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爺爺
爺爺?shù)暮毢荛L,像我對他的回憶。
胡須長在他臉上,宛如麥子,生長于麥田。麥子從泥土里發(fā)芽,胡須從他心上抽穗。
爺爺?shù)哪樖且粔K方田,不種莊稼,卻能收獲大米、食鹽……
小時候,我愛爬在爺爺背上,騎馬馬。爺爺?shù)谋?,是古老的鄉(xiāng)村,月光一樣溫柔。
我忽略了爺爺爬行的姿勢,我在他背上,唱童謠。童謠從他背上滾落,像晶亮的月光。爺爺見我很快樂,他也跟著笑。
后來,我長大了。爺爺?shù)谋骋恢瘪勚?/p>
我問:爺爺,你的背是被我小時候壓駝的嗎?他笑笑,笑得像春天盛開的木棉花。
——你哪有那本事,我的背,你爸爸還騎過……
這么說,爺爺那羸弱的脊背,是一塊沃土?我在上面生長過,父親也在上面生長過。
爺爺走的時候,他的背也一直駝著。就像他的一生,那樣謙卑。
爺爺?shù)谋?,馱過父親,馱過我,還馱過沉重的生活和命運(yùn)。
爺爺?shù)谋常勁c直,都是一條路,一條遍布傷痕,卻又綿延希望之路。
奶奶
奶奶的針線兜,是一個搖籃。
搖籃里盛滿故事,盛滿夜間的燭火。
奶奶的一生,都在縫縫補(bǔ)補(bǔ)。而她這輩子的生活,坎坷。幽暗。瑣碎得像針頭線腦。
爺爺在時,她用破敗的棉絮,替他縫夾襖。奶奶縫的夾襖,很耐磨。爺爺直到死,都沒穿爛,像他們的婚姻,一樣牢固。
爺爺走后,奶奶將爺爺穿過的夾襖,改成夾褲,留給父親。冬天,寒風(fēng)呼嘯。夾褲替父親擋風(fēng)御寒。父親不疼,我們的家就不疼。
五歲那年,奶奶替我縫制了一雙老虎鞋。奶奶說:我送你一對老虎,驅(qū)災(zāi)辟邪。護(hù)佑你,慢慢生長。
可等我長大了,奶奶再也不能做針線活兒了。她的眼睛,已看不到針孔,也看不到光亮。
奶奶老了,陪伴她一生的針,卻越來越硬,越來越亮。
那根針呵,那顆細(xì)小、尖銳的針,穿過歲月,刺瞎了奶奶的眼,刺進(jìn)了她的生命。
奶奶的一生,充滿疼痛。
奶奶是在一個月夜走的。月光從窗欞照進(jìn)來,照在她的臉上,很安靜。
奶奶的臉上,有太多的裂口。那些裂口,她用針線,縫了一輩子,也沒把那些傷口縫合。
父親
父親放心不下他肩上扛著的那把鋤頭。像放心不下母親,放心不下我。
父親這輩子,有太多他放心不下的東西。
田里的麥子,他是每天都要去看的。他擔(dān)心那些討厭的蟲子,會在暗夜里,分享他的勞動成果。占了便宜,還四處唱贊歌。父親的心,很慈善。明知那些蟲子,會偷吃糧食,他也不噴灑農(nóng)藥。每天就那樣在田邊,干守著,他說:生長于暗中的動物,都是讓人憐憫的。
屋檐下的那條狗,跟父親很多年了。他也不放狗出去見見世面,頸項上,總給人家拴條粗粗的鐵鏈子。父親說:世界太繁雜,現(xiàn)今的人,得罪不起。狗再好,也是畜生。放它出去,咬了人,就闖禍了。若咬的是窮人,別人會罵它“狗仗人勢”。若咬的是富貴之人,被罵“瘋狗”不說,人家肯定找上門來,狠咬你一嘴。若真碰上這樣的事,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被狗咬,痛一時;被人咬,痛一世。
父親還放心不下村莊。沒事的時候,他背著背簍,去割荒地上瘋狂生長的野草。他怕有一天,野草淹沒村莊。他必須替那些離家的人,守住一個家園。哪怕是精神家園,也好。
父親也放心不下城市。他說:城市里的人那么多,無地可耕,無田可種。既不生長麥子,又不生長大米。那些人,會不會有一天坐吃山空?
父親的擔(dān)心,遭到很多人的嘲笑。從城里念大學(xué)回村的侄兒說:大伯,城里人早就不吃大米了,人家喝牛奶、吃海鮮。你在杞人憂天。
父親不懂“杞人憂天”這個詞。他沉默半晌:球,我就不信沒了土地能活命。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父親都放心不下。
父親放心不下的東西,最終,全成了我放心不下的東西。
母親
我一直在回憶母親的樣子,像回憶養(yǎng)育我的那片土地。
每天清晨,母親都起床很早。當(dāng)她起床的時候,整個村莊還在沉睡。母親這一生,習(xí)慣了走在生活的前面。就像雪,最早感知寒冷。母親是迎接日出最多的人,可她從來不知道,日出是什么樣子。日出時,母親正在擔(dān)水、劈柴、挑糞、燒火。為她上學(xué)的孩子準(zhǔn)備早飯……
迎接日出最多的人,最先被太陽曬老。
我是順著母親額頭上的皺紋,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些皺紋,多像我童年爬過的山路,曲曲折折,遍布荊棘榛莽。山路上的每一個腳印,都是一道傷。滴著母親的血。
母親這輩子,走過很多泥濘路,碰過很多壁。忍受過太多的風(fēng)雨,黑暗和委屈。這些,母親都不曾怕過,不曾哭過。再難走的路,母親都走過來了。再貧瘠的土地,母親也能種植出玉米和高粱……
但有一天,母親哭了。她趴在村莊的脊背上,淚流成河。母親的傷痛,不因為貧窮,而是比貧窮更可怕的空虛和惶恐。母親說:沒想到啊,偌大一個村莊,竟成了我一個人的墳?zāi)埂?/p>
母親,我多災(zāi)多難的母親呵,你為何直到暮年,還走不出自己靈魂的孤獨(dú)呢?
母親的孤獨(dú),是鄉(xiāng)村的孤獨(dú)。
母親的痛,是鄉(xiāng)村的痛。
母親的模樣,是鄉(xiāng)村的模樣。
姐姐
我想起那些午后,姐姐來接我放學(xué)。
村路上,我背著書包,姐姐背著我。壓在我們背上的,是知識改變不了的貧窮。
每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姐姐都要送我很遠(yuǎn)。其實(shí),姐姐送的,不止是我,還有她自己的夢想。
姐姐將我送至學(xué)堂后,就去山坡割草。姐姐從來就不屬于她自己,姐姐是我們?nèi)胰说慕憬恪?/p>
姐姐出嫁時,十五歲。母親流著淚,賣了家里惟一的那頭羊,給姐姐買了件新衣裳,和一雙解放牌膠鞋。從此,姐姐也像那頭羊一樣,被人買走了。姐姐被人牽走那天,我正在學(xué)堂上課。下午回到家,我看見姐姐住的房間,空蕩蕩的。我送給她的那只鉛筆,和一個練習(xí)本,安靜地擺在桌子上。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些錯別字。那些錯誤符號,記錄著姐姐的心靈秘密。每一個錯字,都是一種傷和痛。
我扯著嗓子,喊了幾聲:姐姐……,沒人應(yīng)。母親坐在院子里,偷偷地哭。那個下午,我沿著姐姐離去的山道,追出兩里路,也沒把姐姐追回來。直到黑暗覆蓋了我的悲傷。
姐姐走后,我一直在尋找姐姐。
我想教姐姐識字,然后,把練習(xí)本上的錯字,改正過來。否則,姐姐這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哪里出了錯。
多年后,我再次見到姐姐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
當(dāng)那個臉上糊得臟兮兮的小孩子,叫了我一聲舅舅,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直到那刻,我才明白——我這輩子欠姐姐的債,永遠(yuǎn)還不上了。
弟弟
弟弟中考落榜后,他的整個天空就坍塌了。
淚水,像一場夏雨,淹沒了他的青春和幸福。
那段日子,弟弟躲在后山的洞穴里,像只生病的土撥鼠。絕望,使他恨不得爬在村莊的脊背上,死去。
弟弟遺忘了生活,生活仍在繼續(xù)。
后來,當(dāng)?shù)艿芟褚恢欢叩南x子,沉默一個冬天過后。陽光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上。盡管,被陽光照耀的弟弟,并不溫暖。
但弟弟到底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的生活,和命運(yùn)了。
跟父母吵過架之后,弟弟只身去了貴陽,學(xué)木工。
弟弟走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父母整天以淚洗面,他們少了一個兒子,多了一份內(nèi)疚。
多年后的一個下午,野菊花開滿山坡。
我的弟弟,裸露著傷口,出現(xiàn)在村莊的山路上,風(fēng)從他的傷口里鉆進(jìn)鉆出。
弟弟回來的時候,村里的人都不認(rèn)得他了。他只剩一副骨架,像秋收過后的大地。
我倆站在一起,人們都說,我是弟弟,他是哥哥。
沒人知道,弟弟失蹤的這些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弟弟是個卑賤者,在殘酷的現(xiàn)實(shí)面前,他早已喪失了發(fā)問、乃至陳述的權(quán)利。
我
寫完以上人物,我感到自己是個罪人。
追憶越深,罪孽越重。
面對來自家族的隱痛和苦難,除了感恩,和懺悔,我不愿意,對自己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