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傻月
我出生于一個名叫河邊的村莊。河邊。這個和路邊、街邊一樣簡單的難以稱之為名字的名字,由村上的先輩們順口說出,就像人類的文明起源于河流一樣,河就像人類的子宮,流淌著不竭的生命之水,孕育了我的村莊,
這條河沒有名字,它是另一條屋溪河往東沖出來的一條支流。屋溪河從南到北,浩浩蕩蕩。在落差較大的地方,往地勢較低的東面沖出了一條支流,形成了一個“卜”字,請原諒我沒有把它形容為一個瀟灑的“人”字,因為這一豎一直流向了我所不知道的遙遠的北方,而沖出來的這一點到了村莊的盡頭就收筆了,成了一條又短又窄的斷頭河。河的東岸就是河邊村。
河邊村是一個只有幾十年歷史的移民村,村里的先輩大多來自蘇北里下河地區(qū)興化一帶。那里過去經常暴雨成災,他們就像隨風漂泊的種子,一路帶著求生的欲望。落在這條河的東岸。仿佛一夜之間,河岸上就拱起了一個個泥土壘成的草房子,這些房子的體內,逐漸發(fā)生著不為人知的隱秘的運動和蛻變,人口的繁衍就像豆莢一樣膨脹、爆開,然后長成新的豆莢,再膨脹,再爆開,村子沿著河岸往東不斷擴大成了兩排整齊的房子,中間有一條路,一直往北延伸到村后的廣橋、珠潭、吾橋、直到溧陽。
房子大多沿河而建,卻不是江南水鄉(xiāng)枕河人家的模樣,相鄰的幾戶人家之間都會有一條路,沿著河岸的斜坡,直達石板隨意堆砌的河埠頭。
河埠頭大多是屬于女人的露天舞臺。一個女人勤儉賢惠否,就看看她每天到河埠頭來幾次吧。河埠頭,也會因為有了女人的棲息而變得多姿多彩了。它是熱鬧的,隨著棒槌擊打衣服的啪啪聲,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談在河面上跳躍;它是多彩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在河里盡情的跳舞:它是開放的,今天買了什么好菜,中午一定會有人搖著飯碗去夾幾筷嘗嘗:它又是溫情的,河面清澈如鏡,女人會忍不住照一照自己的俊俏模樣,魚兒會偷偷吻女人浸沒在水里的手,就像《詩經》里那位窈窕淑女一樣,因為有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鱧鮪發(fā)發(fā)”,沒有護手霜,依然可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趕在女人之前到河埠頭去的,是穿著高幫套鞋的男人。他們不會像女人一樣如蝴蝶棲息在河埠頭,而是像一條蛇徑直游往水更深更干凈的地方,把木桶按進水里,然后提起,掛在扁擔的鉤子上,以肩膀為支點,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像一只輕盈的燕子,把家里的水缸挑得滿滿的。
除了女人和男人,這條河還屬于喜歡游泳和釣魚的人們。夏日午后的河里,在兩岸濃密的樹陰遮蔽下,我們就像魚兒游來游去,然后釣幾條魚,或者摸幾只河蚌,為家里改善一下伙食了。
然而,這條河留給我的,還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和悲傷。
我從小對釣魚缺乏耐心和興趣。不過卻在這條河里釣到過一只甲魚,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升中學的那年暑假,我偶然在一本書上看到了釣甲魚的妙招,趕緊買了一塊豬肝浸酒,切成若干的小片,用鉤子穿好,系在一根長線上,下午趁沒人的時候,偷偷沿著河邊一路把十幾個誘餌甩進河里。當甩到其中一個鉤子的時候,悲劇發(fā)生了。爺爺剛給我買的一塊嶄新的上海牌手表(二十年前,那是相當貴重的物品)從我的手腕脫落,葬身河底。面對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只能遙想嶄新锃亮的手表在水下逐漸停止走動的指針,凝固成時爺爺永恒的思念。
同樣埋葬在這條河里的,還有村上一個年僅十七八歲,名叫兵的少年的靈魂,,那是十幾年前。電視里正在熱播《十八歲的花季》這部電視劇的時候。一個天黑的傍晚,他去趕在河里游泳的一群鵝回家,爬到停泊在河里的船上,在跨到另一只船上的時候,一腳踏空,像一只剛張開翅膀的鳥兒突然被子彈擊中,急速墜落在兩條船之間形成的巨大黑洞里,一個如花的生命突然而又悄無聲息的結束了,最后,鵝群自己回家了,他卻再也沒能活著回到自己的家里。在他母親多次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呼喚兒子名字的時候,我們在悲傷和恐懼中,不再懷疑河里真有老人們說的水鬼,隱藏在水下專門抓小孩吃。不然,帶給我們無比快樂的溫柔平靜的河,怎么會奪走他如花的生命呢?一次回家,他的母親遇見我,問我還認識她嗎?還說我要叫她婆婆的,早過而立正在奔四的我,順從的叫了她一聲婆婆,眼前浮現的卻是十幾年前的那一幕悲慘的景象。
然而,最大的悲傷,莫過于我的村莊不知從何時起,逐漸遠離了這條并沒有遭受什么污染的河。村里的生活,因為有了自來水,也像城里一樣,小心翼翼的退縮到了家里。因為缺乏人的親近,河就像沒人住的房子一樣,迅速的衰老了,曾經熱鬧的河埠頭像被人遺忘的舞臺坍塌沉沒在了水下,無跡可尋。通往河埠頭的路也被岸上的人家用圍墻隔絕,砌成了院子,圍墻很高,無法看到屋后的河、和村上的先輩當年逃荒到這里求生相反,越來越多的后生正在努力的離開村莊,和我一樣,在城里尋找著離河而生的現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