媽們改變了從前對待他輕蔑的態(tài)度,輪流給他送來自家做好的飯菜,親自喂到他的嘴里。他因為抬不起頭,飯菜經常從嘴里掉出來。大媽給他擦去落到衣服上的飯粒,就像伺候剛剛出世不久的孩子,細心周到富有耐心。
后來有一天,菜市口老四在從我們腦海里消失干凈,我們整天剩余時間都是圍著老學究,看著大媽給他圍好圍嘴兒,看著喂他像喂孩子一樣喂完飯。找表妹去呀!我們又這么逗他一句。啊啊啊,老學究不再哭泣,低著頭張開雙臂,向上躥動著上半身,要我們帶他完成心中不甘的夙愿,但是沒有人能夠滿足他的要求,只能看著這樣凄涼悲壯高舉雙臂的一幕。生子也正在我們身后看到這一幕,只是我們誰也沒有發(fā)現。媽的個逼的!是門頭溝煤礦工人最先發(fā)現他。我們這才回頭看見生子:他還騎在那輛三輪車上面,一腳蹬在車蹬上,一手扶在車把上,怔怔地瞅著向我們張開手臂的老學究。我們沒有發(fā)現他那傳說中的打扮,依然是走出胡同時的一身裝束:衣服已經曬得發(fā)白,兩條褲腿挽上去,露著兩截蒼白的腿肚子,像一位紅光鎖頭廠送鎖頭的青年工人,送完鎖頭空著車歸來。神態(tài)也是我們熟悉的神態(tài):眼睛瞇成了一條眼縫兒,眼縫兒里面暗淡無光,毫無神采。媽的個逼的!我他媽挖煤養(yǎng)活個小偷兒!生子后爸再度罵他,養(yǎng)活個流氓頭子!生子沒有理會罵他的后爸,下車來到老學究面前,雙膝一下子跪下來,接住那雙持久張開的手臂。這個動作叫我們吃驚不小。接下來生子把他抱起來。媽的個逼的還有臉回來!他后爸試圖阻止生子的行為。躲開!生子低聲地說了一句,目光陡然變得異常陌生起來,叫我們看到死胡同里的菜市口老四的眼神,但馬上又熄滅了,變回到生子的眼神。誰誰誰———誰躲開?他后爸往后退一步,馬上又跟上來,攥上兩個拳頭,要跟回到原來狀態(tài)的生子比試比試。行了行了,建一他爸上來把他拉開,帶學究出去溜達溜達吧,他已經知道生子的意圖。帶你去找你表妹!大媽們對著老學究耳朵旁邊大聲說道。噢噢噢———老學究信以為真,頻頻地點著頭,流出滿嘴哈喇子。我們跟在三輪車后面,扶著老學究兩只胳膊,往胡同口上駛去。媽的個逼的等著你回來的!生子的后爸能夠叫生子回來等待什么?我們沒有過多地考慮,也是不值得考慮他說的話。三輪車拐向右面,拐過工廠大鐵門。還記得您在這地方給我們傳播知識嗎?我們指著門前的水泥電線桿問他。呵呵呵,老學究笑起來。培養(yǎng)一只名鴿得幾代?我們問他。呵呵呵,他笑著把三個手指頭舉過自己的頭頂上,用力地搖晃著。三輪車過了煤球場,過了立磚紅樓,卻又掉頭退了回來,退到正對樓口的位置上。生子坐在車座上,目光投向紅樓樓下。曹老三還坐在樓下面,腿上還搭著那條駝色踏花毯子,低著頭正在睡覺。我們像建一他爸一樣明白生子的意圖,走過去拍醒正在打呼嚕的老三,問他愿不愿意坐車出去散散心。干嗎?老三還記得我們折騰過他的經歷,從屁股底下抽出來一把生繡的鐵榔頭。我們已經不會那樣做,那樣的做法已經離我們遠去。天安門,他媽媽認識我們,他媽媽是街道委員會副主任,他就想去天安門。他媽媽替他兒子回答,我們天天開會,哪有工夫帶他去天安門,你們快帶他去看天安門吧。他媽是個大嗓門,說話聲像個男人一樣響亮。呵呵呵,老三放松警惕笑了起來。我們把他抱到車上,讓他和老學究背靠背,這樣我們不用扶著他們倆。車子駛出新壁街口,拐向六部口方向,抵達六部口,拐到西長安街上。老學究已經睡著覺,老三又從懷里抽出生銹的鐵榔頭,又開始警覺地看著我們。你們要是給我扔了,我跟你們拼命。他抱著鐵榔頭威脅道。那你媽不一下子知道是我們干的,我們告訴他。哈哈哈———老三徹底放松下來,用鐵榔頭咣咣咣地砸車板,一直砸到天安門廣場上。
天安門,他大聲呼喊著,民族文化宮———人民大會堂———風箏,他把看到的景象一一地喊了一遍,眼睛里含著眼淚,我愛北京天安門!最后變得像外地人一樣激動不已。
我們等著他哭完了,才掉轉車頭,按原路返回來。抵達新壁街街口上,老三也睡著了,生子踩下車閘。我們看到了他后爸和片警劉德來,他們倆站在三輪車前面堵住去路。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目光一起投向生子的后爸。走吧,送人送到底。劉德來閃開身,讓生子蹬車過去,自己落在后頭,和我們排成一排。生子在前面一個人蹬車。我們向后退一步,盯住生子后爸叫煤塊壓彎的駝背,從后面把他挾持住。都給我退后頭去,劉德來拿出來一串銬子。車停在紅樓跟前。去把他卸下來,劉德來搖晃著手銬命令道。生子坐在車上沒有下來。我們卸下來曹老三。我太幸福了,老三醒過來呼喊道。車子繼續(xù)駛進南所胡同。好多街坊鄰居早早涌出來,等待著這個時刻的到來。生子沒有讓我們動手,他像走時候一樣把老學究抱下來,放到輪椅上面。老學究還沒有醒,還在睡夢中行進在尋找表妹的路途中,發(fā)出來召喚妹妹回來的囈語。大爺,再見———生子埋下頭,對著老學究耳朵輕聲說了一句,然后他沒有直起身,沒有讓我們看到他的臉,讓我們一瞬間終于看到菜市口老四矯健的身影:生子宛若一只狡兔,弓著細瘦的后背,箭一樣躥了出去———那是誰也追不上的身影,那是我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宛若狡兔一樣的人的身影———風一樣消失在胡同外面。
我們撲向了生子的后爸,不是我自己,是我們剩下來的所有的伙伴,我們聽到自己的叫罵聲,帶著年少的血和眼淚,帶著我們看到箭一般躥出去人的深刻的印象,好像那就是我們一樣:迅猛果敢無畏,狡兔一般不可戰(zhàn)勝,誰拉也拉不開,直到我們被銬上手銬,直到我們的手銬又被重新打開———我們南所胡同克己奉公小心謹慎一輩子的大媽們———如今我已經遠離北京,如今我已經在北國冰一樣寒冷的哈爾濱,像你們一樣克己奉公害怕出現絲毫差錯———我依然能夠聽到你們對人間情感作出來的公正的判決:松開!孩子們有什么錯!
松開!叫我感受到的愛和溫暖,直到今天都沒有忘懷。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