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牧洋 趙蓉翼
車從北京的東三環(huán)出發(fā),不到一個小時,就進入了順義區(qū)板橋村。
“嘀嘀嘀!”張淑琴的小女兒武海燕按響汽車喇叭,和路旁一個開拖拉機的工人打招呼?!澳鞘俏覀兊膯T工,剛從棗子地里出來?!彼蛴浾呓榻B道。
北京“太陽村”就位于板橋中心小學右側。上午10點,“太陽村”里很安靜。孩子們都上學去了,一排排白色的小平房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名工作人員在翻地。“德國媽媽”愛心小屋里,孩子們前一晚留下的書安靜地躺在桌上,被褥整齊地疊在床的一角。
這天是星期一,也是張淑琴一周里最閑的時候。張淑琴坐在辦公室里填寫一份申報材料,參加“典范工程”評選,這是李連杰創(chuàng)辦的“壹基金”策劃的一項慈善活動?!矮@獎的機構會得到一百萬元的獎勵,去年我們錯過了,今年我要爭取拿到這筆錢?!睆埵缜僬f。
此時的張淑琴看著像位女企業(yè)家,她化著淡妝,穿著合身的西裝。她的辦公桌上,堆著從湖北襄樊、河南新鄉(xiāng)等地的“太陽村”寄來的最新業(yè)務報告。不時有電話響起,“好的,非常歡迎你來?!痹瓉硎且粋€個希望在“太陽村”留下愛心的企業(yè)。
這樣的電話張淑琴每天要接幾十個,因為總在說話,她的嗓子永遠處于沙啞的狀態(tài)。但張淑琴很高興,她時刻用13年前的無助和茫然來提醒自己?!澳菚r候什么也沒有,我懇求大家把孩子送過來,懇求大家一起來幫助他們,每天過得像個乞丐?!?/p>
1996年,身為陜西省監(jiān)獄管理局一級警督的張淑琴,在陜西東周三元村開辦全國首家“太陽村”,專門救助那些因父母服刑而沒人撫養(yǎng)的孩子。至今,60歲的張淑琴已經在全國建立起6個“太陽村”,這里先后撫養(yǎng)過2000多名孩子。張淑琴是陜西、河南、北京3個“太陽村”的法人代表。而2000年12月建立的北京“太陽村”則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也是全國“太陽村”的總部。
特殊的愛心大家庭
中午11點半,孩子們陸續(xù)回來了。24歲的“太陽村”員工柳志永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飛快地從她身邊經過,回過頭來,響亮地喊了一聲:“小柳媽媽好!”
柳志永開心地笑起來,“這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小時候就一直叫我媽媽。雖然現在不做‘愛心媽媽(即這里的老師)了,他們還是改不了口?!?/p>
吃飯時間到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整齊地排著隊,站在食堂門口,大聲地背著唐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末了,集體一鞠躬,說:“謝謝炊事員叔叔阿姨!”完了他們才進入食堂吃飯。
在這里,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會先到食堂,負責取飯菜,小一點的孩子則拿著碗坐在座位上等候,一切井然有序。北京“太陽村”里一共有9幢愛心小屋,住著130個孩子。每個小屋里都有一個愛心哥哥或姐姐,幫助老師管理年紀小一點的孩子。
“這是一個特殊的集體,你必須要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矯正他們的不良習慣。老師有時候顧不過來,我們就采取大孩子教育小孩子的方式。”張淑琴說。
張淑琴一直堅持用家的理念管理“太陽村”,“因為孩子年齡跨度太大。從嬰兒到少年,所以這里不能都用軍事化管理。我們這里首先是個大家庭,所以他們管我叫張奶奶,管我們的老師叫愛心媽媽,這就是一個家的氛圍。”
張淑琴將孩子的宿舍取名為愛心小屋,盡管小屋的條件比較簡陋,她還是在每幢屋子的墻壁都畫上可愛的太陽花,屋外則豎起一排小籬笆,“有個小籬笆會更像一個家。”
這天中午,食堂的食譜是蘿卜燒雞和炒土豆,7歲的田小龍和9歲的宋海元吃得很歡。宋海元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些辣醬,拌在飯里,他招呼小伙伴們一起分享,“來嘗嘗我的,辣的,可好吃了?!?/p>
或許因為這里接待過太多的造訪者,孩子們一點也不怕生。宋海元興奮地叫著田小龍的外號,“我們兩個最要好,他叫寶寶,天線寶寶!”
“我最喜歡這里的三個人?!碧镄↓埿÷暤叵蛴浾咄嘎蹲约旱摹懊孛堋?,“一個是我們的老師。一個是那個媽媽。”他指了指在另一張桌子吃飯的柳志永,“還有一個是張奶奶?!?/p>
“為什么喜歡她們?”記者問。
田小龍想了想,“她們對我最好。”
離“太陽村”辦公樓最近的一幢建筑是“寶寶室”,里面住的都是學齡前的孩子。記者從門外探進頭去,幾個五六歲大的男孩正趴在地上看圖畫書,聽到聲響立刻回過頭來。其中一個男孩立刻跑過來,拿起一雙拖鞋遞上前,“阿姨,請換鞋?!?/p>
“這個孩子的姐姐也在我們這里,住在另一幢愛心小屋,姐弟倆都非常乖巧。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監(jiān)獄里,他被送來的時候才幾個月大-明年,我們考慮送他上小學?!钡群⒆幼唛_,柳志永輕輕地說。
受傷的孩子
這些如今穿得干干凈凈的孩子,進入“太陽村”之前很多都是另一番景象。因為過早離開父母懷抱,他們每個人背后都有一個辛酸的故事。有的在社會上流浪已久,染上很多惡習。
“有個小女孩一來就睡到地上,拉都拉不起來,還有的孩子最開始不和人說話,動不動就咬人,拿磚頭打架,很野。在這里時間長了,很多人慢慢就改變了?!?/p>
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太陽村”里順利長大。有些孩子的心永遠徘徊在“太陽村”之外,張晶(化名)就是其中一個。
張晶14歲那年被接進“太陽村”,“這是個命苦的孩子,11歲時她被親生父親強奸,后來他父親判刑,我們就把這個孩子接來。她來的那一天,檢察院找她落實情況,檢察官都哭了,我也哭了,大家都心疼這個孩子?!?/p>
張晶有狐臭,張淑琴就買來治狐臭的香皂,還特地為她準備了真絲內衣。為了幫孩子找回自信,張淑琴還讓張晶在大家面前朗誦詩歌,主持節(jié)目。
但這一切并沒有奏效。由于長期受到父親的傷害。剛進村時,張晶就有一些不好的習慣,“喜歡追逐男性,追逐刺激?!鄙铣踔泻?,張晶還學會了偷東西。有時她會吵著讓張淑琴帶她去見父親,張淑琴不同意,她逢人就抱怨:“張奶奶剝奪我看爸爸的權利。”
迫于無奈,張淑琴只好讓另一位老師帶著張晶坐火車去看父親?!盎貋砗笥植粚帕?,要不逃跑,要不就是跳水塘鬧自殺?!?/p>
張晶從“太陽村”逃跑過三次,都被張淑琴找了回來。17歲那年,張晶再次從“太陽村”出逃,此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對張淑琴來說,是一次不小的打擊?!拔沂莻€理想主義者。我原本以為,太陽村把他們養(yǎng)大不容易。他們應該很感激,他們的父母也應該很感激很珍惜。但事實為什么不是這樣的?”
像張晶這樣,迫切渴望從身上摘掉“太陽村”標簽的孩子不少。很多人都希望擺脫“罪犯子女”身份,過正常人的生活。十多年來,“太陽村”一共接納了2000多名孩子,如今,離開“太陽村”獨立生活的有
1500多名。這1500個孩子,大部分再也沒有回來過,甚至永遠和這里失去了聯(lián)系。
北京女孩金娜是張淑琴最喜歡的一個孩子。她的母親因為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把她的父親殺了,“殺她爸時,她在一旁幫忙,拿盆子接血,挖坑。”那時,金娜不足十歲。
母親被判入獄后,金娜來到了“太陽村”。金娜很聰明,在孩子們中表現很突出。她表演小品,模仿宋丹丹、趙本山惟妙惟肖,她還練武術,有人來參觀“太陽村”,她有時會即興表演一段。
金娜14歲時,張淑琴發(fā)現她變了,“變得非常自私。因為不喜歡她們屋的一個女孩,她就在照片上拿針把那個女孩子的眼睛給刮掉?!?/p>
剛開始,張淑琴沒太在意,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她心灰意冷。
“我們找到一個資助者,他們想資助一個孩子上學,我推薦了金娜,她的成績不錯,很有可能考上大學?!辟Y助人立刻答應了,和“太陽村”簽了一個助養(yǎng)金娜的協(xié)議,并一次性給“太陽村”打了5000元,作為金娜的上學費用。
后來,金娜順利考上北京昌平的一所高中。走之前,她要求帶走這5000元。張淑琴沒有同意,她派了一個老師去找金娜的班主任,希望告訴班主任金娜的真實情況。結果班主任很驚訝地告訴老師,金娜編造了一個在和睦家庭長大的謊言。
聽聞此事,張淑琴很生氣,她找到金娜:“你怎么能這樣對待養(yǎng)大你的地方?”但孩子沒有回頭,甚至主動掐斷與“太陽村”的聯(lián)系。去年春節(jié),金娜破天荒地回來住了幾晚,她走之后,宿舍里好幾個孩子嚷嚷著丟了錢。
這讓張淑琴痛苦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到底怎么回事?我們養(yǎng)了五六年的孩子,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原本希望這些受傷的孩子能夠在陽光下?lián)崞阶约旱膫?,但她發(fā)現,有的傷痕一輩子也無法抹平?!斑@里的孩子,小時候受過的傷害都埋在心里。到了十四五歲,很多東西都一齊爆發(fā)出來。比如以前受人欺負,比如小時候沒條件上網、吃好東西,這些欲望一直積累著,直到有一天,他認為他強大到可以打倒別人了,他就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p>
“太陽村”的運作模式
3月7日,張淑琴在上海出席“2008年度非凡女人頒獎盛典”。出發(fā)前,她特地在北京“太陽村”的菜地里摘了滿滿一箱黃瓜,“給大家嘗嘗我們自己大棚里種的菜?!碧崞稹疤柎濉钡牟说兀瑥埵缜倌樕隙褲M了笑容。在她看來,這些地里長的都是錢,讓孩子們安心生活的錢。
為了賺到這些錢,十多年來,張淑琴做過很多嘗試。最早的試驗是在陜西的“太陽村”。“當時我考慮做一個企業(yè),一方面為了賺錢,另一方面我們想幫助孩子們刑滿釋放的爸爸媽媽再就業(yè)。”
在陜西的監(jiān)獄里,犯人最常干的活是敲磚,張淑琴便搞了個磚瓦廠。幾個月后磚瓦廠入不敷出,倒閉了。張淑琴不死心,又搞了個煤炭公司,“陜西有兩個煤礦,我們買來后,加點錢再賣出去。但沒想到賣出去以后,錢就收不回來了。”
張淑琴沒有氣餒,她又嘗試辦摩托車修理廠,她還為刑滿釋放的女犯們組建過一個服裝生產車間,但都失敗了。
2000年,張淑琴開始在北京建立“太陽村”?!皠傞_始我們在北京租了100多畝地,種植楊樹苗,因為我們知道申請奧運成功以后,北京要搞綠化。沒想到,第二年,人們一窩蜂地種楊樹,我們的楊樹根本賣不出去。”砍掉楊樹苗后,張淑琴搭上了豆角架、黃瓜架。
雖然身邊的人都不看好這些嘗試,覺得她屢戰(zhàn)屢敗,但張淑琴自己卻不同意,“不,我是屢敗屢戰(zhàn),總會成功的。
此后,經過市場調查,張淑琴發(fā)現北京人有吃棗的傳統(tǒng),“棗有果實,起碼能賣棗?!睆埵缜贈Q定種棗樹。剛開始,沒人來買棗,她便逼著監(jiān)獄的工作人員買。她打電話到河南女子監(jiān)獄,半真半假地“脅迫”道:“我們的棗賣不出去,你必須買我們的棗,要不買,我就把孩子給你們送回去?!?/p>
2004年前,張淑琴就靠這種推銷方式賣了幾年的棗,她把她能想到的監(jiān)獄都找了出來。
如今,她找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確?!疤柎濉蹦艹掷m(xù)運作?!盀檫@些棗樹找到主人,讓所有人可以一邊做善事,一邊品嘗果實?!睆埵缜侔选疤柎濉钡拿恳患锲烽_始標價,比如捐建一棟愛心小屋10萬元;認領一棵桃樹500元,棗樹有三種棗,一種是冬棗,150元,還有嘎拉棗和李棗,分別是一棵樹100元。
北京“太陽村”有600畝果園,大部分樹上都掛著認領人的名字?!暗鹊截S收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大家認領的棗摘下來,給他們送去?!?/p>
為了給這些樹找主人,張淑琴嘗試開放“太陽村”。張淑琴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張過期的接待登記表,表上顯示,3月21日,太陽村一共接待了13組人馬。金泉國際旅行社前來植樹130棵,用餐人數380人,需要孩子們表演節(jié)目,名爵車友會45人過來植樹,需要吃小吃,有三個20人左右規(guī)模的個人團體過來參觀和認樹……第二天,又有8隊人馬造訪過太陽村。
“或許我們應該關起大門,讓孩子們安安靜靜地生活。但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必須要生存:“讓這些受過傷的孩子一次次“展覽”在眾人面前,張淑琴有過衡量?!蔽覀兪莻€大家庭,我是個大家長、工作人員,孩子們都是家庭成員。既然是家庭成員,就應該有一份責任。我是總管,我負責籌錢,有的人負責種菜,有的人負責做飯;孩子們也必須參與接待客人,表演節(jié)目,和到訪者交流,這是他們應該參與的工作。”
這就如同她給孩子們舉的一個例子,“院子里長滿了草,是叫張奶奶一個人拔?還是大家一起拔?”
對于外界的質疑,張淑琴有自己的想法。“很多人帶著挑剔的眼光來找我,或者在網上發(fā)帖質疑我們,批評我們。沒關系,我告訴我的員工,不要放過每一個到太陽村來的人。”
“只要來到太陽村,我們希望到訪者受到教育。就算是作秀,帶著一群記者,我也要讓他們知道,這些孩子需要幫助,社會需要公益、愛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