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治江
黃勇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了,城市待過三四個,工作換了五六份,至今仍是“漂”一族。曾有兩次因付不起房租被房東趕出門,有時甚至吃飯都成問題,這讓他感到自己就是一條流浪在城市的喪家之犬。
盡管如此,黃勇還是打算辭去目前營銷員的工作,這工作累人不說,還常常受到同事的排擠、老板的斥責(zé),收入也只有一千多。昨天剛剛受到老板的批評,他受不了這批評,與老板頂了幾句,老板說你不想干就走人。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黃勇心一橫腳一跺,果真辭了職。兩年來,他的工作都是這樣的,找工作時不是高不成就是低不就,工作一段時間后不是老板炒了他,就是他炒了老板。黃勇本屬豬,卻生就一副猴性子,一棵樹上待不長又跳到另一棵樹上。
這天,辭了職的黃勇正在網(wǎng)上看招聘啟事,手機(jī)響了,一看,是那個熟悉的號碼,他一摁鍵,那頭傳來父親的聲音:“怎么樣?工作還順利吧?”黃勇沒好氣地說:“當(dāng)然順利,我順順利利地又炒了一個老板,現(xiàn)在正在找下一個倒霉的老板呢?!备赣H驚道:“怎么,你小子又辭職了?你吃飽了撐的?”
“我就是吃飽了撐的!爸,你別操心我了,省點(diǎn)電話費(fèi)吧?!彼f著掛了機(jī)。想著那頭一定還愣在電話旁的老爸,黃勇鼻子一酸,他忙給自己一耳光,把要流出的淚打了回去。他知道此時父親一定正在小心地掏錢付電話費(fèi),因為這電話,是父親從他取郵件的武義鎮(zhèn)郵政所旁邊的雜貨鋪打的。黃勇的家鄉(xiāng)是當(dāng)今中國數(shù)得出來的最貧困的鄉(xiāng)之一,地處西南,平均海拔兩千多米的崇山峻嶺之中,鄉(xiāng)上至今沒通公路沒通電,更別說他家所住的村子了,他父親黃山林是位步班郵遞員,從鄉(xiāng)政府到取郵件的武義鎮(zhèn)一個來回要走一百六十多公里崎嶇陡峭的山路,有些地方只能像猴子一樣手腳并用地爬行,在他之前曾有兩任郵遞員摔死。黃勇就是靠父親在這樣的路上掙的每月幾十元,這兩年才漲到四百元的工資養(yǎng)大的。如今,他已二十五歲了,他決不能再像父親那樣生活,他要在城市里找份體面又掙錢的工作,他要出人頭地。
也許正是由于這種心理吧,黃勇至今還在“漂”,他像一個在河岸邊撿卵石的孩子,總覺得前面的石子會更圓。
不久,黃勇在一家汽車公司找到了一份廣告業(yè)務(wù)員的工作,他把這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很高興,可干了兩個月后,他又覺得這份工作干起來有些吃力,發(fā)展前途也不大。
一天,父親又來電話了,父子倆聊了好一陣,要掛電話時父親突然說:“再過十天是你二十五歲的生日,我想進(jìn)城來看看你,帶點(diǎn)東西給你?!秉S勇說:“城里要啥有啥,你還帶什么東西?空手來就是了,別費(fèi)勁了?!备赣H有些生氣地說:“城里啥都有?我要帶的東西城里就沒有!”說完他一下掛了電話。
黃勇鼻子一酸,喉頭一哽,眼里一下浸滿了淚水,想自己這兩年來東奔西跑,這里踹一腳那里撞一頭,折騰來折騰去卻依然一事無成。要不是父親這一說,連自己二十五歲生日都要忘記了。本想干一番事業(yè)出人頭地,卻不料至今還在讓老爸為自己操心,他真覺得誰都對不起。老爸來這城里要先走五個小時山路到鄉(xiāng)政府,再走八十公里路到武義鎮(zhèn),再坐車進(jìn)縣城,然后再趕火車。城里啥沒有?大老遠(yuǎn)的還要帶東西來,那窮山溝里有什么好帶的呢?
十天后晚上八點(diǎn)鐘,父親來電話了,口氣聽上去很著急:“黃勇,你快來火車站接我,這站上全是人,周圍全是望不到頂?shù)姆孔樱疫B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秉S勇忙說:“爸,你別急,你就在出站口那兒待著,別亂走,我馬上來接你?!?/p>
掛了電話,黃勇又好笑又著急,父親原來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縣城,第一次來到這大都市,肯定找不著北了。
黃勇打車到了火車站,直奔出站口,很快便看到了父親。黃山林一見兒子,就像見到了大救星似的,他如釋重負(fù)地說:“你終于來了!”他說著把地上一個塞得滿滿的大提包遞給黃勇,自己把另一個用繩子捆住的布袋背上肩。
黃勇看著那個布袋奇怪地問:“爸,我不是跟你說這城里啥都有嗎,你還大老遠(yuǎn)地背些什么來?”黃山林神秘地笑了笑說:“這里面是送你的生日禮物,你媽舍不得讓我?guī)?,還跟我吵了一架呢?!?/p>
“喲,什么東西?連媽都舍不得給我?!秉S勇說著要去摸這布袋,黃山林一下打開兒子的手說:“好東西,你先別急,到時我自會拿給你的?!薄昂煤煤茫也患?,我們那家里能拿出什么好東西?”黃勇說著縮回手。
回到宿舍,黃勇迫不及待地說:“爸,讓我看看你給我?guī)Я耸裁闯抢餂]有的東西?!秉S山林說:“什么東西?生日蛋糕?!秉S勇一下笑了:“生日蛋糕?城里到處都有,什么樣的都有。”
“你小子吹吧,好像城里的月亮都比鄉(xiāng)下的圓,這個蛋糕城里就沒有,全世界也只有這一個。”黃山林說著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竹編圓籃子,揭開蓋子,再打開包著的藍(lán)布,取出一個直徑有二十多公分,高也有二十多公分的黃黃的“蛋糕”來。黃勇一看,這是一個由很多層疊起來的烙餅。黃山林說:“這是你媽專門用雞蛋和蕎面給你烙的,她說你二十五歲了,就迭了二十五層,這蕎面是我們那兒的高山蕎子磨的,這雞蛋是自家喂的土雞下的,這餅是你媽一層一層精心烙了半夜的,這三樣你這大城市里買得到嗎?”
看著這二十五層的,像自己的生長年輪的“蛋糕”,黃勇呆了。好一陣后,他用刀切下一塊給父親,又切下一塊自己吃了起來,吃著這香甜可口的“蛋糕”,想著遠(yuǎn)在家里的母親,又想著自己這兩年的碌碌無為,想著想著,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黃山林伸出粗糙的雙手,無言地擦著兒子臉上的淚水,擦著擦著,他也淚光閃爍。黃勇捧著父親的手,笑笑說:“爸,別這樣,我挺好的?!?/p>
黃山林說:“我知道這大城市里的日子不好混,你一個山里娃,孤身一人來這城里就更不容易。我知道你有志氣,本事也不比別人差多少……”
黃勇和父親吃著“蛋糕”,拉著家常,父子倆從未像今天這樣說這么多話。聊著聊著,時間已近深夜。黃勇突然想起父親背來的那個布袋,他說:“爸,你那布袋里是什么東西?費(fèi)那么大勁背來?!?/p>
黃山林笑了笑說:“這是我特意帶給你的生日禮物,我這就拿給你?!彼f著從門后拉過布袋,黃勇看上去這袋還挺沉的,他要幫忙,被父親擋住了。黃山林說:“你好好坐著,我一件一件拿給你看?!?/p>
黃山林解開拴住布袋的尼龍繩,左手捂住袋口,右手伸進(jìn)口袋。黃勇瞪大了雙眼,心想這里面是什么寶貝?還這么神秘。
黃勇眼鼓鼓地看著父親的右手,只見他掏出了一樣?xùn)|西,一看,黃勇差點(diǎn)跌下椅子來,原來老爸掏出來的竟是一雙捆在一起的黃膠鞋。他接過這鞋一看,這是一雙洗凈了鞋帶對鞋幫扣著捆在一起的破膠鞋,兩只鞋底都一前一后分別有一個磨破的洞,兩個洞像兩只沉思的眼睛凝視著他。他一下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父親天天穿的那種黃膠鞋嗎?從他記事起父親就穿著這樣的膠鞋上山下山取送郵件。
“爸,這不是你穿過的破黃膠鞋嗎?你怎么掏出它來了?”
黃山林笑了笑說:“不掏出它來還能掏出什么來,你以為還能掏出金元寶來?”他說著又伸手進(jìn)布袋,又掏出一雙幾乎一模一樣的黃膠鞋來遞給兒子,接著又掏出一雙,又是一雙,又是一雙……
黃勇一雙一雙地接過父親遞過來的破黃膠鞋。接過一雙,放在地上,又接過一雙。等他接完了,那布口袋也被父親掏空了。
“爸,你是不是腦子出了毛???怎么找了這么多破膠鞋大老遠(yuǎn)地背到這里來?”黃勇看著滿地的破膠鞋,莫名其妙地大聲問。黃山林只笑了笑,他沒回答兒子的問題,只說:“你數(shù)數(shù),多少雙?”黃勇說:“你這是干什么呀?我不數(shù)?!?/p>
黃山林說:“那我告訴你,是八十二雙,這還只是三分之一,像這樣的破黃膠鞋一共有二百四十雙的,其他的還在家里,被你媽像寶貝似的收藏著呢。這二百四十雙鞋是我當(dāng)郵遞員二十年穿破的,你媽說我們家的日子就是靠這些鞋走出來的,她說這些鞋是我們家的功臣,我每穿破一雙,她就把它洗得干干凈凈地收藏起來。我就是穿著這些鞋,二十年來我翻山越嶺爬坡下坎,走了16萬多公里的山路,送過的郵件可以裝四五輛卡車。”
“兒子??!”黃山林拍拍黃勇的肩接著說:“我給你說這些不是說我有多大的功勞,我是說只要認(rèn)準(zhǔn)了,使勁地去干,這世上就沒有干不成的事。你這兩年來東一榔頭西一錘,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就是一會兒嫌活重一會兒嫌錢少,光陰混過去了,事情沒正經(jīng)干多少,你——”
“爸——你別說了,我——我明白了。”黃勇淚如雨下,他坐到地上,一雙一雙地?fù)炱鹉切┢泣S膠鞋,像寶貝似的把它們裝進(jìn)那條布口袋。
這晚,在父親的呼嚕聲中,黃勇看著夜色中那一袋“禮物”久久不能入睡。
(責(zé)編:云妮 yuner@vip.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