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同窗四年

甜蜜的初戀

1979年，我從農(nóng)村考上了山東大學(xué)，第一次坐火車從菏澤老家來到濟南。

下了火車已經(jīng)是半夜，我們連滾帶爬地上了接新生的卡車，我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了。站在我旁邊的一個女生問我是哪個系的，我說是xx系。她說：呀，我也是，咱們從今天開始是同學(xué)了，來——握握手。

我慌忙抓住了她的手。手很大，很硬，而且有老繭。按我爹的話說，這是個能干的女人，握過鋤頭?？上焯砹耍床磺逅奈骞?。

她從包里掏出一只餅遞給我，說，這叫喜餅，用雞蛋打的，很好吃。

我的胃非常歡迎這只餅，只用了兩口半就吞到了肚子里，滋味沒來得及細(xì)品，只是感到有點兒甜，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好久。

她說這餅是她奶奶打的，她能考上大學(xué)是件大喜事。其實，她也會打。膠東人特喜歡吃喜餅。

膠東——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大海、碧波連天、高爾基寫的白色的海燕、毛主席的詩“秦皇島外打漁船”……可是，我還沒見過海。

第二天，系里開迎新生的大會。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看到她正在捂著嘴笑。

這次，我看清了她。她梳著林道靜的那種短發(fā)，穿著粉紅色的小褂子，圓圓的一張臉。她看到了我的目光，臉頓時變得通紅。

學(xué)校規(guī)定男生一個月的糧食定量是35斤，大部分人不夠吃。我的個子已經(jīng)長到一米七八，飯量正大。

城市來的那幫家伙，每月都能收到從家里寄來的糧票，我們這些農(nóng)村來的學(xué)生到哪里去找糧票呢?我老家生產(chǎn)大隊的隊長上一次縣城，拿著介紹信才能換10斤糧票。

后來有一天上晚自習(xí)，她一聲不響地坐到了我前邊的位置上，回過頭來借我的筆記本，還筆記本的時候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弄得我心里一陣亂跳。

等我打開筆記本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邊夾著一疊飯票，數(shù)了數(shù)，整整50斤，我呆了，這是她用幾個月的時間積攢下來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對于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男孩子來說，面對著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我一句感激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敲了敲她的椅子，她回過頭來，臉很紅，很羞澀。我說，我不能要。她說，我吃不了，說完就轉(zhuǎn)頭回去。

我望著她整齊的短發(fā)和她的背影，為她的這份體貼感動不已。我知道女生們都吃不了她們分內(nèi)的糧食，她們用剩下來的飯票換雞蛋、花生米和冰糖葫蘆吃。而她省給了我。

那天晚自習(xí)，我走得特別晚。教室的燈關(guān)了一次，我和她坐在黑暗的夜里，聽到好多同學(xué)從我們身邊紛紛離去，我們一動也不動。就是沒有燈，我也知道她一動也沒動。

我和她離得那么近，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她的頭發(fā)。但是，我的手沒動，手心里全都是汗，我沉浸在此刻的幸福里。

幾分鐘以后，燈又亮了，是七七級的同學(xué)接上了保險絲，他們在準(zhǔn)備考研。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一個字也沒看下去。

差一刻12點，我離開了教室，走得很慢。她走在我的后面。開始還是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我們都沉默著不出聲。在濟南11月的秋高氣爽里，那天晚上的天很高，月亮很明，秋蟲唱得很響。

我把她送到女生宿舍，我沒法再陪她走下去了。她眼睛看著遠(yuǎn)方——我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說：“好啊！”

那天晚上，一夜好夢。

第一個學(xué)期的體育考試，她和幾個同學(xué)的雙杠總是過不了關(guān)。老師挑了幾個高個子的男生陪練，保證她們的安全。

我是多么渴望她的身體??！在她脫手的時候，我一把抱住了她，這個動作持續(xù)了50秒——50秒的擁抱，50秒的激動不已。

我對她說別怕，有我在這里。

她的眼里一下就有了淚水。她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我們都心領(lǐng)神會，這是一個承諾——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承諾，一份愛對另一份愛的承諾。

新婚之初

相濡以沫的日子

1985年，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后的我們結(jié)了婚，第二年，我們有了一個兒子。

那是幾年平靜的日子，我們在黨校一邊教書，一邊拉扯孩子，對生活沒有太大的奢望。

平靜的日子很快就被全民下海的風(fēng)潮打亂了。幾乎一夜之間，同學(xué)們見面時不再問你好我好了，而是紛紛傳遞著一夜暴富的故事。

她的一個同鄉(xiāng)的老公放棄讀了一半的碩士去了中東打工，兩年之后回來，就把所有的家用電器買齊了。

1987年，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她的那個同鄉(xiāng)給我們打電話，邀我們?nèi)ニ依铩氨鼙苁睢?，享受一下空調(diào)的幸福。

我們抱著孩子，擠上公共汽車，一身臭汗，來到那個裝著空調(diào)的房子，坐在真皮的沙發(fā)里，吃著從冰箱里拿出的西瓜。這樣的生活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我們連想都沒敢想過的。

他們家的女人和我們家的女人同時懷上的孩子。她的皮膚看起來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樣，飽滿而多汁，而我的女人一臉的妊娠斑，黯然無光。她大驚小怪地對我老婆說：“My God!你一定得去做面膜了。我給你推薦一個美容師，手法特別好!”我老婆馬上訴苦，大叫月子里沒有弄好才落下一臉的“蒼蠅屎”，最后問多少錢。

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包月，一個月才260塊錢。”

我看到我老婆的手馬上就不知該放到哪兒了，那雙手上已經(jīng)布滿了蚯蚓一樣的青筋。她一臉自卑的表情。我的心里抖了一下。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我們的心里抖了一下——260元，我們倆一個月的工資加在一起也就只夠一個包月的錢。

我們從秋天般涼爽的屋子里沖到大街上，太陽像下火一樣的熱，千辛萬苦地回到家里，聞到有一股子飯餿的怪味，是昨天剩下的米飯壞了。

夜里，我把老婆攬到懷里對她說：“委屈你了。我也去掙錢!咱們也做面膜?！?/p>

我在《山東科技報》的報縫里看到一條致富信息：養(yǎng)大白玉蝸牛，投資少，見效快，投資70元，三個月就可賺2000塊錢。我去省圖書館翻看了大量的科技書籍，對養(yǎng)蝸牛心里有了底。

第二個星期天，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她把買毛衣的70塊錢貢獻(xiàn)出來買了蝸牛。

那個夏天，我們那個大院里誰家種的絲瓜、黃瓜、南瓜都沒結(jié)成。瓜秧上的花兒一開，我們就揪回家喂蝸牛了。

蝸牛的長勢喜人，唯一的不好是蝸牛喜歡到處爬，到處都留下了它們的液體，鼻涕一樣的，有點兒令人惡心。

秋天到來的時候，蝸牛長得愈發(fā)神速了。到深秋，每個已經(jīng)有三兩重了，再長出一兩就可以賣錢了。

我老婆好吃的本性顯露出來了。她看著白白胖胖的蝸牛說：“老公，這蝸牛烤烤吃，就像烤知了猴一樣，肯定好吃?！蔽仪Х桨儆嫷貏袼骸斑@就是吃錢呀!你不想治你的雀斑了?”

老婆雖然嘴上答應(yīng)不吃了，可是賊心不死，我每天得像防賊一樣防著她。沒想到的是，一場寒流過來，蝸牛們?nèi)甲兊貌怀圆缓攘恕?/p>

我急了，騎車子把蝸牛拿到了動物醫(yī)院。大夫們一看，說是感冒了?；氐郊依?，我們把浴盆里放滿了熱水，給蝸牛洗澡。

這一洗，蝸牛果然好了，又開始吃東西了，我們大喜?？墒沁^幾天又不吃了，再讓獸醫(yī)們一看，說是重感了，沒救啦!

蝸牛們紛紛死光了。只差一兩就能賣錢了。我老婆把這事當(dāng)笑話一樣說了出去，一時我成了大家的笑柄。

后來，人們紛紛往南走了，去深圳、去海南。我終于下決心辭了職，背水一戰(zhàn)，懷里揣著50塊錢去了深圳。我對老婆說，不成功便成仁!她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說：“你可別，我們娘兒倆還指望著你吶!”到了深圳，我去一所中學(xué)教歷史和地理，是托朋友找的工作，月薪1000元。

我沒有想到，雖然我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歷史，但是中學(xué)課本根本教不過來。地理，我只有中學(xué)那點底子，再加上學(xué)校里的人事斗爭，沒干上兩個月，校長委婉地把我解聘了。

后來我就到了一個小飯店里送外賣。那是我永遠(yuǎn)都不能忘記的日子。每天起得比雞還早，干得比驢都多，吃得比豬還差。天還不亮就起來擇菜，頂著驕陽送盒飯。沒有錢，更可怕的是沒有歸屬感。

終于，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公園的草地上，望著無邊的夜色星空，強烈的思鄉(xiāng)情緒像潮水一樣襲來。我決定：回濟南。

回到濟南

艱苦的創(chuàng)業(yè)

1989年，我回到濟南。從開始下海到回來，已經(jīng)折騰了兩年。我的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紛紛評上了中級職稱，還有的破格評上了高級；在機關(guān)的，已經(jīng)有人當(dāng)上了處級干部。而我卻一事無成。

我老婆的抱怨越來越多了。她喜歡告訴我誰誰又換了白金項鏈，誰誰戴了純金的手鐲，誰誰旅游去了杭州。兒子三歲了，一聽到電視里有人沖他嚷“今天你喝了嗎”,就張著嘴朝我們要飲料，這時候，她媽準(zhǔn)說：“找你爸要去！”

老家的爹娘年齡越來越大，沒有力氣種地了，可是無論收成如何也不能不交提留，全指望著在城里的兒子寄錢回去。

我心中的焦慮無法排解，無人可以訴說。生活給一個男人的壓力如此大，如此沒有道理，我是多么懷念上大學(xué)的歲月，那簡單而純情的日子。我是多么懷念我老婆的青春年代，給一個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沒有代價地送上一塊喜餅。但是我知道，那些好日子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了。

1998年，我找到一個同學(xué)借了3000塊錢，與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快遞公司，承攬一些公司往市民家派送宣傳品的活兒。我們招了一批來城里打工的年輕人，一年的時間竟掙了五萬塊錢。這是我的第一桶金。

但是好景不長，工商局整頓市場，快遞只能由郵政局包攬。我的第一個公司就此解體。

在這五萬塊錢的用途上，我和我老婆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分歧。她說她該歇歇了，雇個保姆，到外面旅游。她甚至想辭職，在家當(dāng)全職太太。我只同意雇一個保姆，她辭職的事我沒有同意。但是我用一萬塊錢給她買了一只鉆戒，彌補我對她的虧欠。結(jié)婚時，我連一只銀戒指也沒給她買。

她對我沒有讓她辭職憤憤不平，過去的抱怨又如潮水一樣涌來。最讓我傷心的是，她終于提到了她送給我的第一只喜餅——“就是給一只狗吃了，它也知道給我搖搖尾巴！”

她一輩子也不知道她把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回憶打碎了。我對她說：“這只戒指足以償還我吃過的所有的喜餅。” 2000年，我在濟南桿石橋海鮮市場租了一個攤點賣海鮮，每天夜里租了車去蓬萊拉貨，星夜趕回來，早上批發(fā)出去。

汽車在路上要走整整一夜，我不敢睡著了，困極了只敢打一個盹。凌晨時，在車上凍得瑟瑟發(fā)抖，我的腰疼就是那時落下的病。

販運海鮮讓我掙了幾十萬。就是有了這筆錢，我兒子上了一所貴族中學(xué)。

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開始出現(xiàn)了第一次危機。我晚上出去押車，孩子上的是寄宿制學(xué)校，我老婆一人難捱漫漫長夜，開始打麻將，有的時候甚至徹夜不歸。

經(jīng)常是凌晨我回到家里，只有保姆做好了早飯等我回來；快到上班的時間，我老婆才像鬼一樣回到家里，抹一把臉就趕緊去上班。

錢來得是那么不容易，我的壓力和艱辛沒有人與我分擔(dān)，曾經(jīng)的交流已經(jīng)成為不可能。那些獨自支撐的日子把我打造成了一個社會上公認(rèn)的成功男人，但是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心酸。

一直到現(xiàn)在，到今天，每當(dāng)聽到夜行貨車呼嘯而過，在寂寞的夜里發(fā)出凄清、悠長的汽笛聲時，我都會忍不住淚下。

成功之后

難言的孤獨

或許就因為這樣活下去，靈魂沒有一種依托，說到底是沒有歸屬感，2004年，我應(yīng)聘到某信托公司干了投資部經(jīng)理。

生活及工作就此穩(wěn)定下來，但是我明顯地感到了過去貯存知識的不足。工作之余，我報考了山大的工商管理碩士。

我特別希望重溫少年時代的舊夢，就勸說我老婆回學(xué)校和我一起讀書。我希望能和她找回初戀的感覺，也希望借此幫她戒掉麻將癮。

但是沒有用，她說她再也不想上學(xué)了，讀書已經(jīng)讀夠了，讀膩味了。她此生剩下的就是享受生活了。

然而家里的生活卻是亂七八糟，她仍然保持著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女人的粗獷、不精致。兒子回來過圣誕節(jié)要點一些蠟燭，她很不屑，罵兒子“別弄這些幺蛾子”。兒子傷心得直哭。

家里換成了170平方米的大房子，我功課忙，讓她去看看家具，但是她沒有熱情。我買回了豪華版的《時尚家居》讓她學(xué)習(xí)，放在家里幾個月了，她連動都不動。

家里自從用了保姆之后，她就不再下廚房了，但飯量卻是與日俱增。一個從前干農(nóng)活拉出來的大骨架迅速地膨脹起來，上學(xué)時的清純永遠(yuǎn)都不見了。

工作對于她已經(jīng)是可有可無的了，她只熱衷于打麻將。雙休日開始之后，她能從周五的晚上一直打到周日的晚上，蓬頭垢面，滿嘴口臭。用濟南話說就是，整個人都論堆兒了。

2009年到來的時候，我們都49歲了，公司里舉行嘉年華酒會，要經(jīng)理層的人帶夫人出席。 我們董事長的夫人雖已是白發(fā)蒼蒼，但儀態(tài)萬方。下面經(jīng)理的夫人大都是一襲晚禮服，舉止優(yōu)雅，談吐得體。而我的老婆身著大紅旗袍，一臉橫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在經(jīng)過業(yè)務(wù)員身邊時無意中聽到幾個年輕人的議論：“那個大赤包難道就是楊總的老婆?”

我為她感到悲哀，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和文化教育在她的身上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文化不曾熏陶過她，貪吃和欲望將她塑造得粗俗不堪。

那天的酒會，我喝得爛醉如泥，都記不住是怎么讓人送回了家。半夜里醒來，看到她在我的枕邊躺成了一個“大”字，鼾聲如雷。第二天早上，我拿著皮包就去了辦公室。晚上，我在商務(wù)中心開了一個房間，沒有回家。我害怕回到那個家，害怕一個人的孤寂，更害怕聽到她和那幫“麻友”們低俗地談笑。

在我的業(yè)績飆升的時候，我也越來越少回家了。在那個家里沒有交流、沒有關(guān)懷、沒有撫慰。她闖到我的辦公室，把我大罵了一頓，警告我說：“你如果在外邊亂搞，我就去告你，告得你拉稀?！?/p>

2009年元旦，同學(xué)聚會，我被大家稱作“成功人士”。就因為這句話，我又喝高了。大家告別的時候，有同學(xué)對我老婆說：“把老楊送回去，你就別走啦!”我老婆說：“唉，反正也不是處女了，能讓咱留下是看得起咱呀!”我看到別的女生交換著眼神，“吃吃”地亂笑，心中充滿了仇恨。

夜里，月光如水，我回憶起30年前那個秋天的夜晚，那個美好的女大學(xué)生在月光下的倩影，百感交集。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告訴她：一對夫妻中的一方如果成長了，而另一方拒絕成長，他們就會拉開距離，就找不到共同的話題，到最后只能導(dǎo)致分離……沒想到，她聽罷大哭起來，把枕頭、被子扔了一地，最后，卡著腰大聲沖我說：“我告訴你，你想當(dāng)陳世美，甩了我——門都沒有”。

編后：

一對自由戀愛而走到一起的夫妻，一對曾經(jīng)在貧寒的歲月里相濡以沫的有情人，為什么會在過上幸福生活之后卻感到生活的不幸呢?

秦香蓮和陳世美的悲劇是中國老百姓百看不厭的故事。但是，難道秦香蓮的悲劇里就沒有一點兒她個人的原因嗎?

本文的男主人公在事業(yè)上一步步走向成功的時候，他的妻子停滯不前了，換一句話說，就是拒絕成長了，墮落了。這種由她的墮落造成的差距會一天天蠶食著他們曾經(jīng)以為固若金湯的婚姻。最后，無論是否離婚，這個婚姻都死了。

編輯 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