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興戈
古人云,“文似看山不喜平”,說的是文章要有波瀾。又云:“人要直,文貴曲?!比酥髴烟拱?,胸?zé)o城府,是值得稱道的,而文章呢,如果直白淺露,一覽無余,就沒有什么趣味了。所以成語“尺水興波”常被用來比喻詩文在有限的篇幅里要講究運用藝術(shù)手法以形成騰挪跌宕、婉轉(zhuǎn)曲折的閱讀效果。
“尺水”要“興波”,常常得靠“蓄勢”。何謂“蓄勢”?讓我們先從物理學(xué)科“勢能”這一概念來體會。一個物體向下落,它的位差大了,勢能就大,它落下去產(chǎn)生的力也就大。為什么呢?就因為它積蓄了勢能。具體地說,這個物體,它本來要落到下面(比如地面)的某個點,我們姑且將這個點作為它運動的目標(biāo)?,F(xiàn)在它先不急于落下來,而是往與目標(biāo)相反的方向運動——抬高位差——然后再落下來,它就有了更強的勢能,產(chǎn)生的作用力就更大了。我用這個物理現(xiàn)象來比喻“蓄勢”的特點和作用。也就像生活中我們要用拳頭打人,自然是先將拳頭縮回去,再打出去,這就更有力了。
蓄勢的手法,古人早就發(fā)明并運用過了。周振甫先生的《文章例話》專門列了一目叫“抬高跌重”,就是解說這種手法的。他舉《國語·晉語二》中的一段文字“襄王拒晉文公請隧”來說明。晉文公起兵幫助周襄王收復(fù)王城洛邑,襄王要賞給他土地,他不要,而要“隧禮”?!八矶Y”是周天子下葬的儀式。晉文公這種請求意在表示他要享受天子的禮儀。這便是超過禮制的過高要求了。襄王通過步步蓄勢,極言賞此禮儀之不當(dāng),最后說得“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古人稱這手法叫“抬得高,跌得重”。周先生評論道:“這篇正由于前面一段拾得高(指襄王說天子憑著“隧禮”這儀式以區(qū)于諸侯),后面才可以通過轉(zhuǎn)折、逼近說得極為有力。好比把水的落差抬高了,水沖下來就更為有力?!?/p>
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的散文名篇常用蓄勢。比如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它要揭示的道理是“賦斂之毒有甚是蛇”,即征收賦稅的毒害比這毒蛇還要厲害。它通過“余”與捕蛇者“蔣氏”的對話,先說蛇之“毒”,“以嚙人,無御之者”;再說蔣氏祖輩“犯死”捕蛇,進一步蓄勢;后來“余”對蔣氏說:“更若役,復(fù)若賦,則何如?”而蔣氏卻“汪然大戚”,說起了冒死捕蛇與交納賦稅相比,有種種好處,捕蛇一年“犯死者二”,而后者則天天有死亡的危險,這樣就“蓄”足了“勢”;最后把“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這一全文的點睛之筆和盤托出。如此,文章的結(jié)論就特別令人信服了。
蓄勢,既可表現(xiàn)在文意、文思上,也可表現(xiàn)在文章的情感氣勢上。比如《散文》雜志1990年第3期發(fā)表的“中華精短散文大賽”一等獎作品:
唯一的朋友
朱四萍
我確實是忍無可忍了。我滿有把握認為,誰攤上這事兒,誰都會忍無可忍。
我喜歡寫點稿子什么的,當(dāng)然希望周圍不要太吵。這并不過分。我只是希望不要大吵。上樓下樓聲、開門關(guān)門聲、小孩哭鬧聲、吱吱壓床聲和角落的小蟲聲,我都無所謂。可是,對面樓房那電視機的吵鬧聲,我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
若是有戶人家,一年三百六十天,半年一百八十天,在你對面,開最大的音量,一直不停地放電視節(jié)目,而且不管廣告、講座、新聞聯(lián)播,不管是懂的、不懂的、半懂不懂的,統(tǒng)統(tǒng)要看,統(tǒng)統(tǒng)要放,而且音量大得唯恐幾十里內(nèi)的人家不曉得,你說,你忍了半年,是不是一定覺得忍無可忍了?
我確實是忍無可忍地去敲門。這天恰好是收到退稿簽的日子,這時恰好爐子又熄了火。
開門的是個老人,老人的臥室放架電視機,電視在放:少兒家庭英語。
老人額寬、臉寬、寬寬的身板給人一種肅然的威嚴感。我斷言,老人當(dāng)過官,而且,不小。
我很少發(fā)火,很少發(fā)火的人一旦發(fā)火,很少會顧忌對方是誰。我臉紅脖子粗沖老人吼了一氣,吼完我抬腳就走。倒不是我怕吵架,我發(fā)現(xiàn)我心里有點兒難受,回家細一琢磨,才知這感覺來自老人的眼。老人眼里的神情活脫脫像我第一次參加工作第一次做錯事第一次向局長檢討那種神情。
老人又放了一百天的電視,我卻能忍受了。因為,電視機的音量很小了,據(jù)說老人不惜高價買了個助聽器。
十月份,老人走了。老人的兒女哭了幾天,捧走了老人的骨灰。據(jù)說老人病危時,朋友同事來得很少。據(jù)說老人在位時很堅持原則。
我漸漸明白了,老人退職后的朋友,原來是電視機。
忍無可忍時我終于發(fā)了火。然而,真不該啊!
文章先寫“我”那么理由充足,那么怒氣沖沖,那么忍無可忍,“蓄”足了“勢”,待看到“老人的臥室里放架電視機,電視機在放:少兒家庭英語”,“我”發(fā)火了,“沖老人吼了一氣”;待得看到老人“檢討”似的神情,得知老人在位時“很堅持原則”,而他“退職后的朋友,原來是電視機”,作者那么后悔:“真不該啊!”這樣蓄勢后的“撞擊”產(chǎn)生了極其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
從以上例子還可看出,蓄勢常常要與其他藝術(shù)手法如鋪墊、對比、襯托、抑揚、誤會等兼用。而蓄勢最能產(chǎn)生藝術(shù)撞擊力的又在于它會產(chǎn)生逆折式的結(jié)尾,這種結(jié)尾往往是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所以特能撞擊人的心靈。如歐·亨利小說中蘇比六次“犯罪”,竟被寬容;一夕懺悔,決心痛改前非,卻被送進牢房(《警察與贊美詩》);前面寫貝爾曼那么粗魯、易怒、言而無信、只說不做,及至冒雨畫最后一片常春藤葉,則將其品格推至人性的峰巔。文本中、生活中這類事例和巧思很多,同學(xué)們不妨留意觀察,留心運用,動筆實踐。
運用蓄勢,能讓你的文章像那具有極高位差的落體,以極強的“勢能”,在讀者心靈的地面上濺起陣陣耀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