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科
每次回故鄉(xiāng),都經(jīng)受一次精神折磨。
怕見到她,又想見到她,腳步不由自主就走進那條彎曲的胡同,那個破爛的農(nóng)家院。
30年前她還是鄰村一個11歲的女孩,因為偷了生產(chǎn)隊的苜蓿被我捉住,我才認識了她。當時,她在前邊拼命地逃跑,我在后邊大步流星地追趕。大約迫了1里多路,她實在跑不動了,把盛苜蓿的籃子一扔,雙手抱頭跪在地下,等待著一頓拳打腳踢。看著她渾身顫抖的樣子,我舉起的拳頭終于沒有落下。我彎腰拾起那個籃子遞到她臉前,她慢慢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我,當她明白我是真的要放她走時,兩眼突然漾出了淚水,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她站起身來接過籃子,我才發(fā)現(xiàn),她嚇得尿了褲子,下半身濕淋淋的,冒著熱氣。我呆在那里,一種愧疚感從心底冒上來。事后我才知道,我的前任那個看苜蓿的老頭兒,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偷苜蓿的女孩,但他從未驚動過她。他說這是個苦命的孩子,她偷苜蓿是為了養(yǎng)活與自己相依為命、癱瘓在床的姥姥。聽了這話,我更后悔自己的舉動。后來聽說,這個女孩因受驚嚇,精神失常,到處瘋跑著揀垃圾,偷吃人家豬圈里的豬食;癱瘓的姥姥也因無人照料死去。我心底那顆愧疚的種子又開始生根發(fā)芽,總覺著這樣的結(jié)果與我有直接關(guān)系,我應該承擔這個責任,但我只是個沒有社會經(jīng)驗的青年農(nóng)民,沒有任何能力和辦法去幫她改變這樣的命運。
10多年后我離開故鄉(xiāng),上了4年大學,然后到城里工作。在嶄新的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中,心情舒暢,躊躇滿志。我已不再是那個村莊的村民,而是城市里大機關(guān)的干部,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滿滿的,沒有時間再去想村莊里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即使偶爾故鄉(xiāng)來人說起村里的人和事,也是當時在心頭熱一陣,過后就很快撂下了。我曾一度慶幸到了新的環(huán)境卸下了多年的精神負擔。有一天村里來人說當年那個偷苜蓿的瘋女人不瘋了,不久又聽說她嫁到我們村里。我知道她嫁的那家人很老實,男人雖是個老光棍但也并不傻,她這一生總算有了一個歸宿,我心里似乎得到一種安慰,精神上又輕松了許多??墒菦]過幾年,又聽說她丈夫不幸死于車禍,她守著不滿周歲的兒子,誓不改嫁。我心里忽然義沉重起來。但我隨后又為自己“開脫”:她現(xiàn)在遇到這樣的變故和不幸已經(jīng)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完全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再沒有任何必要折磨自己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冷靜不下來,自己管不住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將她今天的災難與過去的不幸強拉硬扯地聯(lián)系起來。為了使自己再次得到解脫,我經(jīng)常琢磨采取一種什么方式去幫她一把。但是一直也沒有找到可行的辦法。
十幾年后,突然有一天,她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到城里來找我。說要依靠我這個本村的伯伯,給孩子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她娘倆乘公共汽車,兩次倒車來到城里,兒子背來一個口袋,里面裝著3個小布袋,一布袋花生,全是3個粒的“老頭子”;一布袋黃豆,圓鼓鼓的,一般大的粒兒,一布袋黃米,是用家鄉(xiāng)的老碾子碾的。她背來的是一包袱棉花,白得像雪一樣,是精心挑選、專門找人彈好的絮棉。她說本不該來麻煩伯伯,可這孩子說什么也不在村里,非要出來找個工作。說完就仰臉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感激,似乎我能在家里接待她,耐心聽她說出自己的要求,已十分滿足了。我終于等來了一次幫助她的機會。這時,我已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如果用一下手中的權(quán)力,破一點規(guī)矩,是能夠幫她這個忙的。但我是一個一貫守規(guī)矩的人,在公家的規(guī)定與個人“私利”的矛盾面前,我猶豫再三,最后又向“規(guī)矩”屈服了。我未能給她兒子找到工作。她帶來的東西我收下了,我偷偷掖到她口袋里的500元錢,卻被我們家屬院的門衛(wèi)給送回來。本來想借機消解一點愧疚,沒想到更加重了愧疚。
后來又有一次機會,市里搞勞務(wù)輸出,我給她兒子報了名,很快那孩子就被北京一個建筑公司招工走了。我總算幫了她一次忙??墒菦]過一年,那孩子卻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了。我托人幫助處理了后事,又托故鄉(xiāng)的朋友去看望她。她再次遭受厄運,我怕她會被徹底擊潰,而她則是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了。這時我冒出一種念頭,盼望她再到城里來向我提出要求,我寧肯犯一次錯誤也要用一下我手中的權(quán)力去滿足她,而她卻始終沒有再來城里找我?guī)兔Α?/p>
今年春天,聽說她得了血癌,我馬上與村長聯(lián)系,為她搞了一次捐獻活動。半天時間捐款3萬多元。可惜她的病已到晚期,全村人的愛心未能挽救她的生命。
她走了,她對我永遠不能消解的感激終于消解了,而我,對她永遠不能消解的愧疚卻仍在日益加重。
(摘自《中國散文排行榜》,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