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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濟之夜

2009-08-07 01:50曹軍慶
長江文藝 2009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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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軍慶

進(jìn)入臘月,煙燈村的一百一十七家農(nóng)戶突然都變得非常貧困。這么說并不意味著在之前的十一個月份里,還有誰能夠算得上富裕。不是這么回事。貧困是一貫的。問題是到了臘月,誰都愿意更窮一些。村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被人憐憫,尤其是被鄰里們認(rèn)為可憐,是所有人內(nèi)心的企圖。這是因為每年這個時候,公社都會給各個村里發(fā)放救濟。救濟有錢有物,發(fā)給最窮的家庭。按慣例,分給煙燈村的大約是八十塊錢,兩百斤大米,一床棉被和三件棉襖。那是文革時期,實行嚴(yán)格的配給制。配給制的主要對象應(yīng)該是城市人口,涉及到糧油食品、布料、日用品和一些緊俏物資。作為鄉(xiāng)下人,并不太能享受到配給制帶來的好處。但配給仍然在延伸,一直延伸到最小的村落。比如一個村選舉幾名村干部,發(fā)展幾名黨員,評選出幾個先進(jìn)模范,都在事先由公社規(guī)定好了。這些,煙燈村里的人似乎都并不在意。對那些上面早就給出的候選人,他們往往都沒什么意見。甚至要在村里選出一兩個壞分子,也不是很難的事。年年選,無非總是那些人??墒?,從上面配給下來的救濟金和物資,卻總會讓村長孫得貴頭疼。公社規(guī)定一定要分發(fā)到最窮的人,這被當(dāng)成了政治任務(wù)。

臘月,煙燈村實在是太冷了。河里滿是白花花的冰凌。誰才是最窮的人呢?孫得貴一想就頭暈?zāi)垦?。毫無疑問,這時候人人都在裝窮。他所能做的就是開一個選舉大會,把最需要救濟的人選出來。選舉大會定在臘月十六日晚上。那是一個把貧窮當(dāng)作美德的時代。再過幾十年的光景,人們將不再這么看,相反會被視為羞恥。

劉武七,他一進(jìn)臘月就沒穿過棉衣??赡艽_實沒有,也可能有,哪怕破爛一點,卻故意不穿。他穿著薄衫和薄褲子,人早凍壞了。肯定還感冒了,感冒一直不好。頭痛,流鼻涕,聲音嗡嗡的,像在山洞里說話。他把鼻涕和眼淚揩在衣袖上,衣袖因此變得干而硬。手和腳裸露出的皮肉也都被凍壞了,發(fā)紅,潰爛,流出膿血。干活,那時候生產(chǎn)隊會組織勞力積肥,比如把干涸了的池塘里的淤泥挑到田里去,或是到山坡上去墾荒。劉武七一邊干活一邊唉聲嘆氣。他咳嗽,冷得蜷縮成一團(tuán)??墒牵@時候人們?nèi)汲錆M了鄙夷,沒有一個人會去憐憫另一個人。劉武七七十二歲時死去。他死于一種并不罕見的疾病,沒太多痛苦,壽數(shù)也不低,葬在煙燈村北面的山坡上。他一共有五個子女,三男兩女。他們后來全都在廣東的東莞打工。他的老婆比他多活了六年。

王道海,他有一個年近八旬的殘疾奶奶。他的父母去世得早,奶奶只能跟著她。奶奶是個瞎子,一年四季都被關(guān)在家里,她的膚色非常蒼白。等到有了電視之后,人們回憶起來,會恍然明白:哦,原來奶奶很可能是個白化病人。她的樣子讓人害怕。她一直在暗中給村里的小孩子們講述一些神秘而又恐怖的鬼怪故事。那些故事被她講得斷斷續(xù)續(xù),估計這是她的策略:她太孤獨,需要那些小孩子們陪著她。所以她的故事都十分冗長,有一些根本就沒有講完過。曾有人懷疑她會巫蠱之術(shù),能詛咒人的命運。對奶奶的恐懼事實上都源于她身上的白色。奶奶的頭發(fā),臉,脖子,指甲,手上可以見到的細(xì)小絨毛,全都是一種奇怪的白。人們對她的敬畏是有理由的,她異于所有的人。唯一對奶奶不恭或者嫌棄的人是王道海。人們說他虐待奶奶,把她鎖在小房子里,他還抱怨說奶奶吃了一輩子“閑飯”。就是這么一個人,現(xiàn)在突然對奶奶好起來了。他經(jīng)常把奶奶抱出來“曬太陽”。王道海抱著奶奶,把她放在外面事先放置好的椅子上。他還跟人說,別看奶奶年紀(jì)大,飯量可不小,她一個人能吃兩個人的飯呢。為了證明他所說的話,王道海有時會盛上一大海碗白米飯端到外面來給奶奶吃。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著飯,那碗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但它沒有掉,奶奶風(fēng)掃殘云般地吃下去了。她有好幾次被米飯給噎住了。她伸長了脖子,好像每一次噎著都可以要了她的命。但沒有。人們普遍認(rèn)為王道海太有心計,奶奶能吃下那么多飯,可能至少餓了三五天。王道海死于一場意外。2003年,人們要在白龍山上重修一座寺廟。那里以前有一座白龍寺,七十年代被毀壞了??墒窍慊鹨恢辈粩啵藗兊綌嘣珰埍陂g去燒香。為了重修白龍寺,煙燈村的每家每戶都捐了錢。而投資最多的,是在外面做了建筑包工頭的劉立德。劉立德發(fā)跡之前也在這兒燒過香,為了還愿,他要重建更大的一座白龍寺。王道海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昆山做得不錯。他計劃建好了白龍寺就去昆山。但他去不了,工地上一塊預(yù)制板掉下來砸死了王道海。他也葬在北面山坡上,那是煙燈村的一塊墓地。如果沒有離開煙燈村,這里的人死后一多半會葬在那里。王道海只有一個兒子,他的老婆去了昆山,在那兒帶孫子。她活到了2007年,死于心肌梗塞。

劉喜貴,那時候他還在叫張喜貴。他很小就從劉家“過繼”到了張家。劉家的子女太多,他的父母把好幾個孩子都“過”出去了。張家也不富有,或許比劉家更窮。但他們的兒子是個侏儒,一個小矮人,還渾身無力。這樣的兒子是不能被指望的。他不能做農(nóng)活,更不能傳宗接代。把劉喜貴“過”過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他接續(xù)張家的香火。兩個老人膽顫心驚地巴結(jié)劉喜貴,無非就是要他稍許有點良心:在他們死去以后,劉喜貴能繼續(xù)姓張。他們給他張羅了一樁婚事,并在劉立德順利地被生下來以后,兩個老人先后無憾地死去。那已是冬天了,很快就將進(jìn)入臘月。安葬兩個老人,劉喜貴基本上完全依靠借貸。他一定是故意這么做,這誰都知道。所以,剛到臘月,他就四處哭窮。他抱怨說,他欠下了多少債務(wù)。而他剛剛生育的妻子,因為饑餓根本就沒有奶水。照這樣下去,也許要不了幾天,他的兒子就會被餓死。有幾次,劉喜貴當(dāng)著眾人的面,掀開了他老婆的衣衫。她的乳房耷拉著。劉喜貴說,空奶子,怎么擠也擠不出奶水,不信我擠給你們看。劉喜貴使勁擰著它們,可就是擰不出一滴奶水。人們都看到了,但卻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假裝沒看到那白皙皮肉上的片片烏紫。劉喜貴知道他們看到了,他喜滋滋地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都看見了!這還不夠,他還說到了侏儒兒張小點。張小點本沒有名字,可大伙都這么叫,它就像是個“外號”。他說,兩個老人都死了,怎么張小點就偏偏不死呢?他活著,可不是拖累我們嗎?用手拉他,他就一伸,把手松開,他馬上又一縮。世上怎么會有這種怪物呢?劉喜貴說的都是實情。張小點活著也是個性命啊,他的確在拖累他們一家人??墒?,這么個人的腦子卻特別靈光。他聲音好聽,嘴也甜。他一直在討好籠絡(luò)劉喜貴。這可能也是劉喜貴從來也不曾真正虐待過他的原因。他甚至勸劉喜貴說,如果不想姓張,還是改姓劉好了。劉喜貴真這么做了,他早晚都得姓劉。快到四十歲的時候,劉喜貴才開始出去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搬磚提灰泥。他后來發(fā)跡了,成了包工頭,在城里有了房子和產(chǎn)業(yè)。他早早地把家業(yè)傳給了兒子劉立德。劉立德沒有辜負(fù)他,成了更大的老板。劉喜貴在老了以后變得非常淫亂,他死于糖尿病綜合癥。本來,他在死之前為自己建造了豪華的桃花墓地,他準(zhǔn)備把自己葬在那兒??墒撬膬鹤觿⒘⒌聻榱顺袛堃粋€大工程,把他的桃花墓地送給了另一個人。那個人也有一個將死的父親。所以劉喜貴只能被葬回?zé)煙舸?。張小點后來也有了很不錯的歸宿,他進(jìn)了一個民間歌舞藝術(shù)團(tuán),是那里的“鎮(zhèn)團(tuán)之寶”。他能唱很好聽的流行歌曲。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他能被拉出來供人觀嘗。人們觀嘗并逗弄侏儒兒總能得到極大的歡樂和滿足。張小點對此沒有任何怨言,這也是他賴以謀生的手段。他對身邊的人透露說,以前他最害怕的事情是被餓死,或是被害死。他說的無疑是劉喜貴。這也是他那時候變著花樣對劉喜貴說好話的原因。他怕!只要劉喜貴的臉色一變得陰沉,他就會心驚膽顫。成了“明星”后,張小點也掙了很多錢。但他一直很節(jié)儉,可能是以前吃過太多苦所養(yǎng)成的習(xí)慣吧,他把錢都積攢著,那些錢在他過世后被藝術(shù)團(tuán)捐給了一所學(xué)校。張小點死在一座城市里,他的骨灰就葬在那座城市的公墓。他死得很安詳,幾乎沒有痛苦。人們把他從舞臺上推下來,發(fā)現(xiàn)他不再動彈。不管怎么拉扯,也不再伸縮。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臉上殘留著的微笑。但是,也有人認(rèn)為那是譏嘲。

馬跑,是村里的獵人。后來因為在堤壩上防汛,他老婆被人給“弄”了。這件事派出所怎么也查不清楚。馬跑因此對著自己的臉開槍。他打爛了自己的臉面,也打死了他自己。

同樣死得很早的還有秦家河。秦家河有六個孩子,他偷著到山上去砍伐樹木。他成功地鋸倒了一棵樹。而同時,他的腳踩上了一蓬覆蓋著白雪的枯草。他滑倒了,那棵樹正好砸在他頭上。

匡有元用雷管在池塘里炸魚,因為導(dǎo)火線過短,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條胳膊。那些雷管都是他從水利建設(shè)工地上偷回來的。他只有一條胳膊,可是他還要在月黑風(fēng)高天去塘里炸魚。這一次他沒那么幸運,他炸掉的不再是胳膊或腿。他把自己炸死了。

王向榮住著草棚子,草棚子漏水。外面下雨,雨水是白色。而王向榮草棚子里漏下來的水卻是紫黑色。他的草棚子已有些年頭了,上邊搭著劍茅草,它的下層,里邊早就腐爛了。干硬的劍茅草,被水浸泡,長久地漚著,也會腐爛。它爛得像淤泥,再被日頭曬干。遇到雨天,水滴穿過那里,就會變成紫黑色。那種顏色,就像是誰殺了過多的雞,成排地掛在屋梁上,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滴著血水。還有那些木頭立柱,它們在漫長的雨季里,會長出菌類或木耳。王向榮就住在這種鬼地方。他的草棚子跟村里隔著一道田畈,所以被稱作“獨屋”。他做夢都想住在真正的屋子里。你們不管怎么說,總還住在瓦屋里吧?這是他的口頭禪,哼,哪像我,就我還住在舊社會。王向榮也生了五個孩子,他們就像是一窩小動物,在草棚子里竄來竄去。后來,王向榮是煙燈村最早出去販賣木耳的人,他被人稱作“木耳大王”。王向榮差半年就能活到八十歲,他死于一場深沉的睡眠。那天他在二樓的陽臺上曬太陽,睡著以后就再沒醒來。這實際上是令很多老人羨慕的一種死亡方式。王向榮無意間得到了這一殊榮,就像是現(xiàn)在的人摸彩票突然中了大獎。而他的老伴多活了三年。她是四川人,早年從四川流落到湖北。年輕時被迫不停地給王向榮生孩子。貧窮使她多次試圖自殺。她跳過水,還上吊過。跳水被人救起來了。上吊則是因為棚子頂上的木頭朽爛,她剛掛在繩子上,木頭就斷了。

還有肖耀昆,也不能不說。他那時候就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獨自帶著三個孩子。肖耀昆的第一個妻子給他生了個女兒,然后她自己喝農(nóng)藥死掉了。她喝農(nóng)藥是因為和婆婆有矛盾,也就是肖耀昆的母親。婆婆見兒媳那樣,心想你喝得我喝不得?一氣之下,婆婆也喝了農(nóng)藥。她做得更絕,喝完農(nóng)藥就睡到棉田里去了怎么也找不著。一直到個把月之后,人們下田摘棉花時才發(fā)現(xiàn)她。肖耀昆的第二個妻子在給他生兒子時不幸難產(chǎn)。兒子救活了,妻子卻死在鎮(zhèn)衛(wèi)生所里。大約過了五年光景,肖耀昆又娶了第三個妻子。但這個妻子很不安分,她也生了個女兒。生完之后不久,她就跟一個走村串戶補鍋的“鍋匠”走了,并從此杳無音訊。肖耀昆每年都要花一段時間出去找人。他的家當(dāng)全敗在這上面了,家里能變賣的東西一件不剩。他并沒有找到出走的妻子,但卻養(yǎng)成了非常暴戾的性格。他經(jīng)常喝醉酒,還無故毆打他的三個孩子。平素里他黑著一張臉,村里的人都有些怕他。肖耀昆五十歲左右就死了。他沒有活到那樣一個時期:子女們可以去外面打工,并且能掙錢回來。人們后來回憶,肖耀昆的死與喝酒有關(guān)。他喝了太多的劣質(zhì)白酒,酒傷害了他的內(nèi)臟。他肝疼,一疼就會在地上打滾。但他拒絕別人把他送到鎮(zhèn)衛(wèi)生所去,那地方他不信任?;蛘?,他根本就不想被治好。

上面敘述的所有這些人,他們都參加了煙燈村那一次的村民會議?,F(xiàn)在,他們都死了。這已經(jīng)說清楚了。所以現(xiàn)在實際上是在講述一些死者的故事。就是這樣,他們都是死者。但是當(dāng)時,他們都還活著。那是1974年,臘月。煙燈村的那個月份非常冷。一到這時候,村長孫得貴就心煩。眼睛都盯著那點救濟物資和錢。也是,馬上就要過年了,擱誰不需要?。抗缭谶@兒“掛點”的是人武部長和民政助理,他們也都沒招。用他們的話說,煙燈村的情況有些混亂。弄不好會出亂子。至于亂子會怎么出,出多大,誰也不清楚。所以,那就只有開會吧。開會讓大家來推選,選出最貧窮和最需要救濟的人。會期老早就定下了:臘月十六晚上。

煙燈村沒有會場,平時開會都在稻場上。這時候天冷,不得不移到倉庫里去開。這是一間糧倉。里邊空空如也,并沒有看到糧食。這是一個“荒年”:生產(chǎn)隊的倉庫,就和農(nóng)民家里的米缸一樣寒酸,里邊沒有東西。倉庫已有些日子沒有被打開,聞起來有一股經(jīng)年不散的塵土氣息。墻角落和地面上布滿細(xì)小的洞穴,那明顯是老鼠留下的印跡。天一擦黑,倉庫里就熱鬧起來了。幾盞煤油燈被點著,放在糧柜或墻洞里。光線帶著點黃銅色。全村百十來戶人都來了。有的一家還來了幾口人。這種盛況和村里放電影時差不多。但放電影大多在外面,而這是在室內(nèi)。空曠的倉庫一下子變得狹窄,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好像還有些容不下,一些人被迫擠在門口或門外。有人在咳嗽,并推推搡搡??諝庀裨杼美锵催^好多人的池水一樣污濁,有種刺鼻的酸腐味。成年人一般都坐著自帶的小板凳。擠在門口或門外的那些人也都慢慢坐下了。孩子們在人縫中穿來穿去。婦女們有的打瞌睡,有的奶孩子,還有的在做針線。孫得貴一個人坐在屋子中間,那兒有個臺子,他就坐在臺子上。人武部長和民政助理都沒來,說是公社有事。孫得貴心里當(dāng)然明白,他們一定是在躲著這事。孫得貴看著他四周所有的人。他們眼下全都有著一種普遍的憂傷,這從他們的臉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但是,他們同時又很亢奮。

劉武七從一進(jìn)屋就在大聲嚷嚷,很響地用衣袖擤鼻涕。馬跑抱著胳膊,就像懷抱里還拄著一桿獵槍。王道海眼巴巴地看著孫得貴,眼睛里滿是乞求的神色,有點像是哀憐。孫得貴扭轉(zhuǎn)過頭,不想和他對視??镉性问幹毐酆鸵恢豢招涔?,嘴里兀自嚼著半截?zé)煹伲揽p間滿是焦黃的煙絲。劉喜貴(現(xiàn)在他還是張喜貴)低垂著頭,他的模樣顯得老實忠厚,但是狡黠。和他的外表相差無幾的還有秦家河,或者王向榮。而肖耀昆則更張狂,有些玩世不恭。他可能在外邊見過一些世面,所以總顯得滿不在乎。

會還沒開,肖耀昆就和劉武七吵起來了。他們之間有很深的“過節(jié)”:原來,“鍋匠”是由劉武七帶回村里來的。劉武七的鐵鍋破了,有一段時間,好端端的米老是只能做成夾生飯。他把鐵鍋揭下來,扣在頭上對著太陽照,發(fā)現(xiàn)有兩絲光線像針一樣扎進(jìn)來,這才知道是鍋破了。破鍋,當(dāng)然做不熟飯。剛好,聽說鄰村來了個補鍋的,劉武七就把他請來了?!板伣场痹趧⑽淦叩拈T口支好架子,叮叮咣咣地干著。吸引了很多人來圍觀。他是個快活人,干活嘴也老不閑著。沒事就唱“楚戲”,他唱得咿咿呀呀,戲詞在他嘴里被唱得怪怪的。他還擅長察言觀色,跟每一個來看他補鍋的人都能搭上言。他在這兒一共干了兩天,沒想到村里好多人家里都有破鍋,怎么會有那么多破鍋呢?肖耀昆的妻子也來補過。事實是她拎來的鍋并沒有破,那是一口好鍋。“鍋匠”翻來復(fù)去地對著那口鍋看了好久。最終他還是決定在鍋底部位補上一塊。后來他們一回想到這事就會笑上一陣子。吳秀芳嫁給肖耀昆并非出于自愿,她不想和肖耀昆一起受窮,一直在想著離開。他們在劉武七的家門口眉來眼去。即使她躲在圍觀的人縫里,補鍋的也能一眼發(fā)現(xiàn)她。等到村里的鍋都補完了,人們漸漸散去,“鍋匠”也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這時,吳秀芳拿來了一口鍋。對此,他們各自都心領(lǐng)神會?!板伣场痹谀强诤缅伒腻伒阻徶?,鉆著,他“補”了好大一會兒。實際上那會兒工夫,他們不過是在商量如何私奔。補鍋的先走一步,在鎮(zhèn)子上等著。吳秀芳把打上補丁的鍋送回家,換上一身新衣服也到了鎮(zhèn)上。隨后,他們一同消失。

這件事,不再是因為死亡,卻同樣可以失去妻子。肖耀昆對此不理解,以致于氣得瘋瘋癲癲。他用一柄鋤頭敲碎了自己家的鐵鍋,還用同一把鋤頭敲碎了劉武七家里的鐵鍋。當(dāng)時劉武七的鍋里還煮著一鍋菜。他敲碎了它,鐵鍋那些菜葉子散落了一屋子。

補鍋,肖耀昆說我讓你補!

兩人從此結(jié)下仇怨,劉武七一直忍讓著。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他一見到肖耀昆就會覺得低人一等。他躲著他,就像拐走吳秀芳的不是“鍋匠”,而是他自己。負(fù)疚感折磨了劉武七好多年。尤其是肖耀昆每年都會出去一次或幾次,他的家早就敗了,還借了一身債。沒人相信他能找到吳秀芳,他自己也不一定相信??伤砸挥锌?,有倆小錢,就會琢磨著往外跑。出門去,去找老婆,成了肖耀昆生活中的一個“習(xí)慣”,或者還可以說是一個借口。他必須經(jīng)常出門。當(dāng)他疲憊不堪地獨自回家,所有的人都會為他的沉默寡言感到悲傷。如此行事不會有一個結(jié)果,結(jié)果是肖耀昆因此成了酒鬼。他甚至有可能迷戀上了這種徒勞的尋找,并對此越來越有了某種依賴。如果在一年當(dāng)中不出去幾次,他一定會真正瘋掉。盡管一貧如洗,他也有理由揮霍。他可以對人發(fā)脾氣,就像所有的人都欠著他。

這天,肖耀昆又喝多了。他一看到劉武七的可憐相就來氣。劉武七啞著嗓子咳嗽,聲音尖細(xì),震得人心疼。太過分了,這人太有心計了。肖耀昆見不得這個!你別咳了好不好?咳咳咳,像個癆病鬼。你知不知道,癆病鬼就是這樣子咳的,能咳死人呢。不信?王宗華就是得上癆病死的。他總在咳,總在咳,咳出來的痰都是黃的綠的。他死之前還把痰到處“射”著玩呢。叭,射到墻上去了。叭,又射到樹上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肖耀昆說的是王道海的祖父,盲人奶奶的丈夫。他的確因害癆病而死,咳嗽對他是一種沒完沒了的摧殘。這讓他后來對咳嗽懷著深刻的憤怒,所以他把每一口痰都當(dāng)成子彈一樣到處噴射。沒完沒了的“噴射”,使他練出了一手絕活:能把痰吐到幾米以外的地方去。他死在二十多年以前,人們曾見過他咳得把身子抽搐成一團(tuán)。

你要裝窮,也別這樣子裝啊。肖耀昆還在數(shù)落劉武七,裝癆病鬼對你有好處啊?

劉武七的額頭發(fā)青,臉發(fā)紫,他身上的單衣更薄了。要在平時,劉武七不會理睬肖耀昆。可今天不同。他什么意思?說我裝?好像我有棉衣故意不穿似的?有這樣的人嗎?劉武七哆嗦著,他哆嗦了好一陣子。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不單單是冷的緣故,他好像是想要和肖耀昆搞一下。很多人都在等著看一出好戲。劉武七這個老實人,他也能跟人搞?

你別老欺負(fù)我好不好?但是劉武七憋了好半天,卻只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倉庫里發(fā)出一片持久的嗡嗡聲。很多人不再注意這邊了,他們在繼續(xù)小聲地聊家常。搞不起來的,有人說。

我欺負(fù)你,我欺負(fù)你又怎么著?你能把尿尿到屋頂上去?肖耀昆明顯帶著醉態(tài),但他的頭腦是清醒的:劉武七使的是苦肉計呢,得把他打壓下去。 他看著劉武七,必要的話,他還可以動手毆打他。動手毆打劉武七,一直是他的一個心愿。

劉武七看出了他的意思,他現(xiàn)在也愿意被打上一頓。讓人打了,可能會有很多人同情。你欺負(fù)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弄走了你老婆。

你跟我提她?!肖耀昆一把揪住劉武七的脖領(lǐng),我給你說,別跟我提她。

倉庫里又安靜了,那么多人竟沒有一點嗡嗡聲。他揪著劉武七,劉武七踮著腳尖,似乎是在幫著他把自己拎起來。這會兒劉武七不再哆嗦,他在想被肖耀昆打一頓不會是壞事。都在等著,沒人勸阻。在搖晃的燈影里,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很冷漠,或者若無其事。孫得貴懶得說他們。他知道這種事肯定有人打架,沒人上吊就算是不錯啦。劉武七還在往上踮腳尖,脖子也伸著。

但是,他老婆突然沖了出來。劉武七的老婆,她高聲尖叫著。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聲音。她不哭不鬧,也不說出明確的話語。就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尖叫,突兀,陡峭,干燥。初聽像是干嚎。接下來,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聲音,有點像獸類。尖利,剌耳。她一直叫著。在她那么瘦小的身體里,怎么會有如此暴戾的叫聲呢?一聲一聲地扯著。她的臉孔在扭曲,仿佛是驚恐,就像有人提著刀子在追殺她。很多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而她一定是叫喚累了,她躺到地上,在地上打滾。但叫聲并沒有停止。她還在尖叫,一會也不停歇,嘴邊冒出一圈白沫。肖耀昆和劉武七兩人分開了。所有人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沒人大驚小怪。尖叫聲終于結(jié)束,倉庫里再度沉寂下來。劉武七的老婆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沒事一樣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

這一幕有點像是一個插曲。但要說起來,劉武七的老婆只能算是個老實人。她平日里總是不聲不響,從不饒舌。

孫得貴宣布,開始開會了。他的樣子顯得有些羞愧,就像他自己正在干著一件極不體面的事。其實他比誰都更頭疼。八十塊錢是一個可觀的數(shù)目,可以買很多東西啊。還有大米和衣被。這是政府的溫暖和關(guān)懷,他說。政府一定要送給最需要溫暖和關(guān)懷的人。但是,這會怎么開呢?以前抓過鬮,丟過黃豆:每人發(fā)一顆黃豆,選誰就丟到誰面前??膳阶詈笕紒y成了一鍋粥。有人事先寫好了字,團(tuán)在手心里當(dāng)成他自己抓到的鬮。這種人還特別多,所以抓中的“鬮”比比皆是。往年就這么搞過,麻煩也因此更多。誰都認(rèn)為自己才是真的。他們一個個把紙片抹平,指著上面的字,賭咒發(fā)誓說,他們抓到了。孫得貴有些厭惡和害怕抓鬮,也算是正常吧。至于丟黃豆,也同樣毫無把握。你發(fā)給他一顆黃豆,誰知道他的衣兜里或指縫間還有多少顆?你永遠(yuǎn)也弄不明白這些人,表面看都老實,其實一個比一個鬼點子多。那么,到底怎么開會呢?孫得貴一進(jìn)入臘月份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他想得腦瓜子發(fā)芽,也想不出個正經(jīng)好主意。老在抓鬮和丟黃豆上面繞圈子,又老是自己否定了。一直拖延到十六日晚上,也還是一籌莫展。那就都發(fā)言吧,孫得貴說大家都說說,嗨,這事該咋弄就咋弄吧。

一聽這話,就知道孫得貴也沒啥主張。倉庫里的人彼此之間互相觀察,想要從對方的臉上或眼睛里看出某些蛛絲馬跡。往年得到過救濟的人,這時一般都悶著頭不做聲。那種滋味并不好受。頭一年你被救濟了,來年一整年你都得夾著尾巴做人。這是肯定的。你自己也會不自在,似乎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人們都會用憤怒的眼光看你,無論什么事,你都得讓著別人一點。是啊,那是因為你拿了救濟嘛。你憑白無故拿了那么多錢或東西,當(dāng)然就得讓著別人。彭先和前年就曾拿過九十塊錢的救濟。而他家里一頭半大的豬仔,卻在豬圈里被人毒死了。毒藥裹在一張面餅子里,被人從柵欄里扔進(jìn)去。彭先和的豬啃了那張餅就哼哼著死去了。但彭先和并沒有就這件事大吵大鬧,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悄悄地把這頭死豬扔進(jìn)糞坑。豬的死尸在糞坑里膨脹,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惡臭。有人曾給彭先和算過一筆賬,算來算去,說是死豬讓他損失了大約四十八到五十三塊錢,這不算多。算賬的人也許比投毒的人更為惡毒:他說不算多,明顯是要從九十塊錢里減去這個數(shù),因而還有“余款”。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這么個意思。這種情況下,如果彭先和再又哭又鬧,那就太不像話了。所以彭先和咽下了這口氣,但他一直都在暗中追查,他還是想知道誰毒死了他的豬。他找不到真兇。好幾個夜里,他從床上爬起來,獨自來到糞坑邊上。他劃燃一根火柴,又劃燃一根火柴,看著糞坑里黑糊糊的一堆,他哭得淚水糊滿了一臉?,F(xiàn)在他也坐在倉庫里,心如止水。他只是來開會,開會的內(nèi)容與他無關(guān)。他得過一次了,不可能再得到。此時他不無惡意地揣測著誰將會笑到最后。和他想法差不多的人也就一兩個,都是以前得過的。而大多數(shù)人事實上還是存有奢望。

倉庫里還有幾個糧柜,有點像是大戶人家家里的家具:裝衣服或棉被的扁平立柜。它們的外形巨大而笨拙,板壁厚重。沒人時,它們在空曠的倉庫里顯得孤零零的,透著寒磣。這會兒在擁擠的人群后面,它們一溜排地擠靠在墻邊。有人用手敲打柜壁,糧柜的上半部分發(fā)出空洞的響聲。而它的下半部分則明顯有些沉悶,可能里邊還儲藏了一些稻種。對!據(jù)了解內(nèi)情的人透露,那就是一些稻種,顏色金黃,顆粒飽滿。它們被放在糧柜的底部,明年用來下種。而在稻種的上面,還放置著一些麻袋。里面裝著黃豆,花生或芝麻。它們也是種子,干莊稼種子。它們現(xiàn)在都在里邊。

人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煤油燈的光線,每一張臉都被暴露著。

大家發(fā)言吧,孫得貴說。怎么推選,推選誰拿救濟,大家說了算。這么說著,孫得貴心想,自己真像個無賴。就這么撂挑子了?可不這么辦又能怎么樣呢?那一個一個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他當(dāng)村長也一樣惹不起。要說他也想拿一份呢,可輪得到他嗎?

哼!馬跑說話之前先哼了一聲,猛一聽就像冷笑。抓鬮不行,丟黃豆也不行。那還有什么辦法?不如在稻場上弄一個臺子,把錢和東西都放在臺子上。一家出一個男勞力,然后發(fā)一聲喊,大家一起去搶。誰搶到是誰的,搶多少是多少。

馬跑是個粗人,他的一番話引起一片哄笑。

這樣倒他媽省心,馬跑說,干脆!

馬跑總是這樣,總能成為人們的笑料。他老往山里跑,總在鉆林子。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所以腦子里一根筋。他的這一提議,被認(rèn)為不過是在自說自話,或者就是一個玩笑。它起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會場變得輕松一些了。有人從倉庫里擠出來,在不遠(yuǎn)處小便。馬跑也很窮。他暴烈的性子,并沒有使他比別人過得更好一些。事實可能恰恰相反,他幾乎算是家徒四壁。而且因為巖石和荊棘,他要比常人消耗更多的衣服和鞋子。但是他臉皮薄,讓他開口要救濟實在是為難他。他相信這么做很丟臉。而他老婆卻不這樣想,她在家里嘮叨,慫恿他。她說,又不費什么,那不就是“白撿么”?她以為村里人都怕馬跑,只要他一出面,什么事都好辦。沒想到他卻只能出這么一個餿主意,讓人們笑一笑罷了。其實,沒人知道馬跑的苦衷。他是在故意這么說。這么說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這剛好也符合他的天性,另一個意思更為要緊,他也想“搶”。只不過他在把一件正經(jīng)事往“荒誕”里說,毫無疑問,他是在以此來掩飾自己。他怕被人嘲笑。

匡有元顯然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值得嘲笑。搶就搶吧,他說,萬一不行,我不如就點一根雷管把臺子炸掉了事。

匡有元只有一條胳膊。在建飛沙河水庫時,他是有名的“點炮員”。人們在巖石上鑿洞,填炸藥,拉導(dǎo)火索。因為要炸掉半片山,筑壩蓄水。在峭壁上,用鐵釬和大錘鑿出又細(xì)又深的洞來,把炸藥一層一層地塞緊。炸藥壓得愈緊,威力愈大。工地上有人在搗弄炸藥時,會因為用力過猛而導(dǎo)致瞬間“引爆”。操作者往往非死即傷??墒强镉性诠さ厣洗袅巳齻€冬季,直到飛沙河水庫順利建成,他都毫發(fā)無損。填好炸藥之后,他總是峭壁上最后一個人。有人在高地上吹哨子,搖動紅色的三角小旗。這是在通知所有人,馬上就要放炮了。人們都躲開了,躲到遠(yuǎn)處去。只有匡有元,他披著褂子,嘴上叼著煙卷,手里拿著點火用的麻桿。他不慌不忙,就像在悠閑地巡視。他用麻桿點著一根炮捻,又點下一根。所有的炮眼都有順序,他點得有條不紊。那些最先被點著的炮捻,導(dǎo)火索要長一些,而留在最后被點著的,則只有很短的引信。他點燃了每一個炮捻,還要用目光掃視一遍,看看有沒有遺漏,然后才順著一條山道下來。他也不跑,只不過比平時走得步子快些而已。等到他剛一到達(dá)安全地帶,炮聲就響了。密密麻麻,像是在放一串鞭炮。大家都在看騰起的煙塵和飛落的石塊。而匡有元閉著眼睛。他聽聲音就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炮都炸了,有沒有“啞炮”。他說好了,去清場吧。人們就放心地涌上去。如果他陰沉著臉說,不行,還有炮沒炸呢。那就誰也不敢動。經(jīng)過排查,他說有幾個炮沒炸就會有幾個,一次也沒出差錯??镉性诠さ厣嫌行┥瘢且彩撬铒L(fēng)光的時候。水利工程結(jié)束后,回到村里,匡有元重新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他一定不怎么甘心。有人猜測,他家里肯定藏匿著大量的雷管和火藥,那都是從工地上直接帶回來的。人們的這一猜測,在除夕之夜得到了證實。那天夜里,煙燈村的每家每戶都在放鞭炮。而在匡有元的家門口,人們從鞭炮聲里又聽到了一聲接一聲巨大的轟響。大家很容易就能辨別出來,那是雷管發(fā)出的聲音??镉性依镉欣坠?,這樣一個事實讓人們很不安。至于到底是什么讓他們不安,卻沒人能說得清楚。一根雷管或者兩根雷管,是可以炸掉一間屋子的吧?事實就是這樣,如果你鄰居家里裝滿雷管和炸藥,你能安心嗎?總之,匡有元被舉報了。他的那些鄰居把他告到公社和派出所去。派出所選擇在一個溫暖的春日,前來搜查匡有元的家。和煦的陽光灑落在已開始抽芽的樹枝上,煙燈村平和而安詳。他們在匡有元的家里搗騰了一上午,甚至還挖掘過他的豬圈??墒?,他們一無所獲??镉性允贾两K一直陪伴著他們,他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表情。那種表情讓你以為他還在做夢。當(dāng)然,在他做“點炮員”時,人們經(jīng)常能看到類似的表情浮現(xiàn)在他臉上。派出所的人臨走時對匡有元說,你要是有,還是趁早交了吧。而匡有元根本就不搭理他們。幾個月之后,匡有元開始在夜間偷偷去池塘炸魚。他把炸藥和雷管裝填在玻璃瓶里,用黃泥巴緊封住瓶口。他攜帶著它們,就像一些土制手雷。人們在睡夢里,能聽到像是炮聲一樣的聲音。那正是匡有元在炸魚。魚漂浮在水面上,有些魚死掉了,另一些魚則只是被震昏了??镉性獡破鹚鼈儭K麄兗铱傇诔贼~,吃不了的魚他會拿到鎮(zhèn)子上去賣。但是,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條胳膊。事情敗露后,派出所又來搜查過一次,而且搜查得更為徹底,但卻依然一無所獲。真是奇怪!誰都知道他有雷管,那么他都藏在哪呢?為治療斷臂,匡有元在醫(yī)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剛一出院,又被拘留了一星期。

自從回到村里,匡有元好像一直都很惱怒。炸掉自己的手臂,讓他感到恥辱。還有,他仇視村里人舉報他私藏雷管。還讓他坐過牢,他一直認(rèn)為拘留就是坐牢。所以,馬跑提出的那樣一種情景讓他很激動:全村的男人蜂擁而上,圍著一只臺子去搶救濟。救濟就擺在臺子上,人們都沖上去搶,這有什么不好啊?最好還能打起來,彼此打得頭破血流。那還用說,一定會打起來。這時候,匡有元可以扔一只點燃的雷管過去。他們一準(zhǔn)炸了鍋似的四散逃開。他們喊叫著說雷管,雷管!然后掉頭鼠竄。誰還會在乎臺子上的救濟呢?全都離開了,匡有元獨自走上臺子,那些東西就全都屬于他了。

匡有元沉浸在像是“白日夢”似的狂喜里,可是這事并沒有發(fā)生,也不會發(fā)生。大家都很冷漠,沒人接匡有元的話茬。有人在交頭接耳。暗中,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的議論。從孫得貴這里能看到他們在快速地動著嘴皮子。但那些話語都不能擺到桌面上來,它們還只是一些暗流,潛藏在人群里。會議就是這樣,人們在私下交談的內(nèi)容,肯定會更為廣泛。人群里時斷時續(xù)響起的嗡嗡聲,并不一定毫無意義?;蛟S在某種時候,它能成為一種明確的動向。沒人知道他下一步將會做什么。但集體無意識一直都在,它可以左右所有的人。這種事誰也無法預(yù)測。1974年臘月十六日晚上,孫得貴主持的煙燈村村民會議,從一開始就處在無序狀態(tài)。當(dāng)然,村民會議一向就有這個特點。問題在于孫得貴自己放棄了主導(dǎo)權(quán),他說,大家都發(fā)言吧。這種時候,誰會發(fā)言呢?其實都想說,只是苦于沒辦法說清楚。能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嗎?

會場上靜默了好久,看來確實有人愿意發(fā)言。劉喜貴帶頭走到前面來,他說我發(fā)個言。他還對著下邊的聽眾鞠了一下躬,顯得很鄭重。

他說,我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我是實在沒有辦法。只要我有一點辦法,我是不會發(fā)這個言的。

劉喜貴不是本村人,他來自鄰村劉家大灣,“過繼”過到了煙燈村。他十來歲就過來了,并對此深有怨言。他一直抱怨,來到這里就如同跳進(jìn)了火坑。這鬼地方太窮了,哪能和劉家大灣比啊。劉家大灣比這里強多啦。劉喜貴的“火坑”之說,曾一度激怒了很多人。他們背地里反駁說,劉家大灣是比煙燈村要好一些,但那和劉喜貴沒啥關(guān)系。如果劉喜貴家日子還過得去的話,他又怎么會“過”到這兒來呢?所以他說劉家大灣好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留不住他。相對于知根知底的鄰里鄉(xiāng)親,更多的人還是把他當(dāng)成了“外鄉(xiāng)人”。劉喜貴因此受過一些欺負(fù),明里或暗里都吃了些虧。對這些他都隱忍了,他同樣把自己看成了外鄉(xiāng)人。被人欺負(fù)在他看來是很合理的事情。誰不排外啊?假如有一個煙燈村的人住到劉家大灣去,那里的人會不欺負(fù)他嗎?活見鬼!怎么可能?想通了這個道理,劉喜貴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面對周圍的人和事,他一多半選擇的是軟弱而非強硬。他偶爾喜歡和人吹牛,吹噓劉家大灣曾經(jīng)有過的短暫的富裕。還有那里的賭風(fēng),有些人會打很大的牌,輸贏金額嚇人。再就是打架斗毆,劉家大灣的人打起架來都不要命。過不了幾年,那地方就會有人被關(guān)到牢房里去。如果時間更長久一些,還會出人命案子,或至少會有人被打成殘疾。當(dāng)劉喜貴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身邊總是會圍著一群人傾聽。他所講的,有些肯定是事實,也有一些則肯定很虛假。不過,這不影響什么。劉喜貴通過不停地重述劉家大灣,來保持他對那個地方的記憶。他很早就離開了自己的出生地,帶有某種虛構(gòu)成分的重述,實際上是他在試圖讓他的“故鄉(xiāng)”變得清晰。另一方面,也說明劉喜貴并沒有融入到煙燈村。這種融入需要時間,沒有幾十年幾乎不太可能。和其他人比起來,他已經(jīng)夠倒霉了。一個家庭,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死了兩個人,還生下了一個孩子。而且,還有一個張小點。這樣的家庭誰能扛得住?要說,劉喜貴的情況誰都知道。都在一個村里,又不是瞎子,誰會看不見?但是,劉喜貴也明白,要是公平評選的話,救濟根本就不會落到他頭上。不信就等著瞧吧。那么,他只有靠自己!自己掙扎一下吧,也許總還有人會憑良心同情他。劉喜貴就站在村長孫得貴的旁邊,他站在那兒說了好大一會兒。他給村民們報賬,都是一些細(xì)小的流水賬。比如給兩個老人入殮,共花了多少錢,做衣服,買棺材等等,每一項都有明細(xì)。而這些錢全都是借來的。他們家可以說沒一點積蓄。他在報那些賬目時,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悲痛,倒不如說是木然。所念的那些數(shù)目,聽起來就像是“悼文”。即便這樣,也可以肯定,很多人并沒有聽進(jìn)去。報完賬,劉喜貴開始說,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人活著還是得講點良心,不講良心還算是人嗎?不管怎么說,他總算體面地安葬了兩個老人。他們其實并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做得夠可以了,若是擱在別人頭上,別人也會像他一樣嗎?再就是“廢物”張小點,他們生下了這么一個廢物,卻要留給他(一個外人)來養(yǎng)育。這難道不可恥嗎?

說到這里,劉喜貴流下了淚水。很顯然,他所流露出的是仇恨。仇恨的對象一方面是他自己的父母,是他們把他推進(jìn)了火坑。他再一次提到了火坑,而這一次火坑明確地指向了張家。另一方面,他還仇恨兩個死去的老人。他們以不合適宜的死亡,使得他本已困厄的家道雪上加霜。為了他們,他不得不背上這么多的債務(wù)。劉喜貴,他的本意是要在這里陳述他的困境,沒想到說著說著卻變成了控訴。他的聲音因此而變得哽咽。他懇求大家,就把今年的救濟發(fā)給他吧。他不是一個不講面子的人,自己出面討要,實在是出于無奈。

劉喜貴的發(fā)言,對很多人都是“示范”。他好像一下子就把蓋子給揭開了,以前沒人這么做。下面的人在小聲地議論,聽不清楚都在說些什么。

發(fā)給你?說得輕巧??镉性f,夠資格的人那可不只你一個。煙燈村的窮人多著呢,怎么也輪不著你。想要救濟,去劉家大灣領(lǐng)吧。

不能這么說,我的“戶口”也在煙燈村。劉喜貴說。

哼!戶口,你是在哪兒落地(出生)的呢?

惡心,馬跑說。沒人知道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針對誰。

隨你們怎么說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劉武七瑟縮著肩頭,用很重的鼻音這么嚷著,就像是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口號。

我也要說,王向榮擠到前面來。他長得黑,脖子短而粗。他就站在劉喜貴剛站過現(xiàn)在又重新空出的位置上。王向榮扭動著腰,兩只腳在地上倒騰。他一下一下地往上捋著自己的袖管,因為袖管細(xì)而窄的緣故,他怎么也捋不上去。今天晚上有點邪門,平時不怎么吱聲的人也敢上來發(fā)言。無論什么時候開會,從來就沒見王向榮說過一個字。可是他上來了,他吭吭哧哧地說,我也說幾句。

你們,王向榮用手指著下面的人,你們都知道,是吧?我老婆一直在尋死。

聽他這么說,所有的人都在轉(zhuǎn)著腦袋,他們想看看王向榮的女人來了沒有。沒看見,她可能還留在“獨屋”草棚子里照顧孩子。那個孤寂的女人,的確經(jīng)常尋短見。還不是你太狠了,下面有人說,老要她生小孩。這引起了一陣哄笑,你那東西太厲害了嘛,一弄一個準(zhǔn)。

你們就笑話我吧。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好好的你們誰愿意去死呀?可是我老婆卻真心想死,我不騙你們。我騙你們干什么?只要給她機會,她一定會死。她跟我一起活著沒意思,也沒指望。

人們都記起了那個女人,她嬌小的身軀,和略顯怪異的外地口音。每次遇到村里人,她都會顯得驚慌。她的眼睛總也不會直視別人的臉,而是盯著他們的腳尖。她孤單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和村道上。她一共生育了五個子女。這是就存活著的子女而言,如果加上一生下來就夭折了的孩子,她事實上總共生育了八次。另外三個一出生就死掉了。一個剛落地就是死胎,另兩個活過了一天左右,也都去世了。生兒育女,沒有讓王向榮的老婆更虛弱。當(dāng)然,也沒有讓她更強健。誰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動不動就會把肚子挺起來,挺得老高,一看就是即將分娩的樣子。她為什么要尋死呢?她跳過兩次水。一次在白天,她穿著家里最好的衣服,像倒門板似的,直挺挺地栽到水里去。王道海挑著水桶,正要去給自家的菜園澆水。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王向榮的女人,接著便聽到了一聲水響。王道海趕緊沖過去,他水性好,當(dāng)時池塘里的水又清,他很輕易地就把女人撈起來了。他把濕漉漉的女人扔在草地上,又自顧自地去了自家菜園。另一次跳水,王向榮的女人選擇在夜間。沒有月亮,天很黑,她以為是萬無一失了。所以她有些不慌不忙,還脫掉了鞋襪。然后她一步一步往水塘中間走去。但是她不知道匡有元正準(zhǔn)備在這兒炸魚??镉性驹谝豢脴湎拢褚粋€正在伏擊的戰(zhàn)士,手上握著一只玻璃瓶,里面已填好了炸藥。他很快就將扔出“手雷”,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像是水鬼的女人。在黑暗中,他能猜出那是誰。當(dāng)水即將沒入她的嘴和鼻子,匡有元用一只胳膊揪住了她的頭發(fā),把她扯了上來。至于那次上吊,說起來則明顯有些滑稽。她找到了一根結(jié)實的繩索,用它吊死一頭牛都沒問題。但她不知道自家草棚子里的“房梁”卻是朽爛的,它經(jīng)不起一點重量,繩索一掛就折斷了。這件事好長時間都被當(dāng)成了一個笑話。自然嘍,人們笑話的不是女人(那也太不像話了吧),而是王向榮的草棚子。人們說,那種草棚子,嘿嘿,吊死一只雞還差不多。

現(xiàn)在不說我老婆,王向榮說,她不是還沒死嗎?她死不死,那要看天意,我可攔不住她。

倉庫里有三只煤油燈,都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簡易燈具。這時一只煤油燈已熄滅,可能是油已燒盡。只有兩只燈了,光線暗下去了很多。到了這么晚,也沒人打瞌睡,好像都有些亢奮。

我也不說我住的那間草棚子,眼面前都能看到的,說它干什么?可是我得說說我那五個孩子。他們,王向榮說,他們都在餓肚子呢。你們知道嗎?在我們家,每次吃飯都要打架。為了搶一口飯,或是一口菜,那幾個兔崽子會大打出手,不打到頭破血流不會罷休。家丑我不怕外揚,我們就是缺吃的。

王向榮還舉了舉拳頭,像是在宣誓。我們家沒有糧食,我不想餓死他們,那些兔崽子也是命啊。如果不信,你們可以去我家里看看。去看看嗎?誰愿意去我?guī)дl去。我們家的米缸早就見底了,我不知道這個年還怎么過。

因為王向榮在那兒舉著拳頭,還蹦蹦跳跳的,他的舉動點燃了所有人的激情。這不是什么好消息。對王向榮而言,他以為他的申訴可以贏得人們的“善心”。如果放在平常,這肯定會。后面的饑餓就不必說了,單單是前面老婆尋死,就足以讓人落淚。誰都會有憐憫之心。可是現(xiàn)在不行!王向榮,往上推,還有劉喜貴等人吧,他們的訴說所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他們不僅沒有打動別人,喚起同情,反而引起了人們的反感。這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從別人的困苦中聯(lián)想到了自己。所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嘛,誰沒有困難啊?再就是救濟,那些東西并沒有擺放在孫得貴面前的桌面上,但誰的心里都有它們。它們在人們的心里發(fā)酵,因此,人們在被那些發(fā)言所激怒。把自己的事情說得這么清楚什么意思啊?都有難處,誰沒有?要說就都說說。

沒吃的?你可真會說啊,王道海說,誰有吃的?你指指看,誰有?就你一個缺糧戶嗎?

會場上開始出現(xiàn)吵吵鬧鬧的聲音。都在搶著說話,但是聲音卻在彼此淹沒。

要說缺糧食,我比你更有發(fā)言權(quán)。秦家河說,他也站了出來。我比你還多一個孩子呢。

當(dāng)時秦家河就已經(jīng)很蒼老,他的聲音就像在水里浸泡了好多年的木頭。多子女和經(jīng)常性盜竊,讓他始終抬不起頭來。秦家河有偷盜的習(xí)慣。但他只偷集體,比如地里的莊稼,山上的樹木。卻從不偷私人的東西。有一次,劉武七的一只黃母雞跑到他家里去下了一只蛋,他居然把那只蛋還給了劉武七。所以呢,盡管秦家河手腳不干凈,人們卻并不嫌棄他。只是他自己覺得低人一頭,總是彎曲著腰。本來他沒打算說什么,村里哪有他說話的位置呢?可是這場面逼得他坐不住了。你不說人家說。

我的六個孩子,秦家河說,個個比我飯量大。就算是喂他們吃菜葉子,每頓也要一大盆啊。晚上,他們睡著了,做夢都在找東西吃。我有兩個孩子,一個孩子的腳趾頭和另一個孩子的耳朵都爛了好長時間。你們知道是什么原因嗎?我告訴你們:咬的。睡著了,一個孩子啃另一個的腳趾頭,他還以為是在夢中吃肉呢。被啃的孩子疼得叫起來了,都醒了,只有啃的那個還不愿醒。那是一回。另一回,還有一個孩子的耳朵被咬了。你們替我想想,都是做父母的人,秦家河羞愧地攤開兩手,我的孩子,他們都快要互相吃他們自己的兄弟姊妹了。

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秦家河悲愴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很快就將看到這一幕。他捂著眼睛,不再往下說,他在哭泣!他這樣子,讓一倉庫的人都不高興。這個小偷,他說什么?肯定是在表演嘛,別來這一套。

太夸張了吧,有人喊了一嗓子。

別有用心。

是啊,都是為自己。

媽的,發(fā)言的人太不地道。

那當(dāng)然,你指望胳膊肘往哪拐?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場面已變得非?;靵y。孫得貴并不清楚這個會接下來將會開成什么樣子。他只是會場中的一個人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動,都在說話。這是新出現(xiàn)的情況。沒有誰的話語能有哪怕是一點點說服力。誰也不能讓別人信服。同樣,也沒有一種苦難能獲得公認(rèn)的憐憫。所有的人都被觸動了,他們都想“供述”他們自己。每一個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人群在騷動。很多人往前面擠,都想站到孫得貴旁邊去說幾句。先是一個接一個地來,還沒說完就會被另一個人推開。都在搶著說。有時候會有幾個人同時上來,伴隨著彼此拉扯動作。你推我,我拉你。更多的人還在往前擠。混亂因此更為加劇。那么,就站在原地說吧。因為害怕別人聽不見,所以都在大聲喊叫。臘月十六日晚上,煙燈村的倉庫里上演著一曲毫無頭緒的大爭吵。極度混亂的吵吵嚷嚷,以及謾罵和哭喊。分不清誰在說著什么。所有的嘴皮子都在翻動。如果遮蔽掉所有的聲音,一眼望去,倉庫里將一下子進(jìn)入無聲電影時代:那些涌動的人影和翻動的嘴皮子暗含著何種意義呢?

1974年的煙燈村是一個歉收之年,大多數(shù)家庭都處于饑餓狀態(tài)。年關(guān)將近,很多人將不得不過一個貧困而又灰暗的舊歷年。如果誰都一樣,其實也無所謂??墒?,公社將要發(fā)放救濟的消息,卻為某些人提供了獲得“改善”的機會。這一機會可以給別人,也可以給我,為什么不能給我呢?抱有這樣相同的想法,使得村民大會的后半程,完全變成了自說自話。這真是很有意思。很難再見到這樣的會議:所有的人都在說話,卻幾乎無人傾聽。他們握著拳頭,或是揮舞著手臂,對著身邊的一個或幾個人叫喊著什么。而他身邊的一個或幾個人,同時又在對著他或另外的人叫喊。

這就是當(dāng)時無法掌控的場面。孫得貴已有些手足無措,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想草草收場了事。發(fā)言差不多了吧?孫得貴說。只有幾個人聽到了,但沒有人響應(yīng)。人群更加無序,在粗暴的噪音里,村長的話聽上去簡直像是在呼救。

不行,我還要說。

角落里有幾個人正在激烈地爭辯。類似的小圈子也在不斷形成,那通常會是幾個人自動圍在一塊指手畫腳。小圈子不斷地分化瓦解,又不斷地重新聚攏。爭吵不休,像是一根繩子打上了好些個“死結(jié)”。先前坐著的小矮凳,此時被踢得七零八落。仔細(xì)看一下,幾乎沒有置身事外的人。都處在某一個圈子里,那是人群中的“渦流”。它們在流轉(zhuǎn),在變化。

肖耀昆猛一下跳到孫得貴身邊的臺子上,他用腳在臺子上使勁地跺,咚咚咚!都給我聽著,棉被,大米和棉衣我都不要,隨你們吧。可是錢,你們誰也別跟我搶。一開年,我就得去找老婆啊。你們誰能跟我比?誰的老婆也跟人跑了?沒有啊。呵呵呵,老婆跟人跑了是什么滋味?有誰知道?還有,你們知道錢在外面是什么東西?那可是太好花了,無錢寸步難行啊。肖耀昆的酒還沒醒,他在臺子上手舞足蹈,就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怪鳥。我戴著綠帽子呢。肖耀昆撫弄著自己的腦袋瓜子,盡管那上面一根紗也沒有,他還是咧開嘴怪叫著,誰不知道我戴著綠帽子呢。他反復(fù)地這么說著。后來他一腳踢空了,整個身體滑倒在臺子上。他在倒下去時還在說,綠帽子!

肖耀昆在臺子上跺腳,讓會場重又有了片刻安靜。但他那狂妄而又近乎自虐的喊叫,卻讓人們更為生氣。綠帽子,綠帽子就這么值錢?憑什么錢都是你的?那我們呢?

你妄想。

哼!沒這么便宜。

你看這事弄的!馬跑圍著孫得貴抽陀螺似的轉(zhuǎn)著身子,真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你還怕打不起來嗎?孫得貴對著馬跑的耳朵吼道,遲早會打的。

劉武七的老婆又使出了那一招,這個晚上她第二次出場。她像鬼一樣一聲一聲地尖叫著。那樣高的音量突然就壓過了所有的聲音。然后她又倒在地上翻滾,就像是一個癲癇病人?;蛟S她真有癲癇病,一興奮就會發(fā)作。但是癲癇病人會像鬼一樣叫喚嗎?這一次,不只有她一個女人。王道海和秦家河的老婆也都前后腳來到場地中間,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們紛紛往后避讓,倉庫中間暫時形成了一小塊空地。三個女人就是一臺戲。劉武七的老婆一味地在地上打滾。而另兩個女人則在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捶打自己的膝蓋,有時也會捶打地面。她們一邊捶打,一邊哭著數(shù)落。那樣子就像是在哭喪。死了人坐在棺材前守靈,就是這樣子哭的。所不同的是,那時候數(shù)落的,大都是死者的“好”和生者的愧疚。而現(xiàn)在,她們數(shù)落的,全是自家的不幸。好像整個煙燈村,只有她們家才最為不幸。

三個女人弄得人們心煩意亂。孫得貴站在那兒哭笑不得,這種局面誰也預(yù)料不到。每個人都有理,可是到底該如何評判呢?孫得貴也不知道怎么做。管他誰呢,誰得救濟都一樣,或者連夜來個通知說根本沒有救濟,那就最好啦。孫得貴從心里希望這個夜晚能早一點結(jié)束。

現(xiàn)在真是邪乎,都在哭窮。王向榮說,弄得誰是真窮誰是假窮,都搞不清楚了。

那你說誰是真窮?劉武七憤怒地追問道。

你說呢?王道海跟著問。

我能說什么?要不你們?nèi)ノ壹铱纯础?/p>

王向榮又在說這個,去他家看看。

去他家看看,看看就看看!

下面馬上有人接話說。就像只有他們家里能看,別人家里卻像藏著掖著些好東西不能看一樣。要看全都看,我們家也得去看。誰家里怎么樣,看一看當(dāng)然就知道了。好主意!

好像是提醒了大家,所有的人都能接受??淳涂?!

下面一迭聲地說,這主意好。現(xiàn)在就去,挨家挨戶都看上一遍。人們?nèi)荚诟胶?,這一提議頃刻間變得“一邊倒”。倉庫里甚至出現(xiàn)了有節(jié)奏的吶喊。都看!都看!他們沒有揮動手臂,但卻在整齊地呼喊著,看上去非常像是群情激憤。

然后,吶喊停止了,包括那三個女人,也都不再吵鬧。靜得如同一只皮球泄了氣,癟在那兒。有人說,村長決定,我們就挨家挨戶去看吧。怕什么,看誰會怕?又有人補充說,得讓記工分的記工員記下來,那才叫公平合理。對,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跟著說,是得記下來,誰家里有幾床棉被和棉衣?米缸里還剩余幾斤大米?一稱就知道了,都得記著。就要看事實,不比嘴上功夫,也不比誰會哭。更有性急的人發(fā)一聲喊,等什么?都點上火把。

孫得貴還有些遲疑,要他做什么決定實在是勉為其難。其實這場面大家都知道:決定已經(jīng)做出了!是所有人共同做出的,他們替村長做出了決定。

那就,孫得貴說,那就看看吧,看看再說。

倉庫里的人一下子就散了,都退到外面來了。人們點起了火把。很快,有了火光,和噼噼叭叭的燃燒聲。即使不是每個人都舉著火把,至少也是很多人手上都有了。就像是以前就策劃好了,或是早做了準(zhǔn)備。有人用稻草纏著樹枝。有人點燃了隨手撿起的枯干竹子,一往下燒,就會發(fā)出爆裂聲。有人點著了從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的干柴。還有人折斷了矮凳上的“腳”,舉在手上。因為點不著,他們把煤油燈里的煤油潑在上面。這一辦法被另外的人所效仿,燈里的煤油都被潑到自制的火把上去了。剩下的兩盞煤油燈也都熄滅了,倉庫里因此變得一片漆黑。但外面很明亮。突然亮起來的那些火把,照亮了煙燈村的夜空。光亮,從火把中飛濺出的火星,燃燒發(fā)出的聲音和各種焦糊氣味,充斥在空氣里。這種氣氛,讓人的心臟劇烈跳動。每個人都像喝醉了酒,腦袋和內(nèi)臟都在充血。隱約中好像有砍人的欲望,那種隱秘的“想法”,有著單純的邪惡的快感。但是都被壓抑著,人們的腳步搖搖晃晃。

乍一看,這些散亂的人并沒有組織者,孫得貴也不過是被隊伍裹挾在其中。大家全都走在彎曲的村道上,排著蜿蜒的長隊,看上去就像是在舉行一

次夜間大游行。打著火把的大游行,或是在給某一

個死去的人送葬。但都不是。多少年之后,人們回憶起這一場景,仍然會滿懷驚訝和敬畏。那么多人,他們要做什么?去每個家里翻箱倒柜,查看家底?對!他們就是要去做這個。這種行為像是抄家,搜查,或是尋找贓物。毫無疑問,很多人無所畏懼地把人們引進(jìn)家門,想要做的不是“洗刷”什么罪行,而是要“證實”。證實什么呢?每一個人都想比別人更貧困一些,這是他們唯一想要被確認(rèn)的“清白”。為此,他們還在爭吵。而爭吵的聲音并不大。夜色,和凜冽的寒風(fēng),讓人疲憊,又充滿疑慮。大部分人保持著適度的沉默,一些生性悲觀的人顯得心事重重。雜沓的腳步聲,敲打著干硬的路面。偶爾,能聽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自我表白,和暗自發(fā)出的抽泣聲。

那些聲音被夜風(fēng)吹散,飄落。

隊伍在有條不紊地行進(jìn)。一些孩子已經(jīng)入睡,頭搭在大人的肩頭。他們稍作停頓,很快就將涌入某一扇大門。沒聽到狗的吠叫聲,它們小心地嗅著主人的膝頭。但是,這件事夭折了。所有人的行為并沒有繼續(xù)下去,它被終止了。因為有人在說,倉庫里出事了。

有關(guān)倉庫里出事的消息,是由誰傳播的,確實很難弄明白。它更可能是源自一種集體猜測?大家其實都在暗地里擔(dān)心會有這種事發(fā)生。因為無論怎么回憶,都記不起是由誰說出來的,說倉庫里出事了,沒有人聽到這樣的呼叫或警示。但所有的人都幾乎不約而同地看見了,他們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那里:倉庫里正閃耀著火光,并冒出濃煙。

一瞬間,人們驚呆了。他們?nèi)荚谕爻罚寂?。跑回到倉庫這里,只花了很少的時間。有些人是從田間和菜地里抄著直路跑過來的。他們跑得那樣快,爭先恐后?,F(xiàn)在,他們舉著火把,站在倉庫門前。沒有人說話,他們?nèi)寄瑹o言,就像是在默哀!所有的人共同明白了一個事實:倉庫里正在燃燒的,只是空的糧柜而已。而糧柜里存放的糧種一定被縱火者盜走了。這種事,是誰做的呢?來年,煙燈村整個村子將會為沒有糧種而發(fā)愁。他們,站在這兒所有的人,為此而感到寒心和羞恥。或許,某些人,隱隱還有一些嫉妒。如果他們真有嫉妒,那也更像是因為沒有如此險惡,而在厭惡他們自己。

責(zé)任編輯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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