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

摘 要：20世紀80年代舒婷的名字被不斷提及，對其詩歌的研究可謂碩果累累。本文將以舒婷詩歌蘊含深邃的宗教情緣以及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對她詩歌藝術的至深啟迪為視角，試析外國文學對舒婷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希望這點認識給新時代熱愛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秀帶來一些啟示。

關鍵詞：舒婷詩歌 宗教情緣 藝術啟迪

舒婷在散文《“洋食”——我與外國文學》中寫到：“讀外國文學時自己就是一個急切的普通讀者，不怕淺薄地流淚，為主人翁的結局可笑地擔驚受怕，感染上崇高的氣氛而心中浮起偉大的沉默。我以為外國文學對我的影響并不是以它的結構、手法甚至語言（雖然我有點崇拜語言），而是以它提供的人性從各個方面打動我們。”

一、宗教情緣

舒婷生活在一個基督教家庭，外婆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母親曾在教會讀書學習?！妒ソ?jīng)》是舒婷尚未讀完卻從小耳濡目染的“人類指南”?！昂屯馄乓黄鹕辖烫米龆Y拜，跟外婆一起唱圣歌，唱得嘹亮無比”（《梅在那山·挽高褲管過河》），“我多么羨慕老外婆，每天臨睡前，跪在窗前和‘上帝說話，臉上浮起安詳與崇高的光輝：和主同在，心盡所愿”。自己也曾“渴望全心皈依，渴望這一生聽人指引，得以明心見性”（《凹凸手記·神啟》）。雖然舒婷一再表示：“……生長在基督教家庭，我是不相信任何神的”（《梅在那山·以憂傷的明亮透徹沉默》），然而，宗教精神已經(jīng)溶入詩人的血液并沉淀下來：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跟我來。

在《圣經(jīng)》中，耶穌要求他的門徒背起十字架，“不背著十字架跟從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笔旨芤馕吨鵀榱死硐攵袚姑?，為了理想而受難。這種使命感和責任感已經(jīng)成為耶穌及他的門徒的一種宿命般的意識。舒婷的責任感也已經(jīng)寄生在她的靈魂里，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我的名字和我的信念/已同時進入跑道/代表民族的某個單項記錄/我沒有權利休息/生命的沖刺/沒有終點，只有速度”（《會唱歌的鳶尾花》）。舒婷的責任感常常表現(xiàn)為做一個苦難時代的忠實記錄者，記錄下一代人的痛苦與掙扎、惶惑與思索、憤怒與熱愛，喚起人們對那段歷史的反省，使人們永遠銘記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在她的許多詩歌中，僅從題目已能看出這種用意，如《遺產(chǎn)》、《一代人的呼聲》、《獻給我的同代人》等。通過這種方式，她承擔起了時代所賦予她的特殊使命，用自己的詩歌記錄下了一代人的心靈軌跡。舒婷詩歌中的責任感還表現(xiàn)在為了心中的理想不斷地進行艱苦的奮斗和抗爭，甚至不惜為了理想而犧牲生命。她寫道：“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即使黑暗在黎明之前趕上我/我和大地一起下沉/甚至來不及放出一只相思鳥/但，你的等待和忠誠/就是我/付出犧牲的代價”（《？。！》）這種以獻身的激情來追求理想的情懷，正像基督教中的圣徒為了宣傳上天之道所做的那樣，本質(zhì)上是帶有宗教性的。

“基督教的精神永遠是愛”（[英]詹姆士·里德《基督的人主觀》），“愛”在舒婷的詩歌中有著廣闊而深沉的含義，它不僅是詩人詩歌的主題，更是詩人情感意識中真正的繆斯。舒婷寫下了許多真摯雋永的詩歌（包括大量的贈答和送別的詩章），堅持用詩去溫暖和撫慰困倦的靈魂。她更把視線的焦點投向“人”，關心人的權利、價值和尊嚴，無不充滿一種博愛的情懷。她希望用“愛”的精神來拯救世界和人心，驅(qū)除黑暗，完善自己和他人的道德人格和精神本性，“孩子，不要忘記，/我留下了/比恨百倍強烈、/千倍珍貴的東西，/那是愛情，不變質(zhì)的愛情，而且真誠無比。/愛給你膚色呵語言的國土，/盡管她暫時這么冷淡貧瘠；/愛給你信念使你向上的階級/可能她表面好像把你拋棄；/愛陽光；愛歡笑；/也愛每一聲/發(fā)自肺腑的嘆息”（《遺產(chǎn)》）。在另外一些詩中，她更寄托了這樣的希望：“愿所有被你寬恕過的/再次因你的寬恕審判自己”（《讀給媽媽聽的詩》）。詩人相信良心與人格的感化力量，在情感上把愛人和自愛作為人生的宗教，“孩子呵，愛人們/同時珍愛你自己：/使靈魂如洗，心貞如玉”（《遺產(chǎn)》）。真誠地回到人群里去，在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走下坡路的年代，努力讓自己的感情往高處跑去，并用詩去撫慰困倦的靈魂：只要使愛廣被世界，只要人以詩意的力量棲息于大地，詩人的目的就達到了。她筆下呈現(xiàn)出的具有愛人如己的愛、救贖意味的愛和犧牲精神的愛中，可以較清晰地看到她所受到的基督教文化的影響。

舒婷詩歌蘊藉著深邃的宗教情緣，但我們要明確她不是一個基督教徒，她的宗教精神永遠只指向“詩”，這里的“詩”可以被“使命”、“理想”、“愛”、“時代”、“土地”、“大?！钡仍~語替換。因為只有詩歌表達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只有詩歌升華自己不斷追逐的理想和使命，“親愛的，舉起你的燈/照我上路/讓我同我的詩行一起遠播吧/理想之鐘在沼地后面敲響，夜那么柔和/村莊和城市簇在我的臂彎里，燈光拱動著/讓我的詩行隨我繼續(xù)跋涉吧/大道扭動觸手高聲叫嚷：不能通過/泉水縱橫的土地卻把路標交給了花朵”（《會唱歌的鳶尾花》）。還有一點值得提及，詩人的宗教情緣是深廣的精神追求、豐富的情感體驗與基督教精神交融的產(chǎn)物，詩篇中必然會有與基督教精神異質(zhì)的存在。如：“寬恕”在基督教教義中，也是一個重要的誡命。然而，舒婷對那段苦難的體驗經(jīng)歷無法寬恕，“假如是我，僅僅是/我的悲劇——/我也許已經(jīng)寬恕，/我的淚水和憤怒/也許可以平息。//但是，為了孩子們的父親/為了父親們的孩子/為了各地紀念碑下/那無聲的責問不再使人顫栗；/為了一度露宿街頭的畫面/不再使我們的眼睛無處躲避；/為了百年后天真的孩子/不用對我們留下的歷史猜謎；/為了祖國的這份空白，/為了民族的這段崎嶇，/為了天空的純潔/和道路的正直/我要求真理！”（《一代人的呼聲》）只有這種“無法寬恕”，才能讓自己甚至讓整個社會對這段歷史保持清醒，“自由的元素呵，/任你是佯裝的咆哮，/任你虛偽的平靜，/任你擄走過去的一切/一切的過去——/這個世界/有沉淪的痛苦，/也有蘇醒的歡欣?！保ā吨麓蠛！罚┰跁r代的變遷中明確自己的使命，讓自身變得更加深刻。

二、藝術啟迪

收錄在舒婷散文集《梅在那山》中的一文《詩文家人生十問》有這樣的敘述：“你最愛讀的書：不計其數(shù)。非但棄舊喜新，而且貪心不足。手上剛好有一本好書，已在期待更精彩的下一本。惟有《金薔薇》一書，曾熱戀它二十年?！迸翞跛雇蟹蛩够摹督鹚N薇》是一部總結作家本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研究俄羅斯和世界許多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探討文藝創(chuàng)作的過程、方法和目的的美文集。文藝大師用他別具一格的文筆氣勢磅礴而又精致入微地描繪人類的美好感情和大自然的如畫美景，闡述了作家的使命、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方法。每位讀《金薔薇》的文學愛好者、文學創(chuàng)作者和文學批評家都會得到極大的啟發(fā)。詩人舒婷迷戀之處正在于此。

（一）自然選材

美文《心靈的痕跡》指出作家搜集素材不是要一味四處奔波做筆記，而是要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思考、痛苦、快樂，參與大大小小的事件，每一天的生活很自然地在記憶里和心靈中留下標記和印痕。詩人舒婷詩篇的選材正是心靈痕跡的自然呈現(xiàn)?！吨孪饦洹分?，“橡樹”與“木棉”的意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舒婷對這兩個中心意象的選擇做出了詮釋：“我當時的選擇是出于個人經(jīng)驗。橡樹是北方的樹木，福建是沒有的。我曾經(jīng)到過杭州的植物園，那里的橡樹病歪歪的，并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樣子。我看到橡樹最先是從電影上，后來去了德國，柏林大街上滿街都是。橡樹意象來自于一部日本的電影《狐貍的故事》，影片中的背景就是一株高大茂盛的橡樹，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而變化，到了冬天，葉子落光了，龐大的樹冠光禿禿的，看起來‘像刀，像劍，又像戟，木棉也很高大，南方較多。它的花朵特別，大若手掌，更大的就像小姑娘的腦袋，水分飽滿，每一朵花都有五個花瓣。當花從高高的樹冠上落下時，‘撲的一大聲，頓時鮮血淋漓，一地鮮紅。那種聲音是很沉重的，充滿了憂傷，像‘沉重的嘆息?！痹娙耸骀玫倪@種生活檢驗正是“每一天的生活很自然地在記憶里和心靈中留下標記和印痕”，也正是這種寶貴的生活經(jīng)驗使她的詩歌藝術在當代詩壇上享有了崇高的聲譽。

（二）善于想象

詩歌是想象的藝術，任何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想象，舒婷也不例外。在她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窺見詩人豐富的想象世界，這個想象世界正是詩歌魅力所在。在詩篇《？。！》中，詩人想象著一個美麗的世界：“我將從容地穿過開闊地/走向你，走向你/風揚起紛飛的長發(fā)/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边@個精短的想象片段描繪出了詩人的愛情心事，是她為自己在愛情旅途上設立的一個美麗豐碑。這個想象中的世界為詩篇增色不少，形象地描述出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并把詩人的情感變成具體的藝術形象表現(xiàn)出來。通過想象可以補充詩人感受的不足，創(chuàng)造出更加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正如帕烏斯托夫斯基在《夜行的驛車》一文中強調(diào)“我的朋友，您要善于駕馭想象，使之用于人們的幸福，也用于自己的幸福，切不要用于悲哀”。舒婷不僅用真摯深邃的想象力展現(xiàn)出了自己精湛圓熟的詩歌技藝，更用自己博大豐富的想象力來“用于人們的幸福，也用于自己的幸?！?。

（三）妙用比喻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文章《閃電》中說到，要解釋構思的產(chǎn)生，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借重比喻。一些極其復雜的事情，若用比喻加以解釋，往往能收到撥云見天的效果。舒婷在構思詩篇的過程中，巧妙運用了不同種類的比喻手法，讓人耳目一新。明喻、暗喻、借喻、博喻、轉(zhuǎn)喻等大量靈活運用，使詩歌語言達到了化平淡為生動、化深奧為淺顯、化抽象為具體、化冗長為簡潔的效果。

（四）看重細節(jié)

在美文《車站餐廳里的老人》中，作者通過生活小故事來闡述細節(jié)的運用、意義以及重要性。帕烏斯托夫斯基稱“一個恰到好處的細節(jié)可以使讀者對整體——對一個人物、對他的處境、對事件，最后對時代產(chǎn)生一種直覺的、正確的概念?！边@種對細節(jié)的重視，潛移默化的滋潤著舒婷，使她漸漸成為細心敏感、善于思索的女詩人。詩《贈》中選用兩組相反的意象，刻寫了黑暗時代孤獨的思想啟蒙著復雜的個性：一個細節(jié)是“在那些月光流動的舷邊/在那細雨霏霏的路上/你拱著肩，袖著手/怕冷似的/深藏著你的思想”。這是一個有志難伸的抑郁的失意者形象，形似“零余者”。另一個細節(jié)是“窗扉上閃熠的午夜燈光”“在書柜前彎身的形象”，這是埋首書山、尋求真理與靈性啟示的啟蒙者形象。兩者融合，共同塑造了一個外表孱弱、內(nèi)心堅硬的處在新時代來臨前夜的思想先驅(qū)者形象。細節(jié)，總是同我們稱之為直覺的那種認識能力最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是這種直覺幫助舒婷再現(xiàn)當時人們特有的情感色彩、心理微變。

此外，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堅信文學的“不朽”，為“美”而文學，他不渲染悲愴更不放大哭腔，專注地把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放在了永恒的位置上，他熱愛的是能夠柔和、靈巧、熨帖、天然地表現(xiàn)這種美的所有細節(jié)。舒婷的詩作受到了這位作家創(chuàng)作藝術的感染，她努力用一種溫婉的敘述方式，把自然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娓娓道來，讓讀者感到無比的愜意。

在20世紀80年代，舒婷詩作一度被認為是“晦澀難懂”“全盤歐化”“崇洋媚外”“陰暗低沉”，種種指摘均栽贓為西方文化思想的毒害與模仿。舒婷也在無奈地申辯著：“一九八〇年的詩歌討論里多數(shù)人批評我歐化曾使我驚奇。我固然在學生時代熟讀普希金、海涅、濟慈，但我的作品和他們簡直就風馬牛不相及。一九七六年之后我曾努力從香港的親友那里，搜羅到不少美國現(xiàn)代詩，由于它們那樣陌生我才花大氣力讀它們。有很長時間，它們積在我的胃里硌得我難受萬分，根本還未融到血液里。”“最強烈的抗議/最勇敢的誠實/莫過于——/活著，并且開口”（《人心的法則》）；“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即使黑暗在黎明之前趕上我/我和大地一起下沉/甚至來不及放出一只相思鳥/但，你的等待和忠誠/就是我/付出犧牲的代價”（《？。！》）。這就是舒婷，這就是舒婷的詩歌。

參考文獻：

[1]舒婷.舒婷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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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謝冕.在詩歌的十字架上——論舒婷[J].文藝評論，1987,（2）.

[5]王芬.文學始終是我的最愛——訪《致橡樹》作者舒婷[J].讀寫天地,2006,(1).

（王輝 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20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