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臣

作者自薦：

惡劣的玩笑會產(chǎn)生惡劣的后果，可是生活中卻不斷有“惡作劇”發(fā)生。心靈中是應該設一道閘門的，別輕易打開，以免惡劣的念頭跑出來。

《泡沫》中的少年們對恃強凌弱者的麻木，對弱者的輕蔑，對別人痛苦的視而不見，對他人生理缺陷的嘲笑，在生活中不是舉目皆是嗎？他們并不存在主觀上的故意，但是一個生命消失的后果卻在戲謔的惡作劇中發(fā)生了。如此，那些年少的靈魂開始戰(zhàn)栗和疼痛，并且，精神的創(chuàng)痕將伴隨他們一生。

問題是惡念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一只乖巧的貓為什么會被女主人虐待？一只美麗的天鵝怎么會變成貴賓們餐桌上的美食？一只與人棲居在一個屋檐下的燕子怎么會被鄰居的小孩肢解？我們該如何校正心態(tài)學會愛與尊重呢？

帶著這些拷問，我在“老臣的兒童文學博客”里寫下了如下文字——每個孩子都有夢想，都在成長的過程中品味著人生。

如何在清貧或富足的生活中有尊嚴地成長？如何在平?；騽邮幍娜兆永飫?chuàng)造友善的心境？如何在普通或美麗的山水之間詩意地棲居？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體驗。

微笑、感動、愛與尊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重要特征。但是，這些特征能否貫穿人的一生呢？

——我倍感兒童文學寫作是一件純凈溫馨又莊嚴的事情。

（老臣）

一

我們是兇手。

我們害死了“結(jié)巴三兒”。

“結(jié)巴三兒”死時是中午。那時，太陽真亮，天空真藍，山色真綠，水聲真響。

但我們的心情卻壞透了。

我們把怨憤對準鎮(zhèn)長的兒子，我們的頭兒——二炮。

二炮那陣兒已經(jīng)懵了……

二

下了一夜的暴雨。天透亮的時候，村莊里的老舊屋檐上仍掛著雨簾。院子里流水潺潺，沸騰著水泡，涌蕩著泡沫。那是些好看但骯臟的水流，從豬圈、雞舍間淌出來，散發(fā)著雨季特有的腥味兒。遠處的山巒被雨霧罩住，整個世界都顯得潮濕又憋懣。

我們都不愿意在屋子里朽著，像一件古老的農(nóng)具或者掛在老墻上陳舊的衣服。我們要聚會。二炮說得對，現(xiàn)在不玩什么時候去玩？等到長大成人當?shù)攱寱r再玩嗎？那時可就沒有工夫去開心了，這有我們各自的爹媽為例。

各家的大人們被雨阻在屋里，但他們總會找出各種活計。比如男人們修理犁具，或者編簍編筐，女人們則在縫縫補補。我們當然要避開他們目光的注視，免得讓他們使喚干零活，或者聽他們催促寫作業(yè)的嘮叨。我們有自己的去處，就是村東的舊廟。那座廟，已廢棄許多年，空房子里沒有佛像，也沒有看廟人，但是有一鋪土炕。那土炕是給夜宿的過路人預備的。我們的村莊偏僻并且遠離大路，很少有外地人路過。因此，那座舊廟最大的用處就是成為我們聚會的地方。二炮幽默地說，此廟真妙！

吃過早飯，我們?nèi)繌母髯詰覓煊旰煹奈蓍芟屡艿綇R里聚會。地上甩了九雙鞋子，八雙是濕嘰嘰的爛鞋子，只一雙漂亮的塑料涼鞋顯得非常醒目，那是二炮老爹從縣上買回的。

二炮坐在最重要的位置，屁股下是一個苞米皮子編織的座墊，我們呈眾星捧月狀，在他身邊圍成一圈。他大嘴巴咧得很大，又開始吹牛了。我們都知道他在吹牛，但我們愿意聽，因為那是些我們不知道的新鮮嗑兒。二炮之所以能成為我們的頭兒，重要原因就是他每天都有新的話題。

二炮手里舉著一只手機，用大方臉上往一起湊的對眼兒望著我們，輕蔑地問：“你們知道這手機值多少錢嗎？”

“50塊?！贝笈肿诱f。

“不對?！倍趦善笞齑揭黄?。

“500塊?！蓖跞收f。

“不對?！倍谟质菗u頭。

“總不能值800塊吧？”王二羊說。

“哈哈哈，”二炮大笑起來，親熱地拍了下王二羊的肩膀，道：“你小子，真猜個準兒，它值888塊8角8分哩。”

“呀，這么貴呀！”我們叫了起來。說心里話，我們知道他在吹牛，那只手機盡管外形美觀，但是誰都明白那是一個玩具。玩具手機值幾個錢誰不清楚呢？二炮吹?？偸秋@得很有根據(jù)，總愛在說數(shù)字的時候帶上小數(shù)點，我們不信的時候，他就搬出老爹來，道：“這是我爹說的，他可是鎮(zhèn)長！”我們只得做出相信的樣子來。

“這是我爹說的?！惫?，二炮又扔出了“名言”。

“讓我們看看吧?！蓖醵蛞驗槎谂募绲挠H熱表示，提出了得寸進尺的請求。

“不行。這是我爹開會得的，知道嗎？是縣長親自送給他的?！倍趽蹰_了王二羊的手，并且把閃光的紅色手機裝入花汗衫的衣袋里。王二羊長著六個指頭的黑手就尷尬地停在半空，惹得我們發(fā)出一陣嘲笑聲。

只一個人沒笑。他就坐在我們的圈兒外，臉上沒一點兒表情。他總是在該笑的時候不笑，因此二炮十分討厭他。見他那雙眼睛有些走神兒，二炮皺皺眉頭，不滿地道：“結(jié)巴三兒，你又動啥歪心眼兒呢？你這個不合群的家伙?！?/p>

結(jié)巴三兒這才咧咧嘴，“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們剛止住對王二羊的嘲笑聲，又被結(jié)巴三兒說話費勁的樣子逗笑了。不懷好意的笑聲里，窗外的雨聲漸漸變小了。

那一刻，我們誰也不會想到，結(jié)巴三兒已臨近死亡的邊緣。

三

我們開始玩撲克，是些古老的玩法兒，失敗者要光著身子去廟外的雨中挨淋，勝利的大王在屋里數(shù)數(shù)，數(shù)到20，失敗者才可以進來。很快，除了二炮，大家都先后成為了落湯雞。

二炮也有失敗的時候，只是每次二炮失敗的時候他都會大聲吆喝：“結(jié)巴三兒，替我到外邊淋雨去！”

我們?nèi)几谄鸷澹埃骸敖Y(jié)巴三兒快去！”

那時，結(jié)巴三兒的目光有些可憐巴巴的。但我們的態(tài)度和二炮一樣，毫不動搖。無奈，結(jié)巴三兒出了廟門，到雨中站著去了。二炮就爽聲大笑，我們也笑。勝利的大王開始數(shù)數(shù)。二炮喊：“慢點兒，數(shù)慢點兒?！庇谑墙Y(jié)巴三兒就要比別人多淋好長時間。

結(jié)巴三兒在雨中冷得上下牙直磕打，但他絲毫沒有離開我們的意思，而是不斷地用手抹臉，用可憐巴巴潮濕的目光望我們，叫：“數(shù)、數(shù)、數(shù)快、點兒！”

我們看著那只落湯雞又痛快地大笑了一次。

那陣兒，我們竟然誰也不討厭二炮。

二炮最先發(fā)現(xiàn)天快到中午，并且天晴了。

那時，結(jié)巴三兒已替他在雨中淋雨八次。結(jié)巴三兒尿素口袋改成的雨披在身上裹得緊緊的，渾身仍篩糠一樣地發(fā)抖。他多盼望二炮贏呀！可是，二炮又一次輸了。不過，二炮望望我們，又看一眼結(jié)巴三兒，站起身跳到地上，說：“我要親自去淋雨！” 然后穿上塑料鞋出門去了。

外面的雨點已變得十分稀落。雨聲還沒有二炮撒尿的聲音大呢。

王二羊像熱鍋上爆豆子那樣數(shù)數(shù)：“123456789……”二炮一泡尿沒撒完，他已數(shù)到20了。

“頭兒，20了?！蓖醵蚝?。

二炮尿撒完了，仍站在地中間不動，抬頭望天。

“頭兒，20了?！蔽覀凖R聲喊。

“哈，北邊露藍天啦。天晴啦，天晴啦！”王二炮在外面叫起來。

我們丟下紙牌全往炕下跳，響起一片爛鞋子踩地的拖沓聲。

結(jié)巴三兒沒動，他仍在發(fā)抖。

二炮喊：“結(jié)巴三兒，你別不合群。天晴了，出來吧！”

結(jié)巴三兒這才下了地。他走路有些搖晃，艱難地邁出了廟門，我們那陣自然不會想到，結(jié)巴三兒又向死亡邁近了一步。

四

村莊里到處是水。我們從街東頭跑到西頭，大吵大嚷：“天晴了，出日頭了！”雖然各家各戶的屋檐仍掛著水簾，但云彩扒堆了，露出新嶄嶄光潔的藍天來。云霧飄散了，遠遠近近的大小丘陵顯得濕潤、透明。大人們紛紛從悶熱的房子里出來，開始吆喚棚里的牲口出來放風，晾曬被雨水淋濕的家什。幾只狗也躡著爪子從狗洞里鉆出，在陽光下一面抖摟著濕毛，一面齜牙咧嘴。太陽的光芒在澄碧的藍天上照耀，讓陳舊的村莊煥然一新。

“彩虹！”結(jié)巴三兒大叫起來。

我們都去看，彩虹在村西升起，巨大的圓拱在山那邊落下，美麗極了。

“那彩虹升起的地方一定有大水泡子?！蓖醵蛘f。

“走！”二炮手一揚，向彩虹升起的地方跑去。

平時村莊四周沒有可以游泳的水塘，只有一條比貓尾巴還細的小河。但這場大雨改變了小河的面貌，它恣意奔流，粗壯無比。村莊的外面該發(fā)生多少奇跡呢？我們?nèi)谕逋馀堋＝Y(jié)巴三兒好像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跟在了我們的屁股后邊。

五

我們找到水泡子的時候，沒有捕捉到彩虹?；仡^一眨眼睛，那七彩的霓虹就悠然消失了。

雖然彩虹不見了，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大大的水泡子。那是山水沖出的一道鴻溝，足有20米長，10米寬。

那里本是一段陡坡，在山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山水落差突然加大。山水因湍急而變得鋒快，道路被切斷了，形成這么一個大大的水泡子。

“呀，泡沫！”王二羊喊。

那些泡沫是水砸出來的，一大團一大團的，陽光一照，發(fā)出色彩繽紛的顏色。

“走呀，撈泡沫喲！”王二羊喊，他脫光衣服，跳下水中。我們都跟著脫衣服，像鴨子一樣往水中跳。泡子里的水又渾又深，王二羊憋口氣往下潛，腳丫子怎么伸張也沒碰到底。

岸上只剩下兩個人，一個二炮，一個結(jié)巴三兒，他倆不會游泳，都是旱鴨子。

我們那會兒忘了凌駕在頭上的“頭兒”。大家盡情嬉戲玩耍，紛紛去撲捉泡沫。那些一團團空虛沸騰的泡沫，五彩繽紛，不斷地盛開。

二炮緊閉著大嘴巴，那會兒，他肯定有被冷落的感覺。他故意不去看我們，而是去找泡沫發(fā)源的地方。一股黃濁的流水從上流沖來，在水泡子的土沿上濺下，有1米多的落差。泡沫就是在那里制造出來的。二炮小心地在沿坎上蹲下，探手去撈泡沫，卻怎么也夠不著，就大喊起來：“你們快上來，快上來，我有新玩法了！”

我們紛紛爬上岸，等著二炮的新玩法出臺。

二炮說：“趴在這坎上比賽撈泡沫，看誰撈得最多。站排，站排，有先有后。”

我們就順從地去站排。

二炮的玩法兒真高明。我們趴在泡子沿上的流水中，水淺，半個屁股露在水面上，給陽光曬得熱乎乎的。流水沖得人癢癢的，泡沫一團一團在面前的泡子里浮起破滅，變幻莫測。那些水泡在陽光下如無數(shù)各色燈盞，明明滅滅，好像一個個若有若無的夢幻……

我們那會兒沒有想到，這么好玩的游戲怎么會讓結(jié)巴三兒送了命呢？

六

一個接一個，我們都撈到了泡沫，體驗到了那種若有若無的泡沫幻境。

但我們的頭兒二炮沒有玩，結(jié)巴三兒也沒有玩。

這怎么行呢？王二羊討好地道：“頭兒，你也來撈泡沫吧。”

大胖子說：“頭兒，你來撈吧，真的太好玩了！”

我們齊聲說：“太刺激了，頭兒，你怎么能不玩呢？”

二炮當然想玩兒，二炮怎么不想玩呢？他不肯光身子玩水是因為他屁股上有碗口大的一塊疤痕。兒時，我們都看見過那丑陋的印跡。但長大了，二炮成了我們的頭，他就再不肯當眾脫褲子了。他不脫褲子當然就沒學會游泳。

“我當然知道，這玩法是我發(fā)明的?！倍谡f話時一雙對眼閃閃發(fā)光。

我們知道，當頭兒的二炮絕不肯把丑陋的屁股袒露給陽光，袒露給我們的目光。王二羊去搬來一塊平板石，放在水邊，道：“頭兒，你不用脫衣，趴在這上面，就能撈到泡沫?！闭f完，他試驗了一下，果然，他撈上一把乳黃色泡沫來，那團泡沫被他舉起來，吹一口氣，便在陽光下紛飛，如無數(shù)盞五顏六色的彩色燈籠。

二炮決定去撈泡沫了。他當然沒有脫褲子，連汗衫都沒脫，只是把衣袖往高挽了挽。他說：“我胳膊長，我夠得到。”

他向青石上趴去，上半截身子探向水泡子，一只長胳膊去打撈美麗的泡沫。

我們都圍著他，看他有些笨拙的表演。結(jié)巴三兒被排擠在人圈之外，盡管他也伸著脖子，想看到二炮的成功。

那陣兒，遠山之中布谷鳥在青山綠水間叫著，到處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晴明景象。誰會想到，結(jié)巴三兒已經(jīng)離死亡更近了呢？

七

二炮一頭栽進了水里。

他的胳臂并不比我們的長多少，因此要想把泡沫抓到手，就必須把身體的重心探向水面。

我們在一邊為他著急，“頭兒，快夠到了，快了！再探點兒，再探點兒。再探一點兒就夠著了，探呀，探！”

二炮怎么允許自己在部下面前失敗呢？他既然去撈泡沫，就一定要把最美麗的東西撈到手。他不得不一點點把重心前移。

水流“嘩嘩”激濺，陽光把一團團泡泡照得十分晃眼。

“頭兒，再探一點兒。”有誰在喊。

二炮的手尖已觸到泡沫了，但是，還抓不到手中。他在我們的鼓噪聲中，再一次大幅度向前移動了身體。

“啪嘰”一聲，二炮一頭栽下水泡子，我們只看見他的花汗衫一閃，立刻沒了影子。

“啊——”大家驚叫，愣了一會兒，大概只有十幾秒鐘?！皳渫ā薄皳渫ā?，我們?nèi)滤ゾ榷?。一陣忙亂之后，二炮被我們七手八腳地托上岸來。

水泡子里又被攪出無數(shù)團更大的泡沫來。

灌了幾口濁水，落湯雞一樣的二炮狼狽不堪。他大聲地咳著，不停從嘴里吐出臟物。

“頭兒，你沒事吧？”大胖子問。

“頭兒，不會有事的！”王二羊用力給二炮捶背。

“頭兒，吐出來就好了！”我們大聲說。

二炮很快就變清醒了，并且，在大家的關(guān)切中找回了當“頭兒”的尊嚴。他的對眼掃了我們一遍，道：“沒事，我怎么會有事呢？”

王二羊說：“頭兒，你把上衣脫了，擰一擰，曬干了再穿！”

二炮就去脫上衣?？圩咏忾_以后，他的對眼兒突然變直了，叫：“手機，我的手機沒了！”

“我們?nèi)疲　蓖醵蛘f著，搶先往水里跳。

“停！”二炮大喝一聲，站立起來。

“你們說我是怎么掉下水泡子的？”二炮的對眼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問。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贝笈肿诱f。

“胡說！我自己怎么會掉下水？我胳膊那么長，怎么會呢？我想起來了，是有人推了我！”二炮說。

“推你？”我們都被他的話嚇愣了。

“誰推的我？你們？誰推我下水誰給我去撈手機！”二炮喊叫起來，他的面孔十分兇惡。我們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

“是你嗎，大胖子？”二炮逼迫著問。

“頭兒，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呢？”大胖子躲閃著他對眼的注視。

“那么，是你，王二羊？”二炮又逼近王二羊。

王二羊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動，“不，不是我！”王二羊趕忙擺手。

“是你嗎，六子？”二炮又問，轉(zhuǎn)向另一個少年。

回答當然“不是”。

二炮不知是被水嗆的，還是因為羞慚，總之，他的眼睛是紅的。他把光腚的我們問了一圈兒，最后把目光轉(zhuǎn)向縮在一邊的結(jié)巴三兒。

“不是他們，那就肯定是你結(jié)巴三兒了！”二炮上前，一把揪住了結(jié)巴三兒的衣領(lǐng)。

“我，我、我……”結(jié)巴三兒急得臉漲成了紫紅色。

二炮轉(zhuǎn)向我們，叫道：“你們聽著，你們都沒有推我，那么，肯定是他推我的！我要讓他下水去給我撈手機！”

“頭兒……”王二羊叫道，想解釋什么。

“王二羊！”二炮大吼一聲，“難道不是他，是你嗎？”

“不，不是我！”王二羊忙往人堆里溜去。

“那么，你們都承認是結(jié)巴三兒推我下水，是嗎？”二炮說著，開始去扒結(jié)巴三兒的衣服。只一會兒時間，結(jié)巴三就和我們一樣脫光了身子。

“下水，結(jié)巴三兒！”二炮吼。

“我，我……”結(jié)巴三兒越急越說不出話來，他可憐巴巴的，求救似的望著我們大家。

可是，我們那會兒誰也不搭腔，反倒惡作劇般的對他說：“下吧，結(jié)巴三兒，不就是潛水撈手機嗎？”

“還不下水？你欠揍吧？結(jié)巴三兒！”二炮抬起了拳頭。

結(jié)巴三兒被逼到水邊，在二炮和我們的逼視下，渾身顫抖得像一株秋風中的枯木。

“結(jié)巴三兒，憋口氣，下吧！男子漢大丈夫，怕啥？”我們喊。

結(jié)巴三兒忽然不抖了，他嘆息了一聲，突然閉上眼睛。他腹部收縮，似乎在深呼吸，然后一頭向黃濁的水泡子扎去。他落去的水面，立刻涌起一大團泡沫。

“結(jié)巴三兒下水嘍，下水嘍，我們每個人都下過水嘍！”二炮高興得叫了起來，我們?nèi)珵檫@場惡作劇的成功笑做一團。

二炮找回了自己的面子，得意洋洋地說：“我都下水了，他怎么能不下呢？”

我們這群馬屁精全隨聲附和：“是呀是呀！”

那會兒，淘氣的我們尚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殺死結(jié)巴三兒的幫兇。

八

結(jié)巴三兒死了。

他落水好長時間也沒浮上來。我們只顧笑鬧，忽略了他面臨的險境。

“他不會出事吧？”王二羊叫。

“不會，我不是也沒事嗎？”二炮一拍胸脯。但他望著平靜的水面，聲音有些發(fā)抖。

我們幸災樂禍的笑突然僵在臉上。水聲嘩嘩響，清亮動聽，像一支從遠處飄來的樂曲。

泡沫大團大團涌起又破滅，水面上卻波瀾不驚，沒有結(jié)巴三兒的黑腦瓜。

“出事了！”大胖子叫了一聲，率先跳下水泡子。

我們?nèi)皳渫ㄍā钡靥滤葑印?/p>

水中泡沫被打得稀爛，水泡給攪得更渾了。

我們抓到了結(jié)巴三兒，并把他托出水面。

但是，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

他怎么就那么輕易地死了呢？

水流的聲音怎么變成了哀樂呢？

九

從此，我們那一群淘氣的少年再也不在一起聚集。村東的大廟變得空蕩蕩，成了老鼠和雞、鴨、豬、狗的樂園。

二炮蔫了。我、王二羊、大胖子，誰都不再搭理他。他看見我們就遠遠躲開。

暑期過去，開學了。旱季早早到來，山地間變得干燥枯黃。水泡子里的水如同泡沫一樣隨雨季一起消失，干涸的河床成為大地的一道裂縫，成為道路的一處陷阱。那里曾經(jīng)是我們上學放學的必經(jīng)之路，但我們卻遠遠避開，寧肯繞許多彎。

二炮在那年冬天離開了深山里的村莊。他老爹不再做鎮(zhèn)長，去城里做了局長，他們?nèi)叶嫉匠鞘腥ド?。他走的那天，我們都沒有去送行。我們不是不肯原諒他，而是彼此都在躲避某個真相。

第二年清明，我和王二羊、大胖子一塊兒去給結(jié)巴三兒上墳。在那小小的土堆前，我們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花圈，中間插著一部紅色的手機。手機紅得扎眼，不是玩具，是一部真的手機。哦，一定是二炮來過?？墒?，天地間并沒有他的影子。

我們要打電話給他，可是深山里沒有手機信號。我們多想告訴二炮，我們原諒了他?？墒撬麜徸约簡?？他會原諒我們嗎？王二羊不知摁了哪個按鈕，音樂響了起來，是一首聽了讓人就想哭的哀樂。

從結(jié)巴三兒墳上歸來，我們相約去那個曾漂浮著美麗泡沫的大溝。

扛著鍬鎬等勞動工具，我們要填平這道大地的傷口。

新的雨季還會來臨，我們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那些五彩繽紛的泡沫……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