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關(guān)于法國文學家普魯斯特的(法語或翻譯為法語的)傳記較為重要的版本粗略統(tǒng)計就有十幾本之多,從1935年,利昂?皮埃爾昆特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生活,作品》問世之后,就不斷有傳記作家或批評家開始撰寫關(guān)于普魯斯特的傳記,其中包括:安德┝?莫洛瓦的《普魯斯特傳》;安德烈?費雷的《普魯斯特的中學時代》;皮埃爾?克萊拉與安德烈?費雷合著的《普魯斯特畫冊》;亨利?博內(nèi)的《馬塞爾?普魯斯特,1907年到1914年》;塞萊斯特?阿爾巴萊的《普魯斯特先生》;彌爾頓?L.米勒的《普魯斯特的精神分析》;克洛德?弗朗西斯與費爾南德?龔蒂爾合著的《普魯斯特與家人》;亨利?博內(nèi)的《普魯斯特的愛欲》;喬治?D.佩因特的《普魯斯特傳》;多米尼克?馬拜的《普魯斯特的睡眠》;克里斯汀?佩什那爾的《普魯斯特在卡布爾》以及《普魯斯特與父親》;吉蘭?狄斯巴赫的《普魯斯特》;米歇爾?埃爾曼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羅┙?迪歇納的《不可能的普魯斯特》;讓伊夫?塔迪埃的《馬塞爾?普魯斯特》。
這些傳記中,很多著作已發(fā)展成為當今普魯斯特研究的重要理論依據(jù)。例如安德烈?莫洛瓦的《普魯斯特傳》,他將重點放在普魯斯特的作品《追憶似水年華》上,并試圖抓住普魯斯特的內(nèi)在性。盡管當時他還沒有閱讀《駁圣伯夫》和《讓?桑德伊》的手稿,但莫洛瓦的方法在今天,對普魯斯特學者來說仍十分重要。喬治?D.佩因特的《普魯斯特傳》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都被視為重要的研究依據(jù),供批評家們繼續(xù)挖掘普魯斯特所展現(xiàn)并在作品中構(gòu)成的世界。
二
在上個世紀即將結(jié)束的十年里,四位傳記作家在近一個世紀普魯斯特研究的基礎上,更加深入、全面和公正地對普魯斯特進行了評判和緬懷。
吉蘭?狄斯巴赫撰寫的《普魯斯特》出版于1991年,共775頁。作者本人并非出身學院,他的研究方法以及他所追求的目標與前人不盡相同。傳記以時間順序,遵循由普魯斯特本人所看重的事件的發(fā)展形成各章,切割出不同的階段,形成該傳記的二十三章。這樣的分段使每一章成為一個圖像的停頓,描繪了相關(guān)階段發(fā)生的事件,事件的選擇也與總體相關(guān)。傳記所側(cè)重的普魯斯特最為內(nèi)在的生活是其最顯著的貢獻。
米歇爾?埃爾曼的《馬塞爾?普魯斯特》,出版于1994年,這部傳記同樣以時間順序分為十六章,描寫了普魯斯特從出生直到去世的生活。這也是諸多普魯斯特傳記中較為簡短的一部:286頁。米歇爾?埃爾曼是普魯斯特虛構(gòu)研究的批評家之一。埃爾曼的傳記立足于一種二分法:一支是夢想幸福的普魯斯特;另一支是創(chuàng)造了關(guān)于悲劇感知的《追憶似水年華》的作家普魯斯特。即便傳記中有些成分是虛構(gòu)的,盡管傳記可能失其詳盡,但在期望重構(gòu)和深化普魯斯特研究,并進入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層面上,有不可忽略的意義和價值。
羅杰?迪歇納1994年11月出版了傳記《馬塞爾?普魯斯特》,845頁的長度,作者打斷事件發(fā)生的簡單時序,以不同主題切割出各個章節(jié)。每一章的標題顯示出作者希望不斷重新捆綁藝術(shù)家的生活與作品的愿望,同時也宣告:這部傳記是第一部通過智力思考達到敘述的聯(lián)合的傳記,而沒有將普魯斯特的生活與著作混為一談。
20世紀最后問世的是讓伊夫?塔迪埃出版于1996年4月的《馬塞爾?普魯斯特》,長達952頁,分為上下兩部。這部普魯斯特傳記也無愧于來自學院的讓伊夫?塔迪埃被譽為普魯斯特研究的最偉大專家。“最偉大作家的傳記并非一個普通人,精神倒錯的人或是一個病人的傳記,而是將寫作視為生命的人,因為他已然將自己犧牲于寫作?!弊髡咴谇把灾腥缡钦f:該傳記并不是關(guān)于普魯斯特觀點的簡單介紹,而是一位在著作中生存的藝術(shù)家的傳記。
三
對于吉蘭?狄斯巴赫來說,他的任務是給予人物一種普遍的心理圖像: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相對失敗的世界,他之所以成為藝術(shù)家,是想要報復這個失敗世界中的虛偽。于是普魯斯特的作品就好像是一種社會報復,作者本人是一位因擁有這種失敗而存在的藝術(shù)家。因此,狄斯巴赫認為《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自傳,普魯斯特借此宣泄被世界欺騙之后的怨恨。根據(jù)狄斯巴赫的觀點,普魯斯特的生平就是他作品的主要部分,普魯斯特在其中重新展現(xiàn)著來自他生活的材料,并賦予它們更多的價值。圍繞普魯斯特描寫的社會人物,該傳記用“謊言與真實”的區(qū)分把握著對生活閱讀的另一條軸線:社會野心的謊言想要向上攀登,作品的真實卻并未開恩于任何人。作品的偉大與生活的平庸相對,一個錯亂的病人將自己囚禁在臥室中寫作。于是,傳記甚至可以被納入心理學的范疇——普魯斯特在一些突發(fā)事件和外部變化中人格的改變。
狄斯巴赫使用了《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某些片段,將小說情節(jié)作為傳記的素材,比如,作品引用《追憶似水年華》中對馬塞爾祖母的生活的描述。普魯斯特在作品中進行的描寫,被看做是他真實的性格痕跡。狄斯巴赫想要進行的工作是對材料的解釋,尤其是普魯斯特的信件,人們總是可以在字里行間讀出對話的真實和他不斷地自我嘲諷,他也找到了在普魯斯特榮譽背后關(guān)于友情的證明。閱讀他的傳記,我們可以體會到:任何一部傳記,無論多么小心,都最終是主人公如何生存的說明。
狄斯巴赫的這部傳記立足于生活的目光注定無法真正揭示《追憶似水年華》的偉大之處。我們在讓伊夫?塔迪埃的傳記中看到了與之完全不同的方法。也許是因為更好地理解了普魯斯特的生活,讓伊夫?塔迪埃認為生活可以成為作品的出發(fā)點,普魯斯特如何成為作家的過程與作品的情節(jié)并非一一對應。更重要的是,讓伊夫?塔迪埃并非用普遍的心理去解釋作品,而是重新構(gòu)造了人物的內(nèi)心經(jīng)驗。
米歇爾?埃爾曼的傳記立足于一種“重新產(chǎn)生存在之流”的傾向。他的主題是在瞬間中捕捉普魯斯特的演變:“傳記自然而然地朝著存在發(fā)展,更為平庸,甚至是不確定?!睂τ诎柭鼇碚f,普魯斯特很早就被自己的藝術(shù)家使命所召喚,作家的生活就好像是生命中的真實選擇,對自身命運的意識。
米歇爾?埃爾曼在他的前言中提出了異質(zhì)的傳記種類:好像同時實現(xiàn)了歷史的、科學的、文學的和心理學的方法。傳記運用了各個方面的材料。歷史的材料:普魯斯特的軍事小冊子,初中和高中時的學習生活…… 普魯斯特在他年輕的時候,認識到什么是能對他產(chǎn)生影響的知識。在他生命中的每個階段,歷史背景(從大的意義上說:政治歷史、思想歷史、文學歷史)在普魯斯特的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文學材料:這是最為重要的方面。傳記首先立足于信件,同樣取材于前人的傳記工作,比如安德烈?莫洛瓦的傳記。他同時建立了作者品格與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某些軼事的片段被提及是因為它們來自他的生活、性格的假設;心理學的材料:埃爾曼通過心理學方法建立了對普魯斯特人格研究的基礎。一方面,傳記運用傳統(tǒng)弗洛伊德的概念;另一方面,也來自前人的研究成果,如彌爾頓?L.米勒的《普魯斯特的精神分析》。
羅杰?迪歇納的傳記好像并無明確的設想,作者甚至并未撰寫前言。僅僅是一段《時光重現(xiàn)》的引文作為題銘:“一束新的光線照在我身上。我明白一切文學作品的材料,就是我們過去的生活。”我們的閱讀可以從這段引文中找到傳記的主旨。一方面,我們從四部傳記中看到共同的主題:普魯斯特重新運用他的生活,一切都在他的作品中改變;另一方面,迪歇納不斷地將普魯斯特的生活與作品的發(fā)展平行起來。更深入地說,他致力于對生活中事件在文學改造中所起的支配原因給出解釋。他尋求解決的問題是普魯斯特的藝術(shù)手段。
讓伊夫?塔迪埃的傳記所關(guān)心的是作家的生活軌跡與整個作品的關(guān)系。塔迪埃在傳記前言中說:他的傳記是普魯斯特生活的改變,因為普魯斯特從生活到作品是仍然活著并無法窮盡的過程,這是一部關(guān)于作家生平與作品的開放的創(chuàng)造性生活的傳記。被揭示的主題存在于對文學邏輯的理解中:這與“內(nèi)在經(jīng)驗”有關(guān)。傳記分析了普魯斯特生活中的事件——僅僅是最終在作品中包含的事件,也因此,某些軼事被提及,因為它們在普魯斯特的想象世界中舉足輕重。同時,該傳記又希望有系統(tǒng)、有條理地選擇一種科學的方法:“這部著作(……)希望對所有事實進行解釋?!庇谑牵瑐饔浗忉屃怂x擇的材料:一些軼事通過普魯斯特的想象被放置在顯要位置。塔迪埃同樣也通過信件對馬塞爾的真實生活中的事件進行了解釋與分析。例如,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關(guān)于普魯斯特的童年的證明——它們應該是美好的。
讓伊夫?塔迪埃想寫一部關(guān)于作家、藝術(shù)家的真正傳記。作家的作品是唯一不會隨作者的故去而結(jié)束的。讓伊夫?塔迪埃對吉蘭?狄斯巴赫的傳記的態(tài)度持反對意見:“作為傳記,它所缺少的是藝術(shù)家與作品的結(jié)合。”“最重要的歷史是認識”,這就是為什么《追憶似水年華》緩慢起草并大量改動的原因。而這也是吉蘭?狄斯巴赫所拒絕的。塔迪埃一再承諾他的文學批評主旨:傳記面對面地參與到作品中。對于塔迪埃來說,如果只滿足于針對“沙龍的原始狀態(tài)以及當時的社會生活”,普魯斯特“社會與世界的自我”,“他人思想的創(chuàng)造”,就很難理解作者的精神與內(nèi)心(例如,佩因特與狄斯巴赫的傳記手法)。塔迪埃尤為推崇安德烈?莫洛瓦的傳記。
塔迪埃同時也認為傳記等同于一種文學批評,因為它屬于對事實解釋的范疇。塔迪埃的著作是20世紀最為完整、最為系統(tǒng)的一部普魯斯特傳記,他以更科學的眼光、更審慎的方法運用了所有普魯斯特的相關(guān)材料,塔迪埃并無意要寫出一部全知的傳記,使傳記成為一種理論與科學的行為。他的傳記回答了自己開篇提出的問題:為何要寫一部新的普魯斯特傳記。塔迪埃用普魯斯特的思想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普魯斯特)讓我們懂得傳記的功能不再僅僅是描述和說明,而是內(nèi)心的經(jīng)歷,那些被文學和小說人物所改變的內(nèi)心經(jīng)驗。
四
根據(jù)丹尼爾?瑪?shù)吕准{在《傳記》一書中所做的區(qū)分,傳記有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圍繞在瞬間散發(fā)物中獲取的人格的‘超傳記(hyperbiographique)或心理學的方法;另一種是歷史的、科學的、藝術(shù)的和文學的傳記,將興趣集中于行為者和文明及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很明顯,在對傳記的前言進行分析之后,讓伊夫?塔迪埃屬于第二種分類。吉蘭?狄斯巴赫的情況是由社會存在判斷他的主旨,也就是將普魯斯特看作一個社會存在的人,他的傳記屬于前者。事實上,盡管將普魯斯特的創(chuàng)造性解釋為對抗社會身份的反應,他并不關(guān)心《追憶似水年華》的藝術(shù)發(fā)展。因而,他的傳記不能被列入第二種傳記方法。米歇爾?埃爾曼的傳記,一開始就很明晰地成為一種科學傳記。迪歇納最終尋求解決的是普魯斯特的藝術(shù)手法問題,因而也屬于后者。
普魯斯特短暫的人生和近兩百萬字的《追憶似水年華》構(gòu)成了偉大人生與美妙藝術(shù)的浮世繪,讓眾多學者、傳記作家和批評家前仆后繼,為其立傳。每位學者都擁有各自精通的理論和不同的閱讀感受,每一部傳記都給人啟迪,發(fā)人深省,它們以不同的方法賦予普魯斯特新的形象,它們表達了作者對革新和深入普魯斯特形象的愿望。對這些傳記的閱讀,可以讓我們了解,一個世紀的普魯斯特傳記中的每一部以及它們與前人的研究成果之間呈現(xiàn)出怎樣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對傳記的閱讀中獲得什么。這些出發(fā)點使普魯斯特的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傳記作者們分別是如何看待普魯斯特的生活與作品甚至是內(nèi)心的;并最終理解傳記能夠改變什么,它們又是如何改變和深化一位偉大作家與其作品的公眾印象的。
異彩紛呈的普魯斯特傳記也讓我們認識到,通過藝術(shù)家的人生了解其文學作品和他所追求的真理,不必拘泥于作品;通過普魯斯特的生活與內(nèi)心經(jīng)歷,可以更好地理解作家的文字所體現(xiàn)的世界。因此可以說,各種傳記為我們打開了對偉大作品的文學閱讀與文學批評的新視野。
(臧小佳: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博士研究生,郵編: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