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鷹
秋天的陽光老練地從窗簾縫隙進入房間,形成白色的條狀光亮,照射到白壁上十二寸的相框上。相片里的男人梳著整齊油光的四六開,面孔白凈,戴著黑框的眼鏡。他的頭靠向妻子,嘴角略略上揚,露出一顆智齒和局促的笑容,那是面對鎂光燈自然流露的緊張。照片中的妻子身材嬌小,神情淡定,只有細細地觀看,才會發(fā)現(xiàn)眉宇間蘊蓄著轉瞬即逝的憂郁。從結婚的前一天起,相框就用兩根鐵釘固定在那里。陳美菊曾對丈夫小吳說,其實用一根鐵釘就夠了。小吳站在凳子上,把咬在嘴里的鐵釘吐出來,一下一下敲進墻壁,然后看著陳美菊認真地說,兩顆鐵釘比一顆更牢固。小吳對生活細節(jié)的一絲不茍,源于他作為一個中學教師良好的職業(yè)習慣。以后每次周末搞衛(wèi)生,陳美菊都會用抹布擦拭相框的邊沿和玻璃表面,先用濕布擦掉落在上面的灰塵,再往上哈幾口氣,用干布來回揩拭。這樣一年以后,它看上去反而比原來更有光澤了。
陳美菊每天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張照片?,F(xiàn)在她坐在床上,嚴重的睡眠不足使面部變得虛腫,頭腦昏沉,看什么都有種不真實感。結婚一年來,她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端詳這張照片。丈夫小吳的微笑定格在快門按下的一瞬,空洞、索然。只有那雙眼睛仿佛透露了某種欲言又止的信息。陳美菊連忙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洗漱,換衣。在房中走動的時候,陳美菊無意地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在哪個角落,小吳的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這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門被敲響了。丈夫小吳的母親站在房間門口。這個蒼老矮小的女人頭發(fā)凌亂,眼睛凹陷。她看到陳美菊略顯驚慌的神情在臉上一閃而過,便用一種懷疑的目光,從虛掩的房門打量了空蕩蕩的房間。她看著陳美菊問,你洗漱好了沒有?陳美菊避過她的目光點了點頭。好。小吳的母親說,車子已經(jīng)在樓下了,我們去火葬場吧。
陳美菊在兄嫂李淑麗的攙扶下,身著丈夫生前的深色西服,出現(xiàn)在火葬場追悼大廳。寬松的外套已經(jīng)掩飾不了她懷孕的臃腫身段。前來吊唁的人低頭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陳美菊從他們的目光里看出了極為復雜的表情。大廳正中擺放著租用的靈柩,看上去沉痛而肅穆。只有整齊地置放在玻璃棺材兩側黃白兩色的菊花,在壓抑的肅靜中呈現(xiàn)出不合時宜的鮮艷。陳美菊看見丈夫小吳雙目緊閉,面無表情地躺在棺材中間,嘴唇猩紅,眉毛粗濃,臉上還打了厚厚的粉底,頭發(fā)被化妝師自作聰明地弄成了油亮的三七開,顯得陌生而滑稽。小吳的母親則在靈柩的另一側,在丈夫的攙扶下低聲嗚咽,哭聲時斷時續(xù)。陳美菊用一只手扶住粗壯的腰肢,她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對著丈夫的遺體大放悲聲,但便便的大腹讓感到她酸痛乏力,她只是出奇的平靜,雙眼干澀,沒有一點想哭的欲望。
追悼會進行得有條不紊,小吳生前熟識和不熟識的親屬好友,無一例外地用沉痛的語氣對他的英年早逝表示惋惜,并勸陳美菊節(jié)哀順變。最后,一個粗眉寬額、身材高大的男人,從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張紙。陳美菊認出那是小吳單位的領導張主任。張主任飽含深情地給小吳的生平作了深刻的總結和評價。他先是肯定了小吳作為青年骨干教師的業(yè)務素質和教學水平,接下來褒揚了他為人師表愛生如子的奉獻精神,最后談到小吳的思想素質和政治覺悟,張主任用一種無比嘆惋的口氣說,校黨工委其實一直把小吳列為入黨的重點考查對象,哪里知道……他停下來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開始結合實際闡述學校培養(yǎng)教壇新秀的具體舉措。
陳美菊對一切置若罔聞,丈夫突如其來的死亡使她茫然無措,另外,她也不知道這個追悼會對參加者最終有什么意義?;秀敝?,她看見一只嗡嗡打轉的蒼蠅掠過了人群的頭頂,在空氣中劃過幾道弧線,落在小吳的遺照上緩慢地爬行,稍作停留,又飛到張主任毫無知覺的鼻尖上,張主任的嘴巴一開一合,配合著生動的手勢,鼻子也不安分地搖晃,蒼蠅卻始終叮住不動,像突然長出來的一顆奇怪的痣。
突然,大廳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干號。陳美菊看見小吳的母親把干瘦的軀體撲在玻璃棺材上,身邊的女人們急忙上前死死扯住她的胳膊,像捉住一只痩癟的螞蚱。陳美菊猛然意識到火化的時間到了,她感到身體被抽空一樣,卻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小吳的母親抬起頭,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盯著陳美菊說,你快抱住他,你知不知道他們要把他燒了?陳美菊突然害怕起來,小吳的死在這一刻變得具體而真切,陳美菊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她臃腫的身體微微抖著向后倒退。陳美菊囁嚅地說,我怕。小吳的母親掙扎著朝陳美菊身上撲過來,再次被人死死按住,她絕望地看著陳美菊,用一種悲涼的語調說,你巴不得他死掉,是你害死我兒子的。你這殺人不償命的狐貍精!
前來吊唁的人無一例外地目睹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人們普遍同情小吳母親老來喪子的悲痛,但對小吳母親把兒子的死歸咎于妻子陳美菊則感到大惑不解。火葬場的幾個員工也探頭探腦地過來打聽,被參加追悼會的親屬呵斥了回去。只有陳美菊的兄嫂李淑麗作為娘家人跳了出來。她一把抹掉了未干的淚痕,指著小吳的遺體說,你搞搞清楚,你兒子是給汽車軋死的,憑什么往我們身上扯?小吳母親渾身顫抖著,扭曲的臉因為過度悲憤而顯得猙獰,她帶著沙啞的哭腔說,要不是她叫他去買杭白菊,我兒子怎么會死?李淑麗的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她拍拍袖子,冷笑說,那可不一定。什么時候死,橫豎都是命。
陳美菊后來回憶起小吳死亡的最終緣由,是南街的杭白菊。那種泡起來甘甜如飴,芳香四溢,又清熱降火的菊花出自一位杭州師傅的手藝。在陳美菊妊娠反應日趨強烈的日子里,她對所有食物抱有一種深刻的恐懼,有時候甚至只是聞到味道,就能讓她把黃綠色的膽汁都吐出來。有一天陳美菊突然很想喝菊花茶,丈夫小吳遲疑了片刻說,喝這么涼的東西恐怕對胎兒不好吧。陳美菊低下頭剝著指甲不說話了,小吳抿了抿嘴唇,他把手放在陳美菊的肩上說,我去買吧。陳美菊撲哧一下笑出來。小吳其實是個容易心軟的男人,他對妻子的容忍使一切可能發(fā)生的爭吵平息在萌芽狀態(tài)。
小吳是在過馬路的時候給一輛大卡車軋死的。圍觀的群眾驚魂甫定地一遍遍轉述著事件的經(jīng)過。卡車司機是個毫無經(jīng)驗的新手,在把小吳拖出很長一段路以后才被人攔截下來。司機氣勢洶洶地跳下車質問,為什么把我攔下來,我又沒有闖紅燈!直到人們告訴他車下還有人,這個男人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大嚎,我殺人啦!我殺人了啦!人們催促著把小吳老師從車底拖出來的時候,他手里還緊緊地攥著一包被血洇透的杭白菊,腥稠的血液混雜著甜絲絲的杭白菊,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奇怪的黃紫色香氣。
丈夫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陳美菊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懷孕的日子像皮筋一樣被無限拉長了,空曠而寂靜。傍晚,陳美菊會在這輕盈的寂靜中,聽到從樓梯傳來有節(jié)奏的熟悉的腳步聲,她跑去開門的那一刻,才知道這是某種習慣產(chǎn)生的錯覺。另外,她也總是在開窗的片刻聞到從樓下街道對面飄來淡淡的杭白菊的味道,狀若游絲,又沁人心脾,這加重了她心里的煩躁。秋天已經(jīng)很深了,陳美菊依舊穿著單薄的孕婦裝臨窗而立,思緒萬千地凝視著擺放在窗臺上的一盤文竹,看著它在日漸蕭寒的季節(jié)里萎靡枯黃,陳美菊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于未來其實缺乏任何打算,心底浮現(xiàn)出一絲蒼涼。
另外,陳美菊對這個零碎的家庭也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鹪釄鍪录院?,小吳母親的敵意更增添了她對這個家庭的隔閡。陳美菊發(fā)現(xiàn)婆婆身上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她常常捧著小吳的照片喃喃自語,哭著哭著又突然破涕而笑。這讓陳美菊滋生了對她的同情。但每次小吳母親發(fā)現(xiàn)陳美菊在身邊,都會射來犀利而悲憤的目光。這種目光使陳美菊心中殘留的悲憫蕩然無存。小吳的父親在這場意外的打擊之后,一整天都不說一個字。從來不進廚房的他,包攬了從買菜到洗碗的所有家務。這個曾經(jīng)梳著背頭,喜歡抱著和他一樣老的黑貓在書房曬太陽的老頭,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昔日挺拔的軀干也顯得傴僂而委瑣。三個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奇怪的家庭。他們之間并不說話。吃飯的時候,小吳的母親會在陳美菊旁邊多放一副碗筷,并且不時地朝里面添菜,小吳的父親只是低著頭吃飯,他偶爾用衛(wèi)生筷夾一點菜放到陳美菊的碗里。陳美菊對這個細節(jié)感到心懷疑慮,但她依舊只是顧自己低頭吃飯。有一天,小吳父親的舉動終于引起了妻子的不滿。她打掉了丈夫的筷子,積壓已久的郁恨在瞬間噴發(fā)出來。她指著丈夫的鼻子說,你為什么把兒子的菜給這個狐貍精吃?小吳的母親掀掉了桌子,她冷笑著掃視撒了一地的飯菜,突然輕聲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偷偷摸摸的事,是你們合謀害死我兒子的。我會叫兒子回來報仇,叫你們都不得好死!陳美菊對婆婆突如其來的歇斯底里感到莫名其妙,她只是看了看一言不發(fā)的小吳父親,輕輕退進了房間。
過了凌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點大起來了,夾帶在蕭瑟的秋風中,不時掃過玻璃窗,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陳美菊經(jīng)歷了難以煎熬的失眠,終于有了輕微的朦朧睡意。她側身而躺,迷迷糊糊中聽見房門打開的吱呀聲。孕婦特有的敏感神經(jīng)讓她立即清醒過來,黑暗中傳來細微腳步聲,一個躡手躡腳的身影正朝床頭逼近。陳美菊想到丈夫死后還沒有人進到這個房間,她的心被拎起來,在嗓子眼里撲撲跳動。她死死地攥緊被頭,不敢睜眼轉身。遲緩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陳美菊驚聲尖叫的一剎那,床頭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發(fā)出了迸裂的破碎聲。陳美菊從床上一躍而起,按開了床頭燈。她看見幽微的黑暗中,面如死灰的婆婆披散著頭發(fā),手中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小吳的母親把凜寒逼人的目光盯在陳美菊身上,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要怕。一點都不疼。我只要把你的狐貍尾巴剪掉,你以后就不會再出去害人了。陳美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頭,蜷縮著大聲尖叫。這時候,房間的燈亮了。
第二天的天空深邃明亮,呈現(xiàn)出奇怪而炫目的湛藍。除過嶙峋的樹木伸向天空的枝丫和路上堆積的枯黃殘葉,沒有任何下過雨的痕跡。陳美菊披著丈夫深色的西服站在窗口,她看見樓下小吳的母親神情混沌,行動遲緩,被一些穿著白大褂的人架著胳膊推搡進了一輛急救車。小吳母親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把剪刀,那把剪刀好像和她干瘦如柴的手長在了一起,怎么也奪不下來,這使得一個身材魁梧的醫(yī)生顯得氣急敗壞。在上車的一瞬,小吳的母親猛然記起了什么,她朝陳美菊投來尖銳犀利的目光。陳美菊飛快地轉過頭,拉上窗簾,把身體倚靠在墻上。
李淑麗匆匆趕到吳家的時候,陳美菊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了。她靠著李淑麗的身體,嚶嚶地啜泣,肩膀隨著身體的抽動而微微顫抖,淚水洇透了李淑麗的衣服??奘裁纯蕖@钍琨惷嗣惷谰盏念^發(fā),用鄙夷的口氣說,我早就看出她有神經(jīng)病。陳美菊不敢做聲了。小吳的父親手中撫摩著黑貓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一塊石頭。李淑麗朝他瞟了一眼,說,你這就跟我回娘家去,我倒不信還真有人敢吃了你。李淑麗意味深長的話鋒直逼小吳的父親。這時候,小吳父親手中的黑貓叫喚了一聲,跳下地一溜煙躥出了門。小吳父親的眼神里透露了某種堅毅,他看著陳美菊,用緩慢卻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知道你遲早要嫁人。我不會攔你。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吳家唯一的骨肉,你要把他留下。陳美菊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感到虛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李淑麗嘴角輕輕抽動,睥睨了一眼小吳的父親,你說留下就留下?憑什么?小吳的父沒有說話。李淑麗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過,她得寸進尺地說,你別忘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不興那一套。再說,要不要這個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你說了算。李淑麗還想借題發(fā)揮的時候,小吳的父親把嶙峋的手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打翻了茶水。陳美菊和李淑麗的身體同時震動了一下。小吳父親盯著陳美菊,目光中流露出近乎絕望的神情,他幾乎是哀求地說,我只想聽你一句話。陳美菊低下頭撫摸著高隆的小腹,淚水在手背溫熱地滾落,她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陳美菊本質上是個怯懦的女人。吳家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她無所適從。另外,她也害怕小吳父親盯著自己肚子看的那種眼神,所以當李淑麗提出讓她回娘家住的時候,她幾乎毫不猶豫就點頭了。李淑麗說的娘家其實就是陳美菊的兄長家。陳美菊的父母過世以后,留下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自然就成了給兄妹倆的唯一遺產(chǎn)。陳美菊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有一天,李淑麗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對陳美菊的哥哥說,早知道這么多人擠一個破房子,當初我還真不如不嫁給你。陳美菊沒有說話,她看了一眼低頭抽悶煙的哥哥,知道兄嫂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后來,李淑麗熱心地向陳美菊介紹小吳。陳美菊和小吳在公園的長凳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沒有說話。陳美菊后來傷感地回憶起那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約會。她記得那天小吳特意打了一條大紅的領帶,斜斜地掛在脖子上。最后陳美菊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了。小吳的臉上滿是困惑,只好尷尬地跟著笑了。陳美菊臉上突然露出嚴肅的神情,你有沒有房子?小吳一頭霧水,他還是茫然地點了點頭。陳美菊不說話了。
陳美菊把人造皮革的箱子放在昔日閨房的地板上,用手揉了揉酸痛的腰。她打開褪漆的木窗戶,陽光斜斜地注入房間,細微的塵埃在光線中徐徐飛舞,逼仄而陰暗的房間亮堂起來。陳美菊坐到鋼絲床上,半舊而素凈的床單散發(fā)出樟腦丸的氣息,柔軟地訴說著少女時代的種種記憶。她感到擱置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冰涼而沉重。陳美菊的眼淚馬上下來了。
在陳美菊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李淑麗的兒子文峰只好把地鋪打在了客廳的地板上。文峰這一年十九歲,中專畢業(yè)的最后一年,在城南的機床廠實習。他看到陳美菊的第一眼,臉上就流露了怏怏的不快。李淑麗忙嗔怒著對陳美菊說,這孩子,真不懂事,見了姑姑也不叫。陳美菊只好僵硬地笑笑。那天晚上,陳美菊剛關上房門,就聽見客廳傳來摔摔打打的聲響。陳美菊對一切前因后果了然于胸,但她只是躲進被子,用手捂住耳朵,當做什么也沒聽見。
陳家庸俗瑣碎的家庭矛盾,蘊蓄著種種微妙的矛盾,這一點,和吳家其實并無二致。有時候,陳美菊看到兄長在李淑麗的冷眼嘲諷下顯得郁郁寡歡,這不禁讓她心中滋生了無奈的憐憫,但一想到自身的處境,陳美菊又對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另外,陳美菊發(fā)現(xiàn)平日口無遮攔的李淑麗,在文峰面前卻顯得溫順而服帖,文峰對自己的父親,又顯露出幾分矜持的忌憚。這種心照不宣的關系,使整個家庭看上去就像是天天在玩石頭剪刀布的游戲。
除過清早出去排隊倒一次馬桶,陳美菊很少出門。每次陳美菊出現(xiàn)的時候,原本熙攘吵鬧的隊伍就變得悄無聲息。陳美菊對背后的指指點點心知肚明,卻怎么也不習慣街坊鄰里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有一次,陳美菊在天井曬衣服,對街的楊婆訕笑著過來說,你肚子這么尖,保準生兒子。陳美菊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奉承感到好笑,她愣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兒子女兒都無所謂。陳美菊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讓楊婆感覺自尊受了傷害,但她只好應和著說,是的,現(xiàn)在社會進步,生男生女都一樣了。過了兩天,李淑麗神秘兮兮地拉著陳美菊的手說,你知不知道?陳美菊說,知道什么?李淑麗用手指指陳美菊的肚子,對街的楊婆逢人就說,她一看你的屁股,就知道你肚子里的,是個女孩。陳美菊拂開李淑麗的手,女兒就女兒,女兒也沒什么不好。
陳美菊不知道討論男孩女孩的問題對她的生活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對肚子里的孩子抱著什么樣的態(tài)度,也許是失望,也許是同情,但不管怎么樣,胎兒依舊保持著正常的生長速度,每晚睡覺前,陳美菊準時感受到胎兒在體內像一條魚一樣游弋。這讓她在感到片刻的興奮之后,落入更深的失落。有一天,陳美菊從醫(yī)院做完例行的產(chǎn)檢回來,李淑麗在門口攔住了她。李淑麗說,你去哪里了?陳美菊說,我看了陳醫(yī)生。李淑麗沒有說話。陳美菊補充說,就是人民醫(yī)院的陳醫(yī)生,所有的孕婦都會找她看。李淑麗的嘴角動了一下,突然用一種驚詫的語調問,你真打算要這個孩子?陳美菊被問住了。李淑麗說,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生出來怎么辦?李淑麗的問題戳到了陳美菊的痛處,她怔了一會,說,你怎么突然問這個?李淑麗嘆了口氣說,小吳的父親來過了。
陳美菊不知道小吳的父親和李淑麗說了什么,她只是從心里害怕見到他。這一天李淑麗卻對她顯示出過分的熱情,吃飯的時候不停往她碗里夾菜,連文峰也第一次掛著笑意,跟她談起找份工作的種種難處。陳美菊對文峰的話題感到唐突,另外,這種過分的客套也讓她極不適應,但她沒有理由拒絕。吃過飯后,李淑麗叫兒子文峰去洗碗,文峰一口答應了。陳美菊開門見山地說,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李淑麗遲疑了片刻,說,也沒什么,我想介紹個人給你認識。陳美菊說,誰?
陳美菊是在位于解放路的一個茶館里,見到人事局王科長的。王科長是個油光滿面的胖子,五十來歲就禿了頂,堆砌在臉上的笑意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王科長隨意地對陳美菊說,叫我老王就行,別客氣。陳美菊注意到老王看她的時候,是用眼角的余光,這令她感到渾身不自在。老王說,李大姐是個熱心人。陳美菊知道李大姐其實就是李淑麗。老王繼續(xù)說,不瞞你說,我原來也見過幾個,不過像你這樣的大肚子,倒是第一次。老王說著哈哈笑起來。老王的笑聲中氣很足,聲音爽朗,引得旁邊的幾個服務員湊在一起,側目而視。老王沒有注意到陳美菊臉上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老王說,我們也都過了那個年紀,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fā)。有一說一,坦誠相待。老王說,說實在的,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孕婦,有女人味。老王把話題漸漸引到陳美菊的孩子上,他說,我也蠻喜歡孩子的,我老婆懷孕的時候,我就喜歡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感覺他的心跳。老王說著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陳美菊一眼,她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老王的膽子漸漸大起來,陳美菊看見老王的目光迷離起來,粗短白皙的手指像五條蠕動的肉蟲,慢慢靠近了自己的肚子,在快要碰到的瞬間,陳美菊抓起了桌上的一杯熱茶,潑到老王臉上,老王大叫著抹著臉,陳美菊冷笑著說,想摸老娘的身子,你也配?
李淑麗帶著兒子文峰,氣勢洶洶地踢開房門的時候,陳美菊已經(jīng)拾掇好最后一件衣服。李淑麗指著陳美菊的鼻子說,你個忘恩負義的婊子,我真不知道當初為什么要收留你。陳美菊不緊不慢地說,你把話說清楚,誰忘恩負義?李淑麗沒想到陳美菊會這么平靜,李淑麗叉著腰,露出自得的表情,別忘了是誰吃我的,喝我的,又住我的。陳美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打什么算盤?你賣了我一次,又想賣我第二次。陳美菊朝文峰看了一眼,文峰的臉上就掛不住了,說,媽,少跟她廢話,把她東西扔出去。陳美菊把頭發(fā)捋到耳根后,一只手扶著粗壯的腰,另一只手提著皮革箱,淡淡地說,我長了腳,自己會走。
幾個月以后,陳美菊風塵仆仆地回到吳家,人們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發(fā)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大家對吳家接踵而至的變故作出了種種猜測,陳美菊的去向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否出生,成了一個個懸而未決的謎團。但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小吳父親的死亡。小吳父親選擇自殺的方式十分詭異。人們先是聽到深夜中傳來貓的慘叫,毛骨悚然,又時斷時續(xù),而后是椅子倒地的聲響,最后則是繩子摩擦的吱呀聲。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小吳父親和他的黑貓,雙雙垂直吊死在房間里。嘴角的血漬、吐露的長舌以及圓睜的雙目使他們的神態(tài)看上去極為一致。人們對陳美菊的出現(xiàn)并不感到多少驚詫,作為吳家唯一的兒媳,她享有對吳家房產(chǎn)永遠的繼承權。陳美菊推開房門的一瞬,聞到房間里涌動著潮濕的霉味,她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露出倦怠和厭惡的表情。陳美菊抬眼看見白壁上掛著的十二寸相框,丈夫小吳微微側過臉,露出文靜而生澀的淺笑,而身邊那個女人的面容,已經(jīng)模糊得無法辨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