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穎,筆名王淑影。女,糧農(nóng),有國家糧食直補為證。弱勢群體。所以小說也就很弱勢。已在省市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共五十萬字。曾獲“東港市十大杰出青年”稱號,中篇小說獲丹東市政府文藝創(chuàng)作二、三等獎。遼寧作協(xié)會員,丹東作協(xié)理事。
天災(zāi)
天氣預(yù)報總不讓人釋懷,西伯利亞的寒流,貝加爾湖的風(fēng),那大團大團的黑云,賴皮狗似的,老往這邊飄。每次來都不空手,帶著閃電雷聲,以及冰雹大風(fēng)大雨。村里人看天氣預(yù)報節(jié)目,見大團的黑云,像看瘟神似的無奈。最關(guān)心天氣情況的,是村西頭住的那一片人家。他們的老房子,都有四五十年歷史了。這一片浸在水里的人家,每天做飯前都得從灶坑往外舀水,三頓飯拼成兩頓飯是常事。最倒霉的是老申頭兒家,房子最破,大雨一沖,泥墻煙囪什么的就往下掉渣。又住在泡子邊,泡子里的死豬爛狗,鼓脹著肚子漂在房子邊,看著讓人咽不下飯。老申頭沒錢蓋新房,硬是挪不了這個窩。這房子看樣子要倒了,后墻裂了一道縫。依老申頭的意思,先用泥抹抹,房子還能住幾年??墒牵瑒倓偖斏洗彘L的侄子不讓抹泥,說你家已列入特困戶名單了,如果房子真倒了,民政能給蓋新的。老申頭這才知道,自己的房子已上了民政救濟的名單,心里一陣高興,就等。
可這要倒的房子挺在雨中就是不倒,老申頭挺急?!吧喜宦┫虏坏埂保仙觐^深知這個理。頭幾年,老申頭怕房子倒,每年都往房子上隔三差五地插新稻草,三年通換新稻草一次,房子基本不漏。自從侄子當了村長,說了那話以后,老申頭對房子插新稻草的事就松勁了。等待房子倒,等待民政救濟,等得眼藍。誰知道侄子的村長能當幾年?
這場雨下了多少天了?村里人都忘了,也麻木了,心里都積滿了雨水,成天聚在一起搓麻將打撲克。老申頭可不敢大意,他每天穿了雨衣,拎了鐵鍬,在房前屋后巡視。看看有沒有倒的跡象,怕房子倒了,把家人捂在里面。老申頭的一只手在那年干木匠活兒時,被電鋸割掉一半?,F(xiàn)在,他正在用另一只手擋著眉間,細細地觀看土煙囪。他家的土煙囪是砌在墻外的,煙囪口朝天,像個大嘴,喝著天上不間斷的雨水,而煙囪底部正泡在水里,看著很危險。雖然希望房子倒,但在沒倒時,飯還是得做,煙囪還是得讓它冒煙。老申頭見煙囪里面已經(jīng)被水浸了,回家拿了雨布,叫上傻兒子去蓋。老申頭拽了這個角,那個角又被風(fēng)刮起,傻兒子不知道找東西壓,急得老申頭在雨中直罵,傻兒子被雨淋著,很委屈,不停地擦眼淚。
街上走來了一個裹著雨布的人,老申頭見是崽子,笑著說:“這么急,上班啊?!贬套诱f:“可不是?去晚了麻將桌就不缺腿了?!崩仙觐^趁機讓崽子幫蓋雨布。崽子很不情愿地撅起屁股拽雨布,不耐煩地說:“蓋它干啥?推倒算了!你不推它驢年馬月能倒?瞅著鄉(xiāng)里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椅子還沒坐熱,趁早別趕晚,給他個為人民做事的機會?!贬套铀λκ稚系哪嗨?,急急奔小店去了。
老申頭站在雨中,直挺挺的,大雨點隔著雨帽砸在他的頭上,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轟的一聲雷響,老申頭回過神來。見傻兒子還在淋雨,急吼吼地罵:“你站在那兒等雨淋死呀,回家去。”傻兒子走了,老申頭一個人在壓剛才沒壓好的雨布角,冒著雨思忖著,崽子的話像一道閃電,劃過老申頭的腦際。老申頭突然想起一句毛主席語錄: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那時候天天背毛主席語錄,挺多話都不得要領(lǐng),而今真的明白了。這就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聽了崽子的提醒,老申頭決定創(chuàng)造條件。他在雨中看著剛剛蓋好的煙囪,大雨點砸在雨布上砰砰直響,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個脆雷在他頭上炸響。老申頭一驚,“嘩”地掀掉蓋在煙囪上的雨布,團巴團巴扔到墻角。轉(zhuǎn)身進屋,把雨衣掛在屋門上,地上立刻汪了一灘水。灶坑的水又滿了,老申頭往外舀水時,見鄰居家也在嘩嘩地往外舀,該是做午飯的時候了。
村子的整個布局是東高西低,東邊是新宅基地。如今這新房蓋的,跟樓房似的。光地基墊得就比老房脊還高,一家比一家高,敢情空中是沒人管了。他們這一高,就把雨水都控西邊這片老宅基地了。村里這幾年對街道很重視,每年都把街道墊高一層。這樣,老房子宅基地就像困獸一樣,被水包圍了。有的人家房子好好的,因為地勢低洼受水欺負,不得不拆了還不算太舊的老房子,把地基墊得高高的,蓋新屋。老申頭沒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從來也沒想過挪窩蓋新的。
土煙囪開始掉坯塊了,屋里的老申頭心里不踏實。他披上雨衣冒著雨去找侄子,想問清楚,房子倒了,民政到底能不能給蓋新房。侄子家的門鎖著,老申頭一時沒了主意,站在雨中滿腦子都是自家房子轟然倒塌的聲音。在侄子家的大門外徘徊著,就見雨中走過一個人。老申頭不愿讓人看見他來找侄子,便扭頭往別處踱著。那人直奔侄子家,見門鎖著,就奔老申頭來了。
“唉,老申,你侄子上哪去了?”是老田頭的聲音,老申頭回過頭來,果然是?!安恢劳??!崩仙觐^不冷不熱,不愿多說一句話。但老田頭卻像雨似的粘了上來,“這雨老不停,”老田頭說,“房子在水里泡著,上面淋著雨,真夠嗆。”老申頭估計他也是來找侄子問房子的事,就沒搭腔。老田頭沒看出老申頭的冷漠,繼續(xù)說:“這房子要是有個閃失,民政能包倆兒錢兒不?”老申頭聽到老田頭也問房子的事,很是生氣,好像老田頭和他爭餅子吃似的,不快地說:“我怎么知道?”戧也沒把老田頭戧?。骸拔覍に紗枂柲阒蹲?,你也是來問的吧?咱是一片的?!北焕咸镱^點中了,老申頭很惱火,說:“可你家的房子比我家的好哇!”不想,老田頭卻說:“好什么?說倒也就能倒了,你說,房子要真倒了,民政能給幾個錢不?”“說倒也就能倒了”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也想……老申頭思忖著,一時恨起這個不知好歹的老田頭。老申頭有些不耐煩了,像老田頭來搶他的救濟款似的,突然喊了一聲:“誰知道!”老田頭終于聽出老申頭的不滿了,他不知道老申頭怎么了,火什么呢?兩個人站在雨中,心里都有了疙瘩,轉(zhuǎn)身各走各路了。風(fēng)大了起來,掀得老申頭的雨衣呼達達直響,雨趁機淋濕了他半個身子。
傍晚時,村頭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傳來村長沙啞的聲音:“各位村民請注意,今天晚上有臺風(fēng)暴雨,望險房住戶借房一住,避免房倒傷人?!贝箫L(fēng)呼地刮過,將喇叭里的話切成幾段。
老申頭望一眼風(fēng)雨中的煙囪,一塊泥坯掉下來,碎成爛泥。老申頭披上雨衣出去,繞房子轉(zhuǎn)一圈,去年插的草還牢牢地貼在房頂上,嚴嚴實實地遮著泥房。此時,老申頭恨起這些忠于職守的草來了,是它們阻礙了房子倒塌的進程。老申頭背風(fēng)站著,想上房抽幾把草下來,讓雨水順房頂流進屋里。但他沒敢動,他感覺風(fēng)雨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瞅,今兒白天老田頭不是已經(jīng)瞅著了嗎?他站在雨中,聽見鄰居搬東西的聲音,吵鬧的聲音,大風(fēng)呼呼刮的聲音,雷聲、雨聲。他突然轉(zhuǎn)過頭去,大雨刷地斜著打到臉上,他什么也沒有看見。他立刻攀上梯子,伸手胡亂拽幾把草擲于地上,那草立刻就被雨打到爛泥里。他慌慌地下了梯子,險些滑倒,心怦怦跳著。剛定了定神,就見村長和治保主任來了。勸他搬家,房子都替他找好了,住東片大張家的廈子。說是廈子,比老申頭家的房子好多了。老申頭搬進去時想,民政能給蓋大張家的廈子這樣的房子也行呀!大張家的廈子,跟他們家的房子一樣高,一樣寬,一樣亮。老申頭坐在東片高高的炕上,看著大雨點打在寬大的寶石藍玻璃上,心里洋溢著一種幸福感。同時很希望自家那三間低矮的泡在水里的破草房,能在這次興師動眾的暴風(fēng)雨中倒掉。那樣,民政能給蓋新的吧?侄子已經(jīng)說了,國家不能不管災(zāi)民。
半夜時,大張家廈子里的炕終于熱了上來,老申頭躺在炕上,很舒服地伸展開胳膊腿。他的傻兒子在炕梢死豬一樣呼呼大睡,老申頭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坐起來,披了衫子,豎起耳朵仔細聽外面的風(fēng)雨,希望風(fēng)再大一點吹,雨再大一點澆。可是,風(fēng)似乎累了,像一只怒吼的獅子,吼一陣,見沒什么反應(yīng),也就失去了興趣,向西南漸漸遠去了。風(fēng)小了,雨也跟著停歇了。老申頭心里很急,他一骨碌爬下地,拿了二齒子,悄悄地從窗子跳出去,趁黑向自家住的西片老宅基地摸去。
快到家時,突然聽見鐵器的撞擊聲。他立刻停住了,側(cè)耳細聽,隱隱的似有似無。還有漸漸遠去的風(fēng)聲,淅淅瀝瀝的雨滴聲,和一片響亮的蛙鳴。老申頭摸到自家墻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時,眼前果然有了亮色。他看見房子上插的草很牢固,像忠誠的衛(wèi)士守在那兒。自己抽草的地方,面積又大了一些,看來真有草被風(fēng)刮走了。老申頭想進去看看屋里漏沒漏雨,又不敢點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只好摸索。屋里的墻壁好像濕了一點兒,是慢慢洇濕的。
房子并不曾與他合謀,在他希望倒的時候,嘩地一聲倒掉。老申頭很是生氣,以前修房子時,一把草一把草的,苫得很仔細。那時老想讓房子萬古千秋,像待孩子似的小心。誰知道有今日政府救濟的事呢?老申頭出屋又看了看房子,空空曠曠的,像個廢墟。他就像望子成龍的父親面對兒子不爭氣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樣,心里堵得慌。老申頭操起二齒子,推了推煙囪,刷地掉下兩大塊泥坯。他又去推那有一道裂縫的墻,這面要倒不倒的墻,今日像和他賭氣似的,硬是紋絲不動。老申頭很是氣憤,嘴里念叨著:“不該裂縫時,你一天到晚咧開大嘴嚇唬人,該你倒了時,你還結(jié)實了?!?/p>
老申頭扔了二齒,雙手撐墻,一擁一擁的,還是不動。老申頭頭上冒汗了,他用腳狠狠地蹬了一下墻,回頭拿起二齒,沿著濕墻根刨。夜很靜,只有遠去的風(fēng)尾巴在他身前身后繞著。二齒的聲音傳開去,老申頭膽戰(zhàn)心驚。他放下二齒,前后左右瞧瞧,見沒人,便用手摳墻泥。一根細樹枝猛地扎進手指尖,疼痛鉆心。老申頭甩著手,生著氣,也著急。眼見著風(fēng)啊雨的,什么都沒蹤影了,眼見著這破房子又抗過這個難得的暴風(fēng)雨之夜了。蓋的時候,希望它堅固,住的時候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它倒??伤裉斓魤K泥明天裂條縫地嚇人?,F(xiàn)在,該它倒了時,它卻故意和老申頭作對,硬是挺過了暴風(fēng)雨的爛天氣。老申頭甩著手,有細碎的血珠子被甩到雨水里??粗摰共坏沟姆孔?,感受著手的疼痛,老申頭來了氣,照著有裂縫的墻砰砰就踹了兩腳。奇跡出現(xiàn)了,那裂縫越來越大。這時,天又下起了雨,風(fēng)也緩過勁來,呼呼地刮。老申頭見風(fēng)雨都來了,很是高興,再不敢錯過這個天賜的機會,忙跑去拿二齒刨墻根。刨了三五下,剛想躲開去,只聽“轟隆”一聲,泥墻壓了下來……
半街的人在睡夢中都聽到了那一聲巨響,有跟老申頭關(guān)系好的鄰居,把頭探到外面看看老申頭家已經(jīng)倒塌了的房子,為老申頭終于如愿了而高興。他們說:“老申頭家的房子倒了!多虧人都搬出去了,這下可好了,民政能給蓋新的吧,老申頭盼望了一個夏天呢。”
雪糕 冰棒
霜賣雪糕冰棒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頭些年家家都沒有冰箱冰柜,小店也不經(jīng)營,霜的生意特好。進一箱子貨,往哪兒一走,一趟就賣完了。剩下幾個化軟了的,拿回家自己吃,或分給鄰居,用水瓢連化得軟軟的冰棒和一些冰棒水一起端了去。有時化沒了,就送糖水去。鄰居小孩喝慣了糖水,吃慣了化軟了的冰棒雪糕,經(jīng)常在傍晚時守在村口,等她回來。那時她生意好,有時故意留幾支不賣,馱回來給等她的孩子們吃。孩子們吃的時候,她站在一邊看,很是得意和自豪。因為她是個殘疾人,能有為別人做點事的機會,她是多么高興啊。
如今不行了,干這個買賣的人太多。不單單是各屯的老弱病殘者,屯里凡小賣店都賣。各家各戶有冰箱冰柜的,早已備足了雪糕冰棒。霜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她推了小“二二”自行車沿街叫賣,一上午也賣不了幾支。屯里的小店還攆,不讓賣,說擋了他們的生意。
霜算不算殘疾人,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少胳膊不少腿,只是身高矮點,只有一米二,腿有點彎。自從霜九歲時隨著家人搬到吉林某農(nóng)村,就再也沒長個兒。那個地方的水,喝了愛得病,叫大骨病,每個骨節(jié)都大,還疼。從吉林搬回來時,霜的骨骼已經(jīng)成形,是個大人了,雖然她的個兒始終停留在九歲上。如今霜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有一個兒子,是第一次婚姻留下的。丈夫去世后,鄰居以及她自己,都覺得天塌下來了,必須再找個男人幫她支撐這個家。然而,天不從人愿,第二任丈夫,真的以為她們娘倆得靠他養(yǎng)著了,時常發(fā)脾氣,甚至打罵。霜忍無可忍,終于痛下決心,離了。從此,霜對男人不再抱有幻想,自己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閑時她很懷念去世的丈夫,離了的那個,她沒什么好印象。如今,霜得掙錢供比她高了許多的兒子念書。霜一見到她高大的兒子,心里就有種抑制不住的成就感,對生活也充滿了希望,有了奔頭。她得拼命掙錢攢錢,供兒子念初中讀高中上大學(xué),霜決不允許兒子因家里沒有錢而念不成書。她還要攢錢給兒子買房子結(jié)婚用,這是個遠期目標,沒誰可以幫她,再不敢奢望找個男人來幫忙這條捷徑。一切都得靠她自己賣雪糕冰棒,一角一角地攢。
屯里大街沒有生意時,霜想到了人多的集市。每個趕集的人,都不可能帶了雪糕冰棒。多好的機會,多好的陽光呀,霜為自己的聰明而高興。立刻往保溫箱里裝貨,合計著雪糕好賣呢,還是冰棒?霜得考慮好人們的心理,不然,效益就不好。人家想吃雪糕,你箱子里盡是冰棒,或者相反。霜遇到過好些這樣的情況,這種時候,她急得直冒汗。有人要買貨,而你卻沒有,這是商人最上火的事情。賣雪糕冰棒的霜,可以算個商人嗎?霜很希望自己算個商人。
霜急急忙忙趕到集市上,發(fā)現(xiàn)和她想法相同的人那么多。每個路口,每條通道,每個角落都布滿了賣雪糕冰棒的人。霜有些痛恨這些人,都是健全人,他們完全可以干點別的掙錢呀,偏偏也來賣雪糕冰棒湊熱鬧。這樣集市上她就不能賣了,今天她還為孩子們裝了奶棒。得想法把這一箱子賣出去。生意把她攆到了離家二三十里地的蝦池、水產(chǎn)養(yǎng)殖場、石場。蝦池有好幾個看蝦的人,石場有打石頭的人。這些零碎地方,別人都不愿去。雖然她不知道他們肯不肯賞臉,在她千里迢迢大汗淋淋地趕去時,買她一支、兩支、三支雪糕冰棒。霜的最大奢望是一個地方能賣十支。讓她感到高興的是,那個打石頭的地方,就讓她一下子賣掉了十支冰棒,實現(xiàn)了她的理想。霜很感動,按常規(guī),一下子買十支以上的,霜都要贈送一支。白送一支,那人卻又付了錢。那人說:“你不容易,馱這么遠,哪能白吃?你有本錢的?!边@一回,霜沒有感動,而是一種被理解了的微笑,很開心的樣子。你瞧,霜有開心的時候呀。說這話的人長得很黑。他還說:“明天十二點,你送幾瓶啤酒來,帶點酒肴兒,花生米什么的,我要請客?!彼嵌嗝锤吲d呀。這樣,明天再來,就不是瞎闖了。霜很興奮,當天晚上,就把啤酒、酒肴兒、雪糕冰棒都準備好了,放在她買的二手冰箱里。明天是端午節(jié),上山登高的人一定很多。霜不想錯過人扎堆的地方。她計劃早晨四點往山上走,九點半就下山,回家?guī)掀【剖裁吹耐瘓鲒s,估計十二點前就到了,誤不了他們請客。
第二天早晨,天還很黑。她開燈看表,凌晨三點。有些太早了,但她怕睡過了頭,就起來做飯。自己吃點,剩下的放鍋里。兒子有鬧表,自己起來吃飯上學(xué)。一切收拾好往外走時,發(fā)現(xiàn)車帶沒有氣了。霜撥出氣門芯小皮看看,換了小皮。她把小“二二”車子的前后帶都打足了氣。她知道氣打足了顛顛人,但省力氣,騎得快,這是最主要的。
比計劃晚了半小時,四點半天剛蒙蒙亮?xí)r,她走在路上。已有很多買賣人往山上去了。有推飲料的、有往山上推食品、小玩具、燒烤、套圈的。那么多人,趕集似的,霜很自豪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霜騎得很慢,被人家拉下了。終于到了山根,她犯難了,怎么推上去呢?這么陡的山坡路,要一口氣推到能站住腳的地方,半路上停不得,不進則退,一退就滾砬子了。霜沒時間考慮了,眼瞅著別人紛紛超過她,都推上去了。霜一狠心,開始上。好不容易走了五十米,推不動了。要上不上時,有兩個登山的小學(xué)生說:“阿姨,我們幫你推?!眰z孩子一邊一個一齊用力,車子又往前走了。后來,速度慢了,霜回頭見倆孩子累得滿頭大汗,小臉紅撲撲的。霜有些舍不得,決定不上了,就把車子橫在半山坡。倆孩子松了手,呼呼地喘。霜拿出兩支雪糕,給他們一人一支。倆孩子齊聲說:“謝謝阿姨。”霜不好意思了,說:“哎,是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的呀!”
霜就在一棵樹下擺好了箱子,這地方注定賣不出去多少。因為剛剛上山,人們還不渴不熱也不累。非要上到半山腰或山頂那塊平地才好,但霜不敢奢望了。她守著白色泡沫保溫箱,眼巴巴地瞅著山路上的行人。他們仨一幫倆一伙,穿著白衫白褲,女的穿著白色連衣裙,飄飄然像仙子仙女下凡。她們打著遮陽傘,手牽著手,一路說笑,看也不看路邊的霜一眼,把霜當成了一截木樁。一個小時過去了,一支也沒賣出去,霜很傷心。一早上忙忙碌碌的,急落落地來,熱乎乎的希望啊!再呆一小時,霜就該回家馱東西上石場了。有個別下山的人,手里都拿了東西。有雪糕吃了一半的,有舉著烤肉串的,還有邊走邊擺弄玩具的。霜想再等半個小時吧。她端坐著,冥想著,不知不覺進入了祈禱的狀態(tài)。
她悄悄地把雙手合在胸前,默默地念叨著。霜有時遇到煩心事,會在心里悄悄地說給一個人聽,那就是她心中的神了,這個神就是她去世了的丈夫。這里一到星期天,就有婦女去鄉(xiāng)村簡易教堂聚會。經(jīng)常有人勸她信上帝,說你這么苦,信了上帝吧,上帝在你困難時會幫助你的。霜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她是沒有時間考慮到底是誰創(chuàng)造了人,誰又在主宰著人的命運。她惟一想到的是,自己不勞動,信誰也白搭。她更知道這祈禱沒啥用,消磨時間吧,就像睡不著覺的人數(shù)數(shù)一樣。不過此時她還是希望有一股什么外在的力量幫幫她,讓她賣掉幾支冰棒。別沉甸甸地推上來,再沉甸甸地帶回去。
終于有人注意霜了,是一個領(lǐng)著孫女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著霜,看了好長時間,然后扭頭問孫女吃不吃雪糕,她孫女沒明白奶奶的意思,搖頭不吃。老太太沒聽孫女的,買了兩支,給孫女一支,孫女的頭搖得歡實:“我不要!”老太太硬逼著,那孩子接了,轉(zhuǎn)身扔到草叢中:“我不要!”霜的臉唰地紅了,她站起來抓了錢去攆,老太太不收,霜有些急了,一把塞到老太太的兜里。老太太回頭看看霜,狠狠地拽孫女一把,祖孫倆怏怏地走了。霜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需要別人照顧同情。霜知道再呆下去很沒意思,就把箱子抱到車架子上綁好,捏著車閘,吱吱嘎嘎下山了。
一陣風(fēng)刮過,涼津津的,霜感覺天要下雨。每年端午節(jié),或早或晚都要下一陣雨。上山的人多了起來,有熟人向霜打招呼:“這么快就賣完了?”霜一臉無奈的笑,說:“賣完了!”忙了半上午,一支都沒賣,這是掉鏈子的事情。霜極要臉面。
霜綁好了啤酒、酒肴兒、花生米,還有少量的冰棒雪糕。出門時,天更陰了。霜站在大街上瞅瞅天,要下雨的樣子。她想綁個雨傘,看看表,沒時間了,她需要騎兩個小時車子才能準時趕到石場。小小的“二二”車子,車座很矮,但她上車還是有點費勁。她的雙腿彎著,彎度很大。本來就短胳膊短腿,由于這個彎度,又矮了一截。霜的左腳先踩在車拐子上,身子往上一躥,右腳躍過斜梁,搭在另一個車拐子上。同時,左腳移在車扎子上,往下一踩,右腳升上來。霜的右腳有毛病,使不上勁,就靠左腳的功夫了。左腳負責(zé)往下踩,再一提,右腳只管搭一下,把要下不下的車扎子搭下去。霜能駕馭自行車,是個奇跡,她竟還能騎車走二三十里路去賣冰棒,自己養(yǎng)自己,還供了兒子上學(xué)。有時候她騎車到一個很偏僻很遠的地方,卻一支都賣不掉。這時,她就生氣了,生別人的,也生自己的。
霜行走在鄉(xiāng)路上,幾個雨點落到頭上,涼浸浸的。她加快了速度,汗水浸濕了后背?!班浴钡匾宦?,保溫箱上落了一個大雨點。騎了幾步,“嘣”又一個大雨點打在箱子上??磥磉@場雨不會小了,她想著這個時候兒子肯定放學(xué)了,也要淋雨了。她早上給他放在枕邊的兩元錢,不知他能不能記著去買點吃的,那樣就可以不回家了。她當然不知道她的兒子正在網(wǎng)吧餓著肚子消費那兩元零花錢。為著兒子的形象,她從沒上過學(xué)校,和老師也沒有溝通。她相信她兒子所說的一切。偶爾出于好奇,她就問兒子兩元零花錢都干什么用了。她的兒子一副真誠的樣子回答,上午一支雪糕,下午一支,她很滿意。不過由于自身的遭遇,她要求兒子不要到小店買,要買騎自行車馱冰棒箱的人的雪糕。她不知道兒子到底聽沒聽她的,她言到了也就放心了。
又幾個大雨點打在她的頭上,一場大雨馬上就要來了。山上打石頭的那幾個人會不會跑到什么地方躲雨,讓她白跑一趟?這樣想著,腳并沒有停的意思,大雨嘩嘩下的時候,霜正行在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山路上。兜頭的大雨,把她的頭皮都打麻了,雨像要把她澆滅了似的,瘋狂得很,上下前后左右都是雨。她像立著泡在水里,雨把氧氣都沖走了,她感到憋悶,大口喘著,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流進嘴里,清涼涼的。雨水也流進了她的衣服,流到了鞋里,她的腳泡在水里,脹脹的。濕衣服裹緊了她的身體,她一抬腿,緊裹著腿的濕褲子便刺啦一響,沙紙似的,磨得她的膝蓋很痛。頭上頂著幾乎是滿懷仇恨砸下來的雨,身子沉沉地往下墜。實在騎不動了,她下了車子推,腳在吃飽了雨水的鞋里打滑,一走一個聲響,屁一樣跟著她。雨水在她臉上,像淚一樣流淌。此時她真的是流了淚的,但看不出來。因為看不出來,她才讓淚在四周雨霧朦朦的山路上,水一樣地流下來。身前身后都是雨,天上地下全是水,她無路可走。水沒了眼前的路,沒了她的鞋,她一腳踩在了泥坑里?!班邸钡匾宦?,車子倒在了她身上。她起了兩起,壓在她身上的車子沒動。正絕望時,前邊過來一個人,霜躺在車子底下一聲高喊:“雪糕——冰棒……”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