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難纏的保險推銷員

肖朋看著對面的女人，實在苦惱。這是個三十來歲的保險推銷員，衣著很古怪，手腳很麻利，人高馬大，濃眉巨眼，活像個男人，最要命的是她很敬業(yè)。自從盯上了肖朋，幾乎天天要來單位找他。肖朋雖然是牙科的副主任，可也不覺得自己是個金礦，不知“立立”為什么就盯住了他——立立是那討厭女人的名字。

大醫(yī)院的咖啡廳環(huán)境幽雅，不比外面的差。情調嘛，不是沒有，是要看跟誰。立立的公文包奇形怪狀，彎得像一張弓。肖朋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難看的包了！這會兒立立又開始游說起來了，那些條款他都能背下來了：“肖主任你看看，條件真的很優(yōu)厚。你看這條意外傷害險，你如果出了車禍或者得了絕癥……”

肖朋不滿地咳了一聲。

立立改口：“這個適合女同志，比如你愛人……”

肖朋說：“我還沒結婚，請你不要忙著咒她?！?/p>

立立并不知難而退，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肖朋余光一瞥，看見一個極美的穿白紗的少女飄然而過，腳步輕得奇怪，幾乎像從水上滑過。他心中一凜，這是第三次見到她了。不知為什么，每回瞧著她，心里都是一緊，有點怕，有點憧憬。他向別人打聽，都說醫(yī)院里沒這個人。難道是病人家屬？照理說也不會。普通的家屬哪有她那樣豐姿如仙？來去行動也不像她那么飄逸得帶著森森的鬼氣。

今天他不想再錯失良機，站起來就要追她。立立攔在他前頭，滿面笑容：“肖主任，你上哪兒去？”肖朋臉有慍色：“跟你說了多少次了，立立小姐，我不買你的保險。牙科又沒大油水，你不去找內外科，專粘著我，不是莫名其妙么？”

立立笑道：“肖主任要找人，我倒能幫你的忙。你跟我來。”也不管肖朋是不是跟在后面，大踏步往前面走。肖朋在后尾隨，走得一身大汗，心想這女人逛街大概是一把好手。

穿街過巷，越走越荒，到了肖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立立停下腳步，手指一抬，“遙指杏花村”似的，輕輕地說：“哪，那間小白房子，形狀像個小娃娃的，就是她的住處。你見了她，她一定不肯理你。你就……”掏出照片遞給肖朋，“你就說這個男人找她，可別說是我?guī)銇淼?。”肖朋暈頭轉向地說：“到底怎么回事啊這是？”立立笑道：“月老我?guī)湍阕隽耍仡^你可要照顧我的生意?！卑研づ笠煌?。肖朋一個趔趄，定了定神，回頭看時，立立不見了，白房子的門就在眼前。

白衣少女

他輕敲了幾下門。里面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問道：“誰？”肖朋清了清嗓子說：“麻煩你開一下門，我迷路了。”“吱呀”一聲，門開了，那白衣少女手持蠟燭向他臉上照去。他瞇起眼，后退一步，少女微露驚訝，說：“進來吧?！?/p>

她這屋子，從外面看，四周都是荒野，孤零零的一座，仿佛極?。贿M了門才發(fā)現有房有廳，面積竟然很大。燭臺上紛紛披下燭淚，反倒沒有電燈。肖朋坐下來，禮貌地說：“打擾你了?！鄙倥畣査骸澳阍趺吹竭@兒來了？誰帶你來的？”肖朋不慌不忙地說：“我下了班沒事亂逛，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兒?！鄙倥湫Φ溃骸袄@來繞去找不到公路吧？”肖朋順水推舟說：“是啊！對了，你老到醫(yī)院干什么？”少女淡淡地說：“我找一樣東西?！毙づ笳f：“找什么？我在那邊工作，看能不能幫你。”少女冷冷地說：“不必了?！毙づ蟀迪耄汗皇莻€難啃的骨頭，看來立立還有幾分鬼門道，事先竟能料到。

于是拿出照片給她，一邊說道：“今天在二樓，有個男人問我有沒有見過你。”少女不接，自己倒了杯茶喝，任由肖朋的手尷尬地伸在那里。肖朋卻也天生有股狠勁，就把右手直直伸在那里，還面帶笑意。少女對他的反應顯然有點意外，這才接過照片去看，才瞄了一眼就失聲驚呼：“大力……”肖朋揣摩著她的神態(tài)，含含糊糊地說：“他前天昨天都問過我?！鄙倥眴枺骸澳阍趺创鸬?？”肖朋一本正經地說：“我看他不像好人，沒事打聽人家黃花閨女，就說沒見過你?！鄙倥@魂稍定，良久才說：“謝謝你?！?/p>

敲門聲響了。少女問道：“是誰？”外面一個陰惻惻的女人聲音說：“施施?！鄙倥樕蛔?，瞧了肖朋一眼：“有這么晚來串門兒的嗎？”肖朋笑道：“施施這名字，很古雅??！”少女食指掩口，連使眼色，肖朋不敢再說。施施在外追問：“你屋里藏了男人？小夕，你不開門，我可自己進來了?！毙づ筮@才知道少女名叫小夕。敲門聲愈發(fā)響了。小夕一扯肖朋，把他帶到自己房里，指指床下。肖朋皺了皺眉。小夕神色歉然。肖朋見佳人為難，頓時心軟，滑入床下，心想難道來的是黑社會？小夕裙裾飄動，已經出房去了。

不一會兒兩雙女人的腳走進視線。肖朋用心辨別，右邊穿白拖鞋的是小夕，左邊穿紅皮鞋的是黑社會。聽那施施說道：“這么久才開門，心里有鬼吧？”小夕哼了一聲說：“我自己就是鬼，我還有什么鬼？”肖朋暗笑這小夕還挺幽默。施施卻不笑，紅皮鞋滿房亂走，又假意夸贊小夕的衣服，拉開衣柜門來窺看。小夕淡然道：“找著什么沒有？”施施慢慢地說：“找是沒找到，我可聞到了生——人——氣！”一個“氣”字剛出口，肖朋頭皮一疼，被一只手從床下拖了出來，眼前是一張白中發(fā)青的女人臉，嘴角一絲怪笑，燭光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肖朋大吃一驚，掙脫她的手退到小夕旁邊。她也任由他脫手逃開。肖朋說：“她……她誰?。俊毙∠Σ蝗ダ硭?，只向施施說話：“他幫我瞞過了大力神，對我有恩。你若還當我是鄰居，就不要動他?！笔┦┠曅づ?，嘴邊流下一道口水。小夕大駭，身子一動，擋在肖朋前面。肖朋兀自嘴硬：“怕什么？我練過跆拳道，她想找死就來試試?！笔┦┟髅麟x他甚遠，突然之間，脖子暴漲，一張臉直湊到他面前來：“我不怕死，因為我早就是個死人?！毙づ罂此鼓芟駷觚敯闵炜s脖子，唬得話也說不出來。小夕右肩一聳，肩骨長高幾寸，正頂在施施下巴上。施施“呼”地縮回頭去，雙臂一抖，軟鞭般從兩邊同時抓過來。肖朋此時死死盯著地下，一面念叨：“看不見，看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激斗中，肖朋雙腳離地，被小夕一把提起，穿過墻壁，到了屋外。她提著一人，腳下仍是飛快。施施的聲音若即若離，總是不離耳邊：“小夕，何必為他傷了和氣？放下他來，吸干他的陽氣，不是妙得很嗎？”肖朋驚道：“小夕，你這位高鄰是什么東西??？這么美的名字，這么惡的人！”小夕腳下不停，口中答道：“她名字有什么美？尸尸，尸體的尸，你當是什么？”肖朋聽到“尸尸”二字，更是手足俱軟。忽然間尸尸后發(fā)先至，搶到前面，左手五只綠油油的指甲迎風一晃，化為五把匕首，向肖朋頭頂猛扎。小夕左足一點，不退反進，從尸尸腋下擠了過去。肖朋驚懼到了極點，陡然叫道：“立立，全是你害我的！

人神之間

金光一閃，立立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肖主任，找我買保險?。俊毙∠Ψ砰_肖朋，和尸尸并肩一站，如臨大敵。肖朋見三人關系復雜，亦敵亦友，唯有暗呼倒霉，沒來由地攪進這局中。

尸尸臉上青郁郁的，忿忿地說：“大力神，你好奸啊，利用這個小子來作餌，引我們犯錯?！绷⒘⑿Φ溃骸澳銈円前卜质丶海m然是鬼，我也拿你們沒辦法。可是一個害人，一個和凡人不清不楚，就不能怪我了，是不是？”肖朋急忙插嘴：“不不不，我和小夕清清楚楚，再清楚沒有了，她是好……鬼。只有那個尸尸最壞，你看她把臉上涂綠了嚇人，就知道居心不正。”立立說：“那是尸氣，不是她自己涂的。肖主任，麻煩你朝后讓讓好吧？”她緩步上前，卻并不動手。

小夕望著立立，冷然道：“你不出手，還等什么？”尸尸在旁說道：“他以一敵二，未必能勝，太陽出來，她才穩(wěn)操勝券呢?！毙∠φf：“那我們還等什么？”倏忽間身子變成一條白色軟帶，忽上忽下，纏繞裹卷。尸尸左手一彈，一點綠色光點，磷火似的飛出，到了中途，一變十，十變百，無數的綠點上下翻飛。立立雙腳不動，身體左右搖晃，就避過了對方二人的攻勢。驀地，綠點拼成一條綠線，“嗖”的一聲直戳立立眉心。立立右掌一翻，抓住綠線，用力一掰，成為一條曲線。尸尸雙掌拍擊，曲線忽的成為螺旋狀，從上而下將立立罩住。立立聚氣一吹，綠線頃刻散成了霧氣。她捂住肖朋口鼻，后躍了幾步說：“這里的空氣不大新鮮，你小口呼吸?！彼炖锔づ笾v話，雙眼猶似兩道冷電，遠遠監(jiān)視著二女，只要她們一露破綻，就可尋暇抵隙，一鼓而擒。

尸尸額上出汗，說：“怎么辦？走又走不掉，拖下去雞要叫了。”肖朋知道夏天天亮得早，尸尸也就罷了，小夕對他卻有救命之恩，人又美麗，就算是鬼，也舍不得她被誅殺，想了想，一咬牙，毅然說道：“立立，你饒了小夕，我買你的保險。什么意外傷害險，失業(yè)保證金，你說買啥就買啥?！毙∠湫Φ溃骸皠e傻了，你當她真的圖你的錢？”話音剛落，清晨第一縷陽光破云而出。小夕、尸尸身上“嗤嗤”冒出白氣。兩人盯著立立，又不敢妄動。

天色愈發(fā)亮了。立立哈哈一笑，身體長高，膀粗腰圓，是個和巨靈神相似的男人。尸尸恨恨地說：“你總算現了本相?！绷⒘⒉淮穑瑥谋诚氯∠乱粡埞?，左手虛虛一抓，折下一縷陽光，按在弓上。肖朋叫道：“立立，啊不是，大力神，你力大無窮，心明眼亮，明辨是非，你射尸尸好了，不要碰小夕?。　?/p>

尸尸慘然笑道：“我早就活夠了。我這么多年沒做過好事，今天破一破例吧！”一頭亂草般的長發(fā)朝后一甩，仰天長嘯。陽光瞬間隱沒，漫天綠云涌動。云中轟雷閃電，猙獰而壯觀。小夕眼淚流下來。尸尸厲聲說：“你還不走？”雙足一登，撲向立立。立立手一松，陽光做成的利箭劃出一道金光。尸尸慘叫聲中，小夕絕塵而去。尸尸中了箭，漸縮漸小，終于成為一個綠丸子。立立拾起丸子說：“雖然跑了一個，總好過沒有。這下好交差了?！?/p>

肖朋定了定神，問他：“你是神，也要交差？”立立搖了搖頭嘆道：“神也是分等級的，小神上面還有大神。如今大神派下任務，（下轉11版）

（上接10版）限我們每個月捉兩只鬼，要么害人，要么與凡人有私情。我發(fā)現你在醫(yī)院里對小夕很注意，就跟你混熟了，指點你去找她。本是想讓你們相戀，就好捉她了。誰知尸尸偏湊過來送死。”肖朋說：“怎么你們也有任務么？我以為只有人間的交警才有?！绷⒘⑾肓讼胝f：“其實也差不多。好比我看到有人要闖紅燈，故意不理會，等他闖了才逮住他罰款。如果人人都遵紀守法，這罰款指標怎么完得成呢？”頓了頓，推心置腹地說，“咱們也不算外人了，我跟你說句實話：神佛越封越多，鬼怪越捉越少。剩下的都成了驚弓之鳥，怕挨天界收了去，非但不敢害人，還搶著做好人好事。個個都這么賢德，我們拿什么跟上頭交待？難得有尸尸這樣不知死活的，我也算揀了個便宜——做神難哪！”肖朋深有所感：“做人也難！像我們醫(yī)院還算好的，聽說連文化局也要招商引資，誰搞不定，扣誰的工資。”

美人重現

二人走了一程，肖朋又問：“剛才小夕為什么哭?。俊绷⒘⑿Φ溃骸拔沂稚现挥幸恢Ъ?，除不了兩只鬼。尸尸為了不讓我有第二支箭，不惜大傷元氣，遮天蔽日，擋住陽光。加上她情急拼命，朝我撲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夕逃了?！毙づ笏闪丝跉猓骸澳悴粫僬倚∠α税?？”立立淡笑：“找不到理由，我不能捉她。除非她愛上凡人。這么著，肖主任，咱們做個交易。你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閑下來還喜歡謅兩首歪詩，挺討女人喜歡。你去跟小夕戀愛，我有了借口，就好動手。到時候我送你一萬美元?！毙づ笃娴溃骸澳阋仓烂涝?？”立立說：“我能假冒賣保險的，自然知道美金英鎊了?！毙づ簏c點頭說：“成交！”

他折騰了一晚，白天坐在牙科辦公室里打瞌睡。這天病人很少，有幾個來了，他也推給別的醫(yī)生和實習生了。臨下班時有位熟人帶了兒子來，推不掉，只好親自檢查，一看說是蛀牙，好在沒有發(fā)炎，當場就可以拔。那拔牙的孩子才十二三歲，人小鬼大，看“肖叔叔”一臉疲倦，打下手的實習生兩手發(fā)抖，也知道所托非人，嚇得雙眼緊閉。無奈耳朵閉不起來，肖朋對實習生的埋怨、吩咐一句句灌進耳來：“你手別抖??！拿穩(wěn)了！對了，就這樣……你看，他牙根多深哪！敲，用力，活動了吧？再敲！”一顆牙拔出來，小孩子冷汗流得比嘴里的血多。

肖朋回到家里，沖了個澡，就找來格子紙寫信：“小夕，立立以一萬美元的代價收買我的良心。我是什么人？能做這種事么？你千萬別來找我，尤其不能愛我。肖朋。年月日”找了信封套好，寫上“小夕收”，用打火機點著。

那封信很快燒干凈了，一陣風起，紙灰滿屋子亂轉。肖朋不懼反喜：“小夕，是你嗎？”墻上凸出一個女人形象，如同浮雕，隨后“浮雕”脫離墻面，成了一個白乎乎的石灰人，又見那人眼耳口鼻，衣服鞋襪，一寸一寸地顯出原樣，正是小夕。她手里拿著那封信，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是真話？”肖朋連連點頭：“要是騙你，罰我娶一百個老婆，個個都有第三者！”小夕雖然矜持，也不禁笑了。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忘情歡笑，麗如春花初綻。肖朋看著，不禁心猿意馬。

小夕也瞧出他對己傾慕，稍感得意，頭上卻是一燙，急忙收拾心神，疊好信箋，到沙發(fā)上坐下：“你愿意大力神有抓我的把柄，你就這么看我?！毙づ笠惑@，忙說：“對對對，我們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墒悄阍谖壹遥惶ｋU了嗎？”小夕一手支頤，輕聲說道：“好多事情，也是時候告訴你了。民間有句俗話，新鬼大，舊鬼小，你聽說過么？”肖朋說：“是啊，那又怎么樣？”

小夕續(xù)道：“我在前年年三十那天，喝了劣質假酒，毒發(fā)而死。剛去世時不覺得，時間一長，發(fā)現自己縮小變矮，顏色也輕淡如煙。后來碰到尸尸我才知道，要想保住身形，需要找一樣東西附著。我見一個孩子做的小雪人純潔可愛，就附上了雪人。就是你昨晚看見的小白房子?！彼贸鲆粋€凍得結結實實的雪人，要肖朋存進冰箱冷凍室里，這才吁了口氣：“如果它化了，我也會化?，F在全球都在變暖，除了冰箱，還有哪里好藏？不知內情的人家，我又不敢寄放，生怕他們不小心碰壞了它一手一腳，我也跟著殘疾?！毙づ笳f：“哦！所以你來找我？你干嘛不到南北極去？”小夕說：“我這樣也是權宜之計，跑得那么遠，還想回來競爭投胎嗎？你不知道而今要投胎有多難，程序又多，手續(xù)又繁，要蓋幾十個章，還要托關系送禮。我和尸尸都不肯低這個頭，所以一直輪不到我們。許多死在我們后面的鬼，都插隊到前邊去了?！毙づ箝L嘆一聲：“黑??！真黑！”小夕發(fā)了一回愣才說：“尸尸雖然兇惡，卻是很有骨氣，待我也不錯。這兩年跟我相依為命，一下子少了她，我真……”眼圈一紅，說不下去了。

肖朋忙說：“小夕別難過，她死了……不，她第二次死了，不是還有我嗎？我會永遠陪著你！”他一向沒正經，這幾句話倒說得分外誠懇。小夕似乎有幾分感動，隨即抑制住了，淡漠地說：“你不要招我。我一來防著大力神，二來我附在雪人身上，一旦內心動情發(fā)熱，就會化水。”肖朋先說：“??？”又說：“哦！”小夕笑了笑說：“我救過你，你也幫過我，咱們就做好朋友不好嗎？”肖朋言不由衷地說：“好啊，有什么不好？”小夕心想青年男女，朝夕相對，總這么聊法，難免不越雷池，便轉口說：“尸尸是唐朝時一戶大戶人家的當家主母，只因不容丈夫納妾，丈夫懷恨在心，在茶里下毒害了她。她死后找了一塊玉附上去。不巧那玉輾轉換了十幾個主人，全是負心男子。尸尸感應到那始亂終棄的濁氣，痛恨天下男人，同時自己怨氣沖天，日漸乖僻?！毙づ笳f：“還是躲在雪人里好，冰清玉潔。”他這種巧妙的恭維，小夕如何聽不出來？但想不能對他假以辭色，便不接他的茬兒，顧自說下去道：“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里面就說：‘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于大江中。那古玉里就有尸尸。杜十娘的剛烈到了尸尸身上，卻就成為戾氣。此前此后，被她剖腹挖心、吸取精元的男人數不勝數。我知道不妥，到你們醫(yī)院去了幾次，想找點什么藥來平緩她的性情，我又不懂，就找了‘蘭釋給她。”肖朋一拍大腿：“錯啦！錯到姥姥家啦！‘蘭釋是治精神抑郁的，她本來就亢奮得要命，還吃這個？”小夕一怔，半天才說：“這么說我反而火上加油了！天界早就動了文書拿她，她還不知收斂，仗著機警狡獪，躲到今天?？墒墙K究逃不過天譴?！?/p>

肖朋見她神情又轉悲戚，打斷她說：“好了不說了，我先睡覺去了?！卑芽头恐附o她看，叮囑她說：“把房門保險關起來，防止我犯錯誤?！毙∠π表怂谎郏窀裥α?。

深情相依

從此小夕就在肖家住了下來。白天打掃洗滌，做飯燒菜，晚上便和肖朋下下棋，談談天。偶爾肖朋下棋時忍不住去碰她的手，她就狠狠在他手背上敲一下。有一回肖朋對著電視感嘆：“風景多美??！”小夕一拉他袖子，“唰”的一聲就進了電視。肖朋一會兒躺在蘇格蘭牧場的大草地上，一會兒跳起來去逗奶牛。風笛聲遠遠傳來，天空明凈，一切美好得令人心酸。他和小夕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眼眶濕潤。

這天下午，肖朋感冒，鼻子不通，在醫(yī)院點“滴鼻凈”，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打電話給小夕：“一滴那藥水我就要用嘴呼吸，一天四五次，張著大口，跟條傻魚一樣。”小夕漠然中帶著調侃：“誰叫你平時殺了那么多細菌？現在人家的妻兒老小，親戚朋友找你報仇來了。”肖朋笑道：“那是，鬧‘非典的時候，我們這里的‘84消毒液、‘來蘇水什么的都奇缺，有那玩藝兒的，賣到一瓶75塊。我身為醫(yī)生，一身消毒水味，充分彰顯貴族‘氣息。病人看我，跟看白馬王子似的?！毙∠παR“胡說”掛了電話。

她把曬好的衣服收進來疊好，疊到肖朋的一件深棕色大睡衣，拿手撫摸了一下，柔情忽生，胸口像生了一團火，雙臂和臉上一滴滴的全是雪水。小夕大吃一驚，放下睡衣，跑到廚房，拉開冰箱門，讓里面的寒氣籠罩全身。

“沒用的?！?/p>

小夕抬頭仰望。立立笑吟吟地正懸浮在屋頂上，居高臨下，更增威勢。小夕強作鎮(zhèn)定：“你想怎么樣？”立立笑道：“來捉你口羅?！毙∠q道：“我又沒……沒……”立立呵呵笑著說：“你敢說你沒有生情？既然有情，就觸犯天條；犯了天條，就該捉拿；拿了回去，就好交差。我早猜到那小子不會真心幫我，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真誠，你越容易愛他。”他身子一矮，又猛的反彈，一頭撞破屋頂。光線頓時照進屋來。他左手一折，截斷了一抹夕陽的余輝。

大門一響，肖明回來了。他一見立立彎弓搭箭，就知道事情要糟，三步并做兩步，插在立立和小夕之間。立立笑道：“肖主任，好久不見了，上次你嚇得像個小鵪鶉，這次要充男子漢啦？”肖朋緊張地盯著他，顫聲說道：“上次……我和她是不相干的人。”立立說：“看來今天是很相干了？好得很，我沒冤枉了小夕，你們確實是有暖昧?！卑压瓭M了。

小夕推開肖朋，凄然笑道：“沒有用的，我們擋不住他。”停了停說，“可是魂飛魄散之前，能跟你在一起，不用遮掩，不用控制，痛痛快快說出我對你的感覺，我也沒什么遺憾了?！彪p臂摟住了肖朋。肖朋躲閃著說：“不行，別上當，他會捉你?！毙∠σ恍Γ骸拔也挥H你，他也一樣捉我。”肖朋看著她，又悲又喜，探頭過去吻她，想到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滾下淚來。小夕轉過頭來，臉色緋紅，滿臉幸福，遍身流著冰水，一手挽著肖朋，下腭微揚，顯得驕傲異常：“大力神，我不怕你。既然有過了這一刻，永世不得做人又怎么樣？你只會盤算計劃，蠅營狗茍，就算位列仙班，長生不死，又怎么樣？”立立那根神箭金光流轉，對準了小夕，卻不發(fā)出。

肖朋心跳得發(fā)痛，緊緊捏住小夕的手，恨不能眼里放出飛劍，斬了立立的大頭。

金箭忽的穿過屋頂破洞，射到外面去了。立立收起硬弓，落下地來，坐在地上：“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人鬼之間這個那個，我放過你們，早晚有別的神道找上門來。何況小夕一動心就要融化，也不是長久之計?！毙∠γ靼姿f的是實情，面色蒼白。肖朋卻說：“那么你……尊神有沒有什么辦法？你法力無邊……”立立笑道：“你拍馬屁也是枉然。我跟你說，你要真為了她著想，你就把她交給我。我?guī)フ沂铋愅酰柰ㄈ饲?，盡早安排她投到凡間，轉世為人。有熟人就好辦事，我的面子，他們多多少少要給一點?！毙∠Π胄虐胍桑骸斑@是為我們打算嗎？我喝了孟婆湯，還怎么記得肖朋？等我長大，他也四十多了?！毙づ笃D難地說：“沒關系，只要你能再做回人，忘了我……也不要緊?！毙∠σе勒f；“記不住你，我寧愿當鬼?！绷⒘⒚碱^一皺，拽起小夕，向房頂大洞中騰身飛去，口中說道：“黏黏糊糊，有完沒完？肖主任寬心，我不會委屈她的。”小夕飛在半空，衣衫飄然，被立立疾帶而上，卻頻頻回眸，戀戀不舍。

癡心守候

等到她最后一片衣角也在房頂消失，肖朋才低下頭來，惆悵自傷，又開了冰箱，尋那小雪人找些安慰。小雪人頰上掛下了兩行淚珠。他撫摸著雪人，笑笑說：“你放心，你忘了我，我也忘不了你。你的神態(tài)、舉止，不是輪回做了小朋友就能改的。你比我小，我慢慢地等你，守護著你，就怕你嫌我老了。”

第二天，肖朋被管人事的副院長狠狠罵了一頓。因為他提出要進小兒科。（全文完）

（責編：南柯 bachelorke@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