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心繡

十一月的西安寒意漸濃，開始有初冬的景況了。瑞拉從云南快遞過來的手工披肩正合時令地披在我的肩上，心里有一種充盈的幸福感。附帶的還有一張明信片，細細密密地寫著幾行字，沒有稱呼，她總說我們之間，任何稱呼都顯得矯情，矯情是最致命的距離，而我們的友情，是“形狀最好的透明”。我已經(jīng)習(xí)慣7她感官神經(jīng)的發(fā)達，她總能用一些匪夷所思卻讓人難以辯駁的理由來證明她的觀點。

她在明信片上寫：我現(xiàn)在在昆明的西山，這里被稱作“紅塵不到”，覺得這個名字的意境真正好，忍不住跟你分享。原來忘記塵世紛擾，只需要一座山的高度，感覺是如此好。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喜歡的地方棲息下來，定要開個“厭倦塵世人士避難所”，名字就叫“紅塵不到”。放下明信片，我不自覺地笑了，瑞拉俏皮的表情浮現(xiàn)在眼前，她總是這樣，讓我猝不及防地很想很想她。

二十二歲以前，我極不喜歡瑞拉這樣的女子。雖然大學(xué)四年里我們同班同宿舍，卻也沒形成深厚的友情。那時候，大多數(shù)女生間的友情，更像一種相互陪伴。這仿佛是女生間約定俗成的相處方式，仿佛一個人落了單，走起路來手腳便不自然起來。瑞拉不是這樣的女生，她與每個人都保持“點頭之交”，但自行其是，獨來獨往。后來我問她大學(xué)時為什么那么特立獨行，她說不喜歡太黏膩的相處方式，增加很多不必要的負擔。并且她還從心理學(xué)上給我剖析，說人大多會夸大自己的角色的重要性，女人尤其如此，兩人在一起，誰搶了誰的戲份都不好。況且，真正的友情，是最不需要形式的東西。這就是瑞拉的論調(diào)，有些尖刻，卻讓人無從挑剔。

我和瑞拉不咸不淡地共處一室，后來結(jié)下緣分，卻是因為先結(jié)下了梁子。到7大三，女生若還是孤家寡人，那在別人眼里是跟“剩女”差不多的。也許是跟風，也許是心理上不能接受“落后”的現(xiàn)實，我也未能免俗，開始早出晚歸，逛街、看電影，每天都過得極其迷幻朦朧。女生宿舍的管理一向是頗為嚴格的，夜間查房若床鋪空著便要被記“夜不歸宿”的處分。然而學(xué)生間卻也交流出應(yīng)對的辦法，查房時先由其他宿舍的同學(xué)幫忙頂床，一般一個舍管查好幾層樓，人是認不全的，等幫人替完床，再溜回自己的宿舍，運氣不差的話，一般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有一晚，我如法炮制，讓隔壁宿舍的同學(xué)幫忙，誰知被瑞拉的“不巧”拆穿了。在老師查房的時候，她跑過來問“我”借書，掀開被子一看不是我，而那個“我”卻被老師逮個正著。我被記過一次，心里總覺是瑞拉有心陷害我，很長時間，我都是對她惡臉相向的。

瑞拉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再說就算是故意的，她也沒有責任，是我違反紀律在先，否則也不怕被拆穿。這論調(diào)聽得人牙癢癢，我更是不喜歡她了。此后我們是同在屋檐下，幾乎不說話。

臨近畢業(yè)，好事不找我，壞事纏上身。工作還沒有落實，我便失戀了。大家都忙著自顧前程，沒有人在意失戀這件普通又必然的事情。然而在這件必然的事情后邊，還跟著一件偶然的事——我懷孕了。我冷靜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思忖對策，一來這種羞恥的事情不能聲張，只能自行解決；二來與男友已經(jīng)分手，這事是不能跟他講的，我不想讓他認為我是以此要挾想與他復(fù)合。然而我的沉郁卻被瑞拉看在了眼里。一天早上的實踐課，我請了假，想去醫(yī)院，沒想到瑞拉卻也在宿舍。她說我陪你去吧。她沒有問我具體情況，只是拿了包，帶了個熱水壺便跟我走了。

做完手術(shù)，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崩潰了，伏在瑞擔的肩膀上哭了起來。自始至終她沒多問一句閑話，只是不停地幫我打熱水，讓我捂在肚子上。回到宿舍，我本擔心瑞拉會向別人八卦，后來想起來真是小人之心了。手術(shù)后的一個星期，一直是瑞拉細心照顧我，我不能碰涼水，她連內(nèi)衣內(nèi)褲都給我洗了，還專門跑到“農(nóng)家樂”找人給我燉了雞湯。我一直想不明白，瑞拉為什么會待我這么好。她說其實她挺欣賞我的性格，敢作敢當，愛憎分明。這愛憎分明四個字，分明是故意說的，聽著很是有點刺耳。

和瑞拉熟了，才知道，她其實是冷臉熱心腸。她不愛與女生扎堆在一起，唧唧喳喳像一堆麻雀，所以她更喜歡一個人待在圖書館，也不一定是在學(xué)習(xí)，聽聽音樂看看小說也是不錯的消遣。她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xué)，她說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不用為了討好別人的眼光就委曲求全。但是如果有人主動請她幫忙，她也絕對不會推諉。我開始欣賞她，對于那種為人真誠很有主見又別有風味的女生，你很難不喜歡她。只是即使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很少在一起的，她有自己的生活安排，我曾想?yún)⑴c，但是我總是跟不上她的腳步，也便作罷。

畢業(yè)以后的我和瑞拉便各奔東西了。我來到了西安，她則去了北京。我被這邊的一家報社錄用，初來大西北，我是極其不習(xí)慣這里的氣候的。瑞拉說北京也是北方，經(jīng)常刮沙塵暴，但是她覺得很享受。能夠感受不同城市的不同氣候，也是一種生活體驗，值得好好回味。我不知道她究竟長了一顆什么樣的心，總能這么樂觀。

同樣是面對新的生活，我在這邊跑新聞，頂著炎炎夏日心里邊苦不堪言，那邊的瑞拉卻還沒有開始找工作，而是跑去當群眾演員，而后在MSN上給我傳來她穿戲服的照片，說是演了某個連續(xù)劇某一集里邊出來一下就死了的小宮女。我說你怎么不找個工作穩(wěn)定下來，她說工作不難找，難的是保有生活的樂趣和激情。趁現(xiàn)在有精力有熱情，得把有趣的事情都經(jīng)歷一下。

當然，有趣的還包括愛情。我一直好奇瑞拉會找什么樣的男朋友，因為在大學(xué)，她是寧愿當剩女也沒戀愛的那類人，也或許是保密工作做得好，沒人知覺。但是在北京，瑞拉卻愛上了一個攤煎餅的小伙子。這讓我想到了《血色浪漫》里邊的鐘躍民。我著急地問她，不會是在拍戲吧，或者他也是個群眾演員?她說她在跟他一起攤煎餅，她覺得他賣的煎餅有幸福的味道。她還說愛情不分貴賤，我不能這么勢利用階級思想來評判愛情。我無言以對，佩服之外，只剩祝福。然而瑞拉攤了一個月的煎餅就跟小伙子分手了，她說原來幸福是會隨著煎餅的味道一起在空氣中分解的。人要對自己負責任，特別是感情，所以不能因為憐憫而做出讓步。她的愛情觀來得也很鏗鏘。我只能像個猜不透劇情的觀眾一樣，隨著她的報況而心悸。

一將功成萬骨枯。大概愛情也是如此。一次修成正果的愛情前邊，總要陸續(xù)倒下很多薄弱的愛情。我如此，瑞拉也是如此。然而這橫沖直撞的幾年，瑞拉不管再不好，也總是會安慰我——幸福會有的，尋找愛情的過程也是一種幸福的體驗。從她第一次給我溫暖開始，就算她不在我身邊，也總是用各種方式傳遞給我溫暖，以及面對生活的信念。

瑞拉曾陪我度過最不堪的日子，然而我卻從來沒有機會大肆奉獻。在我們的關(guān)系里，她總是扮演施者，而且不著聲色，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覺得自卑難過。她說施比受快樂，但她也不是樂善好施之輩，她對我好那是因為“珍惜有緣人”。

汶川地震時，西安和北京都有明顯的震感，她還是早我一分鐘打通手機，問我可安好，末了叫我趕緊解決感情問題，說這種生死關(guān)頭，身邊沒有一個生死相許的戀人，真是太悲涼太可惜了。

沒過幾天，當我再打她電話，她人已經(jīng)在成都了。說是馬上準備進入都江堰，做志愿者支援災(zāi)區(qū)。我的心立馬懸到了嗓子眼上，余震不斷，那邊始終不安全，她一個弱女子，能支援什么呢?然而她說，人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太狹隘了，她有太多的愛無處釋放，這里的災(zāi)民需要愛。我就無言了，只能囑她注意安全。心里卻更加佩服她，她一直有一顆對世界萬物都無比赤誠的心。

地震過后，瑞拉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在支援災(zāi)區(qū)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對的人”，兩人準備犒勞下自己，一同去云南旅游。那是瑞拉給我打的最后一個電話，她說她將告別手機生活，以后會用明信片與我聯(lián)系，將祖國的大好河山郵寄給我。這很符合她的作風，總是讓人驚詫，卻又讓人羨慕她的鏗鏘。

瑞拉的明信片總是會不定時地飛來，而我總覺得，她才是我擁有的最獨特最絢麗的一張明信片，總是會帶給我不一樣的風景。讓人覺得，心里澄明的女子，心里總有著一塊地方叫做“紅塵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