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1932-2008):本名梁金廣,曾用筆名白雪、盤山,河北(天津)寶坻人,農民出身的當代作家。
不離婚縣委書記說他半封建
上世紀50年代,一股“離婚風”在農村驟然刮起,而且越刮越烈。邪氣是由那些吃上公糧、穿上干部服和軍裝的農民們給攪和起來的。當初他們在村子里干莊稼活的時候,又窮又苦,很害怕打一輩子光棍兒,千方百計地娶上了老婆,就心滿意足地哄著老婆給他生孩子、跟他過日子。后來撈到了一個以前做夢都沒想到過的官職,地位變化,眼界開闊,接觸到年輕美貌又有文化的女人,腦袋里滋生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渾水摸魚、乘風而上,紛紛起來帶頭鉆新婚姻法的空子,生著法子編造諸般理由跟仍留在農村種地、帶孩子、養(yǎng)老人的媳婦打離婚。由于他們的行為,形成一種時興一時的社會風氣:凡是脫產在外邊搞工作的男人,如若不跟農村里的媳婦鬧離婚,就被視為落后、保守、封建腦瓜,就沒臉見人,就在同志中間抬不起頭來。
浩然說,他們的老縣長,年近半百,很追時髦。他在新婚姻法實施后,在縣直機關帶頭跟鄉(xiāng)下那位與他同甘苦共患難幾十年的老伴兒離婚之后,馬不停蹄地跟一個比他兒子還小若干歲的女年輕干部配成新夫妻。此事在天津薊縣傳為新聞,轟動一時。有這么一位領導做這樣的“表率”,縣直機關的男人們,不論年歲大小,不論原來的配偶與之感情如何,紛紛比賽似的追時興,吵吵嚷嚷跟鄉(xiāng)下的媳婦鬧離婚。
有一天,浩然剛走進縣委大院,就被傳達室老王叫住,悄悄告訴他,彭同志(指縣委書記)說,梁浩然年輕輕的思想這么封建落后,還不趕快離婚!浩然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說什么好,被縣委書記說成半封建,可非同小可呀!
浩然有他的處世手法:惹不起,躲得起!便要求參加下鄉(xiāng)工作組。到鄉(xiāng)下誰也不知他的底細,自然就沒人關心他是否離婚,而且還可以多回家看看。到了家,什么也無需對妻子解釋,往一個被窩里一鉆,什么誤會、委屈、怨恨,全部煙消云散了!
土氣的妻子讓他產生羞恥感
1954年春天,浩然在《河北日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兩篇反映農村新生活的文章《兩千塊新磚》和《探望》,被破格選拔到《河北日報》當了新聞記者。
城里的燈火輝煌讓浩然感到單身在外的孤寂。周末走在街上,腦子里一會兒映現著舞廳里一對對舞蹈的男女,一會兒又映出他那多間小屋里的妻子。他也曾想如果周末不下鄉(xiāng)采訪,要讓妻子帶兒子來通縣,也過“禮拜六”,也坐坐小酒館,也到那熱鬧的舞廳走一趟??墒怯忠幌耄魜砹?,對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對一切都是不習慣的。大城市、大機關可不同于小小的縣城,這里的干部也不同于團縣委那幾位同樣是農村出身又常到農村去的同志,妻子到這里跟人家能搭上話嗎?人家會不會恥笑她的土氣?到了酒館進了舞廳,她會不會用農村那一套莊稼人的方式對待朋友?說出使他難堪的話,甚至出現讓他丟面子的動作?
從前,他以自己家里有個樸實、賢惠、安穩(wěn),能操勞過日子的妻子為榮;如今他的地位提高了,身份變了,開了眼界,有了比較,有了新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一想到妻子那副落后、笨拙、土里土氣的樣子,就從心里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羞恥感。
唉,那個鄉(xiāng)下的妻子,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一個有文化、懂文明的女人?什么時候才能夠成為脫產干部,像別的男人的妻子那樣,跟他一塊兒過過“禮拜六”,一塊兒逛逛大街,一塊兒看看電影,一塊兒到舞廳里跳跳舞呢?……
浩然獨自在屋里坐立不安,心里憤憤地想,這樣“像豬一樣笨”的女人,怎么能夠當今天省報新聞記者的妻子,“明日青年作家”的夫人呢?往后還有很長很長的歲月,可怎么在一塊兒生活下去呢?干脆離婚,各走各的路!主意拿定,浩然終于在沒有任何顧忌和痛苦的情況下,鄭重其事地給妻子寫了信,宣布要跟他離婚:
我和你是舊式婚姻的犧牲品,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根本就不能夠在一起生活下去,不如早日解除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彼此誰也不要影響誰的幸福生活,誰也不能耽誤誰的美好前程……
信發(fā)出以后,浩然恐怕妻子一時間思想不轉彎兒,來記者組找他,像有的女人那樣耍賴和糾纏,那樣太丟臉。為了逃避難以預測的嚴酷現實,他又拿出“走為上策”的老主意,決定下鄉(xiāng)采訪,到北京西邊的房山縣去。
一個星期后,浩然趕回通州鎮(zhèn)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他在桌子上的報紙和信件堆里發(fā)現了一封與眾不同的信件。拆開信,抽出一張短箋,只見上邊只有幾行筆畫幼稚粗笨卻清楚明白的字。
梁浩然同志:
你來的信我收到了,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們兩個人感情很好,日子很幸福,孩子很可愛。你親口跟我說過,你不當那種壞了良心的人。我不同意離婚,你往后別再說這種事了,你別再起這種心了,人家知道了笑話,對你不好。我堅決不離婚,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你在外邊好好工作吧,該回家就回家看看我們。
楊樸橋
看了這樣的信,浩然心中倏然冒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狠狠地把信撕了個粉碎,扔在字簍里……
差點和女干部陷入婚外情
在這段苦悶的日子里,浩然曾到密云縣采訪。在縣委辦公室,給他捧來茶的是一位女同志。
縣委書記高華興安排浩然住在縣委大院一間久無人居住的房子,那里又臟又破。給他倒茶的女同志名叫小秀,她主動提出幫他收拾房子。
收拾好后,浩然走進那間房子,立即感到一股熱氣撲臉,有一種灑掃過的土氣摻和著木柴燃燒過的氣息鉆入鼻孔。
床鋪上的褥子、單子、枕頭,以及疊著的被子都擺得整整齊齊,桌子椅子被擦得干干凈凈。生起火來的爐子,煤球在爐膛里發(fā)出噼剝響聲。鐵壺灌得太滿,鼓脹著的水,流在爐盤上,“吱兒吱兒”地直叫。
在那段日子里,因小秀的細致照應,爐子沒有熄滅過。晚上浩然讀書的時候,讀到多晚她等到多晚,一定等他刷牙洗臉,準備睡覺了,她親自封了火,才肯告辭走開。而且,她出去進來總是輕手輕腳,從不弄出什么響動,更不主動跟他說話,不給他任何干擾和打攪。
小秀姑娘給浩然的印象一直屬于少言寡語那類,有一天晚上卻表現得格外興奮,滔滔不絕地談論起文學藝術,談論起正在大城市里上演的新電影,其中有國產片,有蘇聯片,還有他都不曾看過的印度的翻譯片。從談論中,浩然注意到她情趣廣泛,具有相當不錯的鑒賞能力。他們很自由很開心地交談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談得十分熱烈,如同小河流水,有談不完的話題。往油燈里加了一次油,往火爐里加了兩回煤,她才站起身來說,可不早了,該休息了,明天您還有采訪任務哪。她說著,手腳麻利地把煤爐封好,最后明顯有點兒戀戀不舍地走出屋門。
浩然送出門口,望著她那在星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走遠的她,停住腳步,回頭看看,朝著他舉起胳膊擺擺手,隨即無聲地拐過墻角,在夜色中完全消失。浩然站在門口,心神搖蕩,激動不已。好長時間以后他才回到屋里,躺進熱被窩,熄滅油燈,腦子里總是閃現著小秀的面容,耳邊總回響著小秀的話語,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起,浩然給住在薊縣故鄉(xiāng)的妻子寫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進一步表示了跟她離婚的決心,并且希望她速速回信,不要拖延。
這天晚上,他們又聊起了小秀喜愛的話題:電影。她嘻嘻地笑,笑聲中,她的一只手輕輕地搭在浩然的膝蓋上。雖然隔著很厚的棉褲,但她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的溫熱,仍如同一股電流,從膝蓋傳遍他的周身,心臟也隨著猛烈地狂跳。同時有一股難以抵御的亢奮的沖力,在體內騷動、撞擊,又覺得天昏地暗。
沉默片刻,小秀朝發(fā)呆的浩然瞥了一眼,聲音發(fā)顫地說,你來密云那天,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這屋不保險,說不定啥時候就來人。到我住的那屋去吧,那兒最安全。我先走一步,頭里等著你。你出去的時候一定要把屋里的燈吹滅,別忘了啊!她這么說著,果斷地收回手,站起身,腳步輕輕地走向門口。
為了前途與事業(yè)克制欲火
浩然迷迷瞪瞪地看著她走出門去,棉門簾掀動的時候吹進來一股冷風,撲在他的臉上,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不能自制的欲火燒得他神魂搖蕩,本來要像兇猛的野獸那樣沖過去,倏然卻感到緊張和恐懼,發(fā)燙的臉頰冒出一層冰冷的汗珠子。他抑制住騷動的心,不知所措地收回目光,胸膛里如同翻江倒海,亂亂騰騰。
浩然身不由己地邁動腳步,想朝小秀召喚的地方奔去,可他又不禁思忖起來:一個受人尊敬的新聞記者下鄉(xiāng)采訪干出這種勾當,一旦暴露,準得挨處分、被撤職。傳揚出去,自己的文學夢想,美好前途,全都得被斷送!邁進這樣的禁區(qū),在當時中國,比殺人的罪犯,比戴上帽子的反革命分子,還要不為人們所容。邁出那個不允許邁的一步,事情一敗露,什么東西都會丟光,一生一世都難抬頭,這樣的結果實在可怕呀!為了事業(yè),我該管束自己,跟妻子辦了離婚手續(xù),再名正言順地跟小秀搞戀愛結婚,組織一個新式的幸福家庭,這樣既光彩又沒危險……
這樣一想,浩然發(fā)熱的頭腦終于冷靜下來。接著,縣委的幾個人走了進來。一進門,他們的神色便讓他感到,他和小秀的事情他們已經感覺到了。其中一個叫林廣漢的,他用一種十分嚴肅而懇切的語調開導浩然說,梁同志,小秀那個女人就是戴著畫皮的美人,就是嘴巴不說心里打鬼算盤、暗地使邪勁兒的家伙。你過去沒到我們縣來過,好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了解一些人的根底。小秀那女人,可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千萬小心不能上她的鉤。一沾上她,你就算完蛋了!小秀這個人根子不咋樣,她結過婚,那男的是北邊新城予深山溝里一個種地的農民,人特別好。成親以后那男的還供養(yǎng)著小秀上學念書,一直念到高小畢業(yè)。山里人來點錢多難呀??墒切⌒阋划斏细刹烤妥兞诵?,把男人甩了不說,還亂搞!其他幾個人聽到這兒,湊到跟前來,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聊起了小秀那個不道德的行為。說某個單位某個人,怎么讓小秀勾搭上了,某人就開始鬧離婚,沒等把手續(xù)辦完,小秀又勾搭上另一個有婦之夫。結果鬧得某某至今妻離子散,無家可歸,只好吃住在機關辦公室里。
浩然想起了妻子,一個26歲的年輕女人,帶著一個剛剛兩歲的孩子,在那偏僻的靠山小村熬日子、守活寡,這是一條多么苦難而又漫長的人生之路呀!而他的父親,就是因為缺少正氣和志氣,有了外遇而不顧妻子兒女,不僅毀了他本身,也連累了他們。如今,他在婚姻問題上也產生了喜新厭舊的思想,這不是在父親那條毀滅之路上重蹈覆轍嗎?他前思后想,越思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怕,越想越覺得后果悲慘。
不久,浩然趕回薊縣那靠山小村的家中,跟妻子和兒子度過了幾天最熱烈、最甜蜜、最愉悅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