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冰
燒餅樣的月亮從那棵粗粗的合歡樹后升起來的時候,我正對著天井耷拉的圓腦袋笑。月亮在夜里把光潑下來,這頭頂?shù)暮蠚g花也借風(fēng)灑著香氣。天井的娘,連孩子的學(xué)費都從來沒有交全過,笑不笑人?
天井考上初中,二十五元的學(xué)費湊不齊,圓腦袋就在月亮地里耷拉在我面前。
課堂上,這圓腦袋是多么讓我眼熱啊。盤絲草一樣曲里拐彎的字母,河灘上地瓜洞迷宮一樣的難題,這圓腦袋能一下琢磨出來,老師說是科學(xué)腦袋呢。
我最見不得天井耷拉圓腦袋。我把預(yù)備的主意拿出來——去西河灘刨野枸杞根。前幾天我看到拐子叔,他說賣給藥材公司一斤三元。拐子叔拐著腿說的時候,溝溝坎坎都被他刨干凈了嘛,這個死拐子。
西河灘拐子叔是不去的,他祖宗都埋在那里,去刨野枸杞根,還不是挖他的祖墳。我一說,天井搖頭。我不去,你忘了,老一輩人說,咱們出生那一年,河里發(fā)大水,一船二十多個人扣在河底,后來全埋在西河灘。
就是呀,我學(xué)著我奶奶的口氣說,鬧饑荒那幾年,死人連埋都不埋,也全扔在西河灘。還有,你忘了小時候,我們捉迷藏去西河灘,一個死孩子扔在那里,腳后跟蹬得爛爛的,你當(dāng)時鼻涕眼淚稀里嘩啦的。
想到當(dāng)初天井的模樣,我也笑得稀里嘩啦。天井白我一眼,拽我的袖子。不要說了,我覺得脊梁上涼颼颼的。
我也怕呀!可你看,第二天晌午我們不是來了?不來,天井怎么上學(xué)呀!奶奶說晌午日頭毒,陽氣重,鬼都怕的。
日頭毒辣辣的,往河灘里潑灑著大朵大朵的金花花,把我們潑灑得兩眼也冒了金星子。我暈呼呼地看著天井流著汗珠的圓腦袋,竟然想起了月亮樣的燒餅,我餓了,也饞了。
上年夏天,我晌午頂著日頭在菜園子里拔了十天的草,手染綠了,腳染綠了,垛了一大垛青草。晚上做夢笑醒了爬起來,就爬上了天井里的青草垛。那垛高得呀,我要伸手夠著讓天狗咬成半個的月亮了。看著看著,我睡著了,夢到青草垛變成了好多圓燒餅哩。我的骨頭笑得打戰(zhàn),青草垛也跟著打戰(zhàn)。青草被爹一木叉一木叉地往大黑騾子車上叉,我的青草垛就走起來了。爹回來,給我兩個燒餅的錢。晚上,我在合歡樹下跟天井顯擺,天井耷拉著圓腦袋,不作聲。我說,天井,明天我就買燒餅,買個跟你腦袋一樣大一樣圓的給你。天井對燒餅沒興趣,他為老師布置的兩元錢的作業(yè)本發(fā)愁。我的燒餅變成了作業(yè)本。
枸杞根刨了不少,滿頭大汗的天井說,腔子里的水都出來了,喝點水去。我們跑到河邊,狠灌了一通水,肚子鼓鼓的,走起來咣咣地響。
日頭嘩啦一下就下到河面,再一蹦,就跌到水里頭了。我覺得脊梁涼颼颼地發(fā)冷的時候,正站在堂姑姑的墳邊。堂姑姑是個好看的姑姑,跟一個當(dāng)兵的好上了,后來那人來信說不要堂姑姑,堂姑姑就跳河了。
晚上,我這個活蹦亂跳的人軟軟地躺在炕頭上。娘把通靈的六奶奶請了來,在我頭上燒了黃表紙畫符水給我喝。要以前,我早笑得招娘罵,這次咧咧嘴角心里也發(fā)慌。六奶奶對娘說不用問我什么,她一進門就知道,是那閨女附我身了。那閨女就是我堂姑姑。
天井當(dāng)然順利上了初中。好像一下子,天井又上了高中、大學(xué)。上大學(xué)的天井也沒有啥好顯擺的,他的學(xué)費老交不齊,交不齊的學(xué)費還是我想辦法。
再一晃的工夫,天井就自己掙錢了。天井最后一封信說,月牙月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將來一定不會回到咱們旮旯村的。我們離得這么遠(yuǎn),是不會常常見面的,是不是?
天井還是商量的口氣,這一次我是不能笑話他的,他說得多在理呀。我回信說,對呀,一個大學(xué)生,怎能回旮旯村呢,就是鄉(xiāng)里縣上也不能回的。你要是回來我也不同意!你就好好在外邊用你的科學(xué)腦袋,等哪一天想家回來看看,我殺了我家的雞娃給你吃。
這以后,我就跟合歡樹旁那家的大兒子處對象了。我們第一次約會就在樹底下,我看著頭頂?shù)脑铝琳f,你看月亮像不像個圓燒餅,像不像個圓腦袋?
那個時常仰著圓腦袋看不夠我的小伙子很肯定地說,像!可你咋哭了呢?
我接著落下來的一朵合歡花說,我想起了埋在西河灘的那個姑姑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