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間沙

開春不久，一些塵封往事已迪不及待復出。建國前雜志《永安月刊》整理出版，被遺忘的史料再白天下，復見徐志摩家書，以及郁達夫和王映霞的謾罵大戰(zhàn)……張愛玲《小團圓》出版，是她生后的一場勁爆復出，連帶“復出”的還有張愛玲媽媽，姑姑，還有胡蘭成，柯靈……

這樣的“復出”，從來是為了顛覆。第一代新女性的真實面貌再度為人關注。

時髦與迷惘

20世紀初，女學生最時髦。別說十來歲的姑娘了，就是那等已婚婦女，也要接受新思想新風尚熏陶。所以不要詫異學堂里會見到女生害喜——那是誰家的少奶奶，懷孕了。張愛玲的小說《五四遺事》開篇是1924年，“眼鏡正入時。交際明星戴眼鏡，新嫁娘戴藍眼鏡，連咸肉莊上的妓女都戴眼鏡，冒充女學生”。張愛玲的生母正是這年離家出洋當女學生了。

不過和她們談戀愛的卻是已婚男人，在小報上發(fā)首詩歌就自稱詩人?；厝フ勲x婚也是時髦事，硬說自己和老婆沒自由戀愛。讓人想起瓊瑤寫《幾度夕陽紅》里何慕天拐騙李夢竹，也是已婚身份，接受了新思想回家，便和剛為他生下女兒的老婆離婚，造成了兩個女人的悲劇。

費正清編的《劍橋中華民國史》里稱新文學家在婦女解放運動中號召婚戀自由，而“教父”胡適恰恰是私生活上最不解放的男人。當年只有“新女性”，沒聽說過“新男性”。

學校里很多女孩子讀了幾句新思想，就和人上床?！八盐冶г谒麘牙锏臅r候，我周身的血脈都同沸了一樣，種種問題在我腦海中彼起此伏的亂翻。我想到我的一生的前途，想到他的家庭的情況，別人知道了這回事要怎樣批評，我的母親聽見了這批評怎樣的傷心……”這是馮沅君小說《隔絕》里的“新女性”，正在享受“自由戀愛”里的肉體一關。之后，這位女學生想到的是：“大難已經臨頭了，各面的壓力已經挾了崩山倒海的勢力來征服我們了。

的確很麻煩，因為所有的男人，無論新與舊，都希望娶貞潔的處女。社會上漸漸對女學生的印象是作風放蕩。新男人可以多番變身，新女性卻難有回頭路走。徐枕亞的《自由鑒》里，女學生方慧蘭在學堂里受新式教育“自由戀愛”，夜歡愉后，男人始亂終棄，女生被棄而亡。

廬隱在《淪落》里寫“他看那封信上說，他的愛神已不是含苞未放的花了，他懷疑著想，這大約是夢吧!世界上哪有這種可驚異的事呢?她嬌羞默默，誰說她不是處女的美呢……竟有這種的事嗎?”“不是含苞末放的花”意思是女子失貞，可見新風雖至，中國男人處女情結仍深。張愛玲筆下的女主角“密斯范”在“舊婚姻體制”下說的親就沒成功；“也許那當鋪老板到底還是不大信任新女性，又聽見說密斯范曾經有過男友，而且關系匪淺?！币彩悄莻€意思。學校似乎已成了大染缸。

至今電視劇里演到那個年代，依舊有著以“沖破封建家庭”為名義，已婚男同事騙某小學教師“新女性”上床的情節(jié)。只是，現(xiàn)在的人回首過往，腦子清醒得多?！靶屡浴钡暮糜阎赋饽腥诵袕綍r，被反駁：“你們不是新女性么?怎么這方面這么封建?”受盡了夾縫中的尷尬與窘迫。魯迅先生對這些新女性非常同情，把那些誘騙女生上床的男子稱作“才子加流氓”——那些人的聲名不在于作品質量，而是風流作為。

阮玲玉算不算新女性?應該算。最早一批左翼電影里時常有新女性娜拉形象，阮玲玉在電影《三個摩登女性》《新女性》里都演過。電影《新女性〉不僅是阮玲玉命運的預言，更是一代不夠強悍的“新女性”結局：為婚姻自由而出走，主職當音樂老師，業(yè)余寫作(這簡直是當時新女性能從事的職業(yè)的結合)，可在沉重的經濟壓力下，她賣身為女兒治病(很多新女性早早被騙生育)，愛女夭折，又被小報中傷，最后服毒自殺。影片廣告雖然強調“沖出家庭的樊籠，走向廣大的社會，站在_人的戰(zhàn)線，為女性而奮斗”。可是，這難道不是血淋淋的教訓么?

“新女性”當初墮入這花花世界，抱著言情小說里種種美好幻想，可很快，勇敢叛逆就成了墮落，天真幼稚的姑娘被紈绔子弟占盡便宜。當年，新女性女作家白薇就染上了性病。很快，新女性神話就被新女性們自己消解了。

強悍與反思

一些“新女性”在被玩弄后承受不了凋落了，但世上總有真正強悍的女人，她們不會被打垮。張愛玲的生母和姑姑皆是新女性，《小團圓》里卻暗示，她們走出家門后的新生活相當混亂，張愛玲毫不隱諱地寫媽媽和姑姑有曖昧情結，還和一個叫簡煒的男人在英國湖畔區(qū)華茲華斯游吟處，性事荒唐，姑姑的情人很多，而媽媽的情人好似聯(lián)合國，并為此打過許多次胎。更可怕的是，書中所說的這些男人，都能揪出原型。留洋的新女性，很多不是黃飛鴻“里的十三姨，而是《圍城》里的鮑小姐。

張愛玲之母原名黃素瓊，祖上做過水師提督，是李鴻章遠房外孫女。越是好出身，越受新風熏染，女子的行為越開放。更何況1922年，黃素瓊分得祖上大筆遺產，女人有了經濟保障后更加自由。因為不滿家庭，1924年，黃素瓊改名黃逸梵，跟小姑張茂淵一起離家出洋，拋下幼女幼子，成為第一代出走的中國“娜拉”。

她在英國游歷四年后回來，離婚后再前往法國。而張茂淵和哥哥決裂，搬出家與嫂子同住。在張愛玲中學畢業(yè)時，母親黃逸梵帶美國男友回國，一心想送女兒去倫敦?？上?，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男友罹難，女兒也去不了英國。

黃逸梵的后半生都在國外輾轉，從張愛玲記敘里可以看出大致。盡管把遺產都酗給了女兒，張愛玲依然沒少刻薄她，回憶起兒時在母親床上玩，字里行間都在寫母親的冷漠與自私。不知道算不算張愛玲的臆想。張愛玲說人都是自私的，在那個時期，新女性又如何能不自私，

費正清編的書里說：“寫幾篇愛情的自白書和追求一種基于愛情的。摩登生活方式，被認為是不可或缺的時髦。因而五四作家們的普遍形象常是因愛情而糾纏在一起的一對兒甚至是三角?！逼渲兄该佬盏卣f到郁達夫和王映霞。郁達夫本來有妻有子，和第一位妻子孫荃很有感情基礎，生有三個孩子?？上?，孫荃被歸為舊式婦女，而后來遇到的王映霞是小學教師，新女性，新思想。郁達夫將濃情蜜意追求王映霞的點滴整理成肉麻的“日記九種”。

1928年，郁達夫和王映霞結婚。1938年，郁達夫把王映霞和其他男人的情書照相廣為散發(fā)，就此爆發(fā)曠日持久的惡戰(zhàn)。郁達夫更寫成《毀家詩記》大曝私隱，王映霞也毫不示弱寫公開信回擊，比現(xiàn)在伊能靜與庾澄慶離婚激烈得多，王映霞晚年寫《闊別星洲四十年》說：“結婚儀式的隆重與否，關系到婚后的精神面貌至巨?！边@樣來說，青春的恣意破壞力，與老婦的世故與穩(wěn)健，哪個才是聰明女性的典范?

茅盾名著《虹》是在當時女友秦德君的提議下寫的。茅盾那時把秦德君呼做他的“北歐運命女神”。書中四川風貌由秦德君描述，書名《虹》也是她取的。小說寫的是“五四新女性從五四到五卅的精神歷程和轉變”。

那位秦德君是道地的新女性，14歲即參加五四游行，沖在隊伍最前列。不幸的是，新女性15歲時喝醉后懷孕，嫁給了第一個男人。她和茅盾戀愛時，茅盾已經結婚，兩人是婚外戀，不過對新時期的新女性來說，婚外戀是時髦和勇敢的，她跟著茅盾，一心想去蘇聯(lián)，而茅盾為母親與妻子的哭鬧所累。秦德君第二次打胎后，茅盾便離開了，她吞了200粒安眠藥，不過這位強悍新女性不會那么早退出歷史舞臺，她之后的人生更跌宕，交往的男人，生的孩子也更多，

秦德君自傳的序里寫她曾在重慶對胡風說：“本來是想弄幾萬塊錢約茅盾來辦書店，兩人分手時約好四年為期見面的，后來知道他名氣大了，早把我忘了，我也就忘了他這負心人?！?/p>

俱往矣，似乎一切的愛與解放都發(fā)生在女人的青春期，受傷害后，女人很容易看明白那種所謂的“愛情等于自由，愛情摧毀一切”。

當時代褪去激情，留下一地破碎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