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里布
天氣奇冷,加上有病在身,總被一種無法排遣的憂郁折磨著、苦惱著,因無處發(fā)泄使脾氣變得比天氣還惡劣。家人一早就忙各自的活去了,只我一人在家里面對著陰冷,面對著藥罐,面對著不死不活,只好病怏怏地探頭看看天色后,百無聊奈地出門去了。
“萬物肅殺的冬天也該是這樣的了?!蔽彝幊脸恋奶?,一邊想一邊走。其實(shí)我走不到哪里去,只不過是習(xí)慣性地來到屋后那小土包上,仿佛免得窒息一般,想在那里透上幾口氣。
我無可奈何地坐下來,環(huán)視周遭,這時的樹木全都褪盡了顏色,在呼呼的北風(fēng)中光禿禿地瑟縮著,好像是盛怒的匕司面前站立著的部下。大地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蕭索而頹唐,山頭的林子上白樸樸滿眼都是冰凌子,看著冰凌子,冷森森地仿佛直扎進(jìn)人的心頭,我簡真害怕再看下去。
那邊爾古阿媽拄著拐棍正一瘸一拐地走來,她一身襤褸,蓬頭垢面,似乎才從惡夢中醒來,又像是剛被人從病榻上拖起來?!鞍⒀教臁屘臁?,她一邊小聲地哼哼著,一邊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嘴里似乎還在自言自語。她的呻吟中病痛、惱怒、怨恨交織在一起,使她更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聽出來了,她的孫兒早上出牧?xí)r又忘了她的那頭老牛,還關(guān)在欄里,她是著急呢。雖然牛是預(yù)備著她老倒的那天殺給前來吊喪的人吃的,但她的牛還不是兒孫的牛,兒孫的事由他們自己去吧,管他們把牛關(guān)禁閉也好,殺了吃也好,自個兒管自個兒吧。已病到這個份上,誰還管他什么牛不牛的。我想。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起來:這老人今天只怕要倒在這刺骨的寒風(fēng)中了。
其實(shí)爾古阿媽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不堪一擊,她見我站在這頭,便把呻吟忍了些回去,但最終還是沒能全部忍住,仍有一兩聲時不時地冒出來。我說:“大姑,我瞅著你臉色實(shí)在不好,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她忍住哼哼,深吸一口氣,然后徐徐吐出,許久才緩過氣來似地說:“其實(shí)我的病是好了,只是這氣堵在心口總是提不上來,心頭就在想,看‘阿呀啊呀地哼上兩句怎么樣,一哼哼,果然好受一些,也就這么一路哼哼著不是?病其實(shí)早好了的”“病早好了”,是一句她對別人問候時的口頭禪,不管好不好都這么說。我想,哪怕彌留之際她也會這么回答的。為此,一些不理解她的人還有些不高興:人家真心實(shí)意問候她,她卻不掏真心話。我知道她是怕驚動鄰里,讓人家這樣那樣地為她破費(fèi),她知道她的兒孫是還不了別人的厚情的。
我知道她沒好,她也清楚自己沒好。但她怕人家沒聽清似地連連說她好了。之后開始絮絮叨叨抱怨她的孫子,而且恨恨地說:“說不定是他媽挑唆的!”我聽了暗暗想:婆媳問自古就如此。于是,她的一些遭遇便零零星星地浮現(xiàn)在我的跟前。
記得那一天,已是三月天了,可是依然春寒料峭,爾古阿媽愁眉苦臉地蜷縮在一棵樹下,懷里抱著四兒家的小不點(diǎn)兒。她一身嶙峋筋骨如樹根,頭頂一卜的樹枝上垂掛著一根將斷不斷的枯枝,猶如遭了雷擊。她緊緊地?fù)е⒆优c因了人畜的經(jīng)常磨蹭而裸露在外的老樹根融為一體,似乎只有樹根還有些許暖意,除此而外到處都讓她身心俱寒。
確實(shí),幾天來讓她悲愁的消息不斷傳來,有的說打工在外的小兒子被老板打傷了;有的說因老板拒付工錢,小兒子把老板打死了;還有的說……驚恐,憂慮,憤怒,悲傷交織在一起的她幾乎成為瘋子。早上為此又與兒媳鬧得個不愉快,想到這里爾古阿媽不由得“兒啊——兒啊”地放聲嚎啕起來,周遭的人們聽到這悲愴的喪腔驚呆了:“莫非……”她懷里的孩子被她嚇醒,見奶奶這副怪模樣,也驚拉拉大哭大叫起來。爾古阿媽愁煩地搡了搡孩子說:“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睡會兒么?”說完抹了把淚想伸伸被孩子壓得酸麻的雙腿,孩子的哭聲卻更加尖銳,直沖著樹冠彌漫開去。而對小孩不屈不撓的哭聲爾古阿媽無計可施,只好任憑她哭死哭活。自言自語地說:“小的時候都是這么千辛萬苦經(jīng)佑大的,可你養(yǎng)他們的身子,他們卻養(yǎng)他們的膽,養(yǎng)大后就不由娘了。這犟東西只怕也是與她父母一樣的德行?!?/p>
其實(shí)爾古阿媽與兒媳的不和是在老伴去世之后才開始的,大兒媳婦見丈夫的病總不見好,天天尋醫(yī)問藥都不見效。蘇尼畢摩都說是一件外來的四腳家具沖撞了他,把家中凡外來的四腳家具全送走才行,無奈之下,就依著蘇尼畢摩的指點(diǎn)行事,而蘇尼畢摩所說的外來的四腳家具只有母親送給他們的一個老木柜。兒子兒媳沒和她通氣就悄悄地把被煙熏得黢黑的古舊柜子背到她家屋后,不明真象的爾古阿媽只當(dāng)是兒子兒媳不稀罕。她有些酸楚地把柜子背回家,準(zhǔn)備修補(bǔ)一下再用。等她打聽明白時,她火冒三丈地罵起來:“本來就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沖撞不沖撞,再說我們這些老人死了,成鬼也是你們兒孫的鬼,成神也是你們兒孫的神,不在你們兒孫中來往,還能到哪里去?不圖魂魄有個來往處,養(yǎng)育兒孫有個屁用!居然還沒死,還沒成鬼成神就嫌棄起我來了?”
兒媳也很委屈:“還不是為了求你兒子安康,除此而外還能有其它什么用意?為你兒子的平安你不樂意,我才不知道你安什么心?”雙方為此各不相讓,并心生芥蒂。從此婆媳倆相互沒好話。
最讓她煩惱的是二媳婦老生女兒,現(xiàn)在已是第五胎了,想起這事她不由得更愁煩。抱怨二媳婦不爭氣的同時,她更恨起管計劃生育的:“這些該死的,吃飽了沒事干,人家生人家的孩子,關(guān)他們什么事,又不讓他們喂養(yǎng)。她望著一窩孫女整天吵吵嚷嚷哭哭啼啼,尤其是最小的一個一哭就沒個完,她抱起孩子喝道:“再哭!再哭就把你丟了!那么多女兒,丟個女兒稀奇么?”二媳婦聽了,心中自然不高興,恨不得捂住耳朵,便氣呼呼一把從她懷里拽過孩子后,把背對著婆婆。其實(shí)孩子生下來時,苦苦盼個男孩的二兒媳見又是個女兒,便不想要,于是放到一邊沒給她喂奶?!盃柟虐屢娏?,她不忍心一條小生命就這樣丟了,便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撿起來,貼著肉焐在懷里喂點(diǎn)白糖水把她給救活了。她不想再管兒孫們的事,可遇上了總是忍不住要說上一兩句,沖突也就由此不斷發(fā)生。她的幾個兒媳都在眾人面前說:“她覺得都是我們幾個當(dāng)兒媳的不好,自有比我們好的幺兒媳婦要娶回來,到時候走著瞧!”小兒子還沒有娶上媳婦,這確實(shí)也是她爾古阿媽犯愁的事。
在日夜焦慮渴盼中,小兒子終于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了,爾古阿媽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容,那以后,人群中經(jīng)常響起她開懷大笑的聲音。有一天,她似乎特別開心,她說等哪一天我也攢上兩塊錢,去吃它一頓館子。眾人聽了轟然大笑,這老太太怎么突然間想到要吃館子了?眾人笑過之后都說:“兩塊錢只怕吃不起館子呢。”見人們笑,她以為說錯了,便漲紅著臉,也跟著訕笑,之后辯解說:“我不哄你們哪,昨天我看見木呷惹從館子里買了些飯來吃,上面豆腐、肉片、粉絲、青菜什么都有,說是才兩塊錢呢!我是說從來沒吃過館子,等哪天有兩塊錢,我也去吃個稀奇,以前總以為那些館子是干部才能進(jìn)進(jìn)出出的,原來還是很便宜的?!?/p>
人們又一陣哄堂大笑時,她也開懷大笑起來,她好像為自已不切實(shí)際的窮開心而笑。在她看來,吃館子不管怎么說,總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其實(shí)大家都知道,她所謂的吃館子也不過是兩塊錢的盒飯而已。也難怪在鄉(xiāng)下就是每年嘗新都會引起老人無盡的感慨,說:“不覺間又吃上新洋芋了”,“不覺間又吃上新蕎了”,“一日不死,可吃三餐;一年不死,能穿三件,說得就是這個意思了。”沒吃過館子的人覺得能上一回館子是一種幸福。上館子對于爾古阿媽來說是一個奢望,一個夢想。一頭是兩塊錢,一頭是飯館,這中間不論有多長,畢竟是個距離。
爾古阿媽不是沒見過兩塊錢,她所有的錢都為小兒子娶媳婦積攢著。有一次她向我借錢,我問她:“大姑你想借錢買點(diǎn)什么?”她見我發(fā)問便有些猶豫,好像在作選擇:是扯謊,還是說實(shí)話哩。最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shí)也沒啥用,只是我現(xiàn)在身上有八十塊錢,想借卜二十塊湊個整數(shù),因?yàn)榘耸畨K錢終究是個零錢,很容易被花掉的。一百元錢就是整數(shù),不易拆散的?!蔽抑車娜藗兂猿孕Φ溃骸翱扇思夷嵌畨K錢也終究是要還的呢?!彼f:“是要還的,可二十塊錢是個零錢,容易還。”她的幾個兒媳也許覺得婆婆有意讓她們難堪,都陰著臉不說話。而她說完后也顯得很局促,似乎后悔說出的話,因?yàn)樗焓謴奈沂种薪渝X時,好象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接了,笑著說:“顧不得羞愧了?!碑?dāng)然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爾古阿媽是否已經(jīng)有了兩塊閑錢?她是不是已經(jīng)吃了館子?我不知道。但不知為什么,自從有了那個奢望之后,她又有了一瓶滅殺莊稼害蟲的毒藥。她不藏著掖著,反而有了安慰一般,笑著問左右:“只一瓶能喝得死人嗎?”似乎有些擔(dān)心劑量不夠。人們不搭腔,只瞅著她暗想:這個爾古阿媽怎么啦?是不是哪根神經(jīng)不對頭!又覺著有些好笑。住人們的笑聲中爾古阿媽正色道:“人老了,一時又死不了,病痛的滋味難得忍呢。一旦病痛就把藥喝了倒下去,也不用孩子們經(jīng)佑,多省事啊?!彼偸呛ε禄畹锰?,說:“我好害怕再活上十年八年的,這可怎么好呀?”人們說:那不更好嗎?現(xiàn)在形勢這么好,這樣的幸福日子正是活不夠的時候呢。她說:“活久了沒意思,她的幾個兒媳在私底下相互使眼色竊笑,幾個兒子也沒把她的話當(dāng)真不說,還不以為然地說:“石頭要滾擋不住,人有心要死勸不住。想死的人盡管死,想活的人盡情活唄,有什么法子?!比藗冇X得不可思議:她想吃館子??稍趺赐蝗挥钟辛朔镜哪铑^?人們納悶:大約……就是……可是……但從兒子到兒媳,從兒媳到孫子,都沒有覺出老太太的反常情緒。但那瓶毒藥是真真實(shí)實(shí)存在的?!?/p>
近年來不知為什么,害蟲特別多,所有的莊稼都得噴灑藥物才有望收成,否則,甭想有什么收成。爾古阿媽看著人們紛紛給莊稼噴灑農(nóng)藥,便心焦起來,一個勁兒地催促兒子:“你快去買藥給莊稼噴灑呢,不然,你就等著挨餓吧”她一邊催,一邊又抱怨起來:“我活這么大把年紀(jì)了,從來就沒給蕎子上過什么藥的,如今這蕎也奇了怪了?!?/p>
有一天,她到我家借噴霧器,她說:我給自己準(zhǔn)備了一瓶毒藥,可兒子們沒錢買農(nóng)藥,今兒只得先讓給兒子們拿去給莊稼噴灑。再不噴藥,今年恐怕就沒收成了。妻子一邊把噴霧器遞給她,一邊說:“爾古阿媽你千萬別老是想不開,老年人應(yīng)該善始善終,往兒孫們臉上添光彩才是,你千萬別往他們臉上抹黑。你又不是老鼠,怎么老念著那瓶毒藥呢。”說著我們一起大笑,她抹著笑出的淚說:“我活得不如老鼠自在啊。只是眼看就要到口的莊稼不能不管了。否則,我……唉,沒法,也只好等有錢時再買一瓶就是了?!闭f完急匆匆走了。
不知不覺間天上飄飄灑灑地?fù)P起了雪花,看著身邊不住哼哼的爾古阿媽,我忘記了自已的病痛愁煩,因?yàn)闋柟虐尩肽畹膬蓧K錢、館子、毒藥、莊稼讓我有些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