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請命:目擊與證人
——讀黃土“錯落”
黃土,80年代出生,網(wǎng)絡有大量詩作。自由寫作。
中國問題始終是農(nóng)民問題。那些觸目驚心的稅收、醫(yī)療、養(yǎng)老、教育,壓得中國廣大底層喘不過氣來。本詩之所以引起巨大反響,是詩人對時代重大焦點做出迅速回應。對于真相的捕捉,達到如此廣度和用心,是少見的。作者始終圍繞著“錯落”兩字展開。錯落即錯位、錯亂、偏差、他一眼就揪住這個時代嚴重的失衡。
表面上是寫城鄉(xiāng)差別“俺們”怎么怎么,“你們”怎么怎么,通過二十多行排比句來展示“俺們”與“你們”——城市人與農(nóng)民之間的巨大鴻溝,通過雙方比較,寫出轉(zhuǎn)型時期,農(nóng)民的痛苦、底層的悲哀。與其說這是針對城市,發(fā)出的憤恨不平,不如說是借著對城市、城市人的發(fā)泄,來“折射”我們時代社會走到今天,所暴露出來的種種有關體制、制度、社會風尚和人心問題。
作者站在中國弱勢群體立場上,發(fā)出整整一代農(nóng)民辛酸而又期盼、憤懣而又無助的呼聲。生活在底層的農(nóng)民,被現(xiàn)代文明的殘酷進程抽打,被權勢和城市盤剝,只能在屈辱與苦難中掙扎。誰能為他們代言?誰能揭示真相?作者滿懷悲憫,進行指控性書寫。城鄉(xiāng)、貧富的巨大反差,經(jīng)過激烈的并排推進,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表層上是不公與不義、資產(chǎn)與有產(chǎn)、金錢與道義、奢侈與節(jié)儉、老土與時尚話語的“對照”;深層上,則涉及到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變動引發(fā)的人心劇變,故不單單是一般性詰問,巨大的概括與容量,給予我們歷史、政治經(jīng)濟學和文化精神上的深層反思,可謂震懾人心。
本詩最醒目之處,是對大量生活現(xiàn)象做排比的對比性戲擬, “俺們剛吃上糖你們又糖尿了”, “俺們剛拿白紙擦屁股你們又用它擦嘴了”,“俺們剛把青菜上的害蟲滅掉你們又愛吃蟲啃過的青菜了”,“俺們剛把破內(nèi)褲扔掉你們又開始在褲子上剪洞了”……戲擬的口氣,極具身份的“土著”語調(diào),集結(jié)起對全部生活的疑惑、不解。急促的地毯式轟炸,密集的連鎖關系后面,的確讓我們感到,埋藏在農(nóng)民弟兄們背后巨大的悲哀。
詩到高潮處,連續(xù)出現(xiàn)4個“為什么”的反問,“面對面的指責”徒然增加了力度。詩到結(jié)尾,則以一聲強烈的“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呀!!!”做出撼山搖海般的拷問,是對自身悲慘處境、社會不公的掙扎吶喊、也是“天譴”式的控告。
此詩堪稱中國“低詩潮”詩歌的代表作。
在那樣多無病呻吟、風花雪月、嬉戲狂歡的寫作時尚里,本詩一掃頹風,直面現(xiàn)實真相,自覺為民請命,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它與裝點門面的“偽詩歌倫理”毫不沾邊,也與所謂的“精英代言”不可同日而語。因為作者置身于底層的深切體驗,從那里發(fā)出的不是他者的同情,而是屬于自己肺部與骨骼的聲音。
以公民的身份、人的身份,主動地、自覺地進入底層,關注國計民生,主動參與公共領域的言說,承擔目擊者和證人,是詩人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
附:錯落的時代(節(jié)選)/黃 土
俺們剛吃上肉你們又吃菜了
俺們剛?cè)⑸舷眿D你們又獨身了
俺們剛吃上糖你們又糖尿了
俺們剛拿白紙擦屁股你們又用它擦嘴了
俺們剛存點錢你們又買保險了
俺們的娃子春節(jié)回家你們又開始出門旅游了
俺們剛能歇會兒不用擦汗你們又去健身房、桑拿房流汗了
俺們剛學會打電話,你們就說要寬帶上網(wǎng)了
俺們剛能在電影院約會你們又改網(wǎng)戀了
俺們剛吃飽穿暖你們又減肥掛肚兜露臍了
俺們剛把茅房改稱廁所你們又把廁所改稱洗手間了
俺們剛把白條換成人民幣你們又把人民幣換美元了
俺們剛把青菜上的害蟲滅掉你們又愛吃蟲啃過的青菜了
俺們剛結(jié)束喝河水而喝自來水你們又改喝農(nóng)夫山泉了
俺們剛把破內(nèi)褲扔掉你們又開始在褲子上剪洞了
俺們剛能坐公汽你們又開始打的了
俺們剛開始學會打麻將你們又開始賭球了
俺們剛能抽點煙喝點酒你們又開始吃搖頭丸了
俺們剛養(yǎng)了很多的王八你們又喜歡吃大閘蟹了
俺們剛能吹風扇你們就又用空調(diào)了
俺們剛有點鈔票你們就倒騰股票了
……
為什么俺們跟風站著你們卻要躺著
為什么俺們跟風躺著你們卻要走著
為什么俺們跟風走著你們卻要站著
為什么俺們吃飯撐著你們情愿餓著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欲望的自我清理
——讀唐不遇“夢”
唐不遇,原名張元章。1980年2月14日生于廣東省揭西縣樟樹下村。1998年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學語言學系。現(xiàn)為珠海某報記者。著有詩集《寫給一個性無能的世界》、《魔鬼的美德》等。
唐不遇吸引我,是在他涉世未深的年譜上,早早表達出對存在的深度思考。一系列針砭、戲謔、挖苦、不滿與諷喻,顯示自我與存在的抵抗、糾葛與掙扎,這和一大幫同年齡段的青年詩寫者,熱衷生活瑣事的白描,有很大區(qū)別。
在《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前,他游魂般俯瞰建筑工地,不是通常的燈火輝煌,竟是一座座“衣冠冢”,而且有即時俯沖下去的“螞蟻感覺”;盲腸式的《吸塵器》,發(fā)出轟隆聲,他意識到那是裝滿灰塵,令人焦慮的謊言世界;在經(jīng)歷被禾葉、稻芒割過的鄉(xiāng)村變遷,他深感歷史騷動留下的道道紅痕之癢;他也看清知識精英,“磨了幾十年的思想快不過/一只緩緩擰緊的小閥門”;面對靈魂“染黑的白襯衫”,“晾在起毛的舊繩上”,他反芻著精神,有著怎樣尷尬的出路。
有道是“功不成,夢頻仍,名難就,劍卻狂,空添深愁”,唐不遇在《夢頻仍》這首詩里,表達的不是傳統(tǒng)士人的功名寂寥,壯志未酬,而是指向時代的一種病癥。
人們更多在電視熒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賞月亮
自然實物,不斷變成鏡中虛像,它道出當前普遍的都市世相。當以電視為代表的類像文化、工業(yè)復制、流行時尚,添滿我們每一寸空間,原先最純真、最自然的“她”,則變成“不會流淚、說謊和做愛”的木頭了。對象失去“活人”性質(zhì),就和塑料、器皿沒有什么兩樣了。
都市痼疾的繼續(xù)蔓延,使得“她們既不是處女,也不是獨身者,她們的伴侶,只剩下長著巨大陰莖的城市”——女性失去貞潔,婚姻失去約束,青春剩下生殖器。一旦物欲與情欲,共同支配都市,都市以物欲與情欲為榮耀和標志,那么原先,那些充滿古典情味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變質(zhì)了,比如“床前明月光”,“實際上只是精液,/將在早晨被擦去”。那種月光流動的質(zhì)感、那種人體真實的體溫,那種本真的情愫,就變成物質(zhì)性觸摸,機械性動作;情感在“一夜情”中作秀,情感在無數(shù)夜中麻痹,誰敢保證黑夜不是永遠的虛幻?
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及時”,天空,再也制造不出永恒的偶像——愛情至上的偶像、愛情不渝的典范。仿佛是為著給這個欲望的城市和情欲的夢境澆一把涼水,“一只蒼蠅”停在了臉上,主人翁便“從一個激情的噴嚏中醒來”。欲望的“夢頻仍”該結(jié)束了。
果真清醒了嗎?
每天,如此準時,垃圾車
像一顆心臟突突跳動,
把我們的身體運載到焚燒爐里;
而我們卻為焚燒爐裝上空調(diào)。
早晨的垃圾車,時代強有力的清潔器,每天,周而復始地把我們的欲望垃圾送往“焚燒爐”,去埋葬它——道德的倫理的約束是必要的。然而,存在的慣性、尤其是人的本性、欲望的無底洞,在情感與靈魂的廢墟上,并不會放棄本能的“維護”工作,甚至還會給處置性的“焚燒爐”,裝上“降溫的空調(diào)”——進行一番抵抗?禁止?以維持某種隱秘的平衡——比如“魔鬼的美德”(唐的第一本詩集)。
反省中,有欲望的粉飾?矛盾的掙扎?更多還是城市病癥的自我清理。
附:夢頻仍/唐不遇
人們更多在電視熒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賞月亮,
她不是我們漂亮的女主角,
不會流淚、說謊和做愛。
不結(jié)婚的女人越來越多,
她們既不是處女,也不是
獨身者,她們的伴侶
是長著巨大陰莖的城市:
床前明月光實際上只是精液,
將在早晨被擦去。當我們
躺在床上,除了觸摸對方的身體
黑夜永遠是虛幻的。
天空,再也制造不出
永不過時的沉默的偶像。
一只蒼蠅停在城市冰涼的臉上,
他從一個激情的噴嚏中醒來。
每天,如此準時,垃圾車
像一顆心臟突突跳動,
把我們的身體運載到焚燒爐里;
而我們卻為焚燒爐裝上空調(diào)。
2006.4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xiàn)居福建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