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海灘

2009-07-07 09:52陳家橋
山花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北戴河療養(yǎng)院海灘

陳家橋

1

江文選擇津浦線作為他前往北方的乘車路線,在他印象中這條線應(yīng)該是貼近大海的,雖不是走在海邊,但至少是離海岸要近一些。他承認他迷戀大海,勝過大山和湖泊,有時他思考這個問題,認為主要是由于他出生在山區(qū),對高大的山峰的興趣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使他十分的自得,但成年以后,還是覺得大海更能把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沉地穩(wěn)住。

他是五月初從中部出發(fā)的,假如他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撂到一邊去,他不會有這樣的可能,獨自去北方,去海邊,況且是沒有任何工作任務(wù)的。惟一可以讓他覺得必須這么做的理由,僅僅在于他有一個無法告白的內(nèi)心隱秘,說得絕對點,他不去北方,不到海邊去,他就不能有一丁點兒寧靜,可以說有時他快要崩潰了,這與他知識分子的身份之間有著多大沖突啊。在火車上,他打開電腦,用無線上網(wǎng),聽下鋪的男人打電話,看對面床上鋪的女人小心地蓋起被子,她顯得過于謹慎。狹小的空間里居然有四張鋪,雖然還缺一個人住,但依然顯得擁擠。他在想,假如自己有更大的權(quán)力,可以讓一個包廂都成為他一個人的,但他轉(zhuǎn)而又想,也許不要什么權(quán)力,買四張票不就可以了嗎。

上車時還不到六點,但對面的女人已經(jīng)蓋了被子,他意識到在火車上還是少說話為妙,但為了阻擋那個下鋪的生意人不停傳來的打手機的說話聲,他還是忍不住向?qū)γ娴呐苏f,你經(jīng)常去天津嗎?這個問題讓女人有些詫異,她也許并不是去天津啊,他反應(yīng)很快,馬上就改口,說道,也許你中途就下呢。倒不是這個女人的沉默使他奇怪,而是他發(fā)現(xiàn)她居然是側(cè)著的,臉朝著這邊,可以說她幾乎是臉朝向他的。他想他正是這樣一個人,有一定的魅力,不招人討厭,很多人都愿意跟他搭訕。為了使這個女人不再沉默,他又跟她講了一件在天津可能會發(fā)生的大事。女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對他說,我一直想到天津去做事呢。他意識到原來這個女人還處在人生轉(zhuǎn)折關(guān)頭,既然她可以到天津去工作,那說明她目前并不那么穩(wěn)定,至少在職業(yè)上是這樣的。

其實,在這個時候,他不大喜歡跟一個陌生的女人來談?wù)撛诖蟪鞘械墓ぷ鲉栴},所以他有些粗魯?shù)胤穸怂南敕?,他對她說,其實天津這個城市不怎么樣,都說要把天津當成另一個北京,但那不可能,在我看來,它是個麻花。他確實夠有水平,女人被他這句話給吸引住了,這從她眼神里能夠看出來,但他下決心不再跟她討論問題。當女人反過來不斷向他發(fā)問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十分煩躁了。女人在鋪位上斜支著身子,并且倒了一杯水,一直很不自然地朝向他,跟他又談?wù)撈鸨本?。他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沒有說出他是到北京去的,但那個女人堅持這樣認為,這個想當然的認定使他有些生氣,所以他不得不聲明,他不是去北京,不過他承認他去的地方離北京已經(jīng)不太遠了。女人也向他說明,她不是去天津,當然她也不是去北京,她要去的地方,是大海邊。她失業(yè)了,她很明確地聲明自己并不害怕失業(yè)。

她說她要到海邊去,這個可怕的說法使他十分不快,因為他也是要到海邊去的。這個倒霉的都要去海邊的念頭使他十分惡心,不論這個女人是誰,在火車上知道她也是去海邊的,這讓他不能接受,他果斷地向她傳達了自己的厭惡情緒,并轉(zhuǎn)過臉,關(guān)閉了自己的電腦。那個下鋪的生意人關(guān)了手機,跟那個女人說道,究竟到哪兒???她說,到哪?還能到哪?到北戴河啊。他聽見了,真是罕見,但也真是奇巧,不過這沒有什么好記掛的,大海又不是哪一個人的,去大海,去同樣的大海犯法嗎?有違道德嗎?他知道是那個生意人把車廂里的頂燈關(guān)了,他幾乎是三秒鐘就陷入了沉沉的可以阻止惡心的睡眠。

2

實際上從北京火車站出來之后,在車廂里的記憶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但他總是加快腳步,好像那個女人還會跟在他后面。他出了車站廣場,上了出租,他幾乎是想讓司機直接把他送到北戴河,但他又隨即意識到這是個瘋狂的想法。于是,他還是乘到沈陽的火車,只是這一次是在北京西站。到北戴河比沈陽要近,下午四點鐘左右他就到達了北戴河火車站。他去的仍是那一次住過的療養(yǎng)院。北戴河的療養(yǎng)院跟昆明西山腳下的療養(yǎng)院不同,它們更加的復(fù)雜些,不僅房屋結(jié)構(gòu)要復(fù)雜,主要還是它們一般都有一個巨大的門樓,兩邊刷有標語,他心里一直把療養(yǎng)院當成神秘的據(jù)點。他到柜臺辦理手續(xù)。雖然之前他打過電話,但是那個姓吳的大姐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當然這也只是他自己認為的,事實上吳大姐不但表明她記得他上一次來過,而且對上一次的事情有著強烈的印象,至于別的,吳大姐沒有多說。吳大姐把他安排在三樓向南的第二間房子。

進了房間,吳大姐打來電話告訴他,在這個季節(jié)來北戴河的人不是很多,為什么呢?他問。吳大姐說,因為還沒有到最適合在海邊游玩的時候。但吳大姐為什么要打電話上來說這個事情呢,他有些暈乎,原來吳大姐是跟他說,晚上她可能不在,所以進療養(yǎng)院大門時要跟守門人解釋一下,說是吳大姐她同意的,你可以晚一些。吳大姐怎么會知道呢?他放下電話,從包里掏出茶葉筒,放了霍山黃芽,然后沖水。黃芽在茶杯里落了下去,他又想起來吳大姐是了解他的啊,他在這個季節(jié)來,他不是有心事嗎?否則怎么會一個人到這個地方來呢?他有點感謝吳大姐,畢竟是熟人,知道他心里的一部分。

這個療養(yǎng)院是部隊的,與其說他喜歡的是這棟樓,不如說他喜歡它有這么一個院子,而院子里有樹、有小山包、有臺階,還有一個蓄水池,一個水塔,還有一排小小的機械房,這都是令他印象深刻的。當他下樓時,吳大姐還坐在那兒,吳大姐站了起來,她的背后是被煙或其它火焰薰過的發(fā)黑的木質(zhì)壁畫,這種東西令他有點反感,當然他是給吳大姐的有點超常的熱情給嚇住了,他覺得真是沒有必要,事情都過去一年多了,現(xiàn)在他再來,很簡單,只是要看一看大海,看一看大海,會引起別人那么大的注意么!就在吳大姐跟他重復(fù)她之前在電話中跟他說的事情時,有幾個年輕人背著包到了大堂,吳大姐跟他們講起房間的價格,朝向以及溫泉。他被擱在那兒,原本他可以馬上走開,但他沒有,他發(fā)現(xiàn)吳大姐邊上坐著一個很年輕的女孩,不用說,那是吳大姐的女兒,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他,站了起來,并且走到他身旁,對他說,我媽媽忙,我們到院子里去。他跟她一起到了院子里,她很神秘地說,我知道你是來看大海的。他說,是的。她又說,但你沒有說實話。他想這女孩不簡單,為什么她猜到我沒有說實話呢?她說,我媽悄悄告訴我,說去年你那次,你就跟她講過,你是忘不了這個地方了,終生都忘不了,你表示過你還要再來的,所以一年多之后的今天,你就來了。他有點詫異,一個年輕的女孩居然會跟她的母親討論他的事,并且,他并不是一個跟她認識的人。他們已經(jīng)走到接近療養(yǎng)院大門口的地方,那兒有一棵樹,樹很高,但絕不是南方的品種,她站在樹下跟他說,你要看的是海灘。他笑了笑,其實海灘跟大海有什么區(qū)別呢。但區(qū)別大呢!他憤恨地反對了一下自己,這種反對是必要的。他脫口而出,是的,海灘。

3

已經(jīng)六點鐘了,天空沒有黑掉,離黑定還更遠,假如吳大姐沒有在下午提醒他有關(guān)晚上遲歸時必須要向看門人解釋的話,他實際上是考慮不回到療養(yǎng)院去的。這些年,假如晚上不想回到家中,賓館中的話,其實有浴場、歌舞廳或者茶樓可去,隨便在什么地方過一夜,在這個時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注意到那個吳大姐的女兒已經(jīng)陪他到海灘上來了,她很有感覺,可以說她是有備而來,好像她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機。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在南方讀書,這一次是專門請假回來,到母親工作的療養(yǎng)院里歇幾天。這沒有讓他困惑,他完全可以理解,就像他在來之前就已經(jīng)給療養(yǎng)院的吳大姐打電話訂好了房間一樣,吳大姐的女兒顧霏,也可以在無意中聽到這個消息后,盡快訂好行程也返回了北戴河,但是即使你完全明白了內(nèi)中的緣由,你又能阻止什么呢?阻止一個年輕的女孩回到北戴河,還是阻止她回到她母親工作的療養(yǎng)院?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現(xiàn)在他倆已經(jīng)來到了海灘上,這更改了他的一個習慣,以前凡是他想到那件往事,他總是會提到大海,但現(xiàn)在至少這個女孩跟他說起之后,就準確地說出了這個稱謂,海灘,海灘,這是個很準確,或者說更準確的地方。

坐在海灘的石頭上,可以看見東方的微光。海灘上最多的是沙,粗礪的有,細的也有,大部分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沙粒,海灘上有人,但人不多,他們很多還都背著包,他們或者是沒有住下來或者是包里背著有可能在海灘上用得著的東西,比如坐墊、相機、餅干或者避孕套。但他和顧霏,是沒有帶東西的,他意識到她拿著手機,很輕巧的樣子,他就是認定她是個很準時的女孩。她和他斜著在沙灘上走,也就是從通向療養(yǎng)院的那個岔口向著那個有暗礁的地方斜著插,這樣他們便要在海灘上留下一條斜線。她說,我在南方隨時會想到這片北方的海。他說,你這么年輕,你沒有必要戀家,你完全可以在南方一直住下去的。顧霏用手機在空氣中揮舞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點火,就在海灘與公路夾角的地方,也許是在烤東西,也許僅僅是要燒掉一些東西。但顧霏還是強調(diào),她會想到這兒,想到秦皇島、北戴河,想到這一片海。他幾乎要附和她了,因為講她在南方有什么意思呢,她只不過是表達她對這片海的思念而已。實際上他在那個直通療養(yǎng)院的岔口下來之后,本來是要向北的,向北邊去,在那兒他也許可以靜靜地想一會兒,但跟顧霏一起就是轉(zhuǎn)到這個斜著向南的堡礁這兒。她說,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要走海灘的人,你很明確,你要在這個時候到海灘上來。這時,他看見有一家三口正在放風箏,天已經(jīng)比較暗了,風箏沒法飛起來,因為男人在沙灘上跑得很慢,無法把那風箏逆著風揚起來。

4

其實,吳大姐說的沒有錯,他確實是很晚才回到療養(yǎng)院。天一黑定,吳大姐的女兒顧霏要把他帶到?;书w里吃飯,他就料定自己這次來(雖然不來就要崩潰),實際上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或者說他本來就已經(jīng)沒有辦法給自己提什么問題了,他相信自己對這個地方,對北戴河,對大海,特別是對海灘,有了一種刻在生命深處的眷戀,顧霏如果要帶他去吃飯就一定要帶他到一家海灘邊的飯店,所以顧霏就帶他到了?;书w。這北戴河的海灘,就數(shù)這個海灘最長,綿延有十多公里,中間幾乎沒有間斷,而且海灘的分布呈帶狀,像海帶那樣。?;书w他沒有聽說過,但顧霏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她跟大海、秦皇島、北戴河、海岸、礁石,以及這個城市之間有著別人無法抓住的特有的牽連。當然進了海皇閣,他發(fā)現(xiàn)顧霏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她是多么懂他的心思。他們坐在二樓,因為海皇閣是建在海灘與公路之間,在?;书w的窗下就是大海,夜晚的海,如果不是有一種對于大海的毫不費力的想像,你可以當窗戶是一片虛空。

飯店是顧霏的朋友的父母開的,那個男孩子叫周小林,他和顧霏是中學同學,現(xiàn)在北戴河做貿(mào)易,他很精明,聽顧霏向他介紹了江文的身份之后,趕忙聲明一定會把飯店里最好吃的海鮮都做給客人吃。他看見顧霏和周小林甚至在包間外邊偷偷地耳語了幾句,顯然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周小林說,這里經(jīng)常有著名的人物來,但大部分所謂著名的人物都是演藝界的,像你這樣的,還很少。這個周小林,作為飯店主人的兒子已經(jīng)給足了他面子,但他卻有些煩躁了,因為他不過是來吃一頓晚飯而已。他和顧霏坐在窗前,因為是包間,門是關(guān)著的,他除了把頭朝向大海,他就必須要面對這個女孩。女孩的態(tài)度沒明確,她就是專門從南方趕回來,到母親的療養(yǎng)院里來歇一歇的。他于是想追問,是否有一種可能,是她在得知自己訂了房間之后,才專門從南方趕回的呢。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強調(diào)總之她會和他見面的,這在她來說,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她想也許她要講他是一個特殊的人了。是啊,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也許即使他沒有來過北戴河,沒有在這家療養(yǎng)院住過,她也會知道他的一些情況,當然那樣的話,只會很有限。不過,現(xiàn)在的媒體很發(fā)達,她又是一個在南方讀書的新新人類,她又怎么可能在了解他的一點情況之后無動于衷呢,況且他上一次到療養(yǎng)院來,難道還沒有給療養(yǎng)院的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嗎?

雖然周小林囑咐飯店的人給他們弄許多好吃的,但他還是只喜歡其中很少的幾道菜,那種鹽焗對蝦很不錯,他不太了解對蝦的情況,于是顧霏就跟他解釋說,所謂對蝦,不是本地的呢,是日本海的。由于都是海岸邊,自然價格也很適中,他向來對拔蚌以及鮑魚很沒有好感,因為他很少吃海鮮,更習慣于接受淡水魚和河蝦之類。菜肴很豐盛,席間,周小林拿本書過來,請他簽了名,接著,又執(zhí)意要陪他再喝杯酒,不料卻被顧霏擋住了。顧霏說,他是不能多喝酒的。周小林并不介意,只是從眼神中流露出內(nèi)心的敬佩之情,這個生意場上的年輕人,他什么都懂,更關(guān)鍵的,他聽見周小林跟顧霏說,其實去年他來的時候,我應(yīng)該去瞧他一眼的。這就很對路子了,都是講實話的人。不過,現(xiàn)在這男孩跟女孩顧霏一起見他,也挺好的。大家無拘無束的。

從窗戶這兒看不到海灘,只看到海,當然也只是在感覺上看到海,海灘在飯店的地基底下。女孩吃得很少,她像個有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她跟他說,你現(xiàn)在看的方向,如果在白天,在視野好的情況下,你就能看到那個島。他不太清楚,在這個窗戶的遠處居然還有一個島,他表達了他的疑問。顧霏說,你現(xiàn)在只想著海灘,先前我就注意到了,你很留戀這個海灘,但你要知道大海比海灘要大,比海灘也要更為遙遠,經(jīng)過大??梢匀ミh方。他倆就這樣散聊著,大概是到十點鐘左右的樣子,他記起來十點之后是療養(yǎng)院關(guān)大門的時間了,他愣了一下,因為他看手表,顧霏就跟他說,沒事的,我媽媽跟門衛(wèi)說好了,說你很晚才會回去的,我是親眼看到我媽媽跟門衛(wèi)打電話說的,就在給你房間打電話之前。他現(xiàn)在放松了,反正不急著回去了。她說,你本來也可以不回來的,有什么好看的呢。這個話對他是個不小的刺激,他沒有料到她會這么說。她看了看他,對他說,過去的事情是不能改變的,就讓它過去吧。她有時甚至在想,如果在一年多以前,那時你就認識我的話,或許你可以一直跟我有聯(lián)系,如果你要惦記海灘,你完全可以委托我來看看它,畢竟我就是這個地方的人啊。說到這兒,他有點吃驚了,他問她,什么?可是,那時,你也在嗎?她說,在啊,只是你不知道我在罷了。

5

他不得不承認人的年齡可能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存在方式了,他明知道即使周小林和周小林的父母最后把最昂貴的海鮮都親自送到房間時,他還是不愿意對這些陌生人講幾句令他們感到欣慰的奉承話,他是自己把自己給鎮(zhèn)住了。顧霏就有這個本事,她不同意周小林來給江文敬酒,她自己也喝得很少,卻是硬讓他在吃到十二點鐘的時候,至少已經(jīng)部分地陷入到她的路子中去了。她好像跟他談了不少藝術(shù)問題,這對他倒不至于勉為其難的,但是這個年輕女孩她到底要干什么呢,在她沒有向他承認她也是專門為了他才從南方趕回到北戴河之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她會像別的女孩那樣很輕易地對他產(chǎn)生好感,并且期望著從他那里發(fā)展出動人的情感故事的。他們一點多鐘從周小林家的飯店出來往療養(yǎng)院返回,女孩顧霏幾乎一言不發(fā),他明白夜晚的海風可以把他們吹向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把他們吹到廣闊的海面上,也可以把他們吹向任何一個房間。但是,他還是和她一起往療養(yǎng)院走,他甚至跟她很意外地講出了這個叫做長征療養(yǎng)院的地址,她在這兒生活了這么多年,她卻很吃驚原來這個療養(yǎng)院叫作長征療養(yǎng)院。

不過他是真正意識到自己比不上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孩。她們體內(nèi)好像有一種自己從不具備的控制力,可以絕對地把你比弱下去,使你言聽計從,但他還是挺住了,因為他必須像吳大姐提醒過的那樣,要回到療養(yǎng)院,要跟門衛(wèi)有一個遲歸的解釋。他,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一種及時的遺忘,當他站在長征療養(yǎng)院的門口,跟門衛(wèi)講起話來時,顧霏已經(jīng)不在身邊,他不知道她是何時消失的,這么深的夜,她是在哪個路口消失的,或者當他們走出酒樓,站在海灘上時,她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門衛(wèi)似乎知道他肯定會遲歸,所以非常地熱情,根本沒有怕麻煩的意思,門衛(wèi)一直沒有睡,正在等他呢。門衛(wèi)說,知道你一直在海灘上,知道的,沒有事,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會回來得晚,你不到半夜是回不來的。這時他手機有短信,打開一看,是顧霏發(fā)來的。她說,你趕快睡吧,明天一早,在海灘見。對,他們講好了,明早在海灘他們要見的。

6

他到達海灘時,海灘上一個人都沒有,但他還是看到了在海灘邊很近的海水里的一個影子,當然那個影子只是一個人的頭、肩膀以及由這個很有限的部分構(gòu)成的一個海面上的人。顧霏比他更早就到了海灘?,F(xiàn)在她已經(jīng)在海水里了,不知為什么,即使海灘上一個人都沒有,但他耳朵里好像還是會浮起上一次到海灘時留下的人頭眾多、大聲喧嘩的場景,況且那種很多人在一起的氣息好像隔著時光又在這海灘上升起,鉆進他的眼睛、耳孔還有胸膛里。他看著在自己逐漸走近時分明清晰的海面,他更好地看見了她。陽光在云層里,盡管天空很晴朗,但剛好在這個時間,在天地都發(fā)白的境況里陽光掩在了早晨的云里。他是向海面走來的,現(xiàn)在足以看清她的整個浮在海面上的肩膀了,勉強可以看見她的臉,但是看不清她的眼神。他不必再向前走了,因為現(xiàn)在必須往左邊走,那兒有一排平房,里面是用來換泳衣的,他記得上次來時,用過這換衣服的房間,人很多時,有一種熟肉的氣味,混合著海水的腥咸,給他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而現(xiàn)在一個人都沒有,他忽然有個疑問,比他來得更早的顧霏是不是也在這排平房里換的泳衣?他記得有許多年輕人,他們會把泳衣穿在身上,只要來時脫下外衣就可以直接走入海水。

他進了換衣間,里邊不僅沒有人,而且也沒有任何人的氣息,顯得很冷清,這讓他有點不舒服,不過耳孔里還是會傳出很多人在里邊換衣的聲響,他拎著換下的DISEL到了海灘的邊沿,他可以踩到沙子里的海水了。她游到帶著繩索的老里邊去了,他試了試水,沒有立刻下去,他想也許應(yīng)該看著這個女孩一寸一寸地游回來,游到他身邊。他覺得這是必要的,這是對一個女孩最好的尊重,此時此刻,也許沒有比尊重一個女孩更能夠表達他內(nèi)心的處境了。她于是往回游,并且他可以清晰而準確地看見她劃水的手,再之后他看見她眼睛了,連最細小的神情都能抓住了。在白天,在這個早晨,跟在昨晚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為此,他有一點興奮,不過很快就消減了下去。因為她游得足夠近,水淺了,她沒法游,于是站起來了。她向他走來,太陽沒有出來,他就這么站在水深只及腳踝的海灘上,等她走到面前,也許她可以立刻向前,只要走幾步,就可以靠近他,但她沒有,像被釘在那兒一樣。他看見她的泳帽是灰白色的,她的泳衣是白色的,像很濃的那種白,這種白足以抵銷海水的腥咸似的,她站在他面前了,她居然拉住他的手,對他說,下來吧,一起游。他很想向前傾一下身子,以他那虛弱的心態(tài)他可以撲到她肩頭,但他沒有,他被那海水上她整個的身體以及白色的泳衣給震懾住了,假如可能,他想也許每一個人都可以重新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不因為別的,只因為重新選擇至少可以延緩時間來體味這人世的好處。

他和她一起游了下去,他在前邊,她在他左側(cè)后邊一點兒,是啊,他們都在海水中,一起向大海深處游去,這海灘和海水里沒有另外一個人,只有他倆,他一般頭是朝右的,只是換氣的時候才會扭向左,這時他會看見她,看見她也在看他,他有點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虛弱,好像自己會沉下去的,不過有她在身邊,有在大海邊長大的顧霏在身邊,他什么都不顧了,后來還是她讓他往回,那時太陽已經(jīng)躍出了云層,照射在海面上。那種離海水只有一公分的光焰,把他整個眼睛都點亮了。往回游時,顧霏在他前邊,他總是看見她的脊背和肩,在海水中躍起,躥過那流金一樣的光焰,上升并深入。他一直看著,似乎在重復(fù)的只是她的動作、劃動、上升、下潛,像吸食這細小密匝的光焰一樣,向岸邊游去,她從不回頭,是啊,那是年輕的肉體以及濃重的白色。在這海水上,在最細微的小小的波濤里,與黃金一樣的火焰分割著海水的道路,他感到之前她看見他站著的全部的身體,他是要讓她看見的。即使她并不承認,但他知道她從南方回來,至少是有跟她相遇的意思,而現(xiàn)在他倆在海水中往回,他們在濃烈的上午的陽光中游著,直至他們上岸,海灘上依舊沒有別人。

他們坐在海灘上。沙粒細碎,整個海灘好像都是細小密集,但又不斷重組,呈現(xiàn),再構(gòu)成的凹痕,一直向海水伸去,這白色的沙粒跟她的泳衣一樣,都很眩目。他看著海灘,又望著她,她已經(jīng)披了件毛巾,扭著頭,他看見她有姣好的乳房,不是太大,他知道那是年齡的緣故,但已經(jīng)足夠的堅挺,并且有著他從沒有想過的秘密,他看見她仰倒,看見她的腹部,只有年輕人才有的腹部,有力,并且有無窮的力,他知道這是自己無法比擬的,但是他無法長久地這么隨意地坐著,因為那一直會涌現(xiàn)的喧囂與咸躁會重卷進自己的胸腔,耳孔和脊背,他必須要把視線長久地向海的遠方移去,他聽見她說,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假如你能夠做到凡事可以遺忘,那么也就等于沒有發(fā)生。他望了望她,是啊,顧霏是個多好的女孩,從光焰中來,在光焰中存在過,比自己更加的優(yōu)越,她是個神秘的,比她雙乳的秘密還要神秘的一個存在,他有點暈眩了。他告訴她,我在等一個人。她說,我看出來了。他沒有什么顧忌一樣,對她又說,我在等一個也要到這來的人。

7

中午的時候,溫度升起來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海灘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人,可以說他們的出現(xiàn)似乎是突然的,因為他一直不相信在這個季節(jié)會有這么多的游客來,但是顧霏提醒他現(xiàn)在是五月初,昨天沒有人,僅僅是因為假期還沒有開始,從今天開始放假了,人就多起來,這跟天氣沒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現(xiàn)在也差不多算是初夏了。他們才從海水中游過,他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上纏了一片海帶,細細的,他有些后悔自己被她那純白的泳衣給深深地吸引了,忘了此行的那些獨自承受的東西,人越多,他就越是不相信自己會選擇在這樣一個時間到這里來,不過話說回來,其實他沒有什么好選擇的,是到了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說來就來了。人多,他就想不要再在這個時刻坐下去,因為身邊不斷有人下海,那個劃出來的浴場里有著許多的肩膀和臉。

他站起來,和她一起到那三間平房里去換衣服。他們換好衣服出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沒有沖浴,海水是咸的,這種特有的黏性在他內(nèi)衣里令他有些不自在,但他忍住了,他想很快還會再回到海水里的。中午他們沒有到她朋友周小林家的飯店去,而是從海灘向西側(cè),朝向那個巨大停車場的方向有一棟用木頭在沙地上搭成的簡易排擋,照例是兩層的,他們坐在上邊,她要了許多炭烤生蠔,他小心地吃著里邊的肉,覺得肉很緊,她已經(jīng)換上了匡威的鞋子,那鞋幫上的白星星在他的腳邊閃爍,他想每個人都有一雙與眾不同的鞋子,每個人都是曾經(jīng)的那個人。她看他吃得那么有勁,終于忍不住問他,你打算在這里待幾天?他說,我們會散的,會散,我是在等一個人,我告訴過你的,等他來,最多再待上一兩天,我就會走。

中午太陽很強烈,海灘上都是人,而且有不少流動商販,本地人,還有旅行社的人,甚至有租用沙灘摩托的人在這個簡易的木樓下邊不遠處來來往往,他們很快吃完東西,她提出帶他去一家俱樂部,同樣也是開在沙灘上的,就在這棟木樓再往西的不遠處。不過,去那個地方要繞一個大彎,之后經(jīng)過那個在這片海灘上一直能望見的尖嘴,才能拐到那個海灣。他十分不快,好像人多對他是一種威脅似的,他們?nèi)チ四莻€俱樂部,那是棋類俱樂部,其實下棋的人都穿著泳衣,大概是從海水里上來,或者即將下海,原因就在于這個海灣的換衣房在海灘的沿公路處,最好先換衣再進入海灘,否則要走回頭路。他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guān)鍵,所以他敢肯定這里的人都是要下到海水里去的,沒有人是為了打聽什么,觀察什么,或者無事生非地坐在這兒下棋的。

他們坐到靠窗的位置,這里能看見海水和海灘,這樣他就更為放心些。他們下的是象棋,她為他點了飲料,他隨手給她了一張百元鈔票,她推辭了。在下象棋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可她并不引以為傲,只聽她淡淡地說,都是媽媽的那個朋友教的。他沒想追問這個,但她卻自己說開來,她問他,你覺得我媽媽怎么樣?他想了想說,很好啊,很關(guān)心人。她沒有順著他的意思接下去,因為他并不真是要討論她媽媽。她接著很認真地問他,是不是象棋比圍棋更契合中國人的思維。他說,象棋是中國氣派,她被這句話給鎮(zhèn)住了,她很緩慢很緩慢地說,我就是被你那種中國氣派給吸引的,也許看你作品中的那種氣息,是我無法忘記你的原因。他說,可你不過才剛剛認識我啊。她搖了搖頭,果斷地跳了一步馬,對他說,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8

下棋時,他注意到她那比膝蓋要稍低一點的短裙里的腿,散發(fā)一種淡水的光澤,這個感受很重要,而且他敢肯定她是在換衣時沖過澡的,每一個在海邊生活的人或許比內(nèi)地的人對淡水敏感。他就是這樣想的,并且每當她下棋時跳出矯健的馬,他都要贊嘆她,因為在贊嘆她的同時,他似乎覺得自己是可以掌握像她這樣的女孩的,這種意識對他很重要。在這個海灣里看不見之前那個海灣那么多人,而且因為是在二樓,朝著東南的側(cè)向,跟陽光有一個角度,可以看清這一片海灘的腳步,可以看到海灘上那些有條不紊的印子,既有摩托留下的,也有許多人往那個浴場口走去留下的一道粗大的三米見寬的深色印記,他是注意觀察的,他想只有許多人有同樣的路線時,才會在海灘上留下一條明顯的印記,倘若你僅僅是在海灘上散步,你幾乎是留不下一條明顯的腳印的。

下完棋,他們回了療養(yǎng)院,因為已經(jīng)來了這么長時間,他幾乎一直是跟顧霏在一起,所以再見到吳大姐時,吳大姐反倒沒有什么特別要叮囑他的了。他坐在吳大姐柜臺里邊的房間,他知道這是一間小倉庫,堆滿了材料,都是療養(yǎng)院里必用的。顧霏打開了電腦,在那兒看郵件,吳大姐給他泡了杯茶,這時,這間房子更朝里的一道門開了,出來一個穿軍服的中年男人,不過等他坐到身邊,吳大姐介紹他認識時,他才發(fā)現(xiàn)不是軍服,是一種類似便衣樣的滌卡黃綠色制服,他是吳大姐的朋友,姓孫。孫先生握住他的手,吳大姐說,自從上次出了事以后,他就總是打電話來,說要訂房間在這里好好住上幾天,這次終于來了。孫先生點了點頭,大概他已經(jīng)聽吳大姐講過江文要訂房的事。孫先生說,出那樣的事是怪不得誰的。他這句話當然是為了安慰他的。他把茶杯在水中轉(zhuǎn)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自然,不過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孫先生又說,每年在這里,都有這類事情發(fā)生,可以說每一天都不可避免,這不足為奇。吳大姐給他加了點水,搖了搖頭,說那是個好女人。他注意到吳大姐稱她為女人而不是女孩,這是對的。

吳大姐用手摸了摸女兒顧霏的頭,看了看她的電腦,低下身去,問顧霏,你陪江先生在海灘上轉(zhuǎn)了不少地方吧?女兒仰仰頭說,是啊,我們游了泳,還下棋,我們沒離開過海灘呢。吳大姐把手從她女兒頭上移開,對江先生說,顧霏,她一直在等你呢,每隔幾天都要問我,說那個江先生什么時候來北戴河?。窟@不,你終于來了,她也從南方回來了,專門堵你的,他是你的追隨者。孫先生不甘寂寞,也有些猾頭地說,我看過你的書,但我們老了,接受不了,不像顧霏他們,他們這代人夠開放,什么都能接受。顧霏看了江文一眼,她眼神中有一種現(xiàn)場其他人都弄不懂的復(fù)雜的表達,但他抓住了,那意思是,我確實懂的,懂你的,但問題是,這個重要嗎?在海灘上,一個懂你的女孩真的重要嗎?能改變什么?或者說能解決什么呢?他依然十分的困惑、擔憂,甚至可以說海灘上存在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9

顧霏到北市區(qū)看他爸爸去了,她跟他說一個半小時就回來,最多不會超過兩個小時,因為周小林會開著他的賽歐汽車送她往返。其實每次回來,都要看她爸爸,他聽出來,平時她和她母親是不跟她父親住在一起的,她父親住在北市區(qū),是個生產(chǎn)裝集箱的廠區(qū),他就在那兒工作。她走后,那個孫先生好像有些不自在,不過吳大姐趕緊趁機跟江文說起她的女兒為了這次見面費了多大勁。他有些不解,她說她曾經(jīng)見過我呢。吳大姐說,我不知道,但那一次,在那樣的場合下,她一個孩子,又如何敢與你面對,況且,難道每一個想接近你的人都會跨出那一步嗎。下午還是有不少人在柜臺外邊進出,辦理手續(xù),好在吳大姐有個同事正在張羅。孫先生見江文好像不太明白底里,就跟他說,其實顧霏是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一般人,她也不會那么死心眼兒去交往的,他甚至嘴角抽動了一下,意思是即使是剛才那個來接她的周小林,她也只不過當個玩伴而已。

吳大姐把通向柜臺的那道木門關(guān)上了,這時才顯出這個房間的寬大,通向更里邊的門是開著的,孫先生有幾次都退到里邊去了。孫先生不在時,吳大姐才說,孩子不容易呢,你看,她是念法律的,也是個有主見的人,我未來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只想把她培養(yǎng)出來呢。他有些犯糊涂了。她則解釋說,孩子的爸爸這兒有病,她指了指頭。他唉了一聲,好像是為了表示一點同情,不過,吳大姐又說,但她爸爸力氣還是有的,只是神經(jīng)有點問題,他在碼頭上扛了二十多年的麻包了,現(xiàn)在要好些,不像以前,現(xiàn)在這兒只要隨便弄弄就好了。孫先生有時也出來一下,但一聽見她在講她丈夫的事,便又退到里邊的房間去了。吳大姐讓江文多喝點水,說這樣對皮膚好,你們不是游泳了嗎?她問。他說,是啊,顧霏游得比我好,不愧是海邊長大的。吳大姐笑了笑,終于說起這個孫先生以及長征療養(yǎng)院,看來這個療養(yǎng)院正是孫先生管著的,如果不是孫先生,她又該如何生活呢?

她扭頭朝里看了看,沒有看見孫先生。吳大姐低聲說,顧霏這孩子跟別人家孩子不一樣,她很懂事,但她苦啊,有這么一個家庭。他勸了勸吳大姐說,那不是你們的錯。吳大姐已經(jīng)流眼淚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恢復(fù)了一點喜氣似的,接著說,她早就要認識你的,這一次她是不打算沉默了,她要跟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要向你討教呢,她停住了,好像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樣講是不對的,女兒討教什么呢?她改了口氣,說,這次她是要接近你了,你知道像她這個年齡,她是敢作敢為的,她是要接近你?對吧。他覺得吳大姐說的顧霏其實跟真實的顧霏之間有一點出入,但總體上也是對的,吳大姐又給他加了水,接著說,我對顧霏講,你要是真的顧惜江先生,你就安慰他吧,出了那樣的事,他能回來,他不就是一個真正懂感情的人么,一個藝術(shù)家,一個人物,可是,偏偏在這兒出了這么個事,我就是讓她如果要接近你,就安慰你,他也終于明白吳大姐說的女兒不再沉默的主要意思了,是啊,是安慰他。

孫先生徹底不出來了,于是吳大姐跟他很認真地談起來,說你這次來,自是紀念她的,你倒是在海水里放一盞燈,還是出海,還是要買一些花?對了,如果買花,我可以介紹一個地方,凡是來這里紀念過世的人,都到那兒買花,那個地方就叫花市口,在東市街,她還在說著,他打斷了她,說,我還沒有想到這個,我真沒想到,我就是想來海灘上,怎么說呢,我在海灘上看看,看看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猛地停住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亂說話了,他站了起來,走到掛畫的墻前,重新說道,我只是在海灘上走走,你知道,我這次來,我就是在海灘上走走,這樣,我就不那么難過了。吳大姐望著他,沒有再說什么。

10

顧霏的父親老顧在北戴河老碼頭扛包的情景或許像江文這樣的人是難以想象的,但對于顧霏來說,父親這一形象從她孩提時代便是爛熟于心的。每次回來,她都急切地要去見父親,有時她也幻想著父親是個正常人,可以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每天都回家來,坐在客廳里,吸一支煙,或者到廚房里炒一個菜,但那只是奢望,老顧當然做不到。從她懂事起,她記得父親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是個老實的人,我沒有病?,F(xiàn)在他仍這么說,他這是一句實話。然而包括顧霏在內(nèi)所有人也都知道,但凡有病的人也都不會說自己有病。顧霏這一次是在貨場一間新蓋的鐵皮屋子里見到父親的,父親居然把一只箱子扛回了屋子,她朝箱子踢了一腳,聽聲響那是空的。

她用毛巾給父親擦了擦汗,父親說,你不用來看我,你在南邊上大學,上學要緊啊,我在這里掙的錢都給你上學用。她說,爸,你掙的錢你自己用,不是還有媽媽嗎,媽媽給的錢是夠用的。父親用茶缸喝水,不停用毛巾擦臉,不過他并沒有汗。顧霏說,我快畢業(yè)了,到時候你就到南邊去,在那里,天氣好,你身體就會好,再不用扛包了。他倆正說話間,父親的工友進來了,先是一個,接著來了三四個,他們都認識顧霏,都夸顧霏比以前更漂亮了,顧霏也跟他們打招呼,他們都說老顧比以前強多了,現(xiàn)在他跟以前大不一樣了。顧霏不明白她爸爸跟以前怎么個不一樣,還是那個姓陳的工友叔叔說,有時醫(yī)生不來打針,他也不到醫(yī)院去,但沒有事啊。他即令一個人在大貨輪上,愣上半天也沒什么事,什么東西也不扔,歸置得很好。老顧在他們講話時,舉起一把鉗子,在空氣中試了試,然后緊了緊鐵架上的螺絲,她看見父親的手上,滿是污漬的深深的口子。

她的腿支著,是半支著的,這樣他的視線便落在那雙在夜晚閃著五角星的匡威的鞋幫上,那是一個黑色的透著匡威的標志,那輕斜的坡度令人動容,向上他看得見,因為海灘的光線足以使這么近的人纖毫畢現(xiàn),他看得見她的大腿,以及那勻稱感人的大腿內(nèi)側(cè),一直延伸到那條小小的底褲,他看得見,她看見他看見了這些,并沒有動。過了一會,她伸出了手,在他那有些蒼涼的臉上碰了碰,他是溫暖的,無限溫暖的,沒有絲毫的涼意,他幾乎一直盯著她的腿。他告訴她,她叫麗麗。是啊,一個很好的名字,她說,很好的。他說,她就是從那個地方下去的,那是她最后的路。他問她,那最后的路,別人能看見嗎?她想了想說,在海灘上,也許只要是路,也許看得見。他說,你說的是實話。他又說,她是個歌手,假如必要,你也可以稱她為一個歌唱家,她是在這片海上離去的,海灘,是她在人生最后的路。她點了點頭,她點頭時,匡威牌鞋子和LEVIS牛仔短裙都動了動,他看得見那星辰一樣的底褲也動了動。他說,她就是死于這片海。她以為他會哭,她當然能接受,無論哭與不哭,她都能接受,但事實上他并沒有哭,他只是說得很認真,也可以說,他說話很負責任。她不想打斷他。她已經(jīng)三四次用手撫了撫他的前額,他用手在她手上碰了一下,她受到了鼓舞,終于歪了歪頭,試圖對他笑一下,也許只要不哭,沒有必要那么沉痛。

他說,她是個歌手,她唱得很好聽,所有人都愛聽她唱歌,盡管她不是那么有名,但她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她是人盡皆知的。她沒有說她是否知道這個麗麗。他接著說,其實她最后是穿著高跟鞋走過這片海灘的,她是這樣走向海的,他做了個比劃高跟鞋的手勢。她不得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平底匡威鞋。他也許是深深地懷想著她,于是他問她,你看,那樣走下去,會在海灘上留下高跟鞋那特殊的印跡吧,鞋底前面部分是那種平的,卻在跟那兒陷進一個微小的洞口,他認真地望著她,她把匡威鞋以及自己的腳讓了一下,好像求證一下鞋的特征似的,這樣他就看見這年輕的肉體全部驚悸而又猛烈地晃動了一下,使他有些暈眩,但他很快克服住了。她搖了搖頭,說,那是的,不像我的鞋,那會有一串前邊像個杯底,后邊像個槍口那樣的印痕的。他知道她形容的很準確,這是一個無論怎么稱贊都不會言過其實的好女孩。他試圖使自己放松下來,但他不能。她用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他說,但她真是去了,她有那么好的歌聲,歌唱生活,人生,還有她全部的熱情,但她死了。她說,是的,她死了,她離去了。他說,她多不容易啊,她為人生歌唱,也是為每一個人歌唱,其實她很重要,跟這大海一樣重要,大海在里邊有洶涌的力量和深沉的情感,她也一樣,在那動人的唱腔里也有著不朽的尊嚴和對人生徹骨的愛戀,但她帶著她的歌喉消逝了。

13

那晚,他倆在褐色石群里坐了很久,好像都遺忘了這個月光下的海灘,沉睡著的海水以及輕輕推近的海浪,都在無限的月暈下全部沉淪了。他不僅在回憶那歌喉,實際上他跟她講起了她的人生,那個叫麗麗的歌手是如何從一名鄉(xiāng)間的女娃成長起來的。她的歌聲是那樣情深意長。她不僅出席各種演出、慰問活動,甚至錄制歌帶、CD。她的歌唱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民族風格。可而今,這一切都消失于這片海難和這一片海。她知道他在講述麗麗時,實際上已經(jīng)表明了他是無限地思念她,然而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有什么辦法讓這片海再托出她那鬼魅而奇崛的歌喉?他也一直看著她的腿,她的額頭,還有她那躺下來的均勻的肉體,這閃光的動著的蜷縮的肉體的女孩啊,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看透這近在眼前的全新的人,盡管回憶會使他的焦慮有所緩解,但全世界都知道,事情不僅僅是這樣的,他一遍遍地敘說著,卻從來沒有要點,除了那歌喉,歌唱人生以及這片海的吞噬,卻看不出他為什么有那種痛苦的撕扯以及無法言盡其意的悲涼。

他們一直在這片石群里,后來他們結(jié)束了在這肉體的核里所尋找到的那種短暫但極具韌勁的沖動與撕鳴般的狂妄,卻又安靜了下來。這一夜,他們沒有再分開,是啊,你是個藝術(shù)家,你是個女孩,你們在這片海相遇,有所掩飾似的,卻這樣的接近,意趣相投地為了一個死者,一起撒下飄逝的花束,就在這片海,在海水之外,在浪頭之外,在海灘上,你們真正相遇了,在身體的最深處一起激烈地擁入了。好了,天還沒有亮,不要離這片海更遠,因為大海對于你們,是一種機遇,至少使你們有了這樣的相識。然而,更重要的它不會講述那個秘密,不會把秘密的內(nèi)核展示在兩人中間,假如可能你們也可以永遠屬于這片海,屬于它的神秘,屬于它的海灘,沙粒和偶爾夾雜的沿岸的草以及被沖擊的柔軟的海帶。

天沒有亮,月兒持續(xù)地照亮這片海的近域以及海灘那全部的細節(jié),他們一起回了長征療養(yǎng)院,至于怎么回去的,他卻不太清楚了。也許他們沒有摟著,但至少他看得見她匡威鞋幫的白星在夜的路上閃爍著,光有些暗,但可以確認她步履輕盈,與他一起回長征療養(yǎng)院,也許傾聽的人比講述的人更累,至少她會有一些陌生,他卻在想,為什么要把這樣的事,為什么要把麗麗的事告訴她呢?他想明白了,因為這是他來這片海灘的理由。同樣,也許她為他而回北戴河,那么這也會是她應(yīng)該知道的理由,他們回了長征療養(yǎng)院二樓的房間,他們不像在沙灘時摟得緊了,他們放松了,但是他們是不同的,她是徹底的松懈了一樣,沒有說話,只呆呆地望著他。然而他,卻仿佛要刻意地避過身去。他輕輕地說,你累了,還是歇會吧。她沒有脫掉鞋子,只是略微把那裙子往膝蓋上擄了擄,便側(cè)過身,沉沉地睡去了。他不知道樓下柜臺邊她的母親,那個吳大姐幾乎整夜未眠,她和孫先生在他們走進來時,關(guān)掉了燈,他們不想打擾這兩個從海灘回來的人。當他們進了屋,好一會兒,吳大姐還在樓梯轉(zhuǎn)角那兒,捂著嘴,似乎是在肯定她的女兒,有一種勇敢的舉動,跟這個男人,一個特殊的男人關(guān)閉在上邊的房間里,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動靜,然而這也是對的,女兒也是一個不一般的人啊,她也算是個人物,她有著讓人無法理解的思考和辨析能力,更重要的是,對于那個男人特殊的吸引力。沒有動靜,吳大姐就退回到柜臺后邊的值班室里去了,不過她有一種幸福感,這種感受與其他當女兒有了情況時母親的心理有所不同,她是支持女兒這么做的,她就應(yīng)該認識這樣一個人。吳大姐是個長征療養(yǎng)院接待過無數(shù)賓客的女人,她明白女兒認識這樣一個人,實際上對于她自己也是期許的,她也無法在心底里抹殺江文這個男子的美好形象,她也終于放心地回屋睡去了。

女兒顧雯也許是真的睡去了,也許她不過是無法抵擋這一層她無法顧及的迷茫,無法深入到那個不復(fù)存在的歌喉以及那種人生中,反正她是睡著了,像抵擋了無限長時間的海浪之后,像一片海灘那樣,雖然存在,卻沒有了反應(yīng)一樣。但是,她是有感受的人,只是極度的疲累以及那種困頓使她無法動彈,因為她感覺到他在動。好像在窗前走來走去,并且她可以肯定他應(yīng)該是拿起了那根在白天街角處買來的棗木拐杖,那根上了漆,有著鐵一般的堅硬的拐杖,她預(yù)感到他會出去的。果然他出去了,并且他忘記關(guān)上窗戶,在恍惚中,她想掙扎著起來,但她太困了,沒有一點力氣,已然沒有任何行動的可能,她隱隱感覺到他關(guān)門下了樓。

14

她去了昨晚的那片海灘,顯然他一直在這兒呢,只不過這會兒他已經(jīng)走了,她看得見在這海灘上他的痕跡,她甚至看見在那片海灘獨有的褐色石群中他們昨夜坐著躺著的沙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復(fù)得沒有一點褶皺,這個她是看得很清楚的,因為她就站在這石塊上,她想他真是個細心的男人啊,不愧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撫平這一塊安靜的沙地,她仿佛能感到昨晚那溫熱,不僅有身體上的,還有空氣以及海水中的,但是,此刻天氣已經(jīng)不同,談不上熱,也說不上冷,這是一個怎樣的早晨啊,以她的聰慧,她都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這樣的早晨,光線不強也不弱,陽光似有若無,盡管太陽還沒有躍出海面,但這是什么光亮,像大海自己發(fā)出來的,她就站在這石群的石塊上,看著這一片海灘,那個叫麗麗的女人曾經(jīng)穿著高跟鞋走過的海灘,現(xiàn)在好像呈現(xiàn)出不一般的景致,她細細地看,他肯定在這兒反復(fù)走過,海灘上有那雙駱駝鞋的印子,還有雜亂繁復(fù)的那棵棗木棍子敲擊或掃過的無序的痕跡,她有些驚訝于麗麗走過的那條最后的路,但是他究竟用了多長時間呢,她不忍心走到海水跟前,她很難忍受像他那樣向海水深處凝望,那樣的話,不僅一無所獲,而且會多么的失敗。

她走了回去,并在海灘向上直插療養(yǎng)院的地方買了一些早點,她依然穿著那件衣服,盡管這樣會讓母親發(fā)現(xiàn)她沒有回家,但她不管那么多了,等她帶著早點回到房間時,她看到他躺在床上,應(yīng)該是睡著了,也許沒有,那根棗木棍子就放在桌邊,她沒有喊他,把早點放在桌上之后,就站在窗前。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能望見這片海的全部海面,海灘、和天空,無論哪兒好像都布置了一種蘭,一種是蘭而不是藍的色調(diào),這不是語言上的差異,她有些憤恨地覺得,是啊,這是一種蘭。窗戶沒有完全推開,她站著的正前方是有玻璃的,但視域依然清晰,她能看清海灘上近乎所有的細節(jié),包括那片石群,以及他強調(diào)過的那條依稀的路,是啊,海上,看不出一點浪,海灘也在這樣的視線中不會有一個腳印那么大小的細致的分辨率,但她可以肯定,現(xiàn)在的海灘也是那種蘭,她萬般肯定,那是一種蘭,她心里很感動,這是最安全的世界了,這個男人就睡在床上,顯然他是夜里再返回了海灘的,但現(xiàn)在他躺在床上,留下窗外遠處的海灘靜靜地和那片海呆在一塊兒。她知道,也許他的心里是有陰暗或隱秘,但他終究會敞開來,一如他用那根棗木棍子把那海灘戳下了那么多大小不一的洞口,他的思緒是多么的雜亂啊。

他坐起來了,下了地,站在她旁邊,他和她一樣,看見了那片海灘,以及海灘上的那種蘭,太陽正悄然躍出海面,但事實是既沒有陽光,也并不暗,既不明朗,也不模糊,只有一種蘭,覆蓋在這片海的廣闊之上。他看著海,她也看著。他沒有看她,太近了,沒有必要專門地看,他們望著那蘭。他對她說,我告訴你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是我的弟弟,我在等他。她點了點頭,依然望著海。他說,他下午就來,我在等他。她又點了點頭,她依然沒有看他。他說,是我們一起殺死了她,殺死了麗麗。她沒有點頭,但毫無疑問她是聽見的,因為他們太近了,他說,我們是兄弟,我們擁有世上無與倫比的手足之情,但我們遇到了麻煩。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又說,我們都愛上了麗麗,這就是我們的麻煩,遇到這樣的麻煩,我們費了些勁,但我們最終還是下了決心,我們決定把麗麗帶到大海邊來,我們下定了決心。她沒有理會。他說,無論如何不能影響手足之情,我們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商量好了的,我們要殺了她,我們的生活才可以繼續(xù)。她仍沒有理會。他說,我們把她帶到了北戴河,是我弟弟帶她來的,我只是悄悄來的。她仍沒有理會,但頭稍稍動了動。他說,我們在海里,帶她游到很遠的地方,然后放棄了她,我們就是這樣殺了她的,這是我們商量好的,我們要殺了她,我們一起殺了她的。她沒有理會,無動于衷,站在玻璃前。他說,這就是我的秘密,也是弟弟的秘密,我們一起在這片海,殺死了她。

他終于說完了,他告訴她,他要到車站去接他的弟弟,那個所謂的他等待的人。他出門時,她沒有聽見他的腳步。他終于說了,然而這對于她呢,這意味著什么,難道僅僅是一個故事嗎?她咬了下嘴唇,她發(fā)現(xiàn)她咬破了,很少的血一直向外滋著,有一點點響聲似的,其實她看見過他,上一次,就是他提到的他們一起謀害了麗麗的那一次,她是看見過他的,只是她沒有像這次這樣接近他,她甚至看見過他下海,而她就曾站在海灘的遠處,看見他從這海灘下了這片海,但是她承認她沒有看到過那個歌手,她知道他們做得多么隱蔽啊,他們掩藏得多么深啊。但是,正如他說的,她清楚地記得在那一次,她看見過他,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是那么強烈地關(guān)注他,深深地被他吸引,毫無悔改之意。

15

他去車站接他要等的那個人,那個人是他的弟弟。在他走后,她就一直這么失神地站著,看著那片蘭色的大海和海灘,時間很快,她也曾想過是否自己沒有什么主見,或者只有親自聽見了他的講述,才明白他原來有那樣的故事,也才能明白他是這樣來對待這片海灘的。然而他出去了,他沒有回來,她已經(jīng)不曉得自己這樣在窗前是否能捕捉到外邊的那種蘭之中的一點一點的變化,然而怎么可能沒有變化呢,從早晨到中午,再至午后,難道海灘以及海灘上的人都視而不見嗎。她后來還是走出長征療養(yǎng)院,當她下樓時,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媽媽和孫先生在柜臺那邊叫她,他們清楚,在昨天,至少在這個屋中,她真是那么的接近他,他們是呆在一起的,他們有一些驚動,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欣喜,畢竟他們在一起,不過她沒有對母親他們看一眼,便走了出去。順著這幾天和他來回走過的路,她又一次去了海灘。

實際上她一出療養(yǎng)院,她就知道天氣已經(jīng)變了,可能很早就變了,沒準從早晨她去海灘回來時就變了,只是她在房中、在窗前,只看到那種蘭,而忽視了任何新的變化。因為下雨了,還有風,在療養(yǎng)院的那棵樹下,她能感到古樹的晃動,一出這門,在那臺階上,海風吹拂,沒有什么響動,只是迅猛的風,很有氣勢地擠壓過來,她覺得下嘴唇有一些疼痛,她上了海灘,順著那條路,她在海灘上走得很慢,因為海風大,在海域上有一種陰暗的但十分明確的力量在升騰,并左右著這海灘那奇異的氛圍,一個女孩,她穿得多么單薄,然而時光很短啊,昨夜,當明月初升,他們還在那褐色的石群中談?wù)摚F(xiàn)在這海灘已被圍困在那漸次暗淡下去的依然蘭著的陣勢中,她緩慢地向海灘的邊沿向著海水的地方去,也許是因為風,也許是因為浪,反正視線有了奇特的反應(yīng),似乎能看到廣闊海域上的莫名的事物,而在這海灘上,很近的,卻看不清哪怕一小塊足???況且,她走得那樣慢,也許是一種水汽,也許是海浪在空氣中撞開的那種隱暗的圖形,反正海灘在這暴風雨中完全坍陷了一樣,她奮力地往前,海域上,也許在更遠的地方有著閃電和驚人的雷聲,而在這海灘,卻只有一種暗暗的包裹一切的陰影籠罩著。

此時,她盼望見到他,哪怕是一個站立的無語的人也好,但她到了海邊,快接近時,看到了他的鞋,那雙灰色的鞋子就放在沙沿上,盡管風雨交加,海浪翻滾,而浪花漫上來的細沙卻并沒有夠著這放鞋的地方,她曉得,她非常明白,他下去了,在這樣的風雨中,從海灘下去了。陰影在海灘上流動,一如把海灘整個地罩住,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海灘本身,他下去了,游下去了,到那海的遠處去,這差不多正是他此行的目的。然而,為什么?她卻在此刻,在這海浪和風雨中,那么地想看見他,哪怕僅僅是一張臉或浮上來的肩膀?然而一切已不可能。她沒敢走近那雙鞋,風雨在海灘上肆虐,大海洶涌奔騰,在此刻正奪人心魄地運動著。他下去了,這于她,也許僅僅是她不愿意承認,她應(yīng)該明白他會這么做的。

而在那風雨后邊,在海灘的邊沿,向著路的方向,有一個人影,一個很黑的影子,不用說,那是他等的人,他的弟弟,那個和他一起殺死了麗麗的人。她感覺到了,也許在活著的人之間會有更加強烈的預(yù)感,但她此刻沒有跌宕起伏的情感,既沒有慨嘆,也沒有惋惜,只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挫敗感,在這個年輕女孩的心底里折磨著她。她沒有理會那個朝這邊過來的人,只向著海灘的另一個方向,以無限的痛苦和從恍惚中掙扎的力,艱難地走去。

猜你喜歡
北戴河療養(yǎng)院海灘
多彩海灘
隨手拍
海灘假日
車頂上的海灘
為軍民促健康 為打贏儲力量 海軍青島第一療養(yǎng)院深入探索療養(yǎng)院建設(shè)發(fā)展紀實
淺析療養(yǎng)院建筑的基本特征及設(shè)計
公立療養(yǎng)院財務(wù)分析研究
魅力北戴河
論部隊療養(yǎng)院發(fā)展趨勢
赴會北戴河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