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為了響應毛主席“搞活天山”的號召,陳俊貴隨部隊秘密集結(jié)新疆,開始修筑著名的獨庫公路。在大雪封山彈盡糧絕的情況下,班長將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新兵陳俊貴,他活了下來,而班長和副班長卻英勇犧牲。陳俊貴復員后,毅然拋棄工作,拖家?guī)Э?重返天山,為班長和168名犧牲在天山的戰(zhàn)友守墓,一守就是24年。是什么力量促使這名老兵重返天山?一家人如何熬過這段漫長歲月?本文將帶您走進天山深處,揭開一個退伍老兵感人肺腑的守墓生活。
一條冰雪之路
一段雪藏30年的歷史
一個老兵與168座墳塋
一家人24年孤獨的守望
作者手記——
陳俊貴的故事我早就聽說過。
故事很簡單:30年前,部隊在修筑天山公路時,遇到了大雪封山,官兵被圍困在雪山上,彈盡糧絕,上級派陳俊貴等四名戰(zhàn)士去40公里外送信求援。四名戰(zhàn)士帶了20個饅頭,在冰天雪地里爬行了三天三夜,生命遭到極大威脅。班長鄭林書將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陳俊貴,陳俊貴因此活了下來,而班長鄭林書和副班長羅強英勇犧牲,陳俊貴腿部凍殘,另一名戰(zhàn)士陳衛(wèi)星腳趾頭被凍掉。陳俊貴復員回家后十分思念班長,拋棄了縣城的工作,帶著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重返天山,為班長和168名烈士守墓。
不簡單的是,陳俊貴這一守就是24年,而且還將繼續(xù)守下去。他為什么要這樣?是什么力量讓他和他的家人支撐了24年?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2007年9月,我從北京調(diào)到新疆,在陳俊貴原來的老部隊——武警交通二總隊擔任副政委。帶著這些謎團,2009年春節(jié)剛過,我踏上了通往天山的公路,前去探訪陳俊貴。
巍峨的天山將新疆分成南疆與北疆。天山獨(山子)庫(車)公路建成以前,從獨山子到庫車,必須東繞烏魯木齊或西拐伊犁河谷,至少需要四天時間才能到達。1974年4月21日,毛主席親自批準了國務院、中央軍委《關于加快天山公路建設的命令》。從此,天山獨庫公路工程建設拉開了序幕。
1974年4月,軍委基建工程兵第十二支隊(后改為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交通第二總隊)從湖北宜昌揮師天山,投入兵力13000人,擔負獨庫公路施工任務。官兵們征服了“老虎口”,開劈了6公里的“飛線”(路段設計在懸崖絕壁,上接云天,下臨深澗,黃羊都難以攀登;測量人員因無法實地測量,只好在圖紙上標成虛線標志,稱為“飛線”),鑿通了3條隧道,架設了65座橋梁。1983年8月勝利竣工,縮短南北疆的行程距離近600公里,創(chuàng)造了我國筑路史上的奇跡。獨庫公路的建成,對于維護新疆穩(wěn)定,鞏固國防和開發(fā)天山資源,促進南北疆溝通和繁榮,改善各族人民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條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建成后的獨庫公路全長562公里,北起“石油之城”獨山子,南至龜茲古國庫車,途經(jīng)烏蘇、尼勒克、新源、和靜等縣,翻越哈希勒根、玉希莫勒蓋、拉爾墩、鐵力買提四個冰達板,跨過奎屯河、喀什河、鞏乃斯河、巴音郭楞河、庫車河五條天山主要河流,穿越著名的高山草原——巴音布魯克草原。道路陡峭險峻,很多地段被標明在“雪線”(終年積雪)以上,年平均氣溫-9℃,最低為-46℃,施工難度很大,環(huán)境異常艱苦。
筑路十年間,部隊官兵戰(zhàn)冰雪斗嚴寒,經(jīng)受了生與死的嚴峻考驗,先后有168名官兵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幾千人受傷致殘,官兵們用青春、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生命絕唱,創(chuàng)造了著名的“天山精神”。四屆人大代表、黨的十一大代表、軍委命名的“雷鋒式好干部”姚虎成和優(yōu)秀指導員李善國就是捐軀烈士中最杰出的代表。
“碧血灑滿天山,捐軀為誰?為國威軍威振奮;夫妻十年分居,幸福何在?在千家萬戶團聚?!边@是80年代初轟動一時的電影《天山行》里的一副對聯(lián)。而這部電影,就是根據(jù)這支英雄部隊的事跡創(chuàng)作而成。
1984年1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新疆交通廳在天山公路中段的喬爾瑪修建了天山獨庫公路烈士紀念碑,紀念為獨庫公路工程獻身的官兵。
我們沿著險峻蜿蜒的冰雪之路艱難前行。路上冰雪很厚,很滑,來往車輛極少,路中間是兩道深深的冰雪車轍印,我們的行進速度相當緩慢。
中午時分,我們到達了尼勒克縣喬爾瑪。在雪山環(huán)繞的烈士陵園門口的平房里,我見到了傳說中的老兵陳俊貴。他50多歲的樣子,身板硬朗,臉膛黝黑,已經(jīng)明顯謝頂,豪爽的東北腔里夾雜著維族和哈薩克人的混合口音。都是筑路兵出身,我們一見如故。他的手有力而溫熱。
他和妻子正在做午飯,鍋里燉著馬肉,屋子里香氣四溢。尼勒克的馬肉很出名。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前我和陳俊貴通過電話,他知道我今天要來,所以專門準備了馬肉。他說還給我準備了雪蓮,讓我回去時帶走。我很感動,說馬肉可以吃,但雪蓮不能要。我知道采集雪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說天山上到處是雪蓮,不值幾個錢,算是他們的一點心意。
屋角放著一個半人高的藍色塑料桶。我揭開一看,里面是半桶冰雪。陳俊貴說,他們一年四季吃的全是冰雪化的雪水。他走到靠近火爐的另一個屋角,揭開一個同樣大小的塑料桶給我看,說這是已經(jīng)化好的雪水。果然是,里面還漂浮著幾塊薄冰。我問他吃雪水對身體有沒有影響,他說沒多大影響,就是對牙齒不好。說著他張開嘴讓我看。他的牙齒很稀疏,而且發(fā)黃發(fā)黑。他說吃了幾十年的雪水,牙齒全松動了,要不了幾年就會掉光。他和妻子很少吃肉,就因為咬起來費勁。我問他雪水怎么會使牙齒發(fā)黑呢?他笑了,說那不是因為雪水,是因為抽煙。他說山上空寂無人,寂寞無聊,他一天要抽一兩包煙。
我想先去祭奠烈士。陳俊貴帶我走進陵園。積雪沒過膝蓋。我們沿著他開辟的“雪道”前行,迎面是高聳如云的紀念碑,上書“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陳俊貴說,以前墓地不在這里,在新源縣,因為這里有紀念碑,所以2006年才在這里建了烈士陵園。
繞過紀念碑,白雪皚皚的山坡上,是一排排整齊的墓碑。不用數(shù),我也知道那是168座。我被眼前的一排排墓碑震撼了,駐足良久?!?68”,以前只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但是現(xiàn)在它們排列在一起,不能不讓我的靈魂顫抖。墓地雪白一片,像是一個童話世界。這里安息著168位烈士的英靈。
陳俊貴指著墓地告訴我說,在這168名烈士里,職務最高的是副師,叫李黑土,河南人,犧牲時57歲;最小的叫王愛林,新疆人,犧牲時18歲。
邁向墓地的腳步很沉重,腳下積雪的“咯吱”聲,像是我的靈魂在呻吟。
我們燒了紙錢,鳴放了鞭炮。
陳俊貴對那些沉默的墳塋說:“戰(zhàn)友們,總隊首長看你們來了,天氣冷,給你們燒點紙錢,暖和暖和?!蹦强跉?,好像那些墓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我們一人手里拿著一瓶酒,踩著厚厚的積雪,祭灑在每一個烈士的墳頭。
陳俊貴說:“戰(zhàn)友們,喝口酒吧,驅(qū)驅(qū)寒。這酒不錯,‘伊力老窖,你們不準搶,一人只準喝一口,喝多了要犯紀律的。”
最后,我們站在最里邊的一座墓碑前,墓碑上寫著“鄭林書烈士之墓”。這就是陳俊貴的班長。班長命令陳俊貴將最后一個饅頭吃下去。班長犧牲了,陳俊貴活了下來。
陳俊貴蹲在班長鄭林書的墓碑前,點燃三棵煙,擺放在碑座上。他說班長不喜歡喝酒,喜歡抽煙,他每次來要給班長點三棵煙。陳俊貴對墓碑說:“班長你抽吧,這可是軟中華,一包六七十塊錢呢,昨天過路的一個州里領導給的,我沒舍得抽,給你留著呢……”
祭奠完畢,回到陵園門口陳俊貴夫妻住的平房里,吃著他妻子燉的馬肉,喝著酒,陳俊貴開始了他的講述——
一、守望老兵:陳俊貴
我們是戰(zhàn)友,有啥說啥。
當年你們十一支隊(基建工程兵的一個師)在青海修青藏公路,我們十二支隊在新疆修天山公路;你們修了10年,我們也修了10年;你們犧牲了108個,我們犧牲了168個。咱們都是從基建工程兵出來的,都在雪山上掄過鐵錘,背過石頭,所以見到你感覺特別親。
我們實話實說,不整那沒用的。但是有些話、有些事,你可別寫到書里去,別讓人家笑話咱老兵沒水平。來,喝,聽我給你慢慢嘮。
我這一輩子呀,做過最大的一件錯事,就是吃了四個戰(zhàn)友最后的一個救命饅頭。當然,我也做對過幾件事:一是當了兵,二是娶了個好老婆,三是退伍后又重返天山為班長和犧牲的戰(zhàn)友守墓。
我們村里的許多媳婦都是騙來的
我家在遼寧省遼中縣老達房孟家崗。我們弟兄三個,我是老二。老大是殘廢,23歲那年,給生產(chǎn)隊趕馬車,讓馬給踢了,雙目失明,現(xiàn)在還沒有成家呢。老三也是個農(nóng)民,成家了,有一兒一女,聽說日子過得還可以。
你說我父母?我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我父親是2003年去世的,我沒回去,太遠了,沒有那么多路費。再說接到家信時,人都下葬一個多月了,回去也不趕趟。我母親是去年去世的,我也沒有回去。當時烈士陵園的事挺多,離不開,我想她老人家能原諒我。
不瞞你說,我來天山24年了,沒有回過東北老家一次。為什么?我也說不清,陰差陽錯的,就是沒有回去?,F(xiàn)在父母不在了,以后更不可能回去了。我想一直陪著我的老班長,陪著這168個戰(zhàn)友,死后就跟他們埋在一起。你看天山這地方多美呀,多干凈呀,死后能跟這么多戰(zhàn)友埋在一起,也是我的福分。
我父親排行老二,是個農(nóng)民。我大伯也是個農(nóng)民,擔任過大隊書記。老三當兵去了朝鮮,犧牲在了朝鮮戰(zhàn)場。老四當了工人。我父親最沒本事,大字不識一個,人老實得有點過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人家給隊長寫大字報,落款都寫的是我父親的名字:陳彥令。我父親不認識,還樂呵呵地跟在人家后面看熱鬧,結(jié)果讓隊長臭罵了一頓。后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給公社、縣里領導寫信告生產(chǎn)隊長,落款也寫我父親的名字。你說這老實人倒霉不倒霉。
那時候窮??!我們家過春節(jié)買不起鞭炮,我父親是趕大車的,就用馬鞭子甩兩下,讓我們聽個響,算是過年放了炮。我的小名叫“趕趟子”,你知道為什么這么叫嗎?因為我出生的第二天,正好趕上生產(chǎn)隊分糧。小時候看人家戴手表,我特別羨慕。當時“戴手表、穿皮鞋、鑲金牙、別鋼筆”,最牛氣。不管有沒有文化,衣兜里也要別上一支鋼筆,有的別兩支三支。再多就不行了,別上一排,那是修鋼筆的。有的沒有鋼筆,撿了人家扔掉的筆帽別在衣兜上,冒充有文化。
我哥哥12歲就輟學了,回家放豬。我父親吃了沒文化的虧,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希望我和弟弟能繼續(xù)上學。那時我就想,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買一支真正的鋼筆別在衣兜上,那才叫真有文化??墒呛煤脤W也沒用,那時提倡的是交白卷。我們遼寧的張鐵生就交了白卷,還說 “條條鐵路通北京,老師何必硬強求”。當時沒人好好上學,天天寫大字報,學生給老師寫,老師給校長寫,貼得滿墻都是。
我們村的知青說:老達房這個地方,從村東頭到村西頭光棍能把人絆倒。女娃都嫁出去了,男娃找不到對象。找不上對象咋辦?騙唄。咋騙?跑到山東去騙。讓村里最年輕長得最帥的小伙子去山東相親,說我們那里地多人稀,哪個姑娘要是肯嫁過去,連她的親娘老子弟弟妹妹都可以帶過去。這話很管用,又看小伙子長得帥,姑娘就上了當。
但是新婚之夜,前去相親的那小伙子就消失了,換成了另外一個人。等新娘子發(fā)現(xiàn)上了當,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只好認了。
最要命的是,新婚三天后,新房里的擺設都讓村里人抬走了。為啥?因為當時為了糊弄娘家人,全村人都把自己家里最好的擺設集中在了新郎家。媳婦已經(jīng)到手,當然要物歸原主了。
我當兵就是為了能吃上饅頭
但是,我母親不是父親花錢騙來的,是她自己主動來到我們孟家崗的。來的時候,母親懷里還抱著一歲多的大姐。我父親三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就娶了我母親。母親以前的丈夫是誰?為啥來到我們孟家崗?我一直沒弄明白。母親不說,父親也不說,這事就成了一個謎。現(xiàn)在父母都走了,這個謎永遠也解不開了。
母親生下我后大出血,幾乎死掉。我一聲沒哭,也不睜眼,一動不動。父親以為是個死胎,就拿破布一卷,用草繩一捆,扔到了山上的野沙崗。父親走出老遠,聽到我的哭聲,又把我抱了回來。我確實也不爭氣,小時候多病多災,長到11歲才會說話。村里的土醫(yī)生說,是因為我的舌頭大。
那時我們那里以吃高粱米、玉米、大豆為主,想吃大米白面得到外地去換。過年的時候村里才發(fā)幾斤面粉,讓大家初一包頓餃子。一年到頭,三十那天能吃頓豬肉燉粉條。粉條是自己用土豆或者紅薯加工的。把紅薯放在缸里,搗爛,加水,把漿打出來,淀出淀粉,然后加上白礬和成面,支一個大鍋,下面燒苞米稈,上面“漏魚”,就是粉條。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一年總有一兩個月接不上頓。
記得有一次,鍋里就剩下了兩個苞米貼餅子。我和弟弟放學回來,揭開鍋一看,誰都舍不得吃,又悄悄去了學校。父母和哥哥還要下地干活,餓著肚子可不行。我和弟弟坐在教室里上學,省力氣,餓一頓也沒啥。
可是我們經(jīng)過苞米地時,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就溜進去掰青苞米啃。青苞米不好消化,容易放屁,而且還特別臭,又不敢放,怕同學聽見,就拿捏著,一點一點悄悄放。同學嗅到之后,問誰放的臭屁?我也左顧右盼,尋找放屁的人。
我記得很清楚,毛主席去世那一年,在城里工作的堂姐夫來我們家,拿了一盒點心,用紅紙包著。堂姐夫走后,母親將點心掛在屋梁上。母親不讓我們吃,一是舍不得,二是想讓人家看看,我們家來城里客人了,還帶了這么好的點心,覺著很有面子。等家里沒人的時候,我踩著凳子,用手指頭將紅紙摳開一點點,沾了點心上的油,用舌頭舔了舔手指,算是解了饞。后來時間久了,那紅紙上落了厚厚一層灰,母親才取下來分給我們吃。那時點心已經(jīng)有點變味了,但是吃起來還是很甜,很香。
你知道,我們東北農(nóng)村都睡大炕。家境不好的一家人擠一個大炕。有人開玩笑說:老公公把兒媳婦的鞋都穿錯了。我們一家六口人就擠在一個大炕上。我大姐長大了,還和我們擠在一個炕上。但是大姐穿衣服優(yōu)先,她畢竟是女娃,不能讓她穿露屁股的衣服。大姐穿過我們再穿。我16歲以前,一直都穿大姐的舊褲子。那時女式褲子前面不開叉,解手很麻煩,我就自己在前面開一個小洞。一條褲子你穿了我穿,穿破了也舍不得扔,補一補又穿。有時來不及補,就用書包擋著屁股后面的破洞往家走。哎呀,別提多別扭了。
當時誰都想穿一身綠,但是買不起綠布啊,咋辦?母親就把蓮花葉子和生布放在鍋里一起熬,撈出來就成了綠布。母親用這樣的綠布給我做了一身衣裳,穿在身上心里別提多美了。我喜歡綠軍裝。我做夢都想長大了去當兵,穿上真正的綠軍裝。還因為當兵能吃上饅頭,而且管飽。這話是我姐夫告訴我的。
那時大姐已經(jīng)出嫁,嫁給了一個解放軍。姐夫是沈陽軍區(qū)的,叫何長友。他第一次來我們家,看著他那一身綠軍裝真是眼饞。我說何哥,能不能把你的軍裝脫下來,讓我過過癮?他只把上衣脫下來讓我穿了一會兒。哎呀,那領章,那帽徽,真是讓人羨慕。姐夫說,你要是喜歡,等長到18歲也報名參軍,部隊不光能穿綠軍裝,還能吃上饅頭和豬肉燉粉條。那時我就發(fā)誓,一定要去當兵。不為別的,就為了能穿上綠軍裝,能吃上饅頭。
為了當兵,我給大隊書記跪下了
其實,我最先想當?shù)牟皇腔üこ瘫?,而是云南的野?zhàn)軍。那是1978年3月,當時我已經(jīng)體檢合格了,有人告我的狀,說我高中還沒畢業(yè),結(jié)果沒去成,我心里很難過。那時政審很嚴,大家都想當兵,爭破了頭。
你不是告我高中沒畢業(yè)嗎?那好,我干脆不上學了,回家務農(nóng),就等著當兵。但是我不會鏟地鏟苞米,隊長見我有點文化,就讓我跟人去拉草,拉回來粉碎了喂牛喂馬。生產(chǎn)隊有一頭瘸騾子,沒人愿意趕,隊長讓我試著趕。
那年冬天,又開始征兵。這次是我們基建工程兵。當時不知道基建工程兵是干啥的,也不管那么多,只要能當兵就行。
我們大隊五個體檢合格,另外那四個都有來頭,就我沒有一點關系。這可咋整呀?上次沒整成,這次再黃了,我當兵的夢不就破滅了嗎?
我夜里長吁短嘆,睡不著覺。母親也替我難過,可是有啥辦法呢?我們家沒有一點關系,找誰幫忙呢?后來母親想了個辦法。大隊書記姓王,我母親也姓王,母親就跟人家書記套近乎,提著半籃子雞蛋,領著我去找書記。
母親見了書記說,大兄弟,咱們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求求你了,讓你這個外甥去當兵吧。母親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讓我跪下,喊書記“舅舅”。我心里很難過,很不情愿,可是為了當兵,我還是撲通一下跪在書記腳下,喊了一聲“舅舅”。那一刻,我的淚水也落了下來。
書記很高興,答應研究研究。
書記說話還真算數(shù),沒過多久,我就穿上了嶄新的軍裝。
生產(chǎn)隊長對我父親說,陳彥令,你兒子要當兵走了,放你一天假,你去趕大集。父親就抱著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雞去趕集,準備賣了錢再買點肉和菜,請大隊干部吃飯。可是父親把老母雞揣在懷里,在集市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沒舍得賣,又抱了回來。母親說那就把老母雞殺了吧,給大隊干部吃。這是規(guī)矩,人家請,我們不能不請,我們家再窮也不能少了人家這頓飯。
父親就把母雞宰掉了。我心疼啊。家里就指望這只老母雞下蛋換錢,給母親買藥呢,雞蛋送給了書記,現(xiàn)在連雞也殺了,母親以后靠啥買藥?母親說,兒子你放心走吧,媽以后吃黃連素,黃連素便宜。我當時就暗下決心,到部隊后好好干,將來混出個人樣來,為父母爭氣。
第二天,民兵連長把我們帶到公社,然后坐汽車直接去了遼中縣城。晚上我們到了沈陽,啥也沒看見,又被送上悶罐子兵車。
悶罐車上只有一個小窗戶,車廂里光線很暗,接兵干部都穿著“四個兜”,也分不清誰大誰小,見了“四個兜”都叫首長。我第一次坐火車,心里很激動。想問“四個兜”我們?nèi)ツ睦?,但始終沒敢問。
天安門上的釘子不是金子做的
一下火車,我們才知道到了北京。那個激動啊,簡直沒法說。但是看了看周圍,沒有多少樓房,不像是心目中首都北京的樣子。一打聽,才知道是房山區(qū)李莊大隊。我們將在那里度過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生活。
我們住的是老鄉(xiāng)的房子。我們班住的那家姓池,他家有個沼氣池。那一帶許多老鄉(xiāng)都用沼氣做飯。訓練休息時,我經(jīng)常幫老鄉(xiāng)清理沼氣池,干點家務活。老鄉(xiāng)很喜歡我。他家有兩個丫頭。
老頭子跟我開玩笑說,小伙子,你將來退伍了,就給我當上門女婿吧。
我聽了心里很不樂意。我剛到部隊,還準備好好干一番哩,將來穿個“四個兜”啥的,你卻說我退伍的事,你知道我一定會退伍?
但是冷靜一想,老頭子說得也沒錯,再說,人家丫頭長得也不差。
說實話,我既然出來了,就不想再回東北老家了。
三個月新訓結(jié)束后,我們才真正走進北京城,駐扎在西城區(qū)安德路,任務是修地鐵。我們連隊的主要任務是扎鋼筋、支模板,支好后往里面澆水泥,等水泥凝固了再把模板拆掉。你說啥?饅頭?那當然了,連隊饅頭管飽,我們新兵特別能吃,干的又是重體力活,一頓能吃七八個。但是我們天天在地下施工,又是封閉式管理,很少看見外面的繁華世界。
一個休息日,連長對我們說,你們新兵剛到北京,可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但必須三人一組,由老兵帶隊。還說,出去時要衣帽整齊,軍姿端正,不要影響軍人形象。這可是我們偉大的首都,你們一定要注意!
我們把軍裝平鋪在床上,用嘴往上面噴些水,用裝有開水的茶缸熨平。然后穿上,高高興興地走出了營門。
一個老兵帶著我們兩個新兵逛王府井。我對逛街沒興趣,一心想去天安門。為啥?說了不怕你笑話,我們村里人都說天安門城樓大門上碗口大的釘子,全都是金子做的,有人還為此打過賭。我就是想親眼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還要親手摸一摸,將來探家的時候好給村里人吹牛。心里這么胡思亂想著,我就與另外兩個戰(zhàn)友走散了。找了半天沒找到,我干脆自己一個人去天安門。
我一路問到了天安門??吹叫蹅サ奶彀查T城樓,我激動不已。我用手摸了摸大門上那碗口大的釘子蓋,原來不是金子做的,而是銅鑄的。
我在天安門轉(zhuǎn)了很久,后來就轉(zhuǎn)迷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問路人:西城區(qū)安德路怎么走?人家說安德路地界大了,你到底要到哪里?我說不上具體地址。我一路走一路問。我從地上撿到半根粉筆,擔心自己越走越迷,就在走過的電線桿上畫一道,如果找不到,大不了順電線桿子再折回來,重新再找。后來還真找到了。但是天已經(jīng)很黑了,連長急得在院子里跳,帶我出去的那個老兵站在一邊,嚇得滿頭大汗……
天山的冰棍不花錢
我在北京修了半年地鐵。
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后不久,我們才離開北京。不是去前線,而是去相反的方向。但是當時我們并不知道,以為是去越南前線。
當時傳說是一部分人要調(diào)走,大家都很興奮,都盼望著去前線。為啥?去前線可以立戰(zhàn)功,立了戰(zhàn)功可以入黨、提干,穿上“四個兜”。能入黨,能穿上“四個兜”,是每一個新兵的夢想。別看北京是首都,是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但是前線才是我們真正向往的地方。北京再好,我還是一個兵,可是上前線我就有可能穿上“四個兜”。
那天晚上,天很黑,我已經(jīng)睡著了,突然聽到了緊急集合哨。
連長在外面喊:一號裝備,把該帶的都帶上。
我們打好背包,黑壓壓站在操場上。
連長說,點到誰誰出列。
營門口停著6輛解放車,車廂用帆布蒙著。氣氛神秘而緊張。被連長點了名的站到另一邊。我心里很緊張,等著連長點我名字,可是就是聽不見“陳俊貴”三個字。心里那個緊張?。∥乙恍南肴デ熬€。打仗我不怕,死了也痛快,不死就立功、提干。連長終于念到我了,我很激動,答“到”的時候,聲音都有點哆嗦。
解放車把我們拉到豐臺,我們在那里坐上了悶罐車。一人發(fā)了一袋江米條、兩瓶罐頭。窗戶還不讓打開,只留一道縫。鐵門一直關著,只有停車解手的時候才打開。我們的火車白天不走,晚上才走。白天??康亩际切≌荆膊蛔屜萝?,大家就坐在車廂里等。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離越南邊境還有多遠?干部不讓問,說保密,這是紀律。
現(xiàn)在總隊的雷永文副總隊長,當時就跟我坐一趟悶罐子車。但當時我們并不認識,前年他來喬爾瑪看我,說起來以前的事,我才知道他當時也在。
悶罐子車把人坐得暈頭轉(zhuǎn)向,也不知道走了幾天幾夜,最后到了一個地方,讓大家打背包下車集合。我們下車后才知道,是烏魯木齊。有人問干部,不是說到前線嗎?怎么跑新疆來了?干部說,隊列里不要說話,注意紀律。沒人敢吭聲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其實那個小干部當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九月的烏魯木齊,已經(jīng)有點冷了。我看見許多大篷軍車朝我們開過來。我們按次序上車,剛坐穩(wěn),車就開動了。軍用帆布把車廂蒙得嚴嚴實實的,看不見開往哪個方向。
顛簸了整整一天,到了一個兵站。睡了一晚上,第二天繼續(xù)往前走。半路上來一個矮個子,姓郝,“四個兜”,人很精干,也很和氣。后來才知道他是副團長。聽說他后來當了將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住在北京。你認識他?那太好了,你見到他就說,他以前的兵陳俊貴向老首長問好。
我們坐在車里啥也看不見,心里那個急呀。我就用手悄悄摳帆布,摳開一個小洞,往外一看,乖乖,滿世界都是冰雪。除了冰雪啥也沒有。
天黑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個叫那拉提的地方。這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天山,我們的團部就在那拉提。但是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個叫那拉提的地方,后來會跟我有那么深的不解之緣。
第二天繼續(xù)往天山深處走。一路往上,積雪越來越厚,路也越來越滑,大家嚇得不敢吭聲。走到半道,車隊停下了,說前面塌方了。有人問塌方是咋回事?沒人回答。干部們神情都很嚴肅。干部說路不通了,都下車,步行。我們就背著背包,徒步前進,走到天黑才到營地。剛從工地上下來的老兵們,一個個黑黢黢的,臉上帶著笑,列隊站在營門口,敲著臉盆歡迎我們。
我和另外17個新兵分到了二營五連。我們連長叫許排順。連長把各個班長叫過來,說來了一批新戰(zhàn)友,誰誰誰到一班,誰誰誰到二班。班長把我們領回各班帳篷。
我的班長是四川人。他把我領進帳篷,老兵們幫我拿行李,鋪床,說你一路辛苦了。我一看那環(huán)境,心情不是很好,但是老兵的熱情讓我挺感動。帳篷里生的火爐子是用廢油桶做的,上面連著兩個水桶,里面都是雪水,一個洗臉,一個飲用。正副班長住在兩頭,中間住戰(zhàn)士,因為兩頭到了夜里比較冷。帳篷里沒有電,點的是煤油燈,用罐頭盒做的。也不是煤油,是柴油,所以直冒黑煙。老兵們就往油里撒點鹽巴,煙一下子就小了。這一手我很快就學會了。
當天晚上吃的是面條。那時的面條可是病號飯,一般人平時吃不上,那天是連隊專門招待我們新兵的。還有大肉罐頭、雞蛋罐頭。那頓面條吃得特別香,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飯后,老兵們給我們打了一盆熱水,說你們走了很遠的路,燙燙腳好睡覺。這時老兵才告訴我說,我們是基建工程兵,是專門來修天山公路的。我一聽心就涼了。本來想去前線,沒想到被拉到這里修路來了。但是坐了幾天的車,確實很乏,一躺下就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老兵們早不見了,上了工地,帳篷里就剩下了我們幾個新兵?;馉t子上有洋芋片,大米粥,還有七八個饅頭。我們吃過飯,走出帳篷,外面全是白茫茫的冰雪。有幾只比兔子大點的動物,肉乎乎的,笨笨的,在雪地上跑來跑去,“嘎嘎”亂叫。后來老兵告訴我們,那是旱獺。
我們幾個沒事干,就往山上爬。想爬到山頂上看看山外是啥樣子。可是等我們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山外還是山,一座比一座高,連綿不斷,沒有一個人影,看不到盡頭,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山外。
我們坐在山頂,有些絕望。這咋整?怎么來到這么個熊地方!
晚上,指導員把我們新兵叫過去開了個會,說這是毛主席最關心的一條重要的國防公路,叫獨庫公路。但是你們給家里寫信不要提具體干什么,也不要提國防公路,這是軍事秘密。
最后指導員開玩笑說,新戰(zhàn)友們,北京有北京的好,天山有天山的好,你們想想,你們在北京吃冰棍還得花錢,我們這兒的冰多的是,隨便吃,不用花錢。
從此,我就在天山上開始了筑路生活。
在天山修路,犧牲是常事
那時,天山公路已經(jīng)修了六年,大部分毛路已經(jīng)開辟出來了。
部隊沒有大型機械,用的全是鋼釬、鐵鍬,最先進的工具就是風鉆。后來機械能開上山了,才配備了幾臺D80推土機。我們連隊主要任務是備料。說實話,施工環(huán)境相當艱苦,勞動強度也相當大。早上天麻麻亮就得上工地,晚上天黑得看不見了才收工,中午飯在工地上吃,一天至少要工作十三四個小時。
我們白天施工,晚上還要學習。學些啥?學政治,學“兩報一刊”社論,學在天山上犧牲的烈士們的先進事跡。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姚虎成和李善國,他們兩個的墓碑你剛才在陵園里都看見了。
姚虎成是你們陜西人,城固縣的,犧牲的時候是副營長。入伍前他是個孤兒,到部隊后特別能吃苦,有點拼命三郎的勁頭。部隊打?qū)Ф闯霈F(xiàn)塌方,他沖進去排險,連續(xù)42個小時沒合眼。戰(zhàn)士們把他硬從導洞里拉出來,強迫他休息。他從手腕上摘下手表交給通信員,說你半小時后必須叫醒我,否則我處分你。他只打了一個盹,又鉆進洞里指揮排險。有一次,幾臺筑路機械要運上山,上級要求他帶領戰(zhàn)士們炸山開路。那時機械可是寶貝疙瘩,不能有半點閃失。他用七天就開辟出一條道路來,保證將機械按時運上了山。后來他榮立了二等功,還當選了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和黨的十一大代表。
我到天山的前一年,姚虎成和打前站的戰(zhàn)友為大部隊開辟道路。他們從早上一直干到中午,他看時間不早了,就讓戰(zhàn)士們先回去吃飯,自己和兩個推土機手留下繼續(xù)清除積雪。戰(zhàn)士們剛走不久,冰達坂上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雪崩發(fā)生了,把推土機沖出50多米,兩個推土機手昏迷在變了形的駕駛室里,姚虎成不幸犧牲,年僅28歲。當時他還沒有結(jié)婚。姚虎成犧牲后,中央軍委授予他“雷鋒式好干部”榮譽稱號,號召全軍指戰(zhàn)員向他學習。
另一個就是李善國。他是湖北武昌人,1965年入伍,犧牲時是政治指導員。1974年,他跟隨大部隊第一批進軍天山。第二年6月底,他愛人來隊,他正帶領部隊打“飛線”,沒有下山去接,他愛人自己上山找到部隊。愛人來隊他也沒有休息一天,堅持帶領官兵在“飛線”施工。半個月后,一場意外的大塌方發(fā)生了,李善國等五位同志不幸犧牲。李善國終年29歲。他愛人就在不遠的營地等著他。你想想多慘。
新疆軍區(qū)有個作家叫李斌奎,好像也是你們陜西人,他根據(jù)姚虎城和李善國的事跡寫了小說《天山深處的大兵》,還改編成了電影,就是80年代初轟動一時的《天山行》。
我再給你講一個比這還悲慘的故事。但不是發(fā)生在我們團,而是另一個團,我是聽戰(zhàn)友講的。部隊在“老虎口”施工,突然塌方了,一塊巨石頭落了下來,把一個入伍不到一年的四川兵砸住了,整個身子都被壓在巨石下面,壓成了餅子,只有頭露在外面。當時人沒死,還能說話。戰(zhàn)友們用鋼釬撬,想把石頭撬開,把他救出來。可是那么大的石頭,咋撬得動??!當時“老虎口”在懸崖峭壁上,機器又上不去。想用炸藥炸開石頭,又怕傷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匆姂?zhàn)友的慘狀,全連人哭著喊著圍著石頭跑來跑去,就是無從下手。
被壓在石頭下面的那個兵說,你們別白費勁了,我肯定活不成了,你們就把我和石頭一起炸了吧,別影響施工。
誰忍心炸?沒人這么干!
那兵說,我還沒來得及給家里寫封信呢。
戰(zhàn)友們急忙找來紙筆,說,你說,我們寫,一定寄到你家去。
那兵就說:爸,媽,我在部隊挺好,工作也不累,吃得也不錯,首長很關心我,戰(zhàn)友關系很不錯,跟親兄弟一樣,你們就放心吧。爸,媽,我啥子都好,就是有點想念你們。
說著,那兵的眼淚涌了出來,跟鼻子里的血一起流在了雪地里。
那兵最后說,爸,媽,我在部隊很努力,干得不錯,沒有給你們丟臉。
在場所有的人都哭了。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戰(zhàn)友們把全連所有好吃的東西找出來,輪流給他喂吃喂喝,陪他說話。第二天,那兵才犧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一點一點死去,那是一種啥心情?我每次想起這事都流淚。
當年在天山修路,確實很艱苦,很危險,戰(zhàn)友犧牲的事時有發(fā)生,要不烈士陵園里咋會有168座墓碑?
有一個叫石博韜的湖北兵,在隧道施工時遇到了塌方,他為了救戰(zhàn)友,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2006年,總隊組織“重走天山路”活動時,也邀請了他父親石文華。老人七十多歲了,當時站在兒子的墳墓前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老人說: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兒子,我人在湖北,心在新疆,因為新疆還有我的兒子。每天晚上,我都和老伴要看新疆的天氣預報,30年來天天都是這樣,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了……
有一個老兵,叫董二龍,當年他們營打2號隧道,去年他從河南老家來新疆撿棉花,回去的時候?qū)iT跑到天山來,想看看犧牲的戰(zhàn)友,看看2號隧道。他走到隧道口,“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淚流滿面,他哭著說:30年前,我在這里奮戰(zhàn)了5年,我的好幾個戰(zhàn)友就犧牲在這里啊……
“司令員同志,能不能讓我們握握女兵的手?”
唉,不說這些傷心的事了,說說高興的事。
要說最高興的事,那就是看電影。當年在天山,也沒什么娛樂活動,最多也就是看場電影。但是看一場電影要等一兩個月,全線560公里,大家得輪流看。
一聽說晚上放電影,大家早早就完成了任務,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大精神??措娪耙綘I部去,全營一起看,要走好幾公里地呢。最遠的連隊要走10公里。我們排著隊,拿著雨衣,提著馬扎,朝營部走。為啥拿雨衣?天山上一會兒雪一會兒雨的,沒個準,看到中途下起雨來咋辦?不能等雨停了再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人家電影隊第二天還要趕到下個營去放映。我那時覺得當個放映員最牛,可以天天看電影。
那時電影都在露天看,哪有現(xiàn)在坐電影院里舒服。我們有天看得正起勁,突然下起了大雨。這咋整?沒有一個人動,大家冒雨繼續(xù)看。電影放完了,雨也停了。
營長喊:全體起立,各連帶回!
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營長說:吆喝,今天還較上勁了,咋回事?
一個班長站起來說:首長,能不能再放一遍?我保證我們班明天不耽誤施工,并且超額完成任務。
大家一齊喊:再放一遍!
營長沒辦法,去給放映員說情。人家不同意,說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一大早還得到烏蘇去放呢。別看團里的放映員是個兵,說不放就不放,營長說話也不靈。營長悄悄給放映員塞了一包煙,放映員這才勉強同意,又放了一遍。
我們連有個陜西兵,我來的第二年他就復員了。當了五年兵,從來沒去過團部。一個團撒在兩百公里的戰(zhàn)線上,遠哪,不立功受獎,參加團里年底的慶功會,很少有機會到團部。指導員對退伍老兵說,你們在天山干了這么多年,今天就要復員回家了,還有什么要求?陜西兵說,指導員,我沒有別的要求,走的時候能不能繞個道,讓我們看看團部,在大門口照張相?指導員向團長匯報,團長同意了,就讓老兵繞道去看了看團部,還專門安排人給老兵每人照了張相。
別說當兵五年沒去過團部,就是女人也從來沒有看見過。
有一年,新疆軍區(qū)司令員楊勇來天山公路視察,身邊帶著一個年輕女軍醫(yī),順便給山上官兵看個病。戰(zhàn)士們哪兒見過女兵?眼睛都直了。
有個戰(zhàn)士大著膽子報告說:司令員同志,能不能讓我們握握女兵的手?
司令員一聽這話,眼睛濕潤了,對那位女兵說:去,跟戰(zhàn)友們握一下手。
戰(zhàn)士們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大家正在施工,手很臟,急忙用雪將自己的手搓洗干凈,等著跟女兵握手。跟女兵握過手后,有的戰(zhàn)士好幾天都舍不得洗手……
我哪兒有那福氣?我當時不在場,那是另一段工地。這件事后來在整個部隊傳為佳話,現(xiàn)在總隊的許多領導都記得。
我的班長鄭林書
我跟我們班長只相處了38天,我卻甘愿用一生來為他守墓。
我原來是一班,那年老兵復員后,才把我調(diào)整到了四班。四班長叫鄭林書,湖北人,個不高,圓臉,大眼睛。他普通話講得不好,說話愛帶個“老”字。說話愛帶把子,我不大喜歡。但是后來有兩件事,讓我挺感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你也知道,山上海拔高,饅頭蒸不太熟,抓在手里黏糊糊的,吃到嘴粘牙。把饅頭從炊事班打回來,先放在火爐子上烤,然后再吃就好一點。你們那時在青藏高原也烤饅頭吃?呵呵,看來都一樣。對,用鐵絲編個小籠,把饅頭放上去烤,如果時間允許,烤得焦黃焦黃的,吃起來特別脆,一咬嘎巴響。我看老兵烤,我也去烤。第一個吃完后,覺著不過癮,又烤了一個。結(jié)果吃到一半聽到了集合哨子,我順手把剩下的半個饅頭丟進了帳篷角的臟水桶里,跟著戰(zhàn)友跑了出去。
連長集合說,今天營里檢查衛(wèi)生,要求大家回去好好整一整,一定要扛上衛(wèi)生紅旗,不能給連隊丟臉。那時啥都講究爭第一,見第一就爭,見紅旗就扛。
可是還沒等我們整理好,營里檢查的人就來了。也該我倒霉,人家正好就抽查我們班,發(fā)現(xiàn)了我丟在臟水桶里的半個饅頭。結(jié)果紅旗沒扛上不說,連長還讓營里來檢查的人訓了一頓。那時丟半個饅頭,可不是個小事。連長很窩火,把班長叫去訓了一頓,讓他一定要把丟饅頭的人查出來。
班長回來黑著個臉,問誰扔的饅頭?我看事情鬧大了,嚇得不敢吱聲。我要是承認了,今后入黨就沒戲了,提干就更別想了。我心里有鬼,很害怕。班長瞅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是最后一個跑出帳篷的,當時就我一個人吃烤饅頭,還能有誰?班長肯定知道是我干的,但他什么也沒說。
班長從桶里撈出那半個饅頭,看了看,當著我們?nèi)嗟拿?,一口一口吃了下去。吃完后,班長說:我們部隊苦,老百姓比我們還苦,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是農(nóng)村來的,可不能這樣糟蹋糧食!
我羞愧難當,感動得幾乎給班長跪下。但我當時什么也沒有說,我沒有勇氣承認。這事我們班長自己扛了下來,說是他扔的,連長把他臭罵了一頓,沒有再追究。一直到班長犧牲,我也沒有機會向班長承認饅頭是我扔的。我后悔死了!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終生難忘。
有一天晚上,我洗完腳,去帳篷外面倒水,剛一出門,我就“嘩”的一聲潑了出去。只聽有人“唉呀”一聲。原來是班長。他剛從連部開會回來,被我當頭澆了一身臟水。那時山上多冷啊,零下十幾度,潑出去的水很快就能結(jié)冰。
我說,班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邊往帳篷里走,一邊說,沒關系沒關系。
我們班的戰(zhàn)士見我潑了班長一身水,趕忙幫班長把衣服脫下來,在火爐子上烤。大家都瞪著我,說你個新兵蛋子,凈干些沒屁眼的事!
班長凍得直打哆嗦,一邊用毛巾擦頭發(fā)上的臟水,一邊說,沒事沒事,陳俊貴,你以后倒水跑遠點,別倒在門口,一結(jié)冰,容易滑倒人。
這兩件事,特別讓我感動。這就是我的班長,比我親哥哥還能包容我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班長就躺在陵園里,我想對他再說聲對不起,他都聽不見了……
班長把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我
1980年4月6日,這個日子我死也記得。
當時大雪封山,“42”已經(jīng)斷糧。那里是2號隧道,有三個營的兵力,一年四季都在隧道里施工,春節(jié)也不休息。因為在42公里處,所以大家習慣叫“42”。路上的許多電線桿被風雪刮倒了,通信中斷了,團里決定派人去“42”送信。團里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們連,因為我們連離“42”最近,只有40公里。
連長讓班長鄭林書挑選三名身體好、素質(zhì)高的兵去執(zhí)行這次任務。我們班長就挑選了我。我當時正在帳篷里洗衣服,班長站在帳篷門口喊,陳俊貴,你過來一下。我跑過去。班長說,你跟我去執(zhí)行一次任務,愿不愿意去?我問去哪兒,班長說去“42”送信。我一想,這么大的雪,要跑40公里去送信,太難了。但是班長能叫我去,說明組織信任我,在考驗我,再說我還欠著班長的情呢。于是我很干脆地說,班長,我很愿意跟你去!
出發(fā)的時候我才知道,跟我們一起去的還有副班長羅強和戰(zhàn)士陳衛(wèi)星。
我們四個人把炊事班剩下的20個饅頭裝進挎包,背了一支步槍、一部軍用電話,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出發(fā)了。時間大概是下午兩點。團里的意思是,如果走到前面電話線能通,我們就給“42”打電話,傳達了團里的指示就可以返回。平時這42公里,最多走一天,誰想到我們卻走了三天三夜……
開始,我們沿著剛修好的公路走。路上的積雪只有半尺深,走起來不是很吃力。天快黑的時候,我們走到一個被遺棄的道班,里面沒人,我們稍事休息,吃了點饅頭,又繼續(xù)往前走。
這時天已徹底黑了,到處白茫茫的,路基也沒有了,我們只有順著電線桿子走。又開始刮風下雪,地上的積雪也越來越深,已經(jīng)沒過了大腿,走起來非常艱難,許多地方我們都是爬過去的。雪坑里的雪有一兩米,如果掉進去,要費很大工夫才能爬出來。
班長說,我們這樣走不行,一是耽誤時間,二是會掉進雪坑里,很危險。我們爬上一根電線桿,看看電話通不通。
他說著就往一根電線桿上爬。電線桿結(jié)了冰,很滑,爬不上去。班長蹲在地上,讓羅強踩著他的肩膀,又讓我踩著羅強的肩膀,陳衛(wèi)星扶著我們,以免被風刮倒。折騰了半天,我才爬上去,接上電話,卻打不通。電線上有冰,粘手,一拉一層皮,但那時我已經(jīng)被凍麻木了,也不覺得疼。
我們只好順著電線桿繼續(xù)往前走。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實在爬不動了。棉襖、棉褲里全是汗水,外面沾滿了冰雪。趴在雪地上剛休息了一會兒,棉襖、棉褲就被凍住了,像盔甲一樣,鋼鋼的,動都動不了,爬也爬不起來。班長就用槍托砸自己身上的冰,砸開了,爬起來,又幫我們砸。我們不敢再休息,繼續(xù)往前爬。爬一會兒又凍了,身上的冰雪越滾越厚,死沉死沉的,腿都打不了彎,前進的速度特別慢。
班長說,照這樣的速度前進,我們非凍死在雪地里不可。
他讓我們把棉襖、棉褲全脫了。脫又脫不下來,全凍住了。就拿槍托砸,把冰砸碎,然后一人坐著,一人抱腰,一人往下拽棉褲,這樣才相互脫下來。誰的棉襖、棉褲誰背著,班長還背著槍,我們繼續(xù)往前爬。這樣爬起來倒是快,但是穿著絨衣冷得夠嗆,那風跟刀子一樣,嗖嗖的,直扎骨頭。
我們實在爬不動了,就坐下來休息,又不能時間太長,渾身哪兒都疼,手像凍沒了似的,一點不聽使喚。那時真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班長沖我喊,快起來,趕快走,坐下來等于等死。我說班長,我實在爬不動了,你就把我放這里吧,你們走吧。班長說不行,絕對不能把你一個人扔下,我背也要把你背出去!我哪能讓班長背著走呢?只好咬著牙繼續(xù)往前爬……
就這樣,我們在雪地里又爬了兩天兩夜。
第三天早上,我們爬到一處山坡上。這里距離目的地還有8公里,大家都堅持不住了,倒在了雪地上。班長用顫抖的手拿出了最后一個饅頭。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明白,這個饅頭意味著生死存亡,誰吃下了,誰就有可能活到最后。饅頭外面的皮已經(jīng)磨沒了,看上去爛糟糟的,但是我們四個人的眼睛都盯著那饅頭。一路上,饅頭都由班長掌握、分發(fā)。大家饑腸轆轆,誰都想吃。說實話,我當時真想一口把它吞下去。
班長看了我們每人一眼,舉著那個饅頭說,我們就剩下這最后一個饅頭了,我和羅強同志8天前剛被批準為預備黨員,陳衛(wèi)星比陳俊貴兵齡老,所以我建議,這最后一個饅頭讓新兵陳俊貴同志吃,大家有沒有意見?
羅強說,我沒意見。
陳衛(wèi)星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服從班長的決定。
我說,我不能一個人吃,要吃大家一起分著吃。
班長說,就一個饅頭,大家分著吃,對誰都沒有作用,就這么決定了!陳俊貴,我命令你把饅頭吃下去!
說良心話,當時我真餓??!班長把饅頭遞給我,扭過頭去。羅強也跟著扭過頭去。陳衛(wèi)星沒有轉(zhuǎn)身,看著我。我背過身去,三口就把饅頭吞了下去。
等我轉(zhuǎn)過身來,陳衛(wèi)星瞪著我,意思是班長讓你吃,你還真的一個人吃了!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那時我才開始后悔,后悔不該一個人吃了那個饅頭。但是饅頭已經(jīng)落進肚子,后悔也沒有用。這個救命饅頭后來成為我心里永遠的悔恨。
班長見我吃了饅頭,沖我笑了笑說,很好,我們繼續(xù)前進。
雪仍在下,風刮得很大。但白天比夜里強多了,能看見方向,也沒有夜里冷。但是我們每走一步仍要付出全身的力氣。誰走在前邊,誰付出的力氣最大,因為是逆風,前面的人給后面的人擋風。誰在前面?你還用說,當然是班長。班長讓我走在最后邊。
我們走到中午的時候,班長突然倒下了。
跟在班長后面的羅強喊:班長,你怎么啦?
我們幾個人爬過去一看,班長趴在那里,半個臉都埋在了雪里。我們把他翻過來,他一臉的冰雪。當時我沒想到班長會死,以為他是太累了,躺下休息一會兒,喘口氣就好了。班長閉著眼,不吱聲。我摸摸他的臉,冰涼。但他的鼻子還在喘氣,說明他還沒死。
羅強說,陳俊貴,你在這里守護班長,我和陳衛(wèi)星去找點柴禾給班長取暖。
可是,漫山遍野都是雪,哪有柴禾?連一根草都沒有!羅強他們走了幾步又失望地回來了。
我們呼喚班長的名字,班長就是不睜眼。我害怕極了,但我沒有哭。不知那時為啥就沒有哭,也許是腦袋被凍木了。班長躺著,我圍著班長轉(zhuǎn)圈,不知如何是好。班長終于醒來了,我跪在他身邊,他臉上全是雪,我替他抹去,很快雪又落滿了。
班長對羅強說,你們繼續(xù)走,別管我,我不行了。你們一定要完成任務!
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說,陳俊貴,如果你能活著出去,將來你到我湖北老家去看看我的父母。
我把他的頭抱起來說,班長,你不會死的,我們背你出去。
班長沒有說話,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他的頭越來越重。
班長死了。他的身子很快就凍硬了。
這時我才哭出了聲。我跪在那里,呼喊著班長。他一動不動,雪很快覆蓋了他的臉。我用手拂去班長臉上的雪,把自己的棉衣蓋在班長的臉上。我不想讓班長凍著,也不想讓老鷹啄傷班長的眼睛……
我們朝天鳴槍,為班長送行。
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必須繼續(xù)往前走。我們一步一回頭。走了一會兒,三人又不約而同地返回來,幻想著班長剛才是睡著了,希望能看見班長奇跡般地醒了過來。但是班長身上很快落了一層雪,已經(jīng)看不見他軍裝的顏色。
我們也不知走了多久,走著走著,羅強又咔嚓倒下了。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班長,不能再失去羅強。我和陳衛(wèi)星背著羅強走。一個人背,一個人在后面提著他的腿??墒俏覀儌z也沒多少力氣了。后來羅強犧牲了。我又背著陳衛(wèi)星走,背著,走著,我就昏了過去。后來,一位哈薩克老牧民救了我和陳衛(wèi)星……
班長鄭林書和副班長羅強被追認二等功?!督夥跑妶蟆愤€專門介紹了他倆的事跡,文章的題目我還記得,叫《短短預備期,青春放光彩》。意思是他們倆入黨才8天,就為國家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陳衛(wèi)星的左腳趾頭全被凍掉了,被評為二等甲級殘廢,后來退伍了。
我的右大腿上的肌肉被凍死,陸陸續(xù)續(xù)在醫(yī)院住了三年,被評為二等乙級殘廢。1984年底,我復員回了遼寧老家。
我一直記著班長犧牲前給我說過的話,想去湖北尋找他的父母,可是我和班長僅僅相處了38天,他家具體地址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我退伍后給部隊去信打聽班長家的具體地址,信都被退了回來。獨庫公路1983年秋天竣工后,部隊就撤離了天山,有人說部隊撤銷了,有人說編入其他部隊,到別的地方修路去了。從此,我與老部隊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我向以前的戰(zhàn)友打聽班長的老家,他們說班長的老家移民搬遷了,我就更無法尋找了。
但是我想,終有一天我要找到班長的親人!
快樂的日子里,我把班長忘了
我退伍回到了我們遼中縣。像我這種情況,立過功,又是殘廢軍人,按規(guī)定可以安排工作。我想到公安局當個民警,民政局長說你有殘疾,遇到壞人你都自身難保,咋當民警?不合適。他說這樣吧,你去電影院放電影吧。我一想,放電影也好啊,我們在天山看一場電影多難啊,現(xiàn)在可以天天看電影了。
說是放電影,其實我只負責倒片子。放電影是老王的事。老王說,咱們電影院8個人,就你和我是黨員,我負責放電影,你也別光倒片子,你給咱負責收門票吧,你是黨員,責任心強。我說好。倒完片子,我就去門口收票。
收票是個相當體面的活。沒過多久,幾乎全縣城的人都認識了我。我的故事也在縣城傳開了,有人說陳俊貴當過特種兵,在天山執(zhí)行過特殊任務,負過傷,立過功,是個英雄??h城里那些穿喇叭褲、提三洋收錄機的地痞也不敢惹我,見了我老遠就打招呼,點頭哈腰地遞煙。
聽到這些傳言我很不好意思,就給人講我們那次執(zhí)行任務的真實情況。
有人說,你們一共去了四個,凍死了倆,另一個腳趾凍掉了,為啥人家凍死了,你沒有凍死?你是不是沒去?。?/p>
有人說,我看你走路好好的,是不是真的有殘疾?
我很難回答這些個問題。但是日子一長,就沒人關心這些事了。
人們后來關心的是我能不能不要票放他們進去看電影。在電影院收票也算有點小權(quán)力。收不收票我說了算。老戰(zhàn)友來了,不要票,進!老同學來了,不要票,進!買不起票的學生來了,不要票,進!當然,文化局領導的親戚來了,也不能要票,進!那時我算是徹底明白了,權(quán)力這玩意兒就是好,難怪好多人挖空心思想當官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了權(quán)力,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跟你說吧,我活到50歲,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年,最風光的一年,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剛開始,我還經(jīng)常想起天山,想起老班長,但是后來快樂的日子多了,我就漸漸把雪山上的班長忘了。尤其是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后,忙著談對象、結(jié)婚,更是把班長忘得一干二凈。
現(xiàn)在想想,我真不是人!
電影也不是天天放,即使晚上有電影,白天也沒啥事。沒事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轉(zhuǎn)悠,看看哪個單位有漂亮的姑娘。干啥?找對象唄。工作有了,我想有個家。那時我已經(jīng)25歲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吧?也該正兒八經(jīng)成個家了。還有一個原因:民政局領導說了,只要你成家了,我們就給你分房子。就是為了能分到房子,我也得趕緊成家。
你也別笑話我,咱一個退伍老兵,一個殘廢軍人,在縣城又沒啥親戚,誰給咱介紹,不這么找咋找?
以前,也有人給介紹過一個。一見面,女方家人說,你家在農(nóng)村無所謂,你長得黑點也無所謂,你當過兵吃過苦也是好事,你放電影雖說不算個啥技術,但也是份正經(jīng)工作,可是聽說你在部隊負過傷,會不會影響今后的生活?人家說我們再考慮考慮。這一考慮就沒了下文,肯定是嫌我有殘疾。
沒辦法,我只有自己給自己找媳婦。哪個單位姑娘多我就往哪兒轉(zhuǎn)悠。
你還別說,我騎著自行車這么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還真遇到了一個好姑娘。她叫孫麗琴,在我們縣征稽站收養(yǎng)路費,是一個合同工。那天我轉(zhuǎn)悠到她單位,她正坐在那里收費開票。她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不算很漂亮,穿戴也不像城市姑娘,沒穿喇叭褲,看上去很樸實,但干凈利索;個子也不高,但身材好,還留著一根大辮子。我一眼就看上了她。這不就是我要找的人嘛,就是她了!
可是咋跟人家搭話呢?我總不能冒冒失失走過去,對人家說:我看上了你,你嫁給我吧。那肯定會遭罵。第二天,我去找老戰(zhàn)友王愛民。他比我退伍早,給單位開車,經(jīng)常到征稽站去辦事,跟那里邊的人熟。我讓王愛民去給那姑娘說。沒想到事情很順利,一說就說成了,見了幾次面后,姑娘就同意嫁給我。
一個月后,我們結(jié)了婚。民政局說話算話,給我分了兩間房子。這樣一來,我有了一個媳婦,在縣城也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一年后,我們有了一個兒子。
電影《天山行》讓我寢食難安
1985年10月,我第一次看到電影《天山行》。
看過之后,我就開心不起來了,就想念班長,想得心口疼。從那時起,我就有了重回天山為班長和犧牲的戰(zhàn)友守墓的念頭。
當時我媳婦已經(jīng)懷孕8個月了,我每天倒好片子,收完票,也不看電影,就急急忙忙跑回家伺候媳婦。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稀里糊涂倒完片子,連電影名字也沒留意看,把門票收完后準備回家。我進去拿東西,電影已經(jīng)開演了,八一電影制片廠片頭上的紅五星一閃一閃地放著光芒。我想肯定又是戰(zhàn)斗片。那時年輕人對戰(zhàn)斗片已經(jīng)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喜歡看了。大伙說,看不看也知道結(jié)果,都是日本敗,中國勝;國民黨敗,共產(chǎn)黨勝。那時愛情片剛出來,年輕人特別喜歡看。所以我更沒留意。
可是當我剛要走出影院,不經(jīng)意一回頭,咦,電影上的地方咋這么眼熟?我站在那里看了一小會兒,越看越像我們天山。
我急忙跑回去問老王,今晚放的啥電影?
老王說,你倒的片子你不知道?
我說,我沒注意。
老王說,《天山行》。
我說,我的娘啊,真是我們天山!
我激動得手直哆嗦,對老王說,電影上演的就是我們部隊!
老王疑惑地看著我。
我抓住老王的手說,真的,我不騙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老王也很激動,說,那你還不趕快去看?
我坐到觀眾席里,認真地看起來。那里面演的不就是李善國的故事嗎?那個男主角鄭志同,不就是李善國嗎?我很激動,心兒怦怦跳。故事很感人,我邊看邊流淚。我真想站起來朝黑壓壓的觀眾喊:電影里演的就是我們部隊!電影上的那些人就是我以前的戰(zhàn)友!但是我只顧流淚,沒有站起來。我那時的感受很復雜,有點像外出多年的兒子終于找到了家的感覺,但又不全是。
當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腦子里全是電影上的景象和班長犧牲時的情景。想起班長,我心里很難受,腦袋暈暈沉沉的,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感覺很疲勞。
媳婦問我,今天咋回來這么晚?
我說,沒啥事,就是有點累。
我一個人坐在那里抽煙。當時我不會抽煙,收票時別人塞給我的“大生產(chǎn)”,我從來不抽,回家隨手扔在抽屜里,準備家里來人時拿出來招待??墒悄翘觳恢φ?,突然就特別想抽煙。從那以后,我就抽上了煙,現(xiàn)在一天至少一包,心煩的時候得兩包。
媳婦看我有點不對勁,問我,你咋的啦?
我說,沒咋的。
她說,你肯定有事,你平常不抽煙啊,今天咋抽起煙來了?
我沒說話。她馬上就要生孩子了,見我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的,很生氣,把煙一把搶過去,扔在了地上。我還是沒說話,撿起來又接著抽。
她說,你到底咋的啦?
我說,今天放的電影是《天山行》,演的就是我們部隊,我想我班長了,心里很難過,很煩。
她就不吭聲了。
結(jié)婚前,我就給她講過班長的故事。她是個好女人,很善解人意。
我說,班長犧牲的時候,讓我去湖北老家看看他的父母,可是我回來一年多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去,我真不是人!
她說,你不知道具體地址咋去?
我說,關鍵是這一年來我?guī)缀醢寻嚅L忘了。這是人做的事嗎?我現(xiàn)在老婆有了,家有了,馬上就有孩子了,可是班長呢?他現(xiàn)在還躺在雪山上……
那天晚上,我抽了兩包煙,早上起來嘴上都起了泡。
我決定重回天山,為班長守墓
第二天,我對縣城里的幾個戰(zhàn)友說,昨晚放的電影《天山行》演的就是我們部隊的事。幾個戰(zhàn)友一聽很激動,讓我晚上一定留幾張票,大家一起看。我說片子下午就要被別的縣拉走了。戰(zhàn)友們說,這么點事你都辦不了,還在電影院混?我去找老王,說我們幾個戰(zhàn)友想看一遍《天山行》,老王很痛快地答應,中午專門給幾個戰(zhàn)友放了一場。
看完電影我請客,大家喝了不少酒,戰(zhàn)友們都流淚了。有個戰(zhàn)友說,陳俊貴,這輩子你要是忘了你們班長,你就不是人!戰(zhàn)友說這話的那一刻,我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去天山給班長守三年墓。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的想法給媳婦說了。媳婦半天沒說話。我說,我去為班長守三年墓,三年后回來咱們好好過日子。我媳婦想了很久才開口說話。她說,人就應該知恩圖報,我同意你去為班長守墓,但是要等孩子生下來你再走,我跟你一起去。我說你就不用去了,天山很苦,你受不了。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走哪兒我跟哪兒。我很感動。她還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要多掙錢,少花錢,準備一點路費,再說將來有一天你去湖北找班長父母也需要花錢。
那一夜,我們一直盤算到天亮。
自從我們決定去新疆后,就開始節(jié)約花錢。我們東北有一種汽水,一瓶三毛錢,我媳婦特別愛喝,尤其是懷孕以后,幾乎天天都要喝一瓶。可是從那天開始,她不喝了。我也戒了煙,本來剛開始抽,煙癮就不大,很好戒。別人給我的煙,我就悄悄拿到小賣部賣掉,能積攢幾毛錢。
兒子出生三個月后,也就是第二年春天,我們準備辭職去新疆。
我給朋友說,我要辭職去新疆,為班長守墓三年。朋友不信,說你是不是下海掙錢去呀?當時剛時興下海,大家都想著掙錢,想當“萬元戶”,沒人相信我辭職是為了報恩。朋友說,守墓三年回來,工作沒了咋辦?另外,你媳婦馬上就要轉(zhuǎn)正了,你們?nèi)チ诵陆@幾年不白干了嗎?
我去找我們電影院老王。老王說,陳俊貴,你現(xiàn)在的工作是在部隊用命換來的,容易嗎?咋想辭就辭了呢?你想報恩何必去新疆守三年呢?我告訴你吧,每年春節(jié)、清明的時候,你打點紙錢,打上你班長的名字,然后到十字路口燒了,邊燒邊念叨你班長的名字就行了,他也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他。我說不行,我良心過不去,我必須去。老王說,你真是個死腦筋!
我去找我們縣文化局局長。局長在二炮當過兵,轉(zhuǎn)業(yè)時是正連。我講完我和班長的故事,說了我的想法,局長很感動,說,陳俊貴,你是好樣的!做人就應該這樣!我支持你!只要我不退休,你不管去幾年,電影院的工作我都給你留著!他聽說我媳婦是征稽站的,又說,征稽站的主任是我老鐵,我打電話過去,讓他先給你媳婦轉(zhuǎn)正,然后把她的工作留著,一直等你們回來!
就這么著,我們瞞著家里人,悄悄上了火車,來到了新疆。
為啥守滿三年沒回家?當時主要是生活艱難,沒有路費;再一個是我們在天山也慢慢習慣了,離不開那些烈士,感覺他們就是我們家的成員;還有一個,我們當時住在墳地旁邊的地窩里,身上穿的全是過路的人給的,破破爛爛的,連撿破爛的都不如,回去怕人家笑話。
三年時間滿了,我沒有提這個話題,有意躲著。我媳婦也沒提。她那人愛面子,很要強,但是心強命不強。她不想讓家里人知道她在外面受這么大苦。所以大家都裝糊涂,就這么一年又一年,熬過來了。
后來生活條件好點了,攢夠了路費,可是父母都相繼去世了,就不想回去了。現(xiàn)在,我感覺天山就是我的家,烈士們就是我的親人。你不是說嘛,我的口音都帶著維吾爾和哈薩克的味道。我現(xiàn)在是一個純粹的新疆人了。
這24年是咋過來的?熬過來的唄。但是再咋熬,再咋苦,也不能跟班長和陵園里這些烈士比。起碼我還活著。我能活到今天,就已經(jīng)足夠了。好了,不說這個了。你想知道,等會兒我媳婦說給你聽。
我這人一喝完酒,這條殘腿就發(fā)癢,坐不住,必須出去走走才能緩過來。但是一天不喝點又不行,腿疼。今天你來了,我們喝“伊力老窖”,平時我不喝這個,太貴,哪兒喝得起啊。平時我喝的是幾塊錢的用雪蓮泡的藥酒,喝一點,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再往腿上抹一點,腿就不疼了。等會兒吃完飯,我去墓地清雪,你跟我媳婦聊。說實話,我能在天山守到今天,真得感謝我媳婦。
好了,咱不整沒用的。接下來,我給你說說去湖北找班長父母的事情吧。其他事可以不說,但這個事必須說。說一說,我心里痛快。
我終于找到了班長的親人
你問我咋知道班長家的具體地址?這事說來也巧。我兒子不是在當兵嘛,他在烏魯木齊參加集訓,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有一天上街看見有幾個武警戰(zhàn)士,戴著“交通”臂章。他想起我以前的老部隊是基建工程兵,筑路兵。交通武警?不就是修路的部隊嗎?他就過去問那幾個戰(zhàn)士。這一問還真是我以前的老部隊。
部隊當年沒有解散,改編成了“武警交通部隊”,我們以前的基建工程兵第十二支隊,就是現(xiàn)在的武警交通二總隊,總隊機關就在烏魯木齊。
兒子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我。我家哪有電話啊,兒子把電話打到了鄰居家。那時我們早就不住地窩子了,新源縣政府已經(jīng)讓我們搬到了那拉提,給我們上了戶口,還分了地。一聽到這消息,我高興得哭了,一夜沒合眼。我可找到老部隊了!那心情,就像閨女找到失散的娘家人一樣。關鍵是,找到部隊我就可以打聽到班長家的具體地址,我就可以去找班長的親人了。
這是2005年10月份的事。
我給總隊打電話,總機轉(zhuǎn)給了政治部的韓敬峰干事。他一聽這事也很激動,說馬上給領導匯報,跟湖北那邊聯(lián)系。幾天后,韓干事打來電話說,政治部徐升主任對這事特別關心,指示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烈士的親人;現(xiàn)在湖北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他陪我一起去湖北尋找班長的親人,明天就過來接我。20多年了啊,終于有了班長親人的消息,那種激動的心情你都無法想象。
當天下午,我去了墓地。烈士陵園建立起來以前,班長的墓地在兔耳根鄉(xiāng),在原新疆野戰(zhàn)軍155醫(yī)院后面2公里的山坳里。我跪在班長的墳前,眼淚刷刷地流。我說:班長,老部隊沒有解散,還在,我已經(jīng)找到了,你老家也找到了,我明天就去看望你的父母。班長,對不起,20年了,我才去看望老人,你能原諒我嗎?可是我實在沒辦法,你老家遷移了,我找不到?。“嚅L,你要是想回家,就跟我一起走吧,咱們回家去看看……
那是我20年來,第一次輕松地給班長上墳。那天盡管我流淚了,但是心里特別高興。因為我就要見到班長的親人了,就要實現(xiàn)班長犧牲前留下的遺愿了。
第二天,韓干事帶著車來了。當時我兒子集訓結(jié)束了,第二天就回來探家了。兒子當了4年兵,這是第一次探家。說實話,我也想兒子,想看看他這4年長啥樣了。但是我不能等兒子回來,我必須走,馬上就走,一刻也不能耽誤。班長的父母等待了我20年,我4年沒見兒子算個啥?
我們到了烏魯木齊,坐飛機去了湖北。我還是第一次坐飛機。我的心早就飛到湖北去了,比飛機還要快。我想象著見到班長父母的情景,想該對老人說點啥,怎樣向老人講述班長犧牲的經(jīng)過。我想,見了老人,我一定跪下對老人說,班長走了,我就是您的兒子,我給您二老養(yǎng)老送終!我還想,我現(xiàn)在多幸福啊,班長別說坐飛機,見都沒見過飛機。這么想著,心里就特別難過。
到了湖北,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只好住下來。我一宿沒有合眼。
第二天,我們坐車趕往羅田縣。到了羅田縣,找到民政局。民政局的人查了檔案,說有這么個烈士,叫鄭林書,他家原來在古廟鄉(xiāng),多年前由于國家修水庫,早搬遷了,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你們先去古廟鄉(xiāng)找找看。
我們找到古廟鄉(xiāng),到處向人打聽,所有人都搖頭,說沒有聽說過有個叫鄭林書的烈士。我就給人講班長的故事,人們很感動,許多人都落淚了,說一定幫我找班長的家。在當?shù)厝罕姷膸椭拢恢钡近S昏,才有了一點眉目:有人說有一家姓鄭的,可能搬到白蓮花鄉(xiāng)去了。
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那里離白蓮花鄉(xiāng)還有很遠,只能第二天再去。但是已經(jīng)有了線索,而且我的雙腳已經(jīng)踏在了班長當年曾經(jīng)踏過的土地上,心里就踏實多了。
這么多年一直想來,現(xiàn)在來了,馬上就要見到老人了,可是我心里又害怕見到老人。老人要是問我:陳俊貴,你和我兒子一起去執(zhí)行任務,你回來了,他咋沒回來?是不是因為我兒子把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你,你才活了下來?那最后一個饅頭你當時就忍心一個人吃了?我咋說?
我這么一直胡思亂想,又是一宿沒閉眼。
第二天早晨,我們沒有吃飯,急急忙忙趕到白蓮花鄉(xiāng)。鄉(xiāng)黨委書記和民政干事聽了我們的介紹,說當年確實有一位在天山修路的烈士,姓鄭,但是好像他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姐姐和弟弟還在。我一聽這話,腦袋“嗡”的一聲。我來晚了,老人已經(jīng)不在了。但心里又有點僥幸地想,也許鄉(xiāng)里干部記錯了,他們只說“好像”,說不定班長的父母還健在呢。但愿他們還在吧,也好圓了我的心愿。
鄉(xiāng)干部帶我們找到了班長的姐姐。她五六十歲的樣子,看上去很憔悴。知道了我們的來意,她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哭出聲來。我說大姐啊,我來晚了,對不起你們??!我與大姐抱頭痛哭……
大姐告訴我說,班長的父親在他參軍第二年就去世了,家里怕影響他的工作,就一直沒有告訴他。母親是2003年去世的,去世時一直念叨班長的名字。
我要是早來三年,就能看見班長的母親了。我真后悔啊!
大姐帶我們來到班長父母的墳前。
我跪下來,對著墳墓說:老人家,對不起,我來晚了!我沒有實現(xiàn)班長犧牲時的遺愿。老人家,您放心,在我有生之年,我要一直守護班長!
我給老人燒了紙,磕了三個響頭,就回了天山……
作者手記——
陳俊貴抹了把淚,說:“今天見到老戰(zhàn)友,我的話特別多,也特別容易掉淚。好了,不說了,吃菜吃菜。”又對在一邊忙碌的妻子孫麗琴說:“菜涼了,你給熱熱?!睂O麗琴也不說話,端了盤子去熱菜。
吃罷飯,陳俊貴說:“老黨,我這傷腿坐不住,得去墓地轉(zhuǎn)轉(zhuǎn),你坐著烤火,跟我老婆嘮嘮嗑。她可是有一肚子委屈,讓她往外倒倒暢快。可是有一條,她埋汰我的話你可別信,這娘兒們對我意見可大了。”
說著,他大咧咧一笑,獨自走出屋門,扛著雪鏟上了墓地。
二、陳俊貴的妻子:孫麗琴
作者手記——
采訪陳俊貴的妻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說話聲音很小,又不善言談。她滿腹心思,才43歲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瓷先?,好像頭上頂著一座雪山。那雪山圣潔而沉重,讓我肅然起敬。
她19歲跟著陳俊貴上天山,一守就是24年。她把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獻給了丈夫,而且還要繼續(xù)陪伴他守下去。她當初真的像陳俊貴說的那樣,心甘情愿來到新疆?是什么力量讓這個看上去如此羸弱的女人堅守了這么多年?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這個苦命的女人到底積攢了多少苦水?她的心底到底蘊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越是不善言談,我越想跟她聊聊。
果然,跟她一開始聊,她的淚水就涌了出來。好像那些苦水早就在那里等著,滿滿當當?shù)?,一句話就讓它們奔涌四溢。我們聊了兩個小時,許多時候我們的談話會被她的哽咽和淚水打斷……
下輩子,我不會再嫁給他
你別聽我們家那人瞎吹!
我當時根本就沒看上他。他天天纏我,攆都攆不走,我沒辦法才嫁給他的。當時還有幾個人追我,都比他條件好。他這么一纏,影響出去了,別人就不追了。我父親早去世了。我母親看他心眼好,脾氣也好,就同意了。他脾氣確實好,不管我咋說他,他就是個笑。如果讓我現(xiàn)在選擇,我肯定不會選擇他。
他經(jīng)常拉我去看免費電影,弄得單位人都知道了。我這人愛面子,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說他是我對象,我就只好嫁給了他。女人嫁人太重要了,嫁一個人就等于嫁一種命。嫁給他,我等于嫁給了黃連。有時候他開玩笑說,下輩子我還娶你。我說沒有下輩子,就是有下輩子,我也不會再嫁給你。
下輩子,我要好好當一回女人,把該享受的都享受到。最起碼,我得給自己買個金戒指、金項鏈啥的。
當時咋結(jié)的婚?很簡單。那時我18歲,還沒到結(jié)婚年齡,不知他咋整的,人家就給我們扯了結(jié)婚證。他殘廢的事,倒沒有騙我,實話告訴了我。我也不知道那時咋整的,談了一個多月,就稀里糊涂嫁給了他。那時年齡小,可真傻。
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多少錢,買了一個木箱子,一個炕上用的那種四角柜,一輛“白山”牌的自行車,一臺縫紉機,還有一個座鐘,其他就沒啥了。三轉(zhuǎn)一響?沒有。對了,他還買了個收音機,說是要聽國家大事。我說你一個退伍兵,聽啥國家大事?他說這你就不懂了,因為你不是黨員。我們結(jié)婚一共花了六七百塊錢,有一部分錢還是我拿的。我們擺了一桌,叫了他幾個戰(zhàn)友,他戰(zhàn)友王愛民端著酒杯說了兩句,我們就算結(jié)婚了。
有一點他說得沒錯,是我自愿跟他上新疆的。你都嫁給了人家,人家上哪兒你不得跟著?當時咋離開家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好像把鑰匙交給了鄰居,讓人家?guī)臀覀兛撮T,說我們?nèi)昃突貋怼Ul想到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過東北老家。我記得離開東北的時候只帶了四五百塊錢。錢我管著,掖在兒子的小棉襖里,怕路上丟了。那時車費便宜,我們從沈陽到烏魯木齊,一張票才70多塊。
到了北京,我們下車中轉(zhuǎn),他想帶我看看北京,坐坐地鐵,說那地鐵是他當年修的。我們還去了毛主席紀念堂,我抱著兒子進去看毛主席,他老人家躺在水晶棺里,還是那樣慈祥,跟睡著了一樣。我們一家三口,在天安門照了張相。他還帶我參觀了人民大會堂。他在那里買了兩條印有“人民大會堂”的煙,一條好像15塊。他說一條給班長抽,一條到新疆辦事用。他自己舍不得抽,還抽幾毛錢一盒的煙。
他說北京的烤鴨好吃,要帶我去嘗嘗。其實他也沒吃過。到烤鴨店一問,太貴,半只我們也吃不起。他還硬撐,說來半只給你和孩子嘗嘗。我說嘗完了路費咋整?算了算了,走吧,我們看看,知道烤鴨長啥樣就行了。我說我愛吃餃子,走吧,你帶我吃餃子去吧。他就帶我在火車站附近吃了頓餃子。那餃子真大,全是肥肉,真解饞。吃完餃子,我們又上路了。
火車過了西安,孩子病了,重感冒,咳嗽,不吃,光吐。我們又沒帶藥,這可咋整?旁邊的小兩口去北京旅行結(jié)婚回新疆,是獨山子油田的,一聽我們家那人以前修過天山公路,唉呀,那個熱乎勁,一路上凈給我們東西吃。見孩子病成那樣,小兩口子說,你們?nèi)フ伊熊噯T嘛,拿點藥,或者讓列車員在火車上喊一下,看看乘客里有沒有醫(yī)生。
我們家那人拿了殘廢證去找列車員,人家還真在廣播里喊了,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醫(yī)生,說孩子感冒挺重的,可能是肺炎,光吃藥不行,得趕快輸液。車到了天水,列車長給我們簽了字,讓我們下車先給孩子輸液,坐下一趟車再走。
我們在天水給孩子輸了兩天液,稍微好點,又繼續(xù)趕路。孩子一路上還是咳,車上的人知道我家那人是殘廢軍人,都把好東西拿出來給孩子吃,讓我很感動。那時候,我才感覺出殘廢軍人的價值。
我們下了火車換汽車,又走了三天,才到了新源縣。他拿著殘廢證去找民政局,說想給犧牲了的戰(zhàn)友守墓。民政局的人對他說,你不忘本,知道感恩,是個好同志,我們支持你,但是當時部隊撤走的時候沒把墓地交給我們地方。這樣吧,我們給那邊農(nóng)場的領導說一下,以后有什么困難,你們可以找他們。人家就寫了一封信,讓我們?nèi)フ肄r(nóng)場的一個民政干事。
那時候,墓地那片草場已經(jīng)分給了牧民,我們要想守在墓地,就得跟牧民商量。第二天我們?nèi)フ肄r(nóng)場的民政干事,干事把場長叫來了。場長是哈薩克人,很熱情,說牧民那邊我們做工作,你們可以在墓地蓋房子,種糧食種點菜。
第二天,我們找到墓地,祭奠了他的戰(zhàn)友。那里墳墓很多,有的墓碑已經(jīng)壞了,有的已經(jīng)倒了,看上去真是有點凄涼。我們家那人說,看來我們來對了,不能讓烈士們寂寞,受委屈,我們得整理墓地,守著他們。
他掏出從人民大會堂買的煙,給班長點了三棵,給羅強點了三棵,給楊波點了三棵。楊波是誰?我以前也不知道,后來聽我們家那人說,楊波是沈陽市人,當兵前在我們遼中縣下鄉(xiāng)當知青,跟他一趟火車到了天山。就在他們四人執(zhí)行任務出事之后20天,楊波在施工中被石頭砸死了。
我們家那人點上煙,對他班長說:班長我來看你了,以后你就不會寂寞了。
我四下里打量,我們住哪兒呢?那時是三月份,天山還很冷。我們兩個大人還好說,可孩子病還沒好,這咋整?后來,我們在離墓地幾公里的地方,找了一處廢棄的破房子,暫時先住了下來……
我們在墓地邊的地窩子住了9年
我們準備在墓地邊搭個窩棚。
我們家那人說,這樣離墓地近,修整墓地比較方便??墒欠綀A十幾里沒有人家,我們?nèi)ツ睦镎也牧夏??離墓地最近的地方是原來新疆軍區(qū)的155醫(yī)院,已經(jīng)廢棄了,我們就想去那里找找看。找到那里,有個老漢在看營地,是個甘肅人。我們家那人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老漢說,我們想在墓地那邊蓋個窩棚,想找點磚。老漢很感動,給我們找了一些塑料布,說那邊菜地有一堵倒塌的墻,你們?nèi)ツ抢锇?,隨便扒,別扒營房就行了。
磚有了??墒钦\到墓地?那里離墓地還有兩公里,而且是上坡。我們家那人說,沒別的辦法,我來背。接下來的日子,我看孩子、挖野菜、做飯,他往墓地背磚。他一回背20塊,一天要跑七八趟。背回來的磚一部分修了窩棚,一部分修了戰(zhàn)友的墳墓。
半個月后,我們的窩棚搭起來了,他的衣服也早磨破了。我心疼他。他說這不算啥,我們以前在山上修路,就是這樣背石頭,連長營長都背,大家的棉衣都磨破了,跟叫花子一樣,但誰也不叫苦。
窩棚搭好那天,我給他做了一頓疙瘩湯。菜是野菜,好像是蒲公英。那天他吃得很香,一連吃了好幾碗。他抹了抹嘴說,哎呀,我們終于有個家了。
可是這是啥樣的家呀!一到晚上冷得夠嗆。風一吹,塑料嚓嚓嚓,嚓嚓嚓,響個不停,聽上去真是嚇人。后面全是墳地,左一堆,右一堆,誰不害怕?我晚上都不敢出去解手,不敢抬頭瞅門口。他安慰我說,你別怕,他們都是我的戰(zhàn)友,我們來給他們做伴,他們不會嚇唬你。
但是住了幾個月,窩棚讓一場大風掀了頂,塑料布被風吹得沒了蹤影。
我們就挖了一個地窩子,地上鋪上磚,里面打上土炕,還搭了一個灶臺,跟我們東北老家一樣,與土炕相通,白天做飯時就燒熱了土炕,夜里就不會冷了。但是一下雨,屋里都是泥巴,鍋碗瓢盆都放在炕上接水。就是這樣的地窩子,我們一住就是9年。那9年是咋過來的,現(xiàn)在我都不敢想,一想就頭疼。
我們在附近的山坡上開荒種地,一共開了四五畝。第一年收成很不錯,有苞米,也有菠菜和小白菜。十幾里外有人種蓖麻籽,人家收完了,我去撿回來一些,用搟面杖、碗、勺碾碎,做飯的時候,往鍋里擱一點,當油用。有一種叫麻子的野草,擼回來后擱鍋里炒,搟碎,做飯的時候往里撒一點,算是調(diào)料。這樣一來,吃飯的問題總算解決了。
我們干活的時候,孩子就在墓地里爬來爬去。墓地里有蛇,但是從來沒有咬過孩子。我想,可能是他的那些戰(zhàn)友在保佑孩子吧。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說心里話,我真想回老家去。這三年我們過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確實很苦,我真想回去??墒俏倚睦镉趾茏员啊.敃r走的時候沒給家里人說,現(xiàn)在像叫花子一樣突然回去,我的臉面往哪兒擱?
一提起回家的事,他總是對我笑,也不說話。我知道他是不想回去,來的時候他答應我只呆三年,又不好食言,所以啥也不說,就傻笑。有幾次,我已經(jīng)把東西收拾好了,準備走,可是朝墓地那邊一看,心里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是有兒女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的孩子十八九就犧牲在這里,那些父母是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該有多痛苦!我不管咋苦,咋累,咋受罪,但畢竟我們一家?guī)卓谠谝黄穑齻€兒女在一天天長大。可是人家的兒子早就犧牲了,就在那山坡上剩下了一個冰冷的碑子。人家孩子犧牲了,埋在這雪山上,孤零零的,總得有人守著吧。大道理我說不出來,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
在墓地呆時間長了,好像跟那些從來沒見過面的烈士有了感情,有點分不開的感覺。我出去干活,不管干什么,心里總是空空落落,有什么牽掛似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可是只要一回到地窩子,看到那片墓地,我心里就踏實了。我們走了,那些犧牲了的人呆在這里多孤單啊!人家把命都扔在這里了,我們苦點算個啥?
再說,我也習慣了住在墓地的生活。好像那就是一個村子,他的戰(zhàn)友就是我們的鄰居。真想離開的時候,心里還真有點舍不得。后來他也不提回家的事,我也不提,一年拖一年,就這么一直呆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我的女兒和小兒子都是在地窩子里出生的。唉,別提在地窩子生孩子的事了,想起來心里就難過。那不是人受的罪!別提了,有些事我都沒法給你說,說不出口……
為了生存,我撿羊骨頭賣錢
唉,我現(xiàn)在記憶力不行了,還經(jīng)常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也不知道為啥。去年有個醫(yī)生路過喬爾瑪,來陵園祭奠,說我可能得了抑郁癥。聽說城里文化人容易得抑郁癥,你說,我一個長年守在山上的女人咋就得了這種???
睡不著咋辦?抽煙唄。你別笑話我,也別寫這事。
實話告訴你吧,三十多歲的時候我頭發(fā)就全白了,那時我就學會了抽煙。有時一個人抽,有時他陪著我抽,兩人一晚上能抽兩包。好煙抽不起,就抽兩塊三塊錢的,能冒煙就行。日子苦的時候,沒錢買煙,就抽大黃葉子。山上有大黃,把大黃葉子采回來曬干,揉碎,用報紙一卷,就那樣抽。雖然沒啥勁,可是能冒煙。不抽不行啊,山上寂寞,無聊,不抽咋辦?
我記憶力不好,但是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1995年春天,新源縣的領導來墓地看我們,當時他正在地窩子前編筐,我在喂雞。陪同的人說,這是我們縣委劉書記,專門看你們來啦。
劉書記祭奠完烈士,對我們說:我上任時間不長,聽說了你們的事,很感動。你們的娃娃都長大了,應該上學了,不能把娃娃耽誤了。這里太偏僻了,很不方便。這樣吧,你們喜歡附近那個鄉(xiāng),就搬遷過去住,我給你落戶口,分地,你們一家從此就是我們新源的人了。你們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訴我,我讓人馬上給你們辦手續(xù)。
劉書記的話讓我們很感動。
是呀,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總得上學啊,不能一直呆在墓地。劉書記走后,我們商量還是搬家好,對孩子有好處,但是又不能離這里太遠,要方便過來修整墓地,看望他的戰(zhàn)友。我們家那人說,還是搬到那拉提比較好,那里離天山公路最近,離墓地也不是太遠。
幾天后,我們家那人去了一趟縣城,給縣里領導匯報了想法。那時車費不貴,來回五塊兩毛錢,但對我們來說就挺貴的了。他沒舍得在縣城吃飯,回來的時候,給我和孩子們買了一個西瓜。那西瓜真甜,一家人吃得挺高興,我現(xiàn)在都能記得那西瓜的味道。
這么著,我們就搬遷到了那拉提鄉(xiāng)八大隊三小隊。
那時,那拉提鄉(xiāng)的黨委書記叫賈成,聽說他現(xiàn)在是新源縣電力局的局長。他很關心我們,讓隊里給我們劃了房基地,分了土地。當時正經(jīng)土地已經(jīng)分完了,隊里就在河壩山邊這里分一畝,那里分三畝,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也有八九畝地。賈書記說,你們先種著,以后土地調(diào)整時再給你們補好的。
我們開始自己蓋房。我們借來哈薩克人的拉拉車,兩口子到河壩去撿松樹枝,到山坡上去割草,拉土和泥,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土坯房,還盤了一個大炕。幾年后又蓋了幾間。有了住的地方,我們開始在地里種土豆。那時土豆每公斤8分錢,一年下來能賣幾百塊錢,可以買油鹽醬醋,供孩子上學。
我們搬遷到了村里后,盡管條件比以前好多了,能吃飽飯了,但是日子還是苦。主要是沒錢花。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自從到了新疆,我一家人從來就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我穿的全是當年從東北帶來的做姑娘時的舊衣服。穿破了,補補再穿。我實在穿不成了,就東剪西湊改小了,給孩子們穿。
冬天下雪了,有的哈薩克人牛羊凍死了,哈薩克不吃死的牛羊肉,就給了我們。我們哪兒舍得吃呀,我們家那人就扛著牛腿,走街串戶地去賣,賣給漢族人,賣個十來塊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我也不能閑著,種完地,干完家務,就去撿破爛,撿骨頭,撿酒瓶賣。村外山谷里的牛羊骨頭比較多,我主要撿骨頭賣錢。一公斤骨頭四毛錢。夏天的時候,骨頭上有味,就掉價了,兩毛錢一公斤,有時人家還不收……
最困難的時候,我自殺過兩次
我三十幾歲的時候,三個月時間,頭發(fā)全白了,嗓子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時我都覺得自己完了,啞巴了。一個多月才能說出話來。
咋啦?日子艱難,愁的唄。
我是個女人,沒有男人堅強。我們家那人很樂觀,大大咧咧,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很少見他愁眉苦臉。我不行。女人愛面子,心眼小,容易想不開。實在熬不過去了,我就想一死了之。
我第一次想死,是大兒子上學的時候,因為交不起學費。那時,我們附近都是民族學校,要想到外村的漢族學校去上學,就得比當?shù)睾⒆佣嘟粚W費。我記得好像一個孩子一年400塊。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不瞞你說,因為沒錢,孩子使的本子,正面寫完寫反面,反面寫完之后,還要拿橡皮擦掉再寫。寫一遍,擦一遍,再寫一遍,再擦掉。擦來擦去,把本子都擦薄了,稍不注意就擦出一個窟窿??匆娡瑢W扔了的舊本子,孩子悄悄撿回來,有空白的裁下來,一片接一片,用白線訂起來當本子用??粗⒆舆@么懂事,我心里特別難受。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孩子,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這都好說,關鍵是學費,讓我頭疼死了。交不起學費,學校就把孩子攆回來,不讓上課。我就到村子里挨家挨戶去借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塊錢也借不上。沒人愿意借給我們,因為人家知道我還不起呀。我在前面悄悄抹淚,孩子跟在后面哭。
我原來在東北有好好的工作,有固定的工資,我要是不上天山來,我能有這么難嗎?我一個女人家,出來借錢,看人家的臉色,連一點自尊都沒有了。這么多年,我把別的女人沒吃的苦都吃了,沒受的罪都受了,我這是為啥呀?我想人家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為啥就該我遭這么大的罪?
我想不通,我就想到了死。
我死了孩子咋辦?當時我也想了。我死了,孩子還有他爸。我只要眼睛一閉,就不受這個苦了?,F(xiàn)在想想,那時也挺自私的。我要是真的眼睛一閉走了,孩子們還小,肯定比現(xiàn)在還要苦。人家不是說了嗎?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但是當時沒這么想。我把孩子們哄出去玩,把繩子往屋梁上一搭,就把自己掛上去了。后來,我們家那人正好回來取東西,把我救下了。
第二次為啥事我記不得了,反正也是因為窮,沒錢,我跟他吵了一架,委屈得不行,就去摸電線,想把自己電死。他跑過來,把電線扯斷了……
我很心疼我那三個孩子。他們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就沒享過一天福。我們苦也就罷了,讓孩子跟著一起受罪,心里很不落忍。
我們家孩子太懂事了。就說我那二兒子吧,現(xiàn)在尼勒克念高中,今年考大學。我們兩口子在喬爾瑪守陵園,孩子一個人上學,自己做飯。孩子有一次說,媽,我咋覺著自己像個孤兒。說得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我那三個孩子。
后悔不后悔?說實話,也沒啥后悔的。當時后悔,現(xiàn)在不后悔了。其實,我們家那人心腸特別好,很善良,我們窮是窮,但他對我和孩子很好,有啥好吃的先給我們娘兒幾個吃。他也不容易,為了給戰(zhàn)友守墓也吃了不少苦。你都看見了,他頭發(fā)都快掉光了?,F(xiàn)在想想,我也不后悔。后悔不后悔,這一生也快過去了。
我一輩子沒戴過一件首飾
你問我剛才為啥不吃肉?別說我不吃肉,我們一家都很少吃肉。你看見沒有?我們家那人也吃得少。今天是你來了,專門準備了馬肉。以前家里窮,沒錢買肉,現(xiàn)在政府修了陵園,把我們家那人轉(zhuǎn)成了正式職工,生活條件好了,買得起肉了,可是我們一家的肚子已經(jīng)不適應吃肉食了。
那時,衣服也很少買。最初幾年穿的都是從口里帶來的,這些年穿的都是別人給的。我身上這件衣服是我大兒子年前給我買的。他在你們部隊六支隊當兵,去年才從解放軍調(diào)過來,跟著部隊重回天山,正在改建天山公路,他們營房就在河對岸。兒子現(xiàn)在是二級士官,有工資。
我說,兒子,你給媽買十幾塊幾十塊錢的衣服就行了,攢著錢供你妹妹弟弟上學,這一件兩百多塊呢,太貴了。
兒子說,媽,您辛苦一輩子了,該穿件像樣的衣服了,您就穿上吧.現(xiàn)在來喬爾瑪陵園祭奠的人多,您得穿體面點,別讓人家瞧不起。
兒子的話,讓我感動得直掉淚。
說句實話,這些年,我們家那人從來就沒有給我買過一件衣服。很多年前只給我買過一個方頭巾,很便宜,才幾塊錢。首飾?更不可能。我一輩子從來就沒有戴過一件首飾。不是不喜歡戴,是我根本就沒有。什么戒指、耳環(huán)、項鏈,什么也沒有。金的沒有,銀的沒有,就連銅的也沒有。
是女人,都喜歡戴那些東西。這是女人的天性。我太喜歡戴了,可是我沒有。有時進縣城,看見大街上人家女人戴這戴那,渾身珠光寶氣,閃閃發(fā)光;有的來陵園參觀祭奠的女人也戴著各種各樣的首飾,我就特別羨慕,心里也特別酸楚,特別自卑,都不敢瞅人家。人家跟我說話,我不敢離人家太近,怕人家看出我的寒酸來。心里說,人家活這一輩子,咋那么幸福,那么瀟灑?都是女人,我咋就得這么窮酸?我為什么沒有穿的,沒有戴的,還有這么多的痛苦?
但我從來不在他面前說這些事,等會兒他回來你也別說。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女兒現(xiàn)在烏魯木齊上大學,小兒子在尼勒克上中學,馬上就要考大學了,他們都得花錢,哪兒有閑錢買首飾?所以我從來不提,也不怨他。我就這命。
老話說,兒子要窮養(yǎng),女人要富養(yǎng)。家里窮,兒子不窮養(yǎng)也不可能。讓我心里難過的是,女兒也得窮養(yǎng)。這些年,我記得只給女兒買過兩次衣服。一次買的是一件黃上衣,三十多塊錢。一次買的是一條藍色的牛仔褲,二十幾塊錢。另外還買過一條項鏈。我沒戴過首飾,不能讓我的女兒也不戴首飾。但那項鏈是塑料的,兩塊錢。除此之外,我再沒給女兒買過東西。
我們家那人有個老戰(zhàn)友,叫李延九,在烏魯木齊工作,他幾乎每年都來給戰(zhàn)友掃墓。他一來,就帶一大包衣服,孩子們就爭著穿。這些年,多虧了像他這樣的好心人。伊寧有個老師,姓郭,聽說了我們的事,她們姐兒倆專門跑到陵園來看我們。臨走,把我女兒帶到伊寧,給孩子買了一大包衣服,還給我們小兒子買了T恤衫。現(xiàn)在我女兒身上穿的,就是那時人家給買的。
清華大學有個女教授,叫李彩霞,前年夏天來天山旅游,路過喬爾瑪烈士陵園,看見我們生活不容易,當時就答應資助我小兒子陳曉剛上學,一年給寄1000塊錢?,F(xiàn)在增加到了1500。我們很感激人家,就把自己從天山上采的蘑菇、雪蓮給人家寄去,人家不要,給退了回來。教授的母親七十多歲了,今年非要把我小兒子接到北京去過年,還說要寄路費過來。我們怕麻煩人家,考慮到孩子馬上要考大學,就沒有讓孩子去。我兒子打電話過去,對老人家說,奶奶,謝謝您,等我考上了大學,一定去北京看您。我的孩子挺懂事。
今年春節(jié),女兒放寒假,從烏魯木齊回來,想帶著弟弟上山來跟我們一起過年??墒钱敃r大雪已經(jīng)封山了,路不通,她們姐弟倆只好在尼勒克過年??h民政局在那里給我們分了一間房子。初一早上,他們倆包好餃子,給我們打電話拜年??墒菃虪柆斝盘柌缓?,我們家那人跑到雪地上,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總算跟孩子們通完了話。他回來對我說,他在電話里聽見女兒哭了……
你看,我顛三倒四地說了這么多,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我記憶力不好,好多事我都忘了。我就說這些吧。我們家那人快回來了,我得給他溫溫藥酒,他一回來就得往傷腿上擦。好了,我們就嘮這么多吧。你看行嗎?
三、陳俊貴的大兒子:陳曉洪
作者手記——
六支隊天山工程建設營地,就在喬爾瑪陵園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喀什河。河里結(jié)了很厚的冰,看不見水流,據(jù)說四月份才能解凍。陳俊貴說,夏天的時候,河水清澈,河邊開滿了野花,看上去很美。我無法想象喀什河夏天的模樣,我看到的只是一條在夕陽下閃亮的冰河。
來這里之前,總隊黃建國副政委一再交代,讓我多拍幾張喬爾瑪?shù)恼掌厝ァKf他很想念喬爾瑪。他曾經(jīng)在這里和哈希勒根冰達坂戰(zhàn)斗過三年。我拍下了冰封的喀什河和周圍白雪皚皚的山峰,還有蜿蜒而上的冰雪之路。
六支隊的官兵跟另外三個支隊的官兵一樣,去年一起重回天山,承擔獨庫公路改建任務。我到部隊營地時,支隊副政委束學忠和宣傳干事廖振華也剛剛趕到,他們一是來指導部隊進點,二是想邀請陳俊貴下山去給內(nèi)地官兵上“當代革命軍人核心價值觀”教育課。副支隊長李昭昕、教導員劉讓平正在帶著戰(zhàn)士們保養(yǎng)維修機械,準備明天用機械開路,讓部隊陸續(xù)進入工地。
幾個戰(zhàn)士正在院子里追一條狗,狗的嘴里叼著一只鞋。后來我才知道,那鞋是一個戰(zhàn)士探家回來前剛買的,純牛皮的。戰(zhàn)士們開玩笑說,他們大隊的狗冬天跟幾個官兵留守在山上,太想吃肉了,看見皮鞋也不放過。
陳俊貴的大兒子陳曉洪就在追狗的人群里。一聽我叫他,急忙跑了過來,“啪”的一個標準軍禮,一看就是軍人的后代。他去年才從別的部隊調(diào)到我們武警交通部隊,為的是實現(xiàn)他爸的一個心愿:重修天山獨庫公路。小伙子干練挺拔,臉膛黝黑,目光冷峻,給我一種沉穩(wěn)剛毅的印象。
我們坐在屋子里,烤著爐火,開始聊了起來——
我沖著我爸喊:你天天守著這些死人
有啥意思?
小時候,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情。這兩件都跟錢有關。
第一件事,小時候看到別的孩子買零食吃,我也想吃,就纏著我爸要錢,纏了很長時間,我爸很不情愿地給了我三毛錢。我當時那個高興啊,跑出去買了一包餅干。我把餅干藏在書包里,一天吃一小塊,吃了好多天。
第二件事,就是我爸打我。
那時我上初中,青春期,特別逆反,天天跟我爸吵。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看見他煩,對什么都煩。我都已經(jīng)上中學了,穿的衣服全是我媽穿剩下的,在同學面前特別沒面子,心里特別憋氣,委屈。不怕您笑話,我20歲前從來就沒有穿過皮鞋。當了士官以后,部隊發(fā)了皮鞋,我第一次穿上都不會走路。當兵前我穿的鞋都是別人給的布鞋,而且,從來沒穿過襪子,冬天也不穿,腳上全部裂了口子,走路很疼;天氣一熱,又癢得難受。
上高一的時候,我纏著家里要鞋,家里沒錢買,我就跟我爸吵起來了。我沖他喊:你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你天天守著那些死人有啥意思?我爸“啪”給了我一耳光。我從家里跑了出去,三天沒回家。
我躲在同學家。聽見我爸到處著急地找我,我就是不吭聲。心里想:讓你找去吧,誰讓你不像人家父親有本事!
要說還有什么印象深的事,就是經(jīng)常遭別人欺負。因為我穿得又臟又爛,又不愛說話,跟別的孩子格格不入。但在別人眼里,我很傲,不愿意跟他們交朋友。其實我有什么傲的?我那是由極度的自卑產(chǎn)生的極度自尊。他們經(jīng)常在放學的路上截住我,追著我打。他們?nèi)硕?,我打不過,就跑。所以,后來我在學校的運動會上賽跑總拿第一。
小時候,我感覺最難堪的事就是交學費。每次一到交學費的時候我就害怕。老師說你不交學費,就別上課,回家拿錢去。老師不知道我們家有多困難,以為我想賴掉學費。
我們家跟學校不在一個鄉(xiāng)。每次老師讓我回家拿錢,我就在學校圍墻外面轉(zhuǎn)悠,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丶蚁蚣依镆X。我爸我媽坐在那里無言以對,說你先去上學,我們想辦法給你湊。就這樣拖來拖去,半個月二十天才能交齊學費。
我媽為給我交學費自殺過?有這事?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我那時很內(nèi)向,有點自閉,不喜歡跟父母交流。
上中學的時候,我有兩個愿望:一是考上大學,永遠離開天山;二是將來有錢了給自己買一雙球鞋,底下帶疙瘩的那種。
可是我高中還沒有畢業(yè),我爸就逼著我當了兵。為啥?因為交不起學費唄。還有,他當過兵,認為男人還是有過當兵的經(jīng)歷好??晌也贿@么看。當兵也沒當出個啥名堂來呀?倒當出了一身殘疾,日子過得窮巴巴的。
我爸瞞著我報了名,硬把我從學校拉回來體檢。我想,體檢就體檢,當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當?shù)?,體檢的時候我搗點鬼不就行了。可是誰知道我爸去找接兵干部套近乎,說他以前當兵在天山修路,班長犧牲了,他跑到天山來為班長守墓20多年。接兵的干部被感動了,把我列為特殊照顧對象,批準我入伍。
可是我不想去當兵,看見那身軍裝就煩。我爸給我穿上,我又脫下來。我媽哭了,說,兒子,媽實在供不起你們?nèi)齻€上學,你就去當兵吧,到部隊好好干,將來給媽爭口氣。我心軟了,這才穿上軍裝離開了家。
軍車開動的那一刻,一車的新兵都哭了,唯獨我沒哭。
當兵后,我才理解了父親
我入伍到新疆某野戰(zhàn)師的一個高炮團。我們家的情況新兵連長知道,班長也知道。班長對我特別好,幫我疊被子,經(jīng)常找我談心,慢慢把我感化了。從那時起,我就決定在部隊好好干。離開新兵連的時候,我特別舍不得班長。我這人從來不哭,但是心里一直在流淚。那時,我才知道什么叫戰(zhàn)友情,才有點理解了我爸跟他班長之間的感情了。
后來,我被分到通信排,當了一名通信兵。我專業(yè)掌握得很快,班長很喜歡我。第二年,我就被報送到教導隊,參加預提士官培訓。
考軍校?想過。但是我高中沒畢業(yè),怎么考?其實我那時的想法很簡單,覺得當個士官也不錯,能掙工資,可以資助弟弟妹妹上學。
轉(zhuǎn)了士官后,我把工資基本都寄回家去了,自己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球鞋?不用買了,部隊發(fā)的鞋就非常好,我還節(jié)省下來兩雙,寄給了我弟弟。
當兵就要當個好兵,一是證明自己的能力,二是為父母爭口氣。我在團里師里軍事比武中,都拿過名次。我立了一次三等功,還被師里樹為“創(chuàng)放心崗位標兵”。
我第一次探家時,我爸去了湖北,我們父子倆在路上錯過了。您說得對,我爸是去湖北尋找班長的親人。我爸的老部隊還是我無意中幫他找到的呢。
那天,我一進家門,心就涼了。家里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破破爛爛的,房子都有了裂縫。我媽坐在門口,手里拿個饅頭,就著咸菜,正吃著。幾年不見,她的頭發(fā)又白了很多,一下子蒼老得我都不敢認了。媽媽怎么這么蒼老了?我嘴里叫了一聲“媽”,可是,怎么也邁不動腿。我媽慢慢從門檻上站起來,呆呆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后來,我爸從湖北回來了,我看見他也憔悴了很多,感覺很陌生,又很親切,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很奇怪。我爸帶回來部隊首長贈送給他的《天山行》影碟,說讓我們兄妹幾個看看。我們家沒有VCD機,就拿到別人家去放??催^之后,我們兄妹三個特別受感動,為有這樣一個爸爸感到驕傲。
休假期間,我爸帶我上過一次山,專門到他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看了看。我長這么大,從來就沒去過我爸以前戰(zhàn)斗的地方。他幾次想帶我去,我逆反,就是不去?,F(xiàn)在我也是軍人,特別理解我爸這個老兵的心情,很愿意陪他去看看。
那里的環(huán)境確實很苦,10月份山崖上就已經(jīng)掛上了一米多長的冰溜子,山上全是雪。那一次,我徹底理解了爸爸。
回來的路上,我對他說:爸,我以前不懂事,對不起您。
我爸笑了,看了我一眼說,看來讓你當兵是當對了。
假期滿了,我真不想走,真想多陪陪我已經(jīng)蒼老的父母。
去年,聽說老部隊要重回天山了,承擔獨庫公路提升道路等級的施工任務,我爸激動得一夜沒合眼。他找到總隊領導,要求把我調(diào)回老部隊,讓我代替他參加重修獨庫公路的施工??傟狀I導多方協(xié)調(diào),去年底將我調(diào)了過來。
現(xiàn)在,我們大隊擔負著獨庫公路中段的施工任務。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給父親和陵園里的烈士們丟臉!如果需要,將來我會接替父親,守護這些長眠在天山上的烈士。
四、陳俊貴的女兒:陳曉梅
作者手記——
第二天,我離開喬爾瑪,來到尼勒克縣。
在尼勒克民政局“光榮院”的一間小屋,我見到了陳俊貴的女兒陳曉梅。她放假回來,一直住在這里,給弟弟做飯。弟弟陳曉剛上學去了。半個月前,路通了,父母下山來買東西,他們一家才得以團聚。
陳曉梅今年22歲,正在烏魯木齊某學院讀書。她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她沒有化妝,臉上凍傷的痕跡依稀可見。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清澈。剛見面的時候,她話不多,很靦腆。她是學中文的,喜歡寫作。聽說我業(yè)余時間也寫點東西,又聽我說是她爸老部隊的戰(zhàn)友,便不再局促,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但她說話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一個皮筋,纏來繞去,好像那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又好像在對皮筋說話……
我剝了一片饅頭皮,我爸打了我一巴掌
我們家以前不在尼勒克,在新源縣那拉提。那是一個民族混居的地方,前面是山,后面還是山。冬天經(jīng)常下雪,特別冷。不下雪的時候,就刮黑風。風特別大,一刮就是好幾天,甚至半個月,把地都刮黑了,人的臉也刮黑了。
您問我童年都玩些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跟著哥哥在我家前面的河壩里玩泥巴。怎么玩?把泥巴和好,在手里團成窩窩頭那樣子,然后使勁往地上摔,看誰的泥團炸開的花大。冬天雪很大,有一尺多深,我們也玩打雪仗。用雪堆出兩個城堡,孩子們分成兩隊,然后相互進攻,對方一個人跑過來把你拍一下,你就算是死了;自己人把你拍一下你又活了,最后誰攻進了對方的城堡誰就算贏了。
其實這都是男孩子玩的,但我喜歡跟哥哥們一起玩。
等我長大了,不好意思跟男孩子玩了,就跟女孩子玩跳皮筋。我們那里離集鎮(zhèn)遠,買不到皮筋,就把家里壞了的雨鞋一圈一圈剪下來,然后跳著玩。
小時候,我最喜歡過年了。特別讓我期盼的是,過年我可以穿新衣服。說是新衣服,其實是半新不舊的,最好的是七八成新,都是別人給的。
上初中前,我從來就沒有穿過一件屬于自己的新衣服。
我爸在烏魯木齊有個戰(zhàn)友,經(jīng)常給我們拿來一些衣服。也不管男女,誰能穿誰就穿。也不是隨便穿,得由我媽分配。一般都是過年才分給一件兩件。我記得有一年,媽媽給我分了一件半新的黃衣服,我特別喜歡,過年只穿了幾天就舍不得穿了,自己收起來,準備過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穿。
我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年過六一兒童節(jié),我被學校選上跳舞蹈。老師說我個子高,苗條,跳舞好看。我很高興,回家告訴了媽媽。媽媽給我買了一條項鏈,兩塊錢,特別漂亮。跳舞的時候,我戴著媽媽買的項鏈,感覺特別幸福。
上初中的時候,我爸給我買了一雙布鞋,牛筋底的,上面有米老鼠圖案。我特別喜歡,穿上它走路特別輕快。
其實我父母都很疼我,因為我是女孩子,吃的穿的都比哥哥弟弟強。爸爸特別疼我,平時我吃剩的飯,都是他幫我吃掉。但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爸爸打了我一巴掌,讓我特別傷心,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那時我13歲。以前我爸從來沒有打過我,以后也沒有,那是唯一的一次。那天吃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手里的饅頭上有幾個黑點,好像是有點發(fā)霉,就把饅頭皮剝了,隨手扔在了地上。我爸看見了,很生氣,說你給我撿起來,吃掉!我不撿。我也很生氣,多大的事嘛,用得著這么夸張嘛。我爸說,你撿不撿?我不但沒撿,還用腳把饅頭皮踢開了。我爸說你咋這么不珍惜糧食?上來就給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我媽跟我爸吵了起來,說不就是一點饅頭皮嗎?你看把孩子打得臉上都起印了。我爸從地上默默地撿起饅頭皮,自己吃了。
為這事,我一個星期沒理我爸。我爸倒像是自己做錯了事,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內(nèi)疚。我也很后悔,不該扔那饅頭皮。但是他打我太重,第二天上學臉還是腫的,眼睛也哭紅了。我忍著,就是不理他。
有一天放學,家里就爸爸一個人。爸爸對我說起他以前當兵的時候,班長把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他,班長犧牲了,他活了下來的事情。開始我還板著臉,跟他賭氣,后來我聽著聽著,不知不覺眼淚就出來了。
我對他說:爸爸,我以后再也不糟蹋糧食了。
到別人家去看黑白電視
在我們那拉提,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子考上了大學,其他現(xiàn)在基本都嫁人了,有個女同學甚至都有孩子了。
我們那里人思想很保守,女孩子讀到三年級就不讓讀了。他們的父母認為,女孩早晚是別人的,讀書也是白讀。在這方面,我父母很開通,特別是我媽,說你哥不上大學還可以當兵,你一個女孩子不上大學咋辦?根本沒有出路!我苦了一輩子,可不希望你跟媽一樣呆在這山溝里受罪。
我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自己洗衣服,有時也幫弟弟洗。媽媽下地干活去了,我就學著做飯。我記得第一頓飯是炒茄子,好像沒炒熟,但我媽說特別香。
小時候,父母經(jīng)常為生活瑣事吵架。都是因為沒錢,生活艱難。我爸開始還`攏我媽一厲害,他就不吭聲了。每次都是以我爸的失敗而告終。
我問我爸,你是不是怕我媽?
我爸說,我怕她?笑話!我是因為她年齡比我小六七歲,讓著她。再說了,她跟我跑到天山上來,這些年也沒過啥好日子,爸爸欠她的。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村里只有一個女同學家有電視,14英寸,黑白的,屋頂上插個木桿子算是天線,只能收三個頻道。我就跑人家去看。人家高興的時候讓看,不高興的時候就早早把門關了。到我上了初中,我們家才買了一臺電視。12英寸,黑白的。那時人家已經(jīng)是大彩電了。前幾年政府修建了陵園,我們家從那拉提搬到了喬爾瑪,地方政府送給我們家一臺大彩電,那臺黑白電視才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
我不愛逛街是因為我沒錢
女孩子都愛逛街,但是我不愛逛街。因為我沒錢。逛街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折磨,一種痛苦。
我上大學一年學費3700元,住宿費600元,10個女生住一間宿舍。一個月我媽就給我400元生活費,包括吃飯穿衣,還要買日用品。我媽沒工作,我爸兩年前才有了工作,工資一千多。我上學的錢基本都是我哥給我媽,然后我媽給我。每個月都很緊張,都得特別仔細地計劃著花。
每年清明、春節(jié),我爸都給他的戰(zhàn)友去上墳。其他節(jié)日也去。家里有了高興事他也去,坐在那里,點上一根煙,跟戰(zhàn)友們嘮叨嘮叨。我哥當兵時他去了,我考上大學時他也去了。他有時帶我們?nèi)?,更多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去。
上大學前,我爸帶我去了墓地。他鄭重其事地給我講了他們的故事。我感悟挺深。我們家日子再苦,起碼一家人團圓,都好好地活著.可是那些犧牲了的叔叔們,沒有看到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的樣子,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只得到了一個墓碑。即使現(xiàn)在您寫了書,宣揚他們,他們也不知道。
這些年,我爸為戰(zhàn)友守墓,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覺得是應該的,是分內(nèi)的事,是我爸、我們家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有人不理解,說我爸是“苕子”。意思是說我爸笨,傻唄。聽到這種說法,我心里特別難過。
第一次跟爸爸走天山路,看到那些山那些溝,那么危險的路,想象著我爸和他的戰(zhàn)友當年修路的情景,心里特別辛酸,說不出話來。突然覺得我爸挺偉大。
去年,我們班上教育課,老師讓我們每個人講一段故事,我就把我爸的故事講了。那天我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大勇氣,講得特別投入,有幾次都忍不住掉淚了。老師和同學們聽得也很專注,不知不覺就下課了,但是沒有一個人離開。
但是我沒有講,故事里的那個老兵就是我爸。
下課之后,幾個關系鐵的女同學圍著我問:你講的都是真的嗎?我說都是真的。那時為了證明故事的真實性,我才忍不住悄悄告訴她們,那個老兵就是我爸。
同學們都很驚訝,特別佩服我。
我覺得挺自豪,為有這樣一個爸爸。
我上了三年大學,我媽只來烏魯木齊看過我一次。她身體不好,經(jīng)常失眠,胃也不好,吃不下東西,人越來越瘦。她來烏魯木齊看病,順便來學校看我。我媽帶我到外面吃了頓飯,母女倆吃了30塊錢,這是我上學以來吃得最貴的一頓飯。我媽舍不得住旅館,晚上就跟我擠在女生宿舍。跟母親頭一次睡在一張床上,我感覺特別幸福。
第二天,我媽臨走時,我忍不住悄悄告訴她,我談了一個男朋友。其實那時我才剛開始談。別的班一個男孩子追我,兩人見過幾次面,連手都沒拉過。
我媽一聽就急了,說,我們一家人供你上大學容易嗎?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年齡這么小怎么能談朋友?影響學習怎么辦?你大老遠地來城里上學不是為了談朋友!現(xiàn)在你懂個啥?以后你畢業(yè)了,找到一份好工作,想找啥樣的沒有?
我媽說得特別嚴厲!說得我無地自容。我答應她不談了,馬上分手。我媽這才放心地走了。后來,我真的和那男孩分手了。
其實我媽根本就不了解現(xiàn)在的城市,不了解現(xiàn)在的大學生活。我談個朋友算什么?我本來就很傳統(tǒng),不喜歡上街,不喜歡出去玩,網(wǎng)吧、酒吧從來不去,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學校里已經(jīng)很少了。我們許多同學一談上對象,就租房子住在了一起。倆人住一陣子覺得不合適,又散了,另換一個,照樣出去租房子住。有的女大學生還被人包養(yǎng)呢。這些事要是讓我媽知道了,還不把她嚇死?
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是每個人的自由,我無權(quán)干涉,也不加指責。但是我不喜歡那樣。我可以吃最便宜的飯菜,穿最便宜的衣裳,但是我一定要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
這幾年,有許多好心人關心我。有個漂亮姐姐叫陳小溪,她去喬爾瑪陵園后知道了我們家的情況,專門來學??次遥o我買了衣服和女孩子用的小提包,還經(jīng)常請我出去改善生活。有個叫管維的大哥哥,是搞荒山綠化的老板,他駕車去天山旅游,知道了我爸的事跡,回到烏魯木齊也來看我。后來我哥哥病了,他熱情地聯(lián)系醫(yī)院,幫了我家很多忙。還有已經(jīng)退休了的孫麗阿姨,她加入了新疆“媽媽協(xié)會”,這個協(xié)會是專門幫助困難媽媽的。孫阿姨從喬爾瑪回來后,來學??次?,見我床上的褥子很薄,就買了一床厚褥子給我。去年中秋節(jié)的時候,孫阿姨還專門請我跟他們家人一起過節(jié)。這些好心人讓我很感動,讓我在烏魯木齊感到溫暖,不再孤獨。我唯一能回報他們的就是好好學習,將來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一個熱心幫助別人的人。
你問我將來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就是畢業(yè)后能找份工作,為國家多做點事。再就是掙錢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父母。我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媽買一枚白金戒指。我媽什么首飾也沒有,一輩子沒戴過戒指。她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頭發(fā)很長,垂到屁股那里,編一個大粗辮子?,F(xiàn)在老了,您在喬爾瑪都看見了,頭發(fā)全白了。其實她才四十多歲。
為什么一定是白金戒指?因為我喜歡白色呀,我媽也喜歡。也許因為我從小在天山長大,看慣了山上的冰雪和雪蓮,覺得白色很純潔吧。
五、地方政府領導如是說
作者手記——
上天山看望陳俊貴之前,我查閱了很多資料,同時向當時參與陵園建設協(xié)調(diào)工作的總隊副政委苑占穩(wěn)了解了當時的一些情況。他是在天山上戰(zhàn)斗過多年的老兵,對烈士陵園建設一直很熱心,配合地方政府做了很多工作。
在尼勒克縣,我見到了縣委書記吳奉軍、組織部長楊文光、武裝部政委劉一亮、民政局長馬國法。他們用當?shù)毓_克人最尊貴的禮儀——羊頭,還有尼勒克最負盛名的馬肉和灌馬腸招待了我。
當過兵的吳書記說:老兵陳俊貴是我們軍隊的驕傲,也是我們尼勒克人民的驕傲;喬爾瑪烈士陵園是我們國防和民族團結(jié)教育基地,也是我們尼勒克寶貴的紅色資源;天山精神是激勵我們建設新疆、維護民族團結(jié)的精神財富,作為地方黨委政府,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建設好烈士陵園,照顧好陳俊貴和他的家人。
民政局長馬國法是四川射洪人,他也當過兵。巧的是,當年他也參加過天山獨庫公路的修建。退伍后,他留在了尼勒克,種過地,打過工,承包過食堂,一步步從一個退伍士兵成長為糧食局長、民政局長。他當民政局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設喬爾瑪烈士陵園。
尼勒克縣民政局長馬國法——
陳俊貴為戰(zhàn)友守墓這么多年,確實不容易,事跡很感人。自治區(qū)領導、民政局對這事很重視,我們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民政局想樹立陳俊貴這個典型,建設烈士陵園,搞一個紅色教育基地,要求我們具體落實。為什么把陵園建在喬爾瑪?因為喬爾瑪有當年自治區(qū)政府和交通廳為烈士們修建的紀念碑。
陵園建成后,我們把陳俊貴一家從新源縣那拉提接過來。當時他確實很困難,家當加起來也不到1000塊錢。我給了他800塊錢,還帶去了清油、面粉、大米,讓他們一家能開火做飯。州民政局給了他一臺大彩電。縣領導當時決定:縣里每月給他500元,民政局給117元的低保金,加起來就是617元。后來,他的正式職工指標批下來以后,現(xiàn)在有了正式工資。
我們現(xiàn)在的吳書記標準更高,說要搞就搞好,不能怠慢了烈士,要求重新修整,建設得更莊嚴一點。他說沒有錢也要搞,錢的事情縣里想辦法,縣里再窮也不能窮烈士;他說這是一段光榮的歷史,是一種精神財富,無法用金錢衡量。
現(xiàn)在,我們又開始修整陵園,主要是想建一個展覽館,更好地弘揚天山精神。
六、烈士親人如是說
作者手記——
2006年部隊組織“重回天山路”活動時,特別邀請了烈士石博韜的父親石文華。聽說老人當時說過這么一句說:盡管我人在湖北,但是24年來,我每天都在看新疆的天氣預報,因為新疆有我一個兒子。
老人的這句話讓我很感動。
我決定采訪74歲的石文華老人。
石博韜生前是113團的一個排長,湖北新洲縣人,1976年3月入伍,1977年12月入黨。1983年7月19日,帶領戰(zhàn)士在天山獨庫公路二號隧道施工,拆除導洞支撐木時,突然遭遇塌方,為救戰(zhàn)友,壯烈犧牲,時年26歲。
石博韜犧牲時,總隊原參謀長、高級工程師馬海卿大校就在二號隧道施工?;氐綖豸斈君R后,在馬海卿的幫助下,我聯(lián)系上了石文華老人。
我撥通了老人家里的電話。聽說我是兒子生前部隊的戰(zhàn)友,老人特別激動。電話采訪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老人當過教師,擔任過教育局時政科科長,說話文質(zhì)彬彬,條理清晰。但是他的講述時常會因為哽咽而中斷……
陳俊貴?當然認識。我們見過兩次,一次是1999年,一次是2006年。我去給兒子掃墓,他在那里守墓,我們就認識了。他退伍后在遼寧有工作,條件比新疆好,但是他放棄了,重新回到天山,為戰(zhàn)友守墓。他是個知恩圖報、忠義守信的好人,我很敬佩他!他當時對我說:老人家,您放心吧,我一定守好您兒子的墓。他讓我很感動。聽說他現(xiàn)在還守在天山。他為戰(zhàn)友守了24年墓,一般人很難做到。真了不起!如果你見到了他,一定代我向他問好。
好吧,我說說兒子博韜的事。
博韜犧牲的時間是1983年7月19日。
7月20日,部隊來了電話。我當時在縣教委工作。電話沒有直接打給我,而是打給了我們熊局長。局長把叫我到他辦公室,我當時一點預感也沒有,還以為局長找我是中考閱卷的事。
局長問我,老石,你有個兒子在部隊當兵嗎?我說,是。他問在哪個部隊,我說在新疆。他說剛才新疆部隊來了電話,說你兒子病了,很想念你們,讓你們?nèi)タ匆豢?。我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下。
兒子病了?部隊有醫(yī)生,干嗎叫我們?nèi)ィ吭僬f這么遠的路,生個病也沒必要讓我們跑一趟。我就知道兒子出事了。我兩腿發(fā)軟,有點站立不住。
我說,熊局長,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兒子犧牲了。
他說,不不不,沒有,確實是病了。
我一路流著淚往家走。走到家門口,我把淚擦干才走進去。我對老伴說,兒子病了,部隊讓我們?nèi)タ纯?。老伴當過婦聯(lián)主任,是個明白人,一聽這話當時就哭了,哭得幾乎暈過去。等她平靜后,我說,你也別哭了,我們趕快去新疆吧,去晚了,恐怕連兒子最后一面也見不上了。
第二天,我們帶著三兒子一起上路了。當時單位已經(jīng)把糧票、路費給我準備好了,還專門到縣政府開了介紹信,說那里是邊疆,路途遙遠,帶上介紹信路上方便。我們搭車到武漢,之后從漢口上了火車。
到烏魯木齊后,我們找到部隊中轉(zhuǎn)站。王所長接待了我們,他人很熱情,說明天部隊有車送你們?nèi)F部。團部在新源縣那拉提。我們路上走了四天四夜。
到了團部一下車,我老伴看見一個兵,上身穿著白襯衣,下身穿著黃褲子,特別像我的兒子博韜。她激動得對我說,你看,那不是我們博韜?
她朝那個兵喊:博韜,博韜!
我說:那不是我們兒子,你看花眼了。
她不信,使勁喊:博韜,博韜!
結(jié)果,那個兵轉(zhuǎn)過身來,是一個陌生小伙子。
到了團里,我們才知道博韜已經(jīng)下葬了。團里派了跟博韜一起入伍的戰(zhàn)友來照顧我們。看到那些一起來的老鄉(xiāng)都好好的,而我們的博韜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更加傷心。
第二天,王副團長陪我們?nèi)チ瞬╉w的墓地。我跪在那里半天起不來。兒子走的時候活蹦亂跳的,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冰冷的土堆,真是讓人無法接受。
第三天,我們上山去了2號隧道.那是我們兒子犧牲的地方。連部、營部、團部的首長陪同我們一起走進隧道。當時是七月天,天山上很冷,洞里冰水很大,我們戴著安全帽,穿著棉衣和長統(tǒng)膠靴。博韜犧牲的地方離洞口308米。
走到那里,連里干部給我們介紹博韜當時犧牲時的情況。正說著,突然“嘣咚”一聲,嚇了大家一跳,以為又塌方了,原來是一個鋼釬從上面掉下來了。我從來不信神,但是那時我信了。我兒子知道我看他來了,顯靈了。我拿塑料袋裝了一點那里的土,算是我的兒子,準備帶回家去。
我們從隧道出來,來到兒子生前所在的連隊。他的戰(zhàn)友給我們談了他平時的一些情況,說他怎么關心戰(zhàn)士,怎么不怕吃苦,怎么帶領全排戰(zhàn)士完成施工任務。
他們告訴我,當時連隊讓他休息三天,他本來可以不去上班,如果真是那樣,他就躲過了那場災難。但是他責任心強,知道洞里很危險,只用了一天時間去團部辦事,當天就搭便車回了連隊,第二天又上了班。
7月19日早上,天還沒有亮,他們連隊就起床上了工地。九點多的時候,我兒子帶著戰(zhàn)士們拆除支撐木,發(fā)現(xiàn)上面嘎嘎響,就朝戰(zhàn)友們喊:要塌方,趕快撤!洞里施工的聲音很大,有些戰(zhàn)士沒聽見,他跑過去一個一個往外推,最后推出來的是一名叫于志雄的新戰(zhàn)士。剛推出來,就塌方了。于志雄的后腿被砸傷了,而博韜被三根大木頭砸中了,一根在肩膀上,一根在腰上,一根在腿上。他犧牲的精確時間是上午10點45分。因為他的表被砸壞了,表針永遠停在了這個時間點上。
這塊表我?guī)Щ亓思遥恢北4娴浆F(xiàn)在。每當想念兒子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看一看,擦一擦。
談話中,我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們情緒很低,思想包袱很重。我兒子犧牲后,連隊已經(jīng)停工十幾天了。那天晚上,睡在兒子生前睡的床鋪上,我特別想念兒子。又想,兒子犧牲了,戰(zhàn)友們心里難受可以理解,但是這么長時間不開工,會影響工程進度。如果兒子在天有靈,也不愿意戰(zhàn)友們用這種方式悼念他。
第二天是“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首長讓我給戰(zhàn)士們講幾句。
我對戰(zhàn)士們說:人非草木,誰能無情?我兒子才26歲就犧牲了,我的心情非常悲痛,說不悲痛是假的。我兒子當兵走的時候,我在他的筆記本上寫過這么一段話:為誰參軍?為誰扛槍?為誰打仗?自參軍之日起,就必須在理論和實踐的結(jié)合上弄清這個問題,爭當一個雷鋒式的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兒子是為救戰(zhàn)友犧牲的,是為國捐軀,我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光榮和自豪。但是工程不能停下來,必須搞下去,而且要搞得更好,這才是對我兒子最好的悼念。
聽了我這話,下面的許多戰(zhàn)士都哭了,為我鼓掌。
第二天他們就上了山,重新開工了。
我把那包沙土帶回家,用兒子小時候上學戴過的紅領巾包起來。我感覺自己年齡越來越大了,可能無法再到新疆去看望兒子了,就在家鄉(xiāng)給他建了一個衣冠冢,里面放著他的紅領巾和天山上的沙土。
博韜犧牲后,她妹妹石翠芬要求到部隊去當兵。那時部隊在新疆烏蘇,離她哥的墳墓很遠,部隊專門派車送她去給哥哥掃墓。她在天山當了三年兵就退伍了,現(xiàn)在武漢工作。
二十幾年來,我人在武漢,心在天山,每天都在看新疆的天氣預報,下雪啦,下雨啦,天冷啦,天熱啦,總是在關心新疆的天氣,感覺新疆很親,因為我的兒子在那里。1999年,我特別想念兒子,和老伴去了一次天山。2006年“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組織“重走天山路”活動,我又一次上了天山,去看兒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望兒子,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為我兒子和那些烈士守墓的陳俊貴。他比以前老多了,頭發(fā)都快掉完了。我深深地給他鞠了一躬,為的是他對戰(zhàn)友的那份感情。我兒子當時搶救戰(zhàn)友,那只是一閃念的事。可是陳俊貴在天山苦苦守墓24年,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他很了不起,我很敬佩他。
七、昔日戰(zhàn)友如是說
退伍老兵陳衛(wèi)星——
我們四個人那次去執(zhí)行任務,確實很艱難,班長鄭林書和羅強犧牲了,我和陳俊貴活了出來,我的腳趾頭凍掉了,陳俊貴的腿凍殘了。陳俊貴講的一點沒錯,當時的情況就是那樣。他講過了,我就不啰嗦了。
我給你說句實話,其實當時我并不想執(zhí)行那次任務。為什么?因為我想退伍。萬一出了事,我就永遠回不去了。這是真話。部隊那時在天山上施工,每年都有十幾個戰(zhàn)友犧牲。當時并不是非去不可,不是命令,誰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可以換別人。羅強勸我,我才跟他們?nèi)チ恕?/p>
我跟羅強是同年兵。1978年3月,我們一起從廣東連州入伍。羅強比我干得好,當上了副班長,還入了黨。我什么都不是。對了,那次執(zhí)行任務前,羅強入黨才七八天。
我們從小生活在廣東,哪兒見過冰天雪地?冷得受不了,手都凍傷了,耳朵凍黑,吃的住的都不習慣,一年多時間才適應過來。部隊整天在天山上修路,說難聽點,跟勞改犯差不多。我當兵三年,沒有下過一次山,連團部都沒有去過。我看在部隊干也沒什么前途,所以就想等到年底退伍。
有一點陳俊貴忘了講,或者當時又凍又餓,人都已經(jīng)凍糊涂了,他沒有注意羅強犧牲前給我說了些什么。羅強說,我不行了,你回去告訴我家人,說我是執(zhí)行任務時犧牲的。他摸摸胸口。我明白他的意思,幫他從衣服兜里掏一張黑白照片。他看了一眼,又示意我裝進去。然后他就閉上了眼睛。
那照片上的人是他對象。
我跟陳俊貴繼續(xù)往前走。我實在走不動了,他就背著我走。他后來也走不動了,我們就往前爬。再后來,我們倆都爬不動了,趴在雪地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一個哈薩克牧民的家里。氈房里很溫暖。哈薩克老大爺很高興,朝我們嘰哩咕嚕說些什么,我們也聽不懂。老人喂我們馕餅和奶茶,我一口氣喝了七八碗奶茶。之后,我又昏迷過去。
直到15日早上,我才醒來。我們離開連隊已經(jīng)整整七天了。我們倆急著回去報信,哈薩克老人送我們。我趴在馬背上,陳俊貴趴在牛背上,也不知道在風雪里走了多長時間,終于看見了穿軍裝的戰(zhàn)友,我一下子昏了過去……
我先在團衛(wèi)生隊住了半個月,后來轉(zhuǎn)到了野戰(zhàn)軍155醫(yī)院。部隊給我記了三等功,評了殘,那年底我就退伍了。
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天很冷,風很大,雪很厚,又結(jié)了冰,幾乎把耳朵凍掉了。我們獲救后,戰(zhàn)友們找到鄭林書和羅強的遺體,他們兩個已經(jīng)凍在了雪地上,搬都搬不動,折騰了三天才把他們抬下山來?,F(xiàn)在想想,心里都打戰(zhàn)。
要不是那位哈薩克老大爺,我和陳俊貴早就沒命了。我退伍之前,專門去尋找過老大爺,但是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不知道他游牧到了哪里去了。二十多年來,我經(jīng)常想起老大爺。真的,特別感激他,想念他。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見那位哈薩克老大爺。
2006年,部隊搞“重走天山路”活動,邀請我和羅強的家人一起參加。我去接羅強的父親。老人又一次拿出兒子的照片、領章和紅五星,還有二等功獎章,看了又看。
老人對照片說,羅強,我就要去新疆看你了。
羅強的家還是以前的老樣子,父母都七十多歲了,還得自己下地干活。自從羅強當兵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羅強。當年,羅強母親得知兒子犧牲的消息,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天?,F(xiàn)在兩個老人更加蒼老了。
我們臨出門時,羅強的母親把早已準備好的紙錢裝進羅強父親的背包。我說紙錢到新疆再買。羅強母親說,還是家鄉(xiāng)的紙錢好,你們多帶點,新疆那地方很冷,給羅強多燒點,別讓他凍著。
羅強母親把我們送出門,一路走一路對羅強父親嘮叨:你給羅強燒紙錢的時候,一定要大聲喊羅強的名字,那里風大,你不大聲喊他聽不見。你告訴羅強,說我身體還好,還能干活,讓他不要擔心?;貋淼臅r候,你一定要把羅強的魂引回來,你要一路走一路喊他的名字。你無論到哪里都要喊,大聲喊他才能聽見。特別是走到十字路口,或者是換車的時候,汽車換火車,火車換汽車,一定要記著喊,別讓羅強走丟了……
到了天山墓地,我見到了離別26年的戰(zhàn)友陳俊貴,我們抱頭痛哭。我把羅強的父親介紹給陳俊貴,陳俊貴跪倒在老人面前。
我們帶老人來到羅強的墳墓前。
老人撲倒在兒子墳前,哭喊著:羅強,羅強,羅強……
我們把老人帶到當年羅強犧牲的地方,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老人流著淚說:當兵就是會死人的,我這一輩子對國家沒有什么貢獻,我把羅強獻出去,就算是為國家做了一點事……
武警交通二總隊政委張國華——
陳俊貴他們四個送信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天山上施工,那時我是排長。陳俊貴當時在113團,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六支隊;我在111團,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七支隊。他們團部在那拉提,我們團部在獨山子巴音溝。
當時山上交通、通信很不方便。通信線路順著山溝架設,一刮大風就斷了,還搞不清是哪里斷了。一斷之后,相互沒了聯(lián)系,供給就是問題,就得派人送信。團與團之間,連隊與連隊之間經(jīng)常派戰(zhàn)士送信。送信的事各個團都有。我也往團部送過信,只是沒有遇見暴風雪。但是雪一年四季都有。那時我年輕,為了快點把信送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從山頂上往下滑?,F(xiàn)在想起來,那是很危險的,說不定就會滑到溝里,或者引起雪崩。我沒出事,那是幸運。
當時我們聽說了陳俊貴他們的事,確實很感動。班長鄭林書把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一個新兵,就等于把生的希望讓給了戰(zhàn)友,把死亡留給了自己,那是一種患難之交,一種生死考驗。
我是1976年2月當?shù)谋?。離開河南老家的時候,吃了一肚子紅薯,坐著悶罐子車叮咣叮咣一家伙拉到了新疆。路上整整走了七天七夜。下了車后,大家都暈暈乎乎的,集中在車站廣場上,穿著皮大衣,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看電影。好像是《南征北戰(zhàn)》《地道戰(zhàn)》之類的,放了一夜,許多人都趴在膝蓋上睡著了。為啥看電影?我估計可能是一下子來了上千新兵,候車室容納不下,只能讓我們坐在廣場上看電影。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們上了大篷車,一家伙被拉到了獨山子——就是天山獨庫公路的起點。轉(zhuǎn)天就上了天山,到了毛溜溝。老兵們敲鑼打鼓歡迎。地上鋪的麥秸草,上面鋪著席子,背包一打開,一個挨一個,這就開始了新兵生活。
那時候新兵生活確實艱苦,吃的是白菜、土豆、罐頭。屋里有火墻,燒著爐子。我們在河南沒見過那種爐子,不會燒,睡前壓不好爐子,半夜爐子熄了就得挨凍?;饓€經(jīng)常爆,弄得滿床滿臉都是黑灰,第二天大家全都得洗衣服、洗被子。
一般來說,一個月能看上一場電影。白天在山上施工的時候,大老遠看見山下蜿蜒的公路上有車上來,就特別高興。上山的車一般有三種:一種是團部的吉普指揮車,一種是運送物資的解放卡車,再一種就是送信、送報紙、送電影隊的“大屁股”吉普車。
一看見“大屁股”來了,戰(zhàn)士們就特別高興,知道不是送信,就是放電影的來了。干活的勁頭特別大,早早就完成了任務,準備回連隊看信看電影。那時在山上最高興的事,就是看信、看電影。也不管是自己的信,還是別人的信,大家都相互看,只要是信,看著就高興。結(jié)了婚的老兵老婆來封信,大家搶著看,轉(zhuǎn)著圈看,看人家老婆在信上寫了什么,這也是一種樂趣。
我在天山上干了八年,經(jīng)歷過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差點被砸死”。那時我當班長,我們班在防雪走廊挖基礎。那天天氣非常好。但是天氣好的時候,山上容易掉石頭,也容易發(fā)生雪崩,特別危險。天氣好,雪化了,土松了,石頭就會掉下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79年七八月份,我?guī)е嗳苏谑┕ぃ蝗宦犚姲踩珕T喊:掉石頭了!抬頭一看,一塊大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滾在半山腰時碰在了另一塊石頭上,碰得粉碎。那時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塊碎石擊中了我頭部,把安全帽打歪了,安全帽的邊棱啃到了我腦袋里。我當時就休克了,頭上血直流。戰(zhàn)友們趕快用小推車把我推到營部衛(wèi)生所,止血包扎,縫了好幾針。醫(yī)生說,頭上縫針不能用麻藥。我一下子疼清醒了,自己能聽見“吱——吱——”縫傷口的聲音。
第二次是“差點被困死”。有一年,我?guī)е旁谝粋€遠離大部隊的工地施工,結(jié)果遇到了大雪封山,全排米、面、油、柴都沒有了。到處都是五六十厘米厚的積雪,我們無法自救,外面也很難救援。三頓飯改成兩頓,后來改成一頓,再后來干飯改成了稀飯,再后來連稀飯也沒有了。燒火沒有了柴禾,就開始燒鋪板,一張一張地燒,大家夜里擠在一起睡。好在那場暴風雪很快就停了。如果那場雪再多下兩三天,我們排就得被餓死、凍死、困死。
第三次是“差點被捂死”。1980年3月初,作為排長,我?guī)舜蚯罢荆蝿帐鞘柰ù蟛筷犐仙降牡缆?。那天我們吃了飯,比平時提前10分鐘上班。剛走出營門,有個云南籍戰(zhàn)士說他忘了帶綁腿,請假跑回帳篷去取。當時上山冰雪很厚,我們都穿著雪鞋,需要用繩子把褲腿扎在鞋子里。我們往前走了不到十分鐘,突然聽到身后“轟隆”一聲,回頭一看,不好了,營地那邊發(fā)生了雪崩。眨眼間,我們排的五頂帳篷一個都不見了。
天哪!帳篷里還有炊事班的三個戰(zhàn)士,一個病號,還有剛才跑回去取綁腿的戰(zhàn)士!五個人全部埋進去了。
我們急忙跑回去就拿鍬挖、用簸箕鏟。雪崩下來后,最厚的地方冰雪有5米。我們挖呀挖呀,挖了一個小時,才挖出一個帳篷的小窗口,一股濃煙呼的冒了出來。帳篷里生著火爐子,雪崩將帳篷壓塌了,帳篷燒著了。這時我聽到里面有“哼哼”聲,趕快挖開帳篷,把里面一個人救出來。一看,是剛才回去取綁腿的那個云南籍戰(zhàn)士。他當時撲倒在火爐子上,胸前的棉衣都燒著了。我們趕快把他的棉衣脫下來,他身上全是燒傷,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事后我們分析,他當時坐在床鋪上,一只腳踩在爐子上系綁腿,雪崩來了,把他一下子壓倒在火爐子上了。
我急忙派人往山下送,走到半路上他就犧牲了。
我?guī)ьI戰(zhàn)士們搶救另外四個戰(zhàn)士。謝天謝地,他們四個躲在帳篷一角,那里剛好有個油桶撐著,幸免于難。哪來的油桶?我們在山上吃的都是融化的雪水,油桶是用來放冰塊的。后來想想挺害怕。如果那天我們不提前上班,那么犧牲的可不是一個戰(zhàn)士,我們有可能全排覆沒。
要說最慘的一次,是在部隊打“飛線”的時候。兩個戰(zhàn)士去爆破,人還沒跑下來,炮就響了。人被炸飛了,戰(zhàn)友們提著麻袋到處撿遺骸……
那時候生活確實艱苦,經(jīng)常吃壓縮干菜,喝玉米面糊糊。姚虎成就是我們團一營副營長,那天早上他就是喝了玉米面糊糊上的工地。結(jié)果遇到了雪崩,犧牲了。戰(zhàn)友把他挖出來,做人工呼吸,一按胸脯,嘴里冒出來的全是玉米面糊糊。后來很長時間,大家都喝不下玉米面糊糊。
當時穿得也很破。棉衣三年發(fā)一套;罩衣開始是粗布的,后來改成卡其布的,三年發(fā)兩套,根本就不夠穿。為啥?平時施工抱石頭,特別費衣服。罩衣大家平常都不舍得穿,只有在營里團里開會的時候,上級首長看望大家的時候,尤其是探家的時候才穿。平常都是光棉襖,抱石頭、背石頭、打風鉆,摸爬滾打都是棉衣。反正山上荒無人煙,也沒人看見。戰(zhàn)士們的棉襖都磨出了窟窿,有的甚至就剩下了里面一層布,看上去像叫花子,還不如現(xiàn)在的民工呢。
有一年,新疆軍區(qū)楊勇司令員來看望部隊,大家來不及換好點的軍裝,就那么穿著爛棉襖站了一山坡。楊勇司令員看見戰(zhàn)士們這樣艱苦,心疼得落淚了,當即宣布給全師官兵每人增發(fā)一套棉衣……
2006年,總隊為什么搞“重走天山路”活動?主要是為了宣傳陳俊貴的事跡,弘揚天山精神。那年4月底,自治區(qū)黨委書記王樂泉在新疆第24個“民族團結(jié)教育月”活動動員大會上說:三十多年前,為了加快新疆基礎設施建設,打通天山南北通道,部隊官兵與極其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殊死搏斗,修筑了獨山子至庫車560公里的天山公路,幾千名官兵受傷致殘,168名官兵壯烈犧牲,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熱血在天山上筑起了一座巍峨的豐碑。
這些年來,當?shù)卣株P心部隊建設,對宣傳陳俊貴也作出過批示。書記王樂泉,主席努爾·白克力,副主席戴公興,自治區(qū)常委宋愛榮,交通廳長里加提·蘇里堂、書記王新華等地方領導都先后到部隊慰問,都很關心陳俊貴。
這項活動同樣得到了新疆自治區(qū)黨委政府、交通廳、烏魯木齊市政府以及我們總隊駐地頭屯河區(qū)委區(qū)政府的大力支持。出發(fā)儀式上,自治區(qū)黨委常委、烏魯木齊市委書記楊剛為活動授了旗。由當年參加天山獨庫公路建設的老兵及烈士家屬、媒體記者、軍地領導共80多人組成的活動團,從烏魯木齊出發(fā),歷時4天,行程2000多公里,重走天山路,追憶戰(zhàn)斗史。在喬爾瑪獨庫公路紀念碑前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慰問了默默守墓20年的老兵陳俊貴。前不久,武警部隊吳雙戰(zhàn)司令員動情地講了陳俊貴的事情,武警交通指揮部黨委也作出了“向老兵陳俊貴以及他的戰(zhàn)友學習”的決定,指揮部主任孟洪喜少將、政委劉學政少將關于學習陳俊貴、弘揚天山精神多次作出指示。我們總隊黨委決定:向生活困難的陳俊貴一家,每個月給予1000元的生活補助。
我們這個時代需要陳俊貴這種感恩精神。陳俊貴的故事和天山精神不僅要在部隊宣傳,還要向全社會宣傳,更要向年輕一代宣傳,要讓我們的年輕一代懂得什么是國家,什么是責任,什么是奉獻,什么是感恩。
武警交通二總隊副總隊長繆貴榮——
當年我在112團,也就是現(xiàn)在的五支隊。
當時,我們?nèi)€一共擺了三個團,111團在北段獨山子,陳俊貴所在的113團在中間地段那拉提,我們112團在南段庫車。
說是在庫車,其實我們連在鐵里買提冰達坂,團部設在狗熊溝,離庫車還有127公里。那時,雪崩、泥石流、塌方稀松平常,受傷犧牲時有發(fā)生。陳俊貴他們的事情發(fā)生后,我們團向部隊通報了情況,還組織了討論,號召大家向陳俊貴他們尤其是班長鄭林書、副班長羅強學習。
陳俊貴退伍后重回天山為戰(zhàn)友守墓的事,以前我并不知道,因為天山公路竣工后部隊撤離了天山。2005年我才知道了這事。陳俊貴確實不容易,退伍不褪色,這么多年一直保持軍人本色,能吃苦,重感情,知感恩,守信用,這是我們這個時代值得提倡的一種可貴的精神。
當時,我們擔負的是鐵里買提冰達坂上的3號隧道施工任務。隧道長1864米。兩個營同時兩頭掘進,一營在北口,我們?nèi)隣I在南口。那時沒有現(xiàn)在的多臂鉆等先進的施工設備,全是人工作業(yè),天天打風鉆,放炮,然后往外清理渣料。
有一次,隧道突然發(fā)生塌方。清理人數(shù)的時候,七連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兵——湖北省羅田的范寨德。大家急忙尋找,上面還在不斷掉石頭,突然聽見石頭堆里有微弱的呼叫聲,大家瘋狂地往外搬石頭。等搬開一看,他被兩塊大石頭卡在中間,拉也拉不出來。一個排的人費了好大勁才把石頭搬開,把人弄出來。他的上身和下身扭成180度,已經(jīng)扭斷了,命是保住了,但是終生癱瘓。
還有一次更慘,我們連正在澆注混凝土,發(fā)生了大塌方,我們班一下子就犧牲了三個。一個戰(zhàn)友的胸脯被石頭砸陷進去了;一個戰(zhàn)友的頭被木板和石頭夾成了餅子,有一根22厘米的螺絲從頭上穿過去了;還有一個砸成內(nèi)傷,嘴里的血不停地往外冒。這三個戰(zhàn)友當場就犧牲了。我很幸運,死里逃生,從塌方堆里爬了出來。我們副排長夏勝榜被砸成重傷,送到衛(wèi)生隊去搶救。送去時他人已經(jīng)不行了,我們給他把棺材都做好了,他命大,搶救了三天,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而且還沒有留下什么殘疾。
當年在懸崖絕壁上打“飛線”,那更危險。把人從山頂上用保險繩吊下來,懸在半空中打炮眼,放跑,炸開一片立足之地,然后再一點一點往前掘進。當時我在八連當排長,打“飛線”的是七連。他們就在我們隧道口不遠的地方施工,我們經(jīng)??匆娝麄冊诎肟罩小按蚯锴А?。當然,后來我也當過七連的連長。
七連可了不起,當時在天山很有名。他們在“飛線”上開道,“老虎口”里拔牙,當然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原來的連長楊曉海帶領戰(zhàn)士打“飛線”,身上系著保險繩,腰里捆著炸藥包,懸在半空,摳著石縫,打眼放炮,鑿出尺把寬的羊腸小道,沿著羊腸小道再開鑿導洞。導洞很小,人在里面只能跪著、斜躺著打炮眼,爬著出渣,爬著裝炸藥,經(jīng)常有人在洞內(nèi)昏倒。連長楊曉海、指導員李善國和三名戰(zhàn)士就犧牲在這樣的“飛線”上。當年,連隊被基建工程兵兵辦授予“拖不跨、砸不爛,敢打敢拼的硬骨頭連隊”光榮稱號,還榮立了集體二等功,連黨支部兩次被中央國家機關黨工委評為“先進基層黨組織”。電影《天山行》中主人公余海洲的生活原型就是李善國。
天山公路竣工后,部隊陸續(xù)撤離天山,2005年編入武警部隊序列,將團改為支隊。我們支隊離開天山后,開赴新疆和田,擔負和布公路修建任務。工程也相當艱苦,但是我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工程竣工后,地方政府在和田為部隊修了一座紀念碑。像這樣的紀念碑,當?shù)卣谛陆还矠槲覀冃藿巳?,一座是喬爾瑪天山公路紀念碑,還有一座在哈密,是為六支隊修建哈了公路修建的。
后來,部隊陸續(xù)開赴六盤山、太行山等地,投身國家基礎工程建設。我們總隊進疆三十多年來,繼天山獨庫公路之后,修筑了和布公路、中巴公路國內(nèi)段、新藏公路、吐(魯番)烏(魯木齊)大(黃山)、烏(魯木齊)奎(屯)、阿(拉爾)和(田)和5條國道等50多條公路,建設總里程達5000多公里。
去年夏天,部隊又重回天山,根據(jù)國家計劃,要將天山獨庫公路由原來的三級路改為二級路,全線要求2010年11月完工。部隊現(xiàn)在基本按照當年的位置布局,五支隊在庫車那頭,六支隊在中間喬爾瑪,七支隊在獨山子。我們之所以這樣布局,主要是為了讓老部隊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重溫當年筑路的光輝歷史,弘揚我們部隊獨創(chuàng)的“天山精神”,像當年老一代筑路官兵那樣,敢打硬拼、勇于犧牲、無私奉獻,圓滿完成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的施工任務。
作者手記——
我從天山回到烏魯木齊一個星期后,總隊常委分工讓我去天山獨庫公路起點獨山子蹲點,指導部隊“進點”工作。冬季天山冰封雪裹,部隊無法施工,只好撤下來休整;到了春天冰雪融化,上山的道路通了,部隊再“進點”施工。
如果從庫車出發(fā),沿天山獨庫公路一路蜿蜒北上,走出白雪皚皚的天山溝口,你的眼前會豁然開朗,展現(xiàn)在你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戈壁灘上,孤零零地蹲守著一座小山,像陳俊貴一樣孤獨地守望著天山。
也許,這就是著名的石油小城“獨山子”的由來。但是在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中,獨山子叫“瑪依塔克”和“瑪依套”,意思是“油山”。
獨山子距離喬爾瑪烈士陵園只有一百多公里,可是現(xiàn)在山上都是積雪,道路不通。否則的話,我真想再去看看陳俊貴。
獨山子是克拉瑪依市的一個區(qū),地處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西南邊緣,南屏天山,與奎屯、烏蘇毗鄰。獨山子石油開采始于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開始引進蘇聯(lián)技術裝備,在獨山子(山)北坡形成石油工人聚居的礦區(qū)。到1953年已發(fā)展成萬余人的新型城鎮(zhèn)。1958年克拉瑪依市成立,獨山子劃歸為克拉瑪依市的一個區(qū)。但是獨山子距克拉瑪依市區(qū)還有150公里。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中,獨山子也許是離市區(qū)最遠的一個城區(qū)。
我與秘群科長張偉峰抵達獨山子的當天,就去了30年前部隊修筑天山公路時的巴音溝營地。那里是111團的團部。30年前,副總隊長何俊才是團部的干部干事,他讓我拍幾張照片回去,想看看現(xiàn)在的巴音溝變成了什么模樣。遺憾的是,這里幾乎變成了一片廢墟。沒有倒塌的營房里,散居著幾戶哈薩克牧民。團部的大門已經(jīng)看不出從前的模樣,只有兩根水泥柱子孤獨地矗立著,好像在向死去的戰(zhàn)友默哀,又像是向人們訴說著當年的故事。
第三天,七支隊獨山子北段工程指揮員李傳華上校帶領官兵開始上山。那天風和日麗。但是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當天晚上天山突降大雪,上山的道路一夜之間又被封堵了。多虧部隊帶足了給養(yǎng),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好在接下來的幾天溫度漸漸回升,路上的冰雪慢慢融化,路又通了。
但是麻煩接著又來了:11中隊測量班長肖彥平的血壓突然升至一百八,呼吸困難,幾近昏迷。我們連夜將他送到獨山子醫(yī)院。經(jīng)過一夜的治療,肖班長脫離了危險。醫(yī)生說他是因連日勞累,加之剛上山身體不適所致。
大家剛松了以口氣,李傳華又病倒了,拉了一夜肚子,人幾乎虛脫,不得不輸液治療。他說,吃雪水拉肚子是常事。30多年前部隊在山上一年四季吃雪水,官兵們還不是照樣完成施工任務。你看人家老兵陳俊貴,吃了這么多年的雪水也不見拉肚子。習慣了就好了?,F(xiàn)在部隊條件好多了,配備了飲水凈化器。
在場的七支隊副政委唐金江接口說,部隊剛上山吃的都是雪水,因為飲水凈化器被凍成了冰疙瘩,無法使用,等天氣暖和了,凈化器才能使用,那時飲水問題就解決了,這一兩個月還得吃雪水。去年部隊上山就有許多人拉肚子,七八天后腸胃才慢慢適應。今年大家有了經(jīng)驗,提前吃了止瀉藥,拉肚子的人比去年少。李傳華上校最近一直奔波在工地,帶領技術人員勘察線路,指揮布點,天山峽谷寒風刺骨,他又喝了雪水,所以比較嚴重。不過沒事,他身體結(jié)實,過兩天就好了。
10年前我就認識唐金江,那時他在三中隊當指導員。三中隊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參加過保北戰(zhàn)役、平張戰(zhàn)役和太原大會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姑涝瘧?zhàn)爭時期,先后歷經(jīng)龜城、泰川、平康、華川等四次戰(zhàn)役洗禮,作為先頭部隊率先突破“三八線”,被志愿軍總部授予“突破‘三八線尖刀連”榮譽稱號。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官兵們在水盡糧絕的情況下堅守陣地,以少勝多,被志愿軍總部授予“五音山功臣連”榮譽稱號。1974年5月三中隊隨大部隊開往天山,擔負哈希勒根冰達坂隧道施工任務,在環(huán)境極其艱苦危險的情況下,打通了隧道,榮立了集體二等功,被基建工程兵授予“硬骨頭三連”。
唐金江說:“天山精神不能忘,陳俊貴這樣的老兵不能忘?!?/p>
這天晚上,遠在400公里之外、駐扎在獨庫公路南段的五支隊張權(quán)年大隊長打來電話報告說,他們打前站的官兵已經(jīng)進入工地,但是由于南段山上積雪很厚,機械發(fā)動不起來,暫時還無法施工。巧的是,張權(quán)年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哥哥張盛年(現(xiàn)任總隊后勤部部長)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
第二天,李傳華的病好多了,我們一同上了工地。
路上,李傳華告訴我說,去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13日那天,他和唐金江、總工劉罡、副大隊長王思遠四人挺進天山,為部隊施工進點勘探線路。他們首先看望了老兵陳俊貴,祭奠了168名烈士。然后來到哈希勒根冰達坂1號隧道。當年“雷鋒式好干部”姚虎成就犧牲在那里。他們停下來祭奠姚虎成。這時突然發(fā)生了雪崩,他們趕緊撤離,雪崩在距離他們50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有驚無險。
李傳華說:“這是烈士們在保佑我們!”
我們來到哈希勒根冰達坂,隧道口掛滿了冰溜子??傟牽偣こ處熀陀舾辉谶@里干過三年。他的左手在一次施工中受傷,縫了21針,現(xiàn)在手指還有些彎曲。
李傳華指著一處懸崖說:“那就是當年部隊打‘飛線時,留在上面的鋼釬?!蔽翼樦种傅姆较?,果然看見絕壁上有一根鋼釬,隱約還能看見鋼釬上帶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繩索。那時已經(jīng)使用尼龍繩索了,不容易腐朽。30年了,它們還在那里。因為沒有人能攀上去把它們?nèi)∠聛怼?/p>
我們來到架設在兩個山崖之間的一座小橋前,李傳華指著山崖上的一個山洞說,聽當年的老兵說,那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排,這座橋就是這個排修建的。
這些都是那段艱難歲月的歷史見證。
李傳華先后組織指揮過6個工程項目的施工,都圓滿完成了任務。他是武警交通部隊基層新一代指揮員,雖然沒有參加過當年的天山會戰(zhàn),但他對完成任務充滿信心。
他說:“黨和政府讓我們部隊重回天山,擔負這么重要的施工任務,是對我們的信任,也是對我們的考驗!在老一代筑路兵戰(zhàn)斗過的地方,有陳俊貴這個榜樣在激勵著我們,有那么多烈士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我們一定能圓滿完成任務!”
穿行在蜿蜒崎嶇的天山公路上,我的耳邊又一次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歌:
當我永別了戰(zhàn)友的時候,
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
啊——
親愛的戰(zhàn)友,
我再不能見到你雄偉的身影,
和藹的臉龐。
啊——
親愛的戰(zhàn)友,
你也再不能聽我彈琴,
聽我歌唱……
想起長眠雪山的168名戰(zhàn)友,想起墓地邊陳俊貴一家住過的地窩子,想起陳俊貴屋里塑料桶中長年飲用的冰雪,想起陳俊貴黝黑的臉上爬滿了皺紋,想起陳俊貴妻子雪山一樣耀眼的白發(fā),我的雙眼漸漸模糊了……
蜿蜒而平坦的天山公路,是筑路老兵們用青春、熱血和生命鑄就的歷史奇跡。陳俊貴和他的戰(zhàn)友們的故事,將伴隨著這條天山公路傳向遠方。戰(zhàn)友們的無私奉獻、為國捐軀是一種大愛,班長的舍生忘死是一種大愛,陳俊貴的知恩圖報也是一種大愛。而愛,就需要相互傳遞。我希望這種大愛會越傳越遠,抵達每一個人的心靈。
陳俊貴守望的不僅僅是班長給予他的那份恩情,更是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在那段歲月里,一批批戰(zhàn)友戰(zhàn)斗在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用奉獻和犧牲建設著美麗的人民共和國,詮釋著共和國軍人的核心價值觀。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現(xiàn)在,新一代的筑路兵又重回天山。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一定會繼承和弘揚老一代筑路兵創(chuàng)造的天山精神,圓滿完成祖國賦予的光榮使命!
天山,當年的“大兵”又回來了,請你檢閱!
2009年3月6~16日 草擬于天山腳下獨山子
2009年3月18~20日 修改于烏魯木齊、成都
(注:本報告文學即將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黨益民,男,陜西富平人,1963年生,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交通二總隊副政委,大校警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散文集《西藏,靈魂的棲息地》,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等。其中長篇小說《喧囂荒塬》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巴金文學院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小說《一路格?;ā啡脒x新聞出版總署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的“百部優(yōu)秀圖書”;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獲第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