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解放邢臺
村維持會是兩面政權,白天應付日本鬼子,晚上招待八路軍,難免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面受氣。這一天我村維持會長從炮樓回來,一路唱著:“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稼場雞驚醒了夢里南柯……”見了熟人就說:“炮樓里斷了大米白面,小鬼子開始吃高粱米了,高粱米也不管飽。本田小隊長要拿武器換吃的,一顆手榴彈換一只雞,一把東洋刀換一條煙。八成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
1944年,歐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蘇軍抄了納粹的老窩,太平洋戰(zhàn)爭又耗盡人力物力,侵華日軍陷入困境。統(tǒng)帥部將駐冀南地區(qū)一一0主力軍師團和駐邢臺第一混成旅團撤走。八路軍開始戰(zhàn)略反攻,準備解放邢臺。一直躲在濟南的國民黨河北省二十二區(qū)督導員任曉民匆忙趕到邢臺,以接受大員身份接管了順德道尹公署。為了搶占地盤,網(wǎng)絡邢臺周圍各縣漢奸、偽軍3000多人,改稱保安部隊,自任司令,委任任縣劉超群、南和劉磨頭、威縣和夢久、巨鹿張伯奎四個鐵桿漢奸為旅長,準備死守,阻止八路軍攻城。
邢臺自古是軍事重鎮(zhèn),西帶上黨,北控常山,是河北之襟要,河東之藩蔽。城墻周長九里,底寬六丈,高三丈三尺,全部由磚石砌成,明碉暗堡,四門三道城墻,號稱“牛頭門”。城外三丈寬護城河,河外有鹿砦、鐵絲網(wǎng),易守難攻。加上守城之敵都是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頑固分子,又聚積大量武器、糧食,決心死守城池。
八路軍1945年9月初開始圍城,攻城部隊由三方面組成,一是由秦基偉、何政文領導的太行軍區(qū)一支隊,二是由何濟林、賀亦然、張西三領導的冀南二分區(qū)部隊,三是由胥光義領導的冀南四分區(qū)西支隊。我縣的縣大隊區(qū)小隊也去參加,十五歲的表哥也在其中,摩拳擦掌地對我說,要殺敵立功。
圍困在城中的還有一個李和曾京劇團,從天津過來的,住在馬路街中國大戲院(后改名人民劇場)。任曉民自稱小諸葛,虛張聲勢,要點李和曾的《失空斬》,部下以為不可,讓外人知道“打掃街道的俱都是老弱殘兵”,就要“失街亭”。任曉民鼓動士氣,要點《大保國》、《定軍山》、《戰(zhàn)長沙》、《陽平關》。李和曾說,我學的是高派,你點的都是譚派戲。譚派特點是蒼涼悲壯,略有沙音,“云遮月”。高派的特點嗓音高亢,悲愴激昂,用的是“疙瘩腔”。我會演的戲有《走麥城》、《擊鼓罵曹》、《哭秦庭》、《煤山恨》、《碰碑》、《白帝城》、《七星燈》、《馬嵬坡》、《高平關》,隨你點。任曉民一聽,都是失敗、死亡的悲劇,掃了興,也就不要他唱了。但是下令沒收戲箱,拉回尹公署院內(nèi),以示懲罰。
任曉民無心唱戲了,加強防御。定下軍令狀,命令劉超群守東城,劉磨頭守北城,和夢久守西城,張伯奎守南城。三支攻城部隊召開聯(lián)席會議,研究攻城計劃,冀南二分區(qū)攻東門,佯攻南門,太行一支隊攻北門,冀南四分區(qū)攻西門。各自偵察地形,選擇突破口和進攻路線,構筑工事,趕造云梯,四分區(qū)利用火車站水塔作瞭望臺,觀察城內(nèi)敵人動靜。
9月23日夜,正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太行部隊占領北關電廠,切斷電源,城內(nèi)一片漆黑。23時,邢臺四周頓時槍聲大作,攻城戰(zhàn)斗全面展開。二分區(qū)選擇了東城門北側(cè)高處為突破口,利用云梯登上城頭,很快拿下東門。北門外護城河深,不易抬云梯過去,只好挖爆破藥室,借夜色掩護,戰(zhàn)士們扛炸藥包接近北門,半路上被敵人發(fā)覺,改用頭頂方桌外加濕棉被,把炸藥送上去終于炸開了城門。先頭部隊沿長街向南,攻占了敵人指揮部。四分區(qū)強登西門,最后東南北三面包抄,把2000名敵人壓在西門門洞,迫使他們放下武器。24日凌晨4時結(jié)束戰(zhàn)斗,除任曉民、張伯奎趁亂墜城逃跑外,生俘敵人3200名,繳獲輕重機槍33挺,長短槍2100支,炮1門,汽車1輛。邢臺宣布解放,紅旗插上清風樓。冀南二分區(qū)專員任夷(任仲夷)為第一任市長,市政府設在西門里道尹公署舊址。任市長在院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戲箱,問清來由,立即交還李和曾劇團。
李和曾夾雜在歡慶的人群中,熱淚盈眶,乘興走遍四門,觀察戰(zhàn)斗情況,為勝利鼓舞,腳步越走越快,走著走著想起了《徐策跑城》,馬上折回去決定當晚就上演,慰問英雄的八路軍。誰說他只唱高派,麒派戲也會演呢。晚場不僅演《徐策跑城》,還加上前邊的《法場換子》、《舉鼎觀畫》,連成一出大戲。聽到“忽聽家院報一信,言道韓山發(fā)來兵,叫家院帶過了爺?shù)鸟R能行,看是何人來到臨”臺下掌聲雷動。接著跑圓場,他像白天看四門一樣,越跑越快,比平時多跑了十幾圈,直跑得大汗淋漓。最后一段原板:“湛湛蒼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血海冤仇終須報,只是來早與來遲。”李和曾臨時抓詞:“太行山發(fā)來人和馬,冀南還有三千兵。”滿院子人都站起來鼓掌喝彩。第二天商定,劇團由冀南行署收編,移師南宮,一直唱到解放初,中間還應邀到西柏坡慰問演出。
南下
湖南和井岡山,是土地革命時期的中心;河北和太行山,是抗日戰(zhàn)爭時的中心。所以,湖南出國家領導人,河北出省級干部。文化革命前夕,至少有八個省的省委第一書記是河北人——王任重、喬曉光、王延春、劉建勛、李葆華、王昭、吳德、劉子厚,占全國省委第一書記的近30%,有三個省的省委第一書記是原冀南行署的干部,是南下干部的代表。冀南雖然是平原,但是有抗日的人山人海,冀南行署的機關報就叫《人山報》。
隨著形勢發(fā)展,革命進入戰(zhàn)略反攻階段,解放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急需要老解放區(qū)經(jīng)驗豐富的干部支援新區(qū),在干部隊伍中開展思想教育,打消家鄉(xiāng)觀念,解放全中國。1945年10月,從冀南行署和太行一分區(qū)抽調(diào)一百人,配備五個團的干部,開赴東北新解放區(qū)。剛剛上任邢臺市長的任仲夷告別冀南,踏上出關的行程。
1947年晉冀魯豫部隊南征,需要組織地方干部隨軍南下,攻下一座城池,留下一部分干部,建立一個地方政權。六月從冀南和太行抽調(diào)八百多名地方干部,組成南下第四支隊。七月流過黃河,八月到達大別山。十月又抽調(diào)八百人開赴桐柏山,開辟豫西解放區(qū)。華北局決定,南下干部學習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每天吃二兩肉。
那一段日子,我住在隆平縣魏家莊舅父家。舅父家里人來人往,應接不暇,有被批準南下來告別的,有進展不順利,請舅舅說情的。魏家莊是一個著名的紅色堡壘,1926年中共隆平縣委成立,以魏家莊為中心開展工作,領導農(nóng)民反對惡霸地主,清理賬目,反對貪污,通過選舉奪取村政權,霍子瑞和舅父當選正、副村長。成立縣農(nóng)民協(xié)會,霍子瑞和舅父是負責人,村里唱大戲慶賀,中共順直省委領導親自來村祝賀?!捌咂呤伦儭焙?,建立滏西抗日游擊隊,霍子瑞到太行山搬來抗日先遣隊,以魏家莊為中心,開展抗日斗爭。五一掃蕩時,陳再道司令員在楊夢南家地道里躲了三天三夜。隆平、堯山、任縣、柏鄉(xiāng)四個抗日縣政府縣長都是隆平共產(chǎn)黨員擔任的。
記得第一個來向舅父告別的是魏家莊鄉(xiāng)王尹村的朱林森。他1925年在保定二師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回鄉(xiāng)發(fā)展組織,后來曾擔任中心縣委書記、柏鄉(xiāng)縣長、南下后任湖南省教育廳長。第二個是宋匪石,北邊五里宋村人,擔任過任縣縣委書記,南下后任武漢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長。南下干部要最低是區(qū)級干部,我村的程佩申是村干部,迫切要求南下,哭天抹淚,讓舅舅講情,居然成功了,南下后在一個縣郵政局當局長。舅舅最早一批申請南下,上級說他從日本監(jiān)獄死里逃生,落下一身重病。還有大舅父和我父親先后犧牲,留下一堆可憐的孩子而要他照顧。為此,舅舅常常人前滿面笑容,背后愁眉苦臉,留下一個終身遺憾。
南下干部中也包括一些文人,冀南干部中,如李爾重、袁勃、胡青坡、李曉明等。冀中作家梁斌,南下后擔任襄樊地委宣傳部長、團地委書記,俞林后來擔任江西省文聯(lián)主席。晉察冀的李滿天,南下后擔任應山縣委書記、新華社湖北分社社長。他們的創(chuàng)作題材往往還是河北的,如《紅旗譜》、《平原槍聲》。
南下干部的配備,縣長一匹馬,區(qū)長一頭驢,馱隨身衣物和辦公用品,區(qū)級以下干部要背著行李步行。規(guī)定南下干部一律不帶槍支,說隨部隊打仗,到南方有的是槍??h里的一支南行隊伍,偏偏因為不帶槍出了問題。
這支隊伍一行十八人,過了漳河,進入彰德地區(qū)。這里是袁世凱的老窩,國民黨勢力大,土匪活動猖獗。有個叫陳倒生的土匪頭子,橫行鄉(xiāng)里,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共產(chǎn)黨要整治他們,就靠近國民黨。
這一帶有黃河故道,有漳河、衛(wèi)河、安陽河,連年發(fā)洪水。洪水一來,糧食絕收,窮人賣房賣地,富人趁火打劫,買房置地,兩極分化,形成一批大地主。大地主防匪防盜,修寨墻,蓋高房,設崗樓,雇家丁,大批買槍,看家護院。為了旱澇保收,農(nóng)閑時間常常把家丁、長工放出去,劫道綁票,收入四六分成,槍六人四。還有一個風俗,娶媳婦嫁閨女論槍支,紅帖上寫男方出多少只槍為聘禮,女方出多少槍支做陪送。槍支像蘿卜白菜一樣公開買賣,家家都有,老太太小媳婦都會使槍,像燒火棍一樣人人會用。可憐這一支十八人的南下干部,與地主武裝遭遇,在黑洞洞槍口下束手就擒,生生被活埋了。
公審漢奸張伯奎
1951年初冬的一天,我作為隆堯縣學生代表,跟隨高小老師去巨鹿縣參加公審漢奸張伯奎大會。張伯奎舊軍閥出身,“七七事變”投靠日本鬼子,任縣警備聯(lián)隊大隊長,是個殺人魔王。民謠說:“巨鹿人民倒了霉,出了個漢奸張伯奎,殺人一千八,不分你我他?!睆穆虻骄蘼?0里,那幾天天天下霧,生怕耽誤時間,我們夜里沒敢睡,頂著霧一溜小跑,趕到巨鹿縣城天剛蒙蒙亮。
會場設在縣立中學大操場,已是人山人海,周圍房上樹上密密麻麻爬滿了人。據(jù)傳有五六萬人,巨鹿縣四分之一人口都來了,看這殺人魔頭的罪惡下場。上午九時開會,會前霧已散去,籠罩在人民心上十幾年的陰影也散去了,心里格外亮堂。一眼就看到南城墻斜坡上,搭起白花花上千個靈棚,靈棚里擺放著受害者的靈牌,根根蠟燭都滴著血淚,層層疊疊的白布靈幡和隨風飄動的挽聯(lián),好像下了一場茫茫大雪,巨鹿人民報仇雪恨的日子終于來臨。
憑著大會發(fā)的來賓證,我們擠到審判臺一側(cè),找到一個觀察臺上臺下的好位置。五花大綁的張伯奎耷拉著眼,兩頰深陷,又黑又瘦,不人不鬼。生怕這個惡魔插翅逃走,臺下受害者家庭人員站成一堵人墻,一片血紅的眼睛織成憤怒的火網(wǎng)。廣場上舉起森林般的手臂,“嚴懲漢奸張伯奎”的口號山呼海嘯般壓過來。那時還沒有麥克風,隔不遠一個人站在凳子上,把臺上控訴的內(nèi)容用喇叭向外傳播,形成一個有效的擴音系統(tǒng),一字一句送到每個人耳朵里。
受害人代表排著長長的隊,依次上臺控訴,樁樁件件駭人聽聞,充滿血淚。
1939年冬,他率領的日偽軍血洗凌石屯,槍殺村民張雨見后,見一個懷孕婦女往外跑,舉槍說:“小子們看好了,老子一槍打倆?!彪S后又用皮鞭將村民郝福壽打得皮開肉綻,最后挖坑活埋了。
1940年秋,他率隊包圍董營村,把全村婦女老少趕到打谷場上,一氣砍死三名村干部,接著砍一個半大孩子小石頭。不料刀被小石頭的頸椎骨磕成兩截。人沒砍死,硬是要小石頭家賠刀錢。臨走還割了一個姑娘的乳房,揚長而去。
1943年農(nóng)歷七月初十,他親自從獄中提出一隊抗日干部,綁赴刑場,惡狠狠地抽出東洋刀說:“今天就不勞各位弟兄了,這幾個人頭全由本隊一人包了。”砍到第八人時,在死者身上蹭刀,發(fā)現(xiàn)刀已卷刃,又換了一把,5分鐘一連砍下十八顆人頭。
1944年秋后,張伯奎率隊到吉家屯搶糧,找不到糧食,氣急敗壞,找來一臺鍘刀,親自動手,一連鍘死十二名村民,還不解氣,把全村燒成一片火海。
張伯奎草菅人命,六親不認。一次到一家澡堂洗澡,澡堂老板是他妻舅老爺?shù)奶眯值埽苏務摗度龂萘x》,說到呂布時,老板說他先投丁原,后靠董卓,最后依附王允,書上說是三姓奴。張伯奎自己當漢奸,投靠日本,疑心老板指桑罵槐,拉出去活埋了。妻舅老爺上門論理,說得他惱羞成怒,又被一槍送了命。本村有個從小一塊長大的干兄弟,從他老婆手里要去他一張舊照片,意在人前顯擺,不受別人欺侮。張伯奎做賊心虛,疑心他是八路軍的探子,拉出去砍了。
聲聲血淚控訴,人命堆積如山,數(shù)以千記的抗日干部和無辜群眾慘死在張伯奎的屠刀之下。包括親手殺死冀南二地委書記李忠、巨鹿縣委書記夏炎光,用釘子楔進警衛(wèi)員賈小光的頭部,割下二人頭顱,懸掛城門半個月,親手將縣委交通員張國存剖腹、剜心,將自治區(qū)財政助理員賈興旺活剝了皮,將上疃村支書段福合人頭夾在門縫里,擠得腦漿迸裂。
張伯奎不僅作惡鄉(xiāng)里,還把淫威施向周圍各縣。一次去任縣“清剿”,殺死天口村十九人。一次到隆平“掃蕩”,殺死劉莊二十多人。一次路過大寨村,看到一排鹵水缸,狂叫“我這輩子,啥咸菜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人肉咸菜”,把三十多名村民倒栽蔥塞進鹵水缸里活活淹死。一次路上碰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問多大歲數(shù)了,老人說七十歲了。張伯奎獰笑道:“幸虧碰上我,要不還不成了人精?!币粯尠牙先肆痰?。
張伯奎罪惡滔天,罄竹難書,成為巨鹿人民和冀南一方公敵,抗日政府決心為民除害。奈何這個奸賊重兵自衛(wèi)、奸詐多疑,夜夜移處而居,幾次都被他狡猾躲過。解放前夕,帶領殘部投奔邢臺中央軍高德林。邢臺解放,如喪家之犬,先后逃竄永年、天津、灤縣、張家口、綏遠,一次被收容后,又越獄逃往上海。巨鹿縣政府大張旗鼓“反奸清算”,撥三萬斤小麥作經(jīng)費,四處張網(wǎng),捉拿漢奸張伯奎。
1951年9月,巨鹿縣特級偵察員牛春水、賈長發(fā),在上海寶山路一個雜貨店發(fā)現(xiàn)了張伯奎,盡管他自己燙了麻子臉,面目全非。偵察員是仇人見面,分外眼明,就是扒了皮也認得出來。這個惡貫滿盈的殺人魔王終于低下頭來,說:“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我殺人如麻,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作的孽該當報應。只是這一命不抵成百上千人命,任殺任剮。”
法院院長宣布張伯奎罪大惡極,依法判處死刑,就地槍決。執(zhí)刑戰(zhàn)士端槍的手摟扳機的手指顫抖著,十分為難。一槍結(jié)果性命太便宜了這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頭,一槍不中又有失法律的尊嚴。結(jié)果是槍響人倒,但沒擊中要害,群眾一擁而上,千刀萬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