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遮天
連續(xù)好幾個夜晚,他都守在公司的樓下,看著那片燦爛的燈火,給公司的員工打電話。到了12點(diǎn),燈光熄滅——卻從來也沒有人從樓上走下來。
午夜,燈火燦爛
夜幕降臨,路燈點(diǎn)亮,其他樓層的燈都熄滅了,只12樓的燈仍舊亮著,他們在加班。
12樓的華力公司,是一家很有名氣的軟件公司,加班是家常便飯,上至副總,下至打字員。每天都持續(xù)工作到凌晨。除了一個人——老總文翰。
銀白色的轎車經(jīng)過銀華大廈,文翰停下車,搖下玻璃,看了看12樓,那片燦爛的燈火讓他臉上綻出了燦爛的笑容——他手下的員工都在加班,這意味著他的員工們每天要為他工作16個小時,而他只需要支付8小時的工資。沒有加班費(fèi),這是公司不成文的規(guī)定,公司并沒有強(qiáng)制誰加班,但如果不加班,文翰的臉色就會不好看。員工的下場當(dāng)然也會不好看。這年頭誰也不想失業(yè)。所以,每個新進(jìn)員工來的時候,文翰都有言在先:出錢請你來,你就得把全部精力都貢獻(xiàn)給公司!而不久之后,員工們便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含意。
文翰把頭縮回來,身邊的女人軟軟地靠過來,在他耳邊竊竊私語:“看什么呢?”
“看他們加班?!蔽暮舶l(fā)動了車子。“你怎么不加班呢?”女人問。文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工作是為了讓生活變得更美好,而不是讓人成為工作的奴隸。”女人的目光里立刻閃現(xiàn)真切的崇拜。文翰得意地一笑。
相同的面孔,不一樣的風(fēng)情
車子游弋在午夜?fàn)N爛的燈火中,最后停在一家城里頗有名氣的餐廳旁邊。文翰摟著女人的腰,慢慢朝店里踱過去。他的手突然僵住了,他看見了一個人。
女人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另一個女人。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穿一身吊帶白長裙,頭發(fā)披在肩上,化著淡妝,目光悠然,手里捏著一只螃蟹小口吃著,一邊和身邊的兩個男人小聲交談,全身都透出一種格外的悠閑。
“你認(rèn)識她?”她推了推文翰。文翰哼了一聲,幾個跨步走到那女孩桌前,叫了聲:“林燕!”
那女孩聞聲抬起頭來,神色恬淡:“你叫我?”
“公司的燈亮著,所有的人都在加班,”文翰笑了笑道,“你好意思一個人在這里悠閑?”
女孩聳了聳肩膀:“你認(rèn)錯人了,我不叫林燕——還有,你說你們公司的人都在加班,那你呢?你怎么不加班?莫非你不是人?”
這話把文翰嗆了一個跟頭,他臉色一沉,仔細(xì)打量著對方,忽然覺得心里沒底了——這女孩的相貌和林燕一模一樣,但是除了相貌,再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林燕是公司的程序員,平時扎個馬尾巴,從不化妝,鼻梁上架著眼鏡,面部緊繃,表情冷峻,一身筆挺的套裝,和眼前這女孩的感覺完全是兩回事。何況林燕每次見到自己都畢恭畢敬,哪會如此放肆地和自己說話。他掏出手機(jī)撥了個電話。
電話打給了公司的座機(jī),前臺接待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剛冒出個頭,文翰就不耐煩地說:“我文翰,找林燕。”
從電話里。能清楚地聽到前臺接待回頭叫林燕,桌椅響動,高跟鞋敲地,林燕嚴(yán)謹(jǐn)而略帶疲倦的聲音響起:“文總,我是林燕?!贝_實(shí)是林燕的聲音。文翰隨口說了兩句便掛了電話,臉上已經(jīng)春風(fēng)滿面。他笑著對那女孩說:“對不起我認(rèn)錯人了?!?/p>
“沒事?!迸⑿Φ馈?/p>
“可以請你吃夜宵嗎?”文翰問。女孩搖了搖頭:“太晚了,我們該走了。”說完就起身,那兩個男人跟在她身邊,高深莫測地微笑著。
“能留個聯(lián)系方式嗎?”文翰對這女孩很感興趣。女孩搖了搖頭,繼續(xù)朝外走。文翰想了想,追上去,塞給對方一張名片:“有空聯(lián)系我?!迸⑿α诵ΓS手把名片彈飛了出去。
文翰久久凝視著女孩的背影,那種悠然自在的樣子,讓他很想跑過去親她一口。
第二天,文翰把林燕叫到辦公室,讓林燕看一份文件。在她看文件的時候,他使勁打量著她——自己怎么早沒發(fā)現(xiàn)呢?林燕原來是個美女。
“林燕你怎么老穿這種衣服?穿件長裙子,化個淡妝什么的不好嗎?”他忍不住開口問。林燕驚訝地看著他:“文總,怎么突然這么問?”
文翰有些尷尬地搔搔頭:“沒什么,其實(shí)你挺漂亮的,要懂得享受生活啊。”林燕更驚訝了:“您不是常說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嗎?”
文翰無言以對,半晌擠出一句:“工作之余可以享受生活啊?”林燕的神色一黯:“工作之余,我只想睡覺。”這話讓文翰心頭一震。
確實(shí),華力公司的員工,每天16個小時的上班時間,除了上班。就是睡覺和吃飯,哪有時間享受生活?文翰第一次考慮到這個問題。他走到窗邊,拉下百葉窗打量著大辦公室的員工——電話不斷,鍵盤聲不斷,業(yè)務(wù)人員來回穿梭,程序員凝固在電腦前……所有的人都緊張忙碌,一臉倦色。他又想起昨夜那個悠閑自在的女孩,在夜色中盡情釋放著美麗——林燕,以及所有員工,原本也該有那樣的松弛……然而這念頭在文翰的腦海里只停留了片刻,在接下來的日子,加班仍然持續(xù)至深夜。
文翰連續(xù)好幾天跑到那個夜市,想再次遇到那女孩,但每次都失望而歸。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同樣一副面孔,林燕讓他沒有任何別的想法,而那個女孩卻讓他覺得驚艷。
疑惑加深
追逐了幾天之后,文翰失去了耐心,開始轉(zhuǎn)戰(zhàn)其他地方。這座城市可以歡度夜晚的地方很多,文翰時時感嘆生活的美好。
又一個夜晚,在上島咖啡,文翰和幾個哥們兒坐在靠窗的位置聊天。文翰懶懶地注視著窗外的人們,他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看別人時的優(yōu)越感。
這時,兩個人走過窗前,文翰的手僵住了。其中一個人他太熟悉了,這人是公司的會計(jì)小鄭,他竟敢不加班?一股怒氣從文翰丹田中升起,他氣沖沖地走出咖啡館,攔住了小鄭。
“站住。”文翰冷冷地說,“你今晚很悠閑?”“小鄭”看著他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表情有些疑惑。
“公司的人都在加班,就你鄭默然在這兒閑逛?”文翰質(zhì)問道。
“鄭默然?”“小鄭”哈哈大笑,朝同伴擠了擠眼睛,“我說呢,你真認(rèn)錯人了,我不叫鄭默然?!?/p>
“什么?”文翰難以置信地盯著他?!靶∴崱毙ξ乩@開他,越走越遠(yuǎn),終于消失在夜色中。
文翰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小鄭的模樣——平頭,白襯衣,臉上始終帶著一副羞澀的神情。確實(shí),除了相貌,小鄭和這個人沒有任何地方相似。
他打了個電話回公司時,小鄭接了電話……放下電話,他的疑惑沒有消除,反而更深了。怎么會這樣呢?如果只遇見一個和自己員工相似的人,也就罷了,連續(xù)兩個,這其中恐怕就有古怪了。
他又拿起手機(jī)撥打了公司電話,前臺接待的聲音響起。文翰幾乎叫每一個員工都過來接了電話。大家都在,但一定有哪里不對。
文翰對著電話說:“你們所有的人同時對我說一聲‘晚上
好!”“晚上好!”電話那頭聲音參差不齊,說完后爆發(fā)出一陣哄笑。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文翰放下電話。
燈火通明的公司空無一人
這天夜里11點(diǎn)55分,文翰的車子經(jīng)過銀華大廈。他停下車,給公司打了個電話,好幾個員工接了電話。掛電話后不久,遠(yuǎn)處火車站的鐘聲敲響了12點(diǎn)。鐘聲還未響完,12樓的燈光便熄滅了。
文翰忽然想到,自己從不知道員工們下班時的樣子。于是他繼續(xù)停留在原地等待著。5分鐘過去了,大廈門口的保安在抽煙,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20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其他人。他覺得不對勁了,下了車,準(zhǔn)備上去。經(jīng)過門口時,保安詫異地看著他。
兩座電梯,都停留在1樓。文翰上了12樓,感應(yīng)燈亮起,回頭一看,另一座電梯還停在一樓。文翰打開公司的燈——公司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狐疑地走進(jìn)去,在空蕩蕩的空間里轉(zhuǎn)悠了半天,伸手摸摸電腦和打印機(jī)——都還是熱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他從公司的窗口探頭朝下望,還是沒有看到人。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公司里有一股詭異的氣流,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連忙快步離開。
離開時,保安對他笑了笑。
第二天,員工們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交上來的工作量很足,可以肯定他們是加了班的??墒亲蛞顾麄兿掳嗪笕チ四睦锬?文翰一整天都心神不定。
下了班,文翰破例沒有回家。他決定和員工們一起加班。員工們有些詫異,但都各自安靜地工作。
到了12點(diǎn),文翰起身離開,員工們也陸續(xù)離開,一切正常。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文翰再也沒有心思去過他的夜生活,連續(xù)好幾個夜晚,他都守在公司的樓下,看著那片燦爛的燈火,給公司的員工打電話。到了12點(diǎn),燈光熄滅——卻從來也沒有人從樓上走下來。
有一次,文翰甚至等到了清晨。七班的時候,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員工們走進(jìn)了銀華大廈??墒撬蛞共]有看見他們走出來!文翰突然對員工們產(chǎn)生了恐懼,盡管他們看起來溫順而又忠誠。他開始花更長時間去觀察他們,但除了忙碌和疲倦,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有一個夜晚,他在精神極度緊張的時候,去酒吧準(zhǔn)備喝上一杯。一進(jìn)門,他就呆住了。一大群人圍坐在一張桌子邊,大聲談笑。每張面孔都很熟悉——林燕、小鄭、公司的前臺……全部是公司的員工——但每一個人又都那么陌生,男人們神色松弛,抽著煙喝著酒,女人們衣著華麗,神態(tài)悠閑,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迷離誘人。
文翰緊盯著他們,不敢靠近半步。“小鄭”不知什么時候看到了他,低聲朝其他人說了聲什么,所有的人都朝他看過來。大家定定地盯著他。
文翰渾身冒著汗,怎么也抬不起腳步。真的是他的員工們?為什么看上去都那么不一樣?他站了很久,終于轉(zhuǎn)過身,踉踉蹌蹌地走了。
門外冷風(fēng)吹來,他顫抖著撥通公司里的電話,前臺招待甜美的普通話響起“華力軟件……”沒等對方說完,他就燙著了一般把電話掛了。
他瘋狂地把車開回銀華大廈
公司大門敞開著,門內(nèi)燈火通明。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電腦都開著,屏幕上是做了一半的工作,但卻看不到一個人。四周安靜得可怕。文翰額頭冒汗,問保安:“你看見過我公司的員工下班嗎?”保安點(diǎn)點(diǎn)頭:“每天12點(diǎn)以后,他們就會從這里離開?!?/p>
文翰的汗水更多了:“你們保安室不是有監(jiān)控錄像么?給我看看?!北O(jiān)控錄像顯示,每天12點(diǎn),的確能看到華力軟件的員工們離開銀華大廈。
“你們都能看見?”文翰盯著屏幕,顫抖著問。兩個保安都點(diǎn)點(diǎn)頭。
都能看見,錄像也能錄下來,為什么只有自己看不見?文翰頭腦瘋狂旋轉(zhuǎn),終于倒了下去。
兩個保安把他送到醫(yī)院,他醒過來時,精神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了,什么人也不認(rèn)識,只是喃喃念叨著:“他們,他們都在加班,都在加班……”
加班,他們都在加班
幾天后,華力公司的全體員工去精神病院探望他們的老總,同時去的,還有一個陌生人。
“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林燕看著目光呆滯的文翰,內(nèi)疚地問。
“也許吧,不過他留在這里,總勝過我們留在這里?!绷硪粋€人說。
大家留下一束鮮花就走了,那個陌生人獨(dú)自留了下來。他耵著文翰,說:“文總?!边@是外鄭的聲音?!拔目偂!彼趾?,這次是林燕的聲音。
他變換著各種聲音喊文翰的名字,嘴里發(fā)出打字聲、桌椅挪動聲、電話聲,甚至能發(fā)出許多人一起喊叫的聲音。文翰聽到這聲音,全身顫抖,抱著頭縮成一團(tuán)。
“文總,你還記得趙梅嗎?”這人換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問。
如果文翰頭腦清醒,他一定會記得趙梅。她原來是公司的一個程序員。因?yàn)殚L期加班,精神極度緊張,最后終于崩潰了。她現(xiàn)在也住在精神病院里,就在文翰的隔壁。
也就是在趙梅瘋了以后,華力軟件的員工們決定改變加班的狀況。他們想到了趙梅的弟弟趙海。
趙海是個出色的口技演員,雜技團(tuán)一直不景氣,他正想換份工作。于是大家每人每個月拿出100元,全公司一共50多名員工,總共是5000多塊,這筆錢交給趙海。算是雇用他的工資。他只需要在下班之后趕到公司,守著,只要文翰打電話查崗,他便運(yùn)用出色的口技來為員工們掩飾。
員工們離開時,所有的電腦都是打開的,這是為了防止文翰萬一親自來查崗,能看到一個工作的場面。至于沒有人這個問題,員工們決定讓文翰自己去想,反正他們第二天能交上足量的工作成果,讓他無話可說。而這些足量的工作成果分明他們在白天就可以全部完成的,加班本身就是對他們業(yè)余時間的無理占用。
樓下的保安專門打過招呼,每當(dāng)文翰在晚上親自上樓檢查時,保安便會電話通知趙海,讓他溜到13樓躲一會兒。文翰守在大廈前的那幾晚,保安通知了趙海,趙海關(guān)燈之后,靜靜地坐在13樓,一直沒有離開。
至于那些錄像,也都是事先錄好的,如果文翰仔細(xì)觀察,他會發(fā)現(xiàn)錄像里員工們穿的衣服和當(dāng)天白天穿的不一樣??上暮矎膩聿魂P(guān)心員工,也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文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懷疑什么,發(fā)現(xiàn)什么,揭露什么,每日悠閑地和隔壁的趙梅一起曬太陽,有時流著口水說:“加班,他們都在加班,都在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