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德
1
我是一只蝴蝶,所以我不是一個人。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不必驚異;當(dāng)我消失,你也不必嘆氣。我不是人,而是一只穿越紅塵的蝴蝶,飛行在白日夢邊緣。
我看見蘇小魚沿著孤獨走過來。
那天的雪真大,夠蘇小魚記一輩子。他很餓,就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皭倎砜蜅!笔撬ㄓ玫恼信?,連伙計老板顧客也幾乎到處都相同。
蘇小魚看那個小伙計剁肉?!鞍舭舭舭簦舭舭舭舭?,棒棒棒棒?!钡断碌娜鈭F(tuán)變成塊變成片變成條變成丁變成末,上下翻飛,順著手指頭跑到篩子里跑到鍋里跑到碗里盤子里跑到里屋的桌子上。食客們正在撕咬它們叼著它們瞪著醉眼斜視著它們。老板手端殘羹冷菜回廚灶間,覺得蘇小魚有點不對勁,又把一條腿抬出門檻:“您吃飯?住宿?吃飯里邊請,有座呢!甭站外頭不是!”“我餓了,得吃東西。”“都吃什么呀?喂,您這位公子爺?shù)故茄砸宦暎医o安排不有數(shù)了么?”“五斤牛肉。”“敢情好。酒要什么樣的?本店里上、中、下品類齊全,味道都不錯?!薄安灰?。來一大碗牛肉湯?!碧K小魚落座。一個臨窗的紅木小桌,已占定三個人在吃,大汗淋淋,神色暢快。
老板的油臉消失在簾子后,嘟噥著:“這小子難不成是屬豹子的?長得像,吃肉的架勢也像?!被镉嫈D擠眼笑:“不會是個野小子吧?那樣的話,可沒錢給你付賬嘍?!薄八?”“我看差不多,像個吃白食的主兒?!?/p>
蘇小魚風(fēng)卷殘云般又吃又喝,已經(jīng)弄完了,同桌三個人還張大嘴看他。他們的胃口本來很好,但現(xiàn)在卻吃不下去。他們盯住這個頭發(fā)亂蓬蓬的少年人傻看。他的吃法太恐怖了,像蛇吞青蛙老鼠一樣,不加觀察不加咀嚼,脖子一伸就滑下去。他的嘴唇很紅潤,牙齒堅白如同巖石上的尖刺,可是只切割撕碎食物,不負(fù)責(zé)磨爛它。他眼睛迷惑而空洞,回看他們。三個人低頭喝酒,不愿和他對視。蘇小魚的瞳孔里蓄著堅冰,冷漠,茫然。野生叢林中的動物,都有這樣一雙冷酷無辜的眼睛。
窗外有人。一個系著紅披風(fēng)的姑娘在練劍,姿態(tài)美妙,花蝴蝶似的旋舞在洋洋大雪中。吃過飯的人們都在看。院子里有棵大松樹,渾白一體,前邊站一年輕男子,輕聲念著招式的名稱,時不時指點上兩句:“倩兒,手臂要平直”,“抖腕,用上力量,點刺出去”,“好!交叉步收回,注意側(cè)面?!碧K小魚點點頭,站起身來,把腰間的包裹緊一緊,準(zhǔn)備上路。
“客官,銀子!”老板的手真好看,又暄又白,跟大蒸饃一樣,可臉色不太好,涂了一層鍋煙子般,黑著。蘇小魚取出的不是銀子,而是金塊。老板的眼皮笑開一道縫縫?!奥?,我們來付賬?!碧K小魚看時,倚門立著兩個瘦長的漢子,其中一個正把一串銅錢往墻上掛,并對蘇小魚點點頭:“閣下的飯錢在這兒,你可以省下來?!碧K小魚看一眼老板。老板正用牙咬那塊金子試成色?!拔覀儾徽J(rèn)識,還是各走各的路好。”說著,蘇小魚已經(jīng)走到門口,要出去。兩個漢子中的一個,腰里掛著判官筆,始終堵在門口橫擋著,忽然陰惻惻地笑道:“還是收下的好!宮保他老人家特意關(guān)照,讓我們送給你一頓飯的飯錢!”另一個漢子用長槍挑著銅錢掛在墻上,又有聲有色地數(shù)一遍,這才回過頭,笑嘻嘻地說:“大哥,剛好十五枚,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那冷面人物僵硬的點點頭,招呼一聲:“這樣最好。走!”轉(zhuǎn)眼之間,他們像蒸發(fā)掉的水汽一樣消失在小店外。雪還無聲地飄,蘇小魚感到身上冰涼。
寒風(fēng)如鋼絲穿過虛空,直灌到剛才還熱騰騰香噴噴的客棧里。人們瞪著墻上那十五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像遭逢邪魔厲鬼一樣?!皩m?!眱蓚€字有無窮蠱惑力,蘇小魚似乎也和店堂里的人們一樣,被它抽走了魂魄,瑟瑟發(fā)抖。是恐懼?是寒冷?抑或是仇恨?什么東西,使這個冷硬如鐵的少年的心里風(fēng)暴交加?那個胖乎乎的小伙計踱過來,同情地望著門口發(fā)呆的少年人,心底輕輕的嘆息。幾片雪花從蘇小魚身邊掠過,粘附到那串銅錢上。
錢上還有主人留下的熱力。瞬間融化的雪水順著錢幣邊角滴落到地板上,清晰可聞。蘇小魚表情無限悲傷。老板伙計和食客們已經(jīng)像看待死人一樣看著蘇小魚。這個小伙惹上的不是別人,而是宮保,偉大的不可侵犯的宮保。那么,這頓飯的確該由宮保出錢。宮保是公道的,從不讓任何人餓著肚子進(jìn)棺材。他要殺的人一定會吃到死亡之前的美餐,但以十五枚銅錢為限。一個人的命,不該超過十五個大子的分量,包括皇帝。這并非吝嗇,而是他的信條。據(jù)說他十五歲時出道,所以送給那些將死之人的飯錢,不超十五這個數(shù)。他那年殺死皇帝的叔父趙國公,也只花掉十四枚銅錢而已。趙國公似乎對死在宮保手里很滿意,人們把他從萬花山莊中的蓮花池?fù)瞥鰜?,他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去。他沒有傷痕,但已經(jīng)死在水中,手里十四枚銅錢上均刻有“宮?!边@兩個針刺小字。
胖老板輕輕走過去,取下那串銅錢,上邊的針刺小字涂有紅墨,血一樣刺眼,遞給蘇小魚。蘇小魚捏著幾枚小錢,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穿過小院子,出門而去。
院里練劍的姑娘早就停下,用一雙杏眼瞪那男子。似乎正責(zé)怪他不該置身事外。“妹妹,別看了。今天要死人,但不會是蘇小魚。他要那么容易死,就不是真正的小飛魚了!”
姑娘眼神一亮:“你說,他今天會不會看到我練劍呢?”“會,誰說不會?我妹妹這么俏的丫頭,誰不想多看兩眼,誰就是豬?!苯匈粌旱拇蠊媚镉挠膰@了一口氣,望著蘇小魚在遠(yuǎn)處跋涉的小小的黑影子,茫然失神地說道:“我想,他就是那頭豬?!?/p>
她哥哥溫柔地注視著她手里瑩白閃光的長劍,微笑著:“他不是豬,只是一條小魚。你忘了,魚的眼睛不是用來看美女的?!薄皼]錯。從我見到他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很奇怪這個家伙。你說,他的眼睛里永遠(yuǎn)只有悲傷和痛苦么?”“我不這么認(rèn)為。能讓我妹妹感興趣的魚肯定不是這么簡單的一條小魚。”“哥哥,你想捉住它么?”“不,我只是想看看,魚和網(wǎng)哪個更厲害?!?/p>
姑娘的斗篷已經(jīng)變成白紗帳。她抬頭,漫天飛雪舞動在遠(yuǎn)山脊背上,小河已經(jīng)和小魚小草小鳥小樹一起,封凍在一幅畫里。她若有所思地自語:“我倒想捉住它,可它跑得太快了。”
雪在無聲無息地落下。天地正在改寫著人間的面貌,冰藏著人類的情仇恩怨。
2
蘇小魚夢見自己饑餓萬分,躺在“悅來客?!遍T口奄奄一息。鄰居家墻頭現(xiàn)出一只狗,他的同桌焦贊經(jīng)常帶著炫耀的那只大黑狗。它和二郎神的走狗哮天犬一模一樣,腿很長,肉很多,烏黑的毛皮油亮油亮。狗正吐著舌頭笑話他的窩囊相,又仰面朝天對著藍(lán)天上剛發(fā)芽吐葉的老棗樹怒嘯幾聲,不可一世。云卷云舒,棗樹葉子震得嘩嘩響。落下來的綠片片蒙住蘇小魚的尸骸。
哮天犬一躍而前,俯視蘇小魚的肉身,涎水沿著大舌頭濺落到蘇小魚脖子上,像硫磺一樣燒出一大片黑斑。蘇小魚疼得鉆心,但一直隱忍不發(fā)。他在等待哮天犬張嘴咬他。那樣一來,他就可以出手殺了這大黑狗,飽啖其肉,卻不會受天規(guī)處罰。因為玉帝規(guī)定:只有正當(dāng)防衛(wèi)的情況下,天界人物才可以用法力傷毀其身外之萬物。
果然,焦贊的大黑狗失去了耐心,齜牙咧嘴,張
狂之極,開始啃他的腦袋。顱骨上留下兩排狗牙印。哮天犬這下子死定了。蘇小魚伸出右手無名指和中指,胼指戳向大黑狗的眼睛。大黑狗中招,在慘叫聲中眼珠流出,眼眶中空無物,里邊冒兩股白煙,繚繞不散,溫度高達(dá)3000天度。大黑狗在如此威力的一擊之下焉有命在耳。嗚呼,哮天犬成為烤狗肉,異香撲鼻;蘇小魚成為饕餮人,美味滿腹??煸?快哉!殺狗有理,天規(guī)萬歲,蘇小魚絕處逢生之智慧觀止矣。
吃狗肉最麻煩的是餐巾紙老不夠用,正想叫服務(wù)員再拿一沓子,焦贊已經(jīng)乖巧地把他的濕毛巾遞過來,趕巧,又擦粘膩膩的手,又擦沾上狗毛的耳朵,兩全其美。焦贊真是會體貼人呀。將來發(fā)達(dá)了,一定要帶上他?!斑h(yuǎn)親不如近鄰”嘛,是不是?這話是托爾斯泰說的,還是高爾基,司馬遷,錢學(xué)森?喂,哥們,你這毛巾太熱了,想燙死我呀?不好,司馬遷的《史記》里邊是七十二列傳還是七十二世家來著?記得有一道填空題,就跟這個有關(guān)系。劉海舟的熱水袋是不是還在宿舍被窩里暖著?哎呀、笑死我了。他總說那熱水袋像大乳房一樣舒服。劉海舟,你爸爸喂奶牛,影響到你的審美觀念。話說回來,林黛玉就是不如楊貴妃實用。骨頭咯得慌。太缺德了,誰總用石頭砸我肋巴骨吶?
“小魚,小魚,吃飯吧!”媽的聲音讓蘇小魚魂歸人間。還在叫,還在敲門。怯怯的,軟軟的,但又持之以恒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長城非好漢不把人磨死不收兵不見蘇小魚應(yīng)聲不住口。“知道了!聽見了!”“快點,啊!你下午不還要坐班車去學(xué)校嘛!人家焦贊早上起床后就沒有再睡,現(xiàn)在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上學(xué)呢。你看看人家,多勤快!”“焦贊焦贊,你少提他好不好?我現(xiàn)在煩他,我現(xiàn)在誰都煩!”小小爆發(fā)了一場,門外的黃河斷流了棺材升天了長城倒塌了磨人的人噤口了。
蘇小魚睡得渾身酸疼,把壓在身下的英漢詞典從腰窩那兒拎出來,給扔到窗外去。就著詞典在院里打滾撒歡的聲音,他翻了個過兒,想再等一會兒起床。睜開眼面對雜亂不堪的生活景象,是最令人憎恨的現(xiàn)實之一。蘇小魚希望能再賴上一小會,多隱居那么十?dāng)?shù)八分鐘。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掛,誰都甭搭理誰,像那個小龍女一樣,搞個古墓派。沒有楊過,沒有郭靖,也沒有金輪法王那些混蛋東西。只需十分鐘安靜而清醒的生活,就夠了。但他明白,這已經(jīng)不可能。誰在漫不經(jīng)心地踢門。
就那么三兩下,沒了。拖鞋“提拉提拉”走開。蘇小魚看似禪靜,實則耳聽八方。蹬上衣服、鞋子,猛然拉開門。臆想中的刺客還在房子拐彎的地方?!疤K洲河!”沒錯,正是他按等級秩序稱之為“爸爸”的那個家伙,也是多年前因為鬼迷心竅痰涌喉頭一時糊涂而把他整到人世上來的那位先生?!疤K小魚,你今天不對勁呀,怎么跟墳里爬出來的橫鬼一樣,陰陽怪氣?吃飯!完了去上學(xué)?!薄爸懒?。”老混蛋!這是蘇小魚心里對他爸的蔑稱。只要那個同桌吃飯的賤女人不滾蛋,這個稱呼就絕不改變。那女人只比蘇小魚大十幾歲,三十出頭,硬是死纏住蘇洲河做她丈夫,還真就迷住了這個奔五十的小老頭。倆人同吃同住食宿雙飛,可著勁折騰屋里那倆小錢兒。蘇小魚他媽已經(jīng)淪落到保姆和使喚丫頭的份兒上。
提起吃飯這檔子事兒,蘇小魚真是有苦難言?,F(xiàn)在他每天最怕的事有兩件,一是殺人,二是周末幾頓飯。殺人還是小意思,蘇小魚每天都會殺那么三兩個為非作歹的惡棍??墒且f吃飯,特別是星期天這幾頓飯,和臭女人、老混蛋聚面,是需要上刀山下油鍋的勇氣才能吃下去的。通常,他只吃方便面,為的是快。反正他家貨架上不缺這個。一想到飯桌上“一家人”各自的表演和做作,蘇小魚的胃就開始抽搐。他后悔自己今天沒有早點吃方便面,他還恨他媽不早點喊他起床。他真是巴望著,今天吃中午飯以前冒出來世界末日地球爆炸一類好事。
“9·11襲擊發(fā)生當(dāng)天,世貿(mào)大樓有多少人上班?朱镕基總理如果競選美國總統(tǒng)能得多少票?小李飛刀李尋歡去美國打NBA,會不會被蓋帽?菠菜豆腐不能一起煮,因為……王老師說去年考上一個北大今年你們中間能不能再出一個蘇小魚你來說說虛擬語氣在將來時態(tài)的用法最好舉出一個例句。熊貓搬家箭竹危機(jī)臺海形勢泰坦尼克號沉沒?!?/p>
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鞍Γ瑢W(xué)習(xí)咋樣?”“小魚,你爸問你話呢!”六只眼睛在《今日說法》的大字下齊刷刷掃過來。
蘇小魚茫然無措地抬起頭,想關(guān)注那個法律事件,卻正看見“女特務(wù)”夾起一塊豆腐往蘇洲河飯碗上擱放。小心,米飯冒尖處容易失去平衡。那塊殷勤的豆腐一個趔趄,掉下來,亦喜亦嗔地順勢躺到桌面上。終于回過神,注意到大家的不滿,蘇小魚“哦”了一聲:“還可以吧?!薄罢l說的?老師,還是你自己?”蘇洲河眼球充血地盯著面前滿不在乎的“小混蛋”不放。今天他心情不錯,就沒把兒子這個特殊稱謂給帶出來,往??珊苌龠@樣?!班?,老師說的?!碧K小魚含混而模糊地點著頭,意在消除懷疑。都笑了,皆大歡喜。六只眼睛,都去看桌子上的湯湯水水,不再審查蘇小魚。偷偷一瞥,那塊已經(jīng)不潔的白嫩的豆腐也在笑,死盯著蘇小魚,其狀不勝嫣然?!芭貏?wù)”臉頰沾有一小粒糯米,卻毫無覺悟,在沒心沒肺地大嚼幾片牛肉,喝過葡萄酒的倆酒窩左右顛動,正顯示出許久不見的妖媚。
蘇小魚往他媽碗里添送一點菜,不勝唏噓地看見她感激涕零的樣子。受寵若驚的老女人振作精神,對兒子說起話來:“小魚,到學(xué)校可別再惹事,快高考了,啊!”“你今天有病呀?你這人凈廢話,少說兩句會憋死你呀?”一見老女人居然開口嘮叨起來,蘇洲河不由得怒氣沖頂,用他一貫的氣派訓(xùn)斥自己的“東宮夫人”,并且突然之間把筷子、飯碗都摜到桌子上,有點怒不可遏。因為這一動亂狂放的情緒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公然爆發(fā)在飯桌上了,其余幾個人一時做不出反應(yīng)來,驚得停止咀嚼,小心翼翼地在想他怎么冒這么一股子邪火。西宮夫人,蘇小魚稱為“女特務(wù)”的年輕女士,眼睛瞇了一下,射出笑意,對準(zhǔn)蘇小魚鼻子頭停泊的方位,說:“小魚呀,還小嘛,還貪玩,娃娃們?nèi)屈c事很正常。聰明娃都調(diào)氣嘛!”見沒人吭聲,又看定蘇洲河:“蘇哥,可不敢動氣。今個兒你過生日,也沒人招你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掃過蘇小魚他媽,對這位“東宮”唉了一聲,算是打招呼,說:“嫂子,你咋跟個木頭人一樣哩,就不會勸勸蘇哥?哥要氣壞身子,咱這個家可怎么過呀?”邊說著,邊用一只手去眼角、額頭那兒揉了一陣,顯得傷感而柔弱??纯慈思页钭龃虻娜时憩F(xiàn),再看看母親呆若木雞的樣子,蘇小魚止不住心酸,他低下頭說道:“爸爸,別怪我媽,好么?我保證,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成么?”
蘇洲河釋然地?fù)炱鹂曜?。兩個女人趕緊把碗給他遞過去,中間還互相望了一眼。大概是因為蘇小魚今天還算乖順,蘇洲河就高抬貴手,吃起飯來,算是給東宮夫人放了一馬。
老蘇的五十壽宴接近尾聲,氣氛活躍起來。蘇洲河和他小老婆最愛戴的“小燕子”粉墨登場,已經(jīng)讓他們接連笑了一陣子。受他媽暗示,蘇小魚過去,把電視遙控器的音量調(diào)大,遞到老蘇手里。老蘇正跟小
老婆討論著格格們的扮相,接遙控器的當(dāng)兒,順便把笑臉也展示給兒子和早已失寵的大夫人看一下。蘇小魚心里別提有多別扭。他突然想到《白毛女》上那個黃世仁的嘴臉和風(fēng)格。正巧,有人在前門喊著要買奶粉,他趁便從廚房兼客廳的這個空間溜出去。到柜臺邊,打發(fā)走顧客,他長長出口氣,頹然倒在一個帶靠背的大椅子上。
電視機(jī)里,那一幫戲子又笑又鬧,熱烈奔放地詮釋著幸福和溫馨,弄得整個紫陽鎮(zhèn)上鑼鼓喧天,像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蘇小魚的心頭空蕩蕩的。他有點不知此身何處的荒誕感。
3
汽車上塞滿紫陽鎮(zhèn)的學(xué)生,這才揉揉肚子,打出飽嗝,“哞”一聲叫,迎著縣城方向出發(fā)。車上的學(xué)生娃娃們歡聲雷動。
這輛老爺車路過紫陽鎮(zhèn)至少停半小時,它知道,這里每逢周末必定有四五百個高中生,等著坐車去縣城幾所高中,所以不妨悠著點,凡是邊角旮旯處都不能再閑置?!盀槿嗣穹?wù)嘛!”面對盈耳不絕的爭吵和抱怨,售票的“蝦米”先生總笑瞇瞇地來這么一句。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不吵不鬧,不偏不倚,不軟不硬,不陰不陽。這是黃金遍地的周末,是他心情最開朗的時候。
“屁!為人民幣服務(wù)還差不多!”幾乎整車學(xué)生都臭他。“當(dāng)然,當(dāng)然。時代前進(jìn)了嘛!一切向錢看,對不對?買票,啊!買票買票!”車身嘎吱作響,輪子咬著柏油路面賣力的挪動。賣票買票。誰都不想繼續(xù)干嘴仗。唾沫不再橫飛,只咽到肚里。車上搖晃出一些縫隙,“蝦米”鉆進(jìn)鉆出,滿頭是汗。
總算靜下心來。中學(xué)生們的注意力忽略掉售票員,拋向外邊飛速旋轉(zhuǎn)的田野。那里,汪洋碧綠的田疇一浪高過一浪,黃土高原上特有的短暫夏季一覽無余地坦露著美好的色塊,昔日游牧群山的馬刀和面孔似隱似現(xiàn)。
蘇小魚和焦贊沒能搶占到座位,干站在過道上前后左右晃動。焦贊書包里填充的食物太多,把主人墜得無法定身,他只能用頭死頂住蘇小魚肩膀,好讓自己站穩(wěn)當(dāng)。蘇小魚半拉身子被擠得發(fā)麻,不滿地瞪了焦贊一眼,可惜焦贊看不見。焦贊比他矮一頭,胖嘟嘟的,像個客棧里的小伙計,正仰起臉,歉意十足地對他笑。蘇小魚無奈,只好硬著脖子看窗外的田野。
車上像蒸籠一樣悶熱。焦贊的大頭像燒紅的煤球一樣棲息在胳膊和肩胛連接處。座位上的中年男子和美貌年輕的老婆眉來眼去,抽空還贊嘆女兒的聰明伶俐。扎著一指長的小辮辮的小姑娘一經(jīng)哄騙,越發(fā)表現(xiàn)得口齒利索。一高興,張口唱起來:“一群鴨子排著隊,撲通撲通跳下河?!蓖?,鼓掌!夫婦倆樂得,合不攏嘴。孩子父親嫌蘇小魚擠身邊礙事,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寶寶,像護(hù)犢子的老牛一樣推了推蘇小魚兩條長腿,示意遠(yuǎn)離。他神情傲慢地整了整領(lǐng)帶和衣襟,讓騎在腿上的小囡囡繼續(xù)。咿咿呀呀的童聲又開唱:“啊,啊,啊。水兒青青好抓魚,游絲下面好乘涼。”一唱數(shù)嘆,陽關(guān)三疊,韻味真足。一車人都在聽,連“蝦米”都笑瞇瞇地做陶醉狀。蘇小魚不肯笑,實在不知道車上的人們?yōu)槭裁慈绱丝蓯?,都給這一家假透了的人湊趣。這家男主人傲然掃過來的一眼已經(jīng)釘在他心里,搞得他心口隱隱作疼。
“得兒,得兒,得兒,”一連串汗珠前赴后繼地奔往那男人的左耳朵。蘇小魚無法可想,向另一側(cè)甩甩頭。汗如雨下,潑得可愛的小囡囡神情不定六神無主張皇失措。她也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嚎啕有聲,雷電交加,手舞足蹈。雷公電母頓時慌了手腳,悠然精致的作風(fēng)一掃而光,齊看蘇小魚,恨得咬牙。欣賞到小妞爸爸猙獰不堪的表情,蘇小魚反倒一陣輕松,連連的道歉?!耙院笞⒁恻c,看你們這幫學(xué)生的熊樣,真夠煩人!”
聽那男的出言不遜,焦贊眼里直冒火星,在周圍學(xué)生慫恿的目光鼓勵下,他嚎叫一聲:“煩人煩人,你他媽才煩人,以為自己什么好鳥哇?”
男人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繃斷了,他想站起來,找找那張嘴,卻被蘇小魚的大膀子硬擠得站不起來。“大哥,別生氣,我同學(xué),不會說話,別見怪別見怪?!碧K小魚一迭連聲地解勸著。男人根本也見怪不成,車上擠得蚊子都快暈了,誰還能自由行動呢?
回頭看看肩膀附近的大腦殼,蘇小魚發(fā)起火來:“我說焦贊,你這人怎么凈說些廢話。你他媽少說兩句你會憋死呀?你他媽不會說人話就閉上狗嘴。把這位大爺氣壞了,你有錢給出醫(yī)藥費呀?”“有錢?有錢我早捐給希望工程了,誰不知道希望小學(xué)的墻昨兒個夜里倒塌了,豆腐渣工程,砸死十幾萬學(xué)生?!苯官澱f完,吐了吐舌頭。旁邊幾個文科班的男生怪聲怪氣的笑著接道:“不懲治腐敗,那還得了?”“反腐敗,越反越腐敗,咱們中國真要完!”蘇小魚瞥了一眼那家人,見他們安如泰山臉色鐵青地鉚在座位上,忍不住側(cè)身對那幫敲邊鼓的壞小子擠擠眼。那幫家伙在壞笑。
下車后,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在車站出口候著蘇小魚們,不依不饒罵罵咧咧,想著這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上過來的學(xué)生娃也不敢還口。一群學(xué)生站那兒挨罵。那男人的太太牽著孩子站一邊看,擺出他們那一階層的人常掛在臉上的市儈表情,幸災(zāi)樂禍,欣賞著丈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威猛表現(xiàn)。
蘇小魚忽然摸摸口袋,大驚失色地詢問焦贊:“我錢包你見沒有?”焦贊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裝傻充愣地大聲反問:“誰他媽稀罕你錢包?你挨誰那兒站,去誰那兒找不得了,是不是?”倆人的目光不懷善意地上下掃描那個正罵得興奮的男子,從頭到尾幾個來回。那男子頓時目瞪口呆,連連分辨:“別賴我,我可坐在位兒上動都沒動?!碧K小魚怒氣沖天:“你偷錢包,不會塞你老婆口袋里么?拿出來!”男人十分勉強(qiáng)地笑一下,還故作強(qiáng)硬:“小子,這可是在我家門口,你們可不敢給咱胡說,啊!”邊說邊撤,往老婆孩子的方向走去。
“不給拿出來?打你孫子!”蘇小魚竄到他身邊,虎視眈眈。那中年男子還一臉困惑,眼光中已然夾帶些羞恥感和屈辱。匆匆一瞥,圍觀的人已經(jīng)多起來。雖然已經(jīng)觀察到他進(jìn)退失據(jù)的狼狽,蘇小魚的拳頭還是毫不留情,兇狠地?fù)舸蛟谒骈T,又一個閃電般的上踢,掃中他肥厚的頸項。焦贊追過去,痛打死老虎,在那倒地的男子身上猛踹幾腳。車站片警從遠(yuǎn)處過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打上了!站住,別跑!哎,那倆后生,就說你們呢!”焦贊急跑中回頭喊道:“他偷我們錢包,賴著不還!”一車上下來的學(xué)生,撥開人群,一窩蜂走光。空地上,沒來得及戴帽子就趕過來的兩個警察直搖頭。
受傷后氣得嘴歪眼斜的男子自己爬起來,老婆給他遞衛(wèi)生紙擦鼻血,都沖警察直嚷嚷。男的止住血后,對警察大倒苦水,還歪著脖子發(fā)牢騷罵娘。愛唱歌的小囡囡哭得驚天動地。圍觀的人們不舍得離開現(xiàn)場。有人忍不住,笑話那男的:“還有臉說?那么大一個老爺們,被倆孩子又蒙又打,好意思埋怨警察?”倆不戴帽的小警察弄明白前因后果,安慰兩句,就轉(zhuǎn)身懶洋洋地會警務(wù)室去了。
拿警棍的對不拿警棍的這位來一句:“還別說,這小子的拳頭也真夠硬的?!蓖樘咛叩厣蠋最w石頭蛋蛋,憋住沒笑出來:“打誰臉上都夠嗆。老小子真該長見識了?!?/p>
4
天地以人為原料,天地以雪為作料,以山為食杵,
江河湖泊為鼎鑊,風(fēng)為手腳,云為炊煙,巖石以為薪火,烹制出最深的恨最高的愛最不忍的憎惡最無情的真情。天地以此供養(yǎng)人間的心,天地以此榨取人間的魂。宇宙原本不仁,而萬物以不仁為仁;世間一切取舍一切追索,無不濡染宇宙與天地不仁之原色。大域無疆,鳥盡獸藏。一黑衣少年,正行走在天地盡頭。
峰巒起伏,路無窮極。雪線從腳下延伸到丘壑,又從丘壑爬進(jìn)茫遠(yuǎn)不動的未知世界。那個世界是白色的,從未受過打擾。它張口接納遠(yuǎn)方的來客,它的肺腑深處的熱力從未衰竭,正激動著那個孤獨的像鋼柱一樣矗立山頂?shù)纳倌辍?/p>
他想到哪里去?誰都說不清楚。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他只知道他要去救一個人一他的父親。從他落草人間,父親已經(jīng)失蹤。母親只說過,他父親被一個叫“宮保”的人擄去,囚禁在大地上最高的一座雪山深處。他和虎豹一起長大一起撕咬,直到母親去世,才離開那些黑洞崖穴叢莽巨獸。他太孤獨,需要一個父親慈祥地凝望和照耀他黑暗不仁的心。太陽升起來,倍加親切。于是,他帶著母親留給他的那個包袱,打獵用的竹劍,踏上營救父親的道路。
一路上,一些人告訴他,他父親是了不起的英雄,敢和宮保決斗,被打敗后囚在一座山上。他相信他們的話,因為這和母親的描述一致。他按照人們指示的不同的方向,不斷尋找,卻一直找不到那座山。一路上,另一些人叫他“小飛魚”,窺探時機(jī)想殺死他,使他身心疲憊,倦于應(yīng)付。他們都送來一串宮保制錢,但交手之后又都死于非命。他們后悔自己輕視這少年而付出的代價,卻至死不肯說出那座山的地點。
悲傷和失望使他軟弱,兇殘和惡毒的襲擊使他危機(jī)重重。他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仇人。因為他應(yīng)付的人不外乎兩種:宮保畏懼者和宮保的追隨者。人們有時會對他好奇,他能看出來,但是這只能增加他的寂寞感。爬升到這座最高的雪峰,狂風(fēng)揚起飛雪,氣勢洶洶,冷冽無比,找不到任何活物。遠(yuǎn)處山腳下那兩個靜候已久的殺手,憂郁地盯著他。除此之外,竟再也沒有別人牽掛他。蘇小魚摩挲著腰間的竹劍,禁不住眼含熱淚。
逆風(fēng)行駛的雪花被凄厲的颶風(fēng)所粉碎,迎面走來的蘇小魚將會如何?口袋里的銅錢已經(jīng)凍結(jié)。蘇小魚或者將會和它們一起葬在這個口袋狀的峽谷,誰知道答案?
“蘇小魚?”持長槍的殺手忍不住問他。
“蘇小魚!”他似乎夢游一般漠然答道。
已經(jīng)拔出判官筆的殺手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梅山雙煞眼中,只有一條死魚!”蘇小魚已經(jīng)死了一半,因為他沒有拔劍。長槍刺進(jìn)胸膛,判官筆則重重戳到蘇小魚面門。鮮血滴成一顆紅心,印在白雪堆疊的大地上。蘇小魚倒下,長槍停在半空。他的竹劍到了手中,刺進(jìn)長槍后邊掠過的人形。判官筆撞出火花,已經(jīng)改變路線,疾刺剛剛出手的蘇小魚。兩只筆的空隙中,忽地鉆出一根毒刺般的竹劍,射入下?lián)涞孛娴臍⑹挚谇?,破空而去。這驚人的一擊之力,使那個猛禽一樣的殺手仰面飛落在地,骨骼碎裂的聲音猶在耳畔。而胯下刺穿的長槍手流出的尿跡和糞便,就凝結(jié)在臉前兩步左右的雪地上。蘇小魚嘔吐起來。胸腔的傷口不斷滲出血液,和淚水鼻涕混在一起,粘結(jié)在開始蒼白的臉頰。
他想就此睡去,可是又深深知道躺臥不起的代價。他想拄著那把竹劍站起來,可是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氣力。他懊悔,不應(yīng)該輕視這兩個陰魂不散追蹤他三天三夜最終堵住他去路的殺手。如果他能早千分之一秒拔劍,那也不會留給他們殺死自己的機(jī)會?,F(xiàn)在太遲了。連天空都開始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出滿天禮花。
有一年,他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厲害的時候,娘帶著他去山下很遠(yuǎn)的一處集鎮(zhèn)上,打聽到一個該死的人。那家伙是一個惡僧,強(qiáng)奸一個年輕的寡婦,還吊死她那剛會走路的孩子。寡婦瘋了,和尚跑了。他們聞訊趕去,追索八百里,殺掉那個淫僧,提著人頭去給寡婦的兒子上墳。人們放好多禮花,就炸響在夜空中。
夜里很熱鬧。寡婦也高興,跟人們一起傻呵呵地笑,喜瞇迷的。閃來閃去的顏色真讓人頭暈呀。一大群狗圍著樹亂叫一氣。樹上亮堂堂的,掛著紙船紙馬。輕飄飄,搖來搖去。天太熱。人們脫去上衣,光著膀子,用黑瓷碗喝酒。他喝得口渴。他醉倒在一個老漢的懷里。老人家憐愛有加地攬著他。天空破裂。一大堆酒缸坐著禮炮飛上天。一大堆嘴巴在跳舞。小竹劍在他心口扎著。扎進(jìn)一頭野豬的肚子。狗們?nèi)滩蛔∨苓^來,又是亂叫一氣。野豬沒了。狗們只剩下四條腿,滿地飛跑。
這不是狗。這是狼的熟悉的氣味。群狼聚餐。這里可全是好骨頭好血肉。來吧來吧來吧,但是不要打架不要爭吵。我很樂意獻(xiàn)出這點血肉,但是不要爭奪不要同類相殘。別弄疼我。我的清醒,對你們的聚會是件倒胃口的事。我是你們的朋友,待我死后,再過來吞咽也不遲。兩根銅筆一桿鐵槍。不要咬那玩意。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只能說聲抱歉,等我力氣枯竭再過來。我知道我知道,我娘還在看著我。你們暫時不能吃。父親,啊。人人都有一個,不是么?你們?nèi)绻賮硪粋€,還得死。等等吧。拿出耐心。不然,你們還得分吃同伴的尸骨。
你們?yōu)槭裁唇械媚敲磻K?你們?nèi)际枪聝?。上蒼賞給你們?nèi)馍?,卻忘了給安一副魂魄。你們很失望么?為什么離開靈魂逃走?你們的慘叫令人心痛,但是不要離開。天地如此寒冷,離棄朋友是多么殘忍。慢點,你們連祭獻(xiàn)肉身的機(jī)會都不肯給我么?你們的逃離是對我的憎惡么?不,我樂意。我樂意獻(xiàn)出這點血肉,但是不要爭奪不要同類相殘。別弄疼我。我怕的只是這個。野豬沒了。你們也只留下四個爪印。我的懇求過分么?你們竟然如此令人心痛。
一匹馬蹲在院子門口,守望著一棵久違的桃樹。滿天烏云風(fēng)吹散,桃花遍地香。馬在微笑,打響鼻,誰說我不能愛上一棵樹?她的倩影,她的芳魂,裊裊縷縷,娉娉婷婷,溜進(jìn)我的神府臟肺。香云繞頂,呵氣如蘭,桂花樹千年伴嫦娥,當(dāng)然要飄然仙化,而且真的成為圣物。馬耳朵尖尖,不就是被那桃花般的手兒摸成蔥段一樣靈秀可愛的形狀么?真的,走進(jìn)仙府神洞,會有人佇立桃花叢中拈佩巧笑么?看著你,看著你,一直到你醉成一匹馬,一直到你魂飛天外。
5
“你別走,你別走,別把我的心兒帶走。既然那心兒已著了火,再撒一把胡椒粉吧,讓它一次辣個夠!”聲嘶力竭的男高音,虛假的熱情,真誠的偽飾。滿大街都是吆喝聲。梧桐樹乞求地向天空伸出干枯的手臂。廣告牌上的內(nèi)褲男。十字路口的女人,涂脂抹粉神情呆滯,看著過往的行人,渴望搶劫每一束瞟過來的眼光。女明星們搔首弄姿顧盼不定地盯梢著窖井蓋上邁過去的每一雙鞋子。霓虹燈大亮。小販們不得不加大力氣與機(jī)器里的男高音女高音對抗,他們惱火焦急,他們亢奮不已,把計算器摁得滴滴叫。漢字中最招人現(xiàn)眼的那些敗類如魚得水,爬到小黑板上小廣告上花花綠綠的電線桿上油頭粉面的墻壁上,勾引散步的人,招搖匆忙的心。順著五花八門的手勢和標(biāo)志牌箭頭符號阿拉伯?dāng)?shù)字英文字母,人群里的一部分離開大隊人馬,到陰暗的錄像廳里曖昧的小診所里亭子間的床上背街的角落里,沙發(fā)電器浴池美容店停車場
游樂中心卡拉0K臺球室大商場,電梯臺階小土路四合院,機(jī)關(guān)監(jiān)獄學(xué)校人才交流中心農(nóng)貿(mào)市場,等等等等。蘇小魚一路疾跑,汗如雨下,一一穿越它們。
蘇小雨背著書包,急急活活趕路。
蘇小魚端著飯碗走在校內(nèi)林蔭道,邊吃邊走。不時抬頭看一下校園圍墻外的一條河。河水湍如箭,岸邊高坡上青草甚茂。牛羊在那里悠閑溜達(dá)著啃食。小麥地一望無垠,波浪游走,撞上地里孤?lián)挥绲膲災(zāi)褂终刍貋?。地頭白楊樹舞個不休,齊齊整整,組織嚴(yán)密,把白云下的綠野切分得秩序井然。蘇小魚笑著,看起來十分恬靜安適。
教室墻角,蘇小魚在談?wù)搩蓚€可笑的女生,一胖一瘦,十分做作。兩人都給他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戀愛信。他把胖姑娘的信退還給瘦子,把瘦姑娘的信退還給胖子。每封信結(jié)尾分別列出錯字表。批語如下:“XX同學(xué),本次作文語句通順,重點突出,有描寫,有議論,文采斐然,可讀性很強(qiáng)。望繼續(xù)努力,更上一層樓。祝玉體康安!”劉海舟、焦贊,還有圍在旁邊的幾個混小子都前仰后合地狂笑不止。
前排看書的一群女生大為憤慨。一個“四眼”姑娘氣鼓鼓地說:“你們幾位同學(xué)!能不能安靜一會兒?把人煩死了,知道不知道?”焦贊笑瞇瞇地看她一眼,對其余人等豎起一根指頭,“噓”了一聲:“安靜!做人一定要低調(diào),低調(diào),知道么?”蘇小魚瞅瞅后墻上學(xué)習(xí)園地欄目里“四眼”畫的海上日出圖,悻悻地說:“太后生氣了,后果很嚴(yán)重!”劉海舟卻不甘寂寞,做出一個pose,神情悲壯聲音凄迷,仰視空中:“啊!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隨后又中風(fēng)似的顫動十指,抓向四鄰的聽眾:“你,你,還有你們,都要認(rèn)真地思考。”焦贊配合著做出嫵媚狀,掩面頓腳,扭動多肉的腰,細(xì)聲細(xì)氣地嗔怨著:“大哥哥,你不要思考了,走嘛!好不好嘛?”眾男生笑翻,扔書本砸桌子大呼小叫。女生們氣極,杏眼圓睜秀眉倒豎,嘴巴翹得撅到眼鏡片上方。停電了,室內(nèi)馬上又靜又黑。稍停,傳出爭執(zhí)叫罵尖銳激昂的辯論聲。
水泥籃球場上。蘇小魚鼻子出血,哇哇大叫。蘇小魚被放倒在地,籃球正砸到頭上。蘇小魚怒目圓睜,奮起直追。球被斷走,蘇小魚苦笑著在搖頭。
蘇小魚焦贊劉海舟等男生看NBA電視直播。門反鎖著??票取げ既R恩特正像大鵬鳥一樣張開雙臂慶賀進(jìn)球。門鎖響起。劉海舟沮喪萬分地打開門。他爸爸一身奶腥味,進(jìn)來拿些東西又出去。臨出門,看了看這幾個逃課的男生,又打量打量劉海舟的運動裝扮,二話沒說,帶著滿臉怒容走了。幾個人惶惶然定在電視機(jī)旁?;@球場上的科比先生剛剛完成一次可以入選每月十佳球的空中接力,把籃筐灌得直搖晃。主持人激動的聲音在顫抖:“太不可思議了,這個進(jìn)球太偉大了,太……”聲音在屋里回旋。劉海舟略顯痛苦地蹲在地上。大家無聲無息地看著他。外邊的聲浪從大街上闖進(jìn)虛掩房門的屋里。熱騰騰的歌喉。臧天朔,斯琴格爾勒,牽手噢,月亮代表我的心,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蘇小魚把課本立在桌上,呆呆地愣神。一大串英文字母在書頁上排隊前進(jìn)。領(lǐng)頭的喊著號子,浩浩蕩蕩,目空一切,舍我其誰。跟不上隊伍的,掉在后面形單影只自憐自嘆可氣可愕指天罵地指桑罵槐指鹿為馬指東打西指哪兒去哪兒。高考高考高考是分水嶺是制高點是指揮棒是合唱團(tuán)是標(biāo)桿是界尺是墳?zāi)故翘焯檬屈S金屋顏如玉房子票子車子一日看盡長安花踏花歸去馬蹄香一朝成名天下知酒香不怕巷子深為有艱難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芙蓉泣露香蘭笑一片丹心寸心知。
蘇小魚狠勁搖了搖頭,盯住意氣昂揚慷慨悲歌的班主任老師,想收束幻覺,專心傾聽老人家無限投入聲情并茂苦口婆心三娘教子式的教導(dǎo)。英語書倒在左胳膊上,又跌落塵埃,聲響引人注目。蘇小魚難為情地?fù)炱饋恚仙?。注視黑板上邊貼在墻上的倒計時牌,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理睬老先生遞過來的詫異的目光。危機(jī)終于過去。老先生似乎對每一位弟子都喜歡得不得了,點點頭,不再管蘇小魚那個插曲,滔滔不絕地接著講課。
一只蒼蠅飛進(jìn)教室,趨近講臺,在老頭的肩膀上安營扎寨。蘇小魚碰碰旁邊一位女生,朝蒼蠅的旅行社方向努努嘴。那女生仔細(xì)辨認(rèn)一陣,認(rèn)出蒼蠅的狂相,忍俊不禁,低頭淺笑了。蘇小魚感到早自習(xí)很有意義。他還為自己的觀察力進(jìn)步高興不已。
蘇小魚又在夢中殺人,卻渾然不覺。他害怕人們上早自習(xí)時會發(fā)現(xiàn)教室里的血跡,心揪成一個團(tuán)團(tuán)。早上一開門,哇,遍地尸首,像話么?同學(xué)們憤怒的譴責(zé)聲交織成一片朦朧。往水龍頭上套根橡皮管子,趕緊沖洗吧。還有墻上,天花板上。糟了,忘記后門旁邊鎖孔上也有紅點點。老師在擰鑰匙。聽見了么?聲音像刀子。還不快跑?幾個手下人已經(jīng)慌不擇路,抬著他往外猛沖。完了!不出所料,操場上黑壓壓的都是圍堵他們的人,眼珠子在屋頂崖畔堆積如山。呔,看你還往哪里逃?
審判會上,他五花大綁面如土色。目睹他的慘相,全家人淚飛頓作傾盆雨。小魚媽哭得最傷心,臉都哭掉了,只剩倆胳膊倆手,在他臉前抖索個不停。他哭了。傷心欲絕悔不當(dāng)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jìn)來??蓱z天下父母心腸,到如今,唉,只落個兩淚漣漣。千般思量萬條計,最終,他還是死路一條臭魚一個,并且還被開除校籍永遠(yuǎn)不得再參加高考。
再見了母校,再見了親人,站在校外梨花叢中抹眼淚的這位天才少年,現(xiàn)已走到人生盡頭,揮霍了金子般的年華。他,本該有一些作為,令世人震驚不已,可如今只能走向陰冷的墓穴。
“黃金世界”依然存在,卻不再為他而設(shè),鮮花和掌聲也將由于他的早亡而消失。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指著某一處舞臺,對他說:“去吧,孩子!征帆已揚起,馬鞍齊備,生命的壯劇已經(jīng)開演,只缺一位統(tǒng)帥。去吧,孩子!你這萬王之王,你絕不應(yīng)該缺席這偉大的演出!”不不不,那種可能性已經(jīng)不可能存在。校園門口,已經(jīng)由命運判定,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蘇小魚從夢中驟然醒來,內(nèi)心有無量數(shù)的悲涼涌出??諘绲膶W(xué)生宿舍悄無聲息。在這個幽深的夢境已經(jīng)被證明不存在之后,他還是莫名其妙地哭了。
6
我不是人,而是一只穿越紅塵的蝴蝶,飛行在幽暗昏味的夢中。莊周夢我,我亦夢莊周。莊子夢化為蝶,翩舞紅塵萬花叢;我亦夢見自己變成莊子,踽踽獨行,彷徨憂悶。為天災(zāi),為人禍,我躲進(jìn)可憎可憫的人群討生活。
人說我快樂,可我不快樂;人說我厭世,可我不厭世;人們不敬我,可我無視;人們不愛我,可我無聽;人們毀譽我,可我無知。因為誰也不能告知,“我是誰”?我是莊周,抑或蝴蝶?這個問題至關(guān)重要,可是卻一直沒有答案。
我又夢見自己變成蘇小魚,用人們贈送我的恐懼憎惡悲情迷惘做軀殼,追尋我的真身,可是答案竟被怯懦的人間丑類給藏在他們心魂最深處。我欲乘風(fēng)歸去,而又不忍舍棄。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誰?
暖氣撫遍周身,檀香鉆入鼻孔,誰在夢的邊緣竊竊私語?
蘇小魚霍然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小小的木屋中,身下是鋪有被褥的木板床。屋子中間腳地上,一座小炭爐燒得又亮又紅,讓人看見就想懶洋洋地
吃點什么。兩位高大溫和的老叟,須發(fā)盡白,正在輕聲說話。這時,從爐子旁邊的木凳上回頭看:“你,醒了?”蘇小魚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受創(chuàng)的胸口已經(jīng)愈合,一道鮮紅的疤痕正在形成。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光溜溜的,像拔過毛的公雞一樣捂在小被卷里。這—驚非同小可,他耳朵根都通紅了,跟那塊剛剛填進(jìn)爐子的已經(jīng)開燃的炭頭一樣。他趕緊面壁,收成一團(tuán),聽寒風(fēng)摔打在門外的怪聲。
兩個老人中的一個,鼻大口方,走過來,笑道:“小飛魚,原來是個蠻可愛的年輕人嘛!”另一個老人,端一托盤碗碟,走近床頭的小木桌,放下,對大鼻子老頭說:“咱們到隔壁去吧,小伙子該吃飯了!”衣服已經(jīng)洗凈烤干,透出松柴的清香味,遞到床上。
小屋里暫時一片寧靜。關(guān)門時,偷偷溜進(jìn)一股冷風(fēng),拱進(jìn)爐膛,木柴劈啪作響。幾點火星躍動在地上,歡蹦亂跳。旋即無聲。蘇小魚睜眼,看看桌子:兩碗恰到好處的米粥,幾片高粱饅頭,幾碟咸菜。他開始餓了。
太陽降生。光線透過木板縫隙,落到墻上掛著的藍(lán)布小包袱上,轉(zhuǎn)到烏黑發(fā)亮的竹劍手柄上。蘇小魚忽地感到一陣索然。一種從未有過的松弛的空虛,讓他溫柔喜樂。他凝神面對自己的雙手:骨節(jié)粗碩,傷痕累累,像未經(jīng)研磨的巖石一般觸目驚心。那已經(jīng)不是人類所擁有的器官,而只是兩個不停抓握不停夯砸因而變得力量驚人的奇異的怪物。有人推門,蘇小魚迅速把兩只手藏到桌子下。
兩位老人進(jìn)屋,問:“吃過了?”蘇小魚起身致意:“謝謝二老的款待。我好多了?!焙軔弁嶂^看人的老先生上下檢視后,才放心地說:“很精神,不過還有些虛弱,得休養(yǎng)一段才會復(fù)原?!?/p>
坐在桌邊,大鼻子老先生問:“你得罪了宮保?梅山雙煞是江湖上出了名難纏的人物。除了宮保之外,誰也別想讓他們下這么大工夫去追殺一個無名小輩。~‘無名小輩?不,除了梅山雙煞,還有五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已經(jīng)死在這把竹劍下?!绷硪粋€老先生歪著頭,看著墻上那把竹劍說道。蘇小魚笑笑:“黃蜂怪,江南秀士,無敵神拳李振江,散魂手歐陽明,丐幫長老溫子奇。我本不知道他們的名號,用銅錢令追殺我的人都不肯報出自己的名號??墒呛髞砦疫€是知道了。他們死得有點不明不白?!贝蟊亲永舷壬⒁曋K小魚面孔,忽然說道:“我覺得你有點奇怪。你沒有身世,沒有師承來歷,當(dāng)然,也沒有參與別人的是非恩怨,可是那些人卻認(rèn)為你該死。沒有任何理由,但他們都想殺你?!碧K小魚嘆著氣,愁眉苦臉地說道:“我只想找到宮保而已。沿路找下來,沿路就有人纏著我不放?!蓖犷^看人的老叟接過話頭說:“這就是你必死的理由。世人不該尋訪宮保。世上沒有幾個人知道宮保居住的地方,但宮保卻知道世上每一個人的秘密。”
“只有最可怕的武林高手,才會讓宮保產(chǎn)生興趣。他愿意耗費十五枚銅錢,買你一條命,已經(jīng)是空前絕后的舉動了,”大鼻子老漢說著,自己笑笑,“小飛魚名動天下,讓宮保更加喜歡?,F(xiàn)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殺你成名!”蘇小魚猝然說道:“二老不想么?殺我的最好時機(jī)就在眼前,一旦錯失,兩位可能會后悔的?!?/p>
大笑。大笑聲中,兩個老人指指門外說:“這里確實有人很想殺你,就在門外雪地上。帶上武器,咱們出去吧!”
風(fēng)擊飛雪,漫天蒼茫,獵獵尖嘯。門外,真的有人來么?
雪原迷蒙在似煙似霧的粉塵般的白物中,馬蹄鈴鐸依稀可聞。兩匹馬引著一輛密封成罐狀的車疾馳而來。鞭聲唿哨,馬車戛然停下。駕車的人兀坐不動,儼如石像。他的臉上雪水滴下,皺紋叢生,五官堆成一片朽落的松樹皮。兩匹馬呼呼喘氣,鬃毛上結(jié)了一長溜晶亮的冰掛。車門打開,下來兩個乘車人。駕車的馬夫抬起肌肉虬結(jié)的赤裸的雙臂,“啪”地一鞭擊在半空。馬如怒龍,人似戰(zhàn)神,隨同大車迅即消失。
歪著頭的老先生贊嘆一聲:“金開甲還是不顯老,風(fēng)骨傲岸,似乎不減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呀!”蘇小魚愣了一愣:“前輩所說的人,是不是二十年前聳動大江南北的戰(zhàn)神金開甲?”“不是他還有誰?江湖上難道有第二個金開甲么?”蘇小魚愕然僵立。他早聽說過這位號稱戰(zhàn)神的傳奇先輩的許多事跡。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當(dāng)屬金開甲獨戰(zhàn)八個門派掌門人的經(jīng)歷。其中的武當(dāng)派和峨嵋派掌門就是在那場激戰(zhàn)中喪命,直接導(dǎo)致二十多年來這兩派的一蹶不振日漸式微。而戰(zhàn)神金開甲也身負(fù)重傷,當(dāng)場嘔血,所幸的是得以逃脫。此后,他就隱居無形,再沒露過面。而今天,蘇小魚卻見到他淪為馬夫的情形。
往事渺渺,故事中的英雄確乎老矣。但蘇小魚獨獨不解的是:金開甲以自視極高的身份,怎會在垂暮之年屈尊作一個仆役?被人呼喝來去的生活,豈是昔日戰(zhàn)神能夠容忍的境況?
看出他的疑惑,大鼻子老先生捋須微笑道:“年輕人,世事難料,蒼狗浮云的變化其實正是人間常態(tài)。等你知道人生的真相,你肯定就會明白,金開甲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地作一個仆役。”
蘇小魚已經(jīng)糊涂了。迎面走來的兩位乘客他早已見過,“悅來客?!崩秕r艷光亮的一絲回憶還在。這不正是那個過目難忘的花蝴蝶一樣美麗的姑娘么?她旁邊的小伙子,玉樹臨風(fēng)嘴角含笑地往這邊看,不正是那個漂漂亮亮的公子哥么?
姑娘朝著迎過來的那個大鼻子老頭叫一聲:“外公,給你!”一束鮮花,其華灼灼,戀戀不舍地離開姑娘臉頰的依偎,往一頭白發(fā)上湊去。她的外公,竟是照顧自己這么一段日子的大鼻子老先生?這位外公正笑得直翹嘴角,屈指彈到姑娘額頭上:“騙人的丫頭,誰不知道我們倩兒愛桃花,愛得命根子一樣。你們無名谷出產(chǎn)的桃花,比金子還貴,怎會舍得送給我這討人嫌的老頭子呢?”姑娘撇了撇小嘴:“你這個外公老爺,也真是的。人家惦記你地不得了,巴巴地來看你,還招上一堆不是了?”老頭這下子樂呵呵的,只顧著去搬倆小輩供奉來的美酒,沒得話說。
蘇小魚恍然知道那個荒唐的夢是怎么回事了。桃花、駿馬、嫦娥,輕巧的笑靨、美麗的身影、甜膩的情愫、無遮攔的囈語。他偷看一眼,臉紅耳赤。姑娘似乎在嘲笑他,但眼角含春。
7
二十多年前,金開甲還年輕,血氣方剛,無知也無畏,幾乎招致滅頂之災(zāi)。在太白嶺,他陷入八門派之圍。八門派四十多人合力圍剿他一個,雙方是兩敗俱傷。烏云遮月,白露滿天。金開甲一個失足,從山崖上跌落,栽向萬丈深淵。
誰知道,凌空卻飛來一道纜繩,“唰”的一聲,套在他腰間。原來,有人以草原上牧民們套馬用的結(jié)繩法挽成一個大扣,套中目標(biāo)后就勢反拽便可束緊。烈馬般俯沖的大活人,驚人的下墜力量,在那個拋繩人的身上竟似不起任何阻礙,輕輕一扯,即將金開甲甩回地面,宛如天神一般,
那人站在崖石上,神情似笑非笑,俯視著癱軟在地的金開甲。撿回一條命的金開甲已經(jīng)虛弱到極處,他掃視著從不遠(yuǎn)處又靜靜圍攏過來的狼一樣的人群,苦笑道:“閣下是誰,為什么要救我金開甲這個被天下人切齒痛恨的莽漢?”
那面容怪異的人大笑起來,凄厲而譏誚。樹叢里的鳧鳥,山巖后的蝙蝠,待食的禿鷲一齊驚起,在月光與云影的夾縫處亂飛亂撞,不安的振翅鳴叫。山頂上,
剎那間陰森詭譎肅殺無比,回響著一個尖利如夜鬼的聲音:“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金開甲死在太白嶺,已經(jīng)死了!從此以后,人世間還會有戰(zhàn)神金開甲這個人么?”金開甲默默站起來,若有所悟,又若有所惑。怪人隨手一抖,繩扣松開,蟒蛇般的長繩空翻一下,回到怪人手中。他伸出一只手,指點著山嶺上橫躺豎臥的十?dāng)?shù)具尸體,一一說出其名字、門派、師長,以及與金開甲結(jié)仇的前因后果,這才說道:“假如你有一死,他們的仇恨和怨毒就會一筆勾消,而你的肉身和靈魂也就一無窒礙。現(xiàn)下,你們不是已經(jīng)了結(jié)了么?”金開甲忽然說道:“被仇恨和恐懼、痛苦和怨毒糾纏一生的金開甲,確實死了。那么,請問我是誰?”
“你是你!”“我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不是我?”“沒錯!昔日那個你,片刻之前已經(jīng)葬身于太白嶺下的亂石荒草!”
一道劍光,如霆如電,一束飛針,炸若亂蓬,齊射金開甲命門要害之處。而金開甲還像木雞一樣,對襲來的打擊毫無反應(yīng)。“小心身后!”那怪人伸手一抓,金開甲魁偉的身軀竟被這隔空一抓之力送到空中,儼如脫線的風(fēng)箏。等他落地,攻擊他的人早已隱沒到人叢中。
八門派掌門人之一,華山掌門劍客游不平,冷冷說道:“敢煩閣下告知尊號。日后習(xí)藝不明之時,還要煩請訓(xùn)示?!惫秩藚柭晢柕溃骸澳敲?,剛才背后暗算的高明劍法,就是貴派的杰作嘍?”游不平面紅耳赤,無言以對。醉八仙派新任掌門,號稱“猴王”的侯春玉,用鐵棍往地上狠戳兩下,咬牙道:“閣下非要趟這趟渾水么?咱們交個朋友如何?留下金開甲,我保證不會傷他性命。”“不!這種人情做不得!金開甲非走不可。日后算賬,全記我頭上!”山頂上一片噓聲?!澳闶悄拈T子烏龜王八蛋?”混賬,放下金開甲這個魔頭!”“八大門派不是好欺負(fù)的!”“有種的報上名號!”“站住,吃我一刀!”
那怪人挽著金開甲的一只手,長繩擊地,帶動兩個身形翩翩飛向?qū)Π?。這邊廂,驚怒叱罵聲響成一片。
將墜未墜的一瞬,那怪人伸手在山崖最高處的一座石柱上拍擊一掌,借力續(xù)航,兩人像大鳥一樣落于山谷那邊的無稽崖上。石柱倒地,發(fā)出轟然巨響。眨眼間,人影消失。
刺耳的笑聲從遠(yuǎn)方傳來,在月光下回響震蕩:“找我不難!切記:大地之上,雪山回環(huán);地獄之權(quán),宮保之錢!”
小木屋,炭爐,圍坐五個人。爐子上方,是小桌。小桌上方,酒菜俱佳。
故事從蒼顏白發(fā)的老人口中講出,更顯得古老神秘。
酒正溫,酒入喉,穿腸而過,沸騰著周身的血液。兩叟,兩少年,間一紅顏女郎。故事已經(jīng)停下,沒有人說話,只有酒。喝酒的人,已從故事中走出,頗具醉態(tài)。
大雪山下。這暖適的小屋,似乎還回蕩著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聲音?!按蟮刂希┥交丨h(huán);地獄之權(quán),宮保之錢。”人們陷入那個遙遠(yuǎn)的故事,反而聽不見近在身邊的呼吸聲。雪原上,風(fēng)行山谷,發(fā)出銳利的尖叫。
“救走金開甲的人,就是宮保。那么……”,蘇小魚有話要問。
尚遠(yuǎn)山打斷他:“而宮保在這座小木屋中,住過三天三夜,跟你現(xiàn)在情形差不多。但,宮保是一個更久遠(yuǎn)的故事?!?/p>
蘇小魚在反復(fù)看著兩個醺醺然的老頭,神色奇異:“原來,兩位前輩就是世人傳言中的智者雪山二老?!鄙羞h(yuǎn)山搖搖頭:“你可能搞錯了,那么古老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呢?”“不,我就是知道。宮保少年時只身闖唐門,殺死唐門惡少唐倫。而自己也中了唐門劇毒。聽說,他是被雪山二老醫(yī)好的。”
“我,尚遠(yuǎn)山,他,尚敬山,除了制藥煉丹,什么能耐也沒有,居然會讓那么多人惦記!”大鼻子老頭尚遠(yuǎn)山,端起酒杯喝起來。大酒杯能罩住他的大鼻子、大嘴、大下巴,而且已經(jīng)罩住了?!昂镁仆?。好!確實是二十年的女兒紅。我老頭子喝著這老酒,真是有福哇!”他連連贊嘆,眼睛都想瞇起來了,陶然之狀可掬。
“外公,給你再滿上一杯,如何?”倩兒姑娘一笑,真是好看,酒窩里也不知道裝有多少壇女兒紅佳釀。尚遠(yuǎn)山在擺手:“醉了!醉了!”可是那只手?jǐn)[來擺去,蕩過一陣秋千后,還是把木頭制的大杯子給擺到倩兒抱起來的酒壇子下邊。
尚敬山好像也醉成一條大泥鰍,因為他看蘇小魚的神情親切得讓人受不了?!靶★w魚,你現(xiàn)在對這里明白多少?這幾天發(fā)生的一切,很有意思吧?”
“都明白。你們救了蘇小魚,又請他喝酒。而且還講金開甲的故事,包括宮?!?。
“錯錯錯!救你的人是她!我的親妹妹,陸小倩姑娘。她那么一個愛花如命的人,卻抱著你這條臭魚,一路上又哭又笑,還陪你說些瘋話!”做哥哥的陸劍飛忍不住大聲喊起來,“你以為你這條命撿得容易嗎?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蘇小魚凝望陸小倩,淡淡地點點頭:“謝了,陸姑娘!”見他那涼絲絲的冰棍臉,姑娘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甭看,沒人愛搭理你!給你上藥治病的,都是這倆老頭子?!闭f罷,拉開門就出去。老頭們不樂意:“這丫頭,哪能這么說話呢?”
姑娘一去不回,門板晃蕩著撂在那兒。頓時,屋子里的空氣要凍結(jié)。寒流乘虛而入,順著大開著的門沖進(jìn)來。
陸劍飛恨得直跺腳。關(guān)上門回來,質(zhì)問蘇小魚:“喂,你這臭小子!你明白什么呀你?我看你臭蛋一個,連自己都沒弄明白!”
蘇小魚笑飲一杯,居然還不醉?!皩m保就在這座山上,對吧?金開甲差不多也應(yīng)該在這里藏著,對吧?”
其余三人睜大眼睛,像聽見最可笑也最可憐的故事一樣。蘇小魚此時就像一個怪物。陸劍飛輕聲問:“你醉了?”
“不,我沒醉?!?/p>
“你醉了。喝醉的人都愛說胡話。”
“沒有,我很清醒!”蘇小魚翻了一個空心筋斗,又打出幾招少林長拳,十分漂亮。
“怎么樣?我是不是沒醉?”
陸劍飛還是搖著頭:“那你一定是發(fā)燒,燒糊涂了?!?/p>
“大家別演戲了。宮保就在這座山上。他自從治好唐門劇毒后,一直呆在那座雪山上。除非有極其特殊的原因,他從不離開那座雪山半步。”蘇小魚停了一會兒,又說:“而金開甲和宮保也是不即不離地相隨。昨天,金開甲看似離開這里,但只是制造出一個假象,讓人以為宮保在其他地方。所以,我沒有去跟蹤那輛馬車?!?/p>
尚遠(yuǎn)山道:“你不可能知道金開甲和宮保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當(dāng)時你還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故事?!?/p>
蘇小魚笑笑,說道:“我受傷后,有一枚銅錢掉在路上。馬車在那個位置碾下了痕跡,但我后來去尋找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p>
“風(fēng)會把它吹走?!标憚︼w接道。
“不,就捏在金開甲一只手中。他揚起馬鞭時,身上肌肉緊縮,而不拿鞭子的那只手就稍有松懈,露出一點縫隙,銅錢藏在掌心處。”
蘇小魚說完,又坐回桌邊,靜靜地看著他們。
陸劍飛似乎不相信:“就算你說的都對,那一個幾乎沒辦法看到的縫縫,誰會看得到呢?”
“我。那個漏洞剛巧被我注意到了。世上沒有幾個人肯保存那一枚代表死亡的銅錢,除非他就是宮保,或者宮保最親密的人!”
沒有人搭理他。二老一少,大家都急著多喝兩杯,顧不上和他說話。陸劍飛喝得最快,兩個老頭也不差乎。轉(zhuǎn)眼工夫,桌上多出一堆空壇子。
“酒不可多用,戀酒之人一定會誤事!”蘇小魚笑瞇瞇地對陸劍飛說。陸劍飛低頭喝酒,伸手倒酒,酒到杯空,已經(jīng)把自己喝得拿不住酒杯了。他頭一歪,就勢倒在桌上的酒漬里。
尚敬山在笑,尚遠(yuǎn)山也在笑,眼睛亮閃閃的,哪還有一絲一毫的醉態(tài)??墒顷憚︼w卻已醉了,像只貓一樣窩在桌子角上,不省人事。這么漂亮高貴的人物卻爛醉如泥頭上扣個大酒碗睡著,確實有點不像話。別說“雪山二老”,誰見了能不發(fā)笑?
“你聽誰說過宮保的事情?”尚敬山興致頗高地問?!拔夷赣H?!薄八惺裁疵?”“不知道。她從不講自己的一切?!薄澳愀赣H又是誰?”“蘇州河!我母親說他是個小人物?!?/p>
尚敬山瞅瞅尚遠(yuǎn)山,由瞅瞅窗外漫天大雪,似乎心情沉重,似乎有一座大山壓在胸膛。他沉吟不語。忽然,尚遠(yuǎn)山摸摸紅得透亮的大鼻子,說道:“蘇州河是個可大可小的人。不過,要說他是個小人物,那這江湖上就再沒有大人物了?!?/p>
蘇小魚眼睛發(fā)光:“他現(xiàn)在如何?快告訴我。宮保擄走他以后,我們有二十年沒見面了?!?/p>
尚敬山搖搖頭:“只有宮保知道?!鄙羞h(yuǎn)山又摸摸鼻子,似有難言之隱:“他當(dāng)初確實沒什么名聲,但既然被宮??瓷稀@里邊應(yīng)該很奇怪呀!”
蘇小魚知道,秘密只能在這座大雪山上解開了。
8
蘇小魚早晨睜開眼,就看到宿舍一片混亂景象:人奮馬嘶,雞鳴狗叫,跑進(jìn)跑出,上竄下跳,刷牙抹臉,擦鞋找皮帶,張三碰李四,王五喚鄧六。不由得一激靈,從昨夜漫長的夢憶中醒來。翻下床,披掛上陣,襪子、球鞋、書包紛紛各就各位。往外走時,卻一不小心碰到了床架上,頭疼如裂,呲牙吐舌頭,忍不住咒罵起來。
書包被床架上的金屬梯子卡住,他順手扯幾下,書包嘴一張,“嘩啦啦”一聲響。吐出滿腹寶藏。書本、文具盒、健力寶、兩節(jié)棍、手鏈、科比·布萊恩特的大幅海報、身份證、準(zhǔn)考證、口香糖。幾張五十元二十元十元的鈔票也紛紛落馬。有的在地上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著滾動,有的張嘴傻笑,有的氣急敗壞地蹦兩下鉆進(jìn)水洼里,有的高高躍起在籃框上方做灌籃狀,有的敞胸露懷作風(fēng)開放招手示意。各個物件,各顯神通,都以吸引眼球提高收視率為最高目標(biāo)。
二十多人的大宿舍里90%的滯留人員欣賞了兩節(jié)棍和科比的纏斗。科比已經(jīng)被兩節(jié)棍死死壓在身下,扣籃的壯舉怎么也不能完成。99%的人瞄準(zhǔn)健力寶止步的地方一簇如花似玉的人民幣。蘇小魚訕訕地拽出卡住的書包,收拾著他那些跌落紅塵污水的附屬物。沒有人過久停留,宿舍很快走空。因為今天比較特殊,也許是一年三百多個“今天”里最特殊最重要最那個的日子。
七月六號。高中生們看考場,然后三天里將決出上天堂下凡間進(jìn)地獄的分配名額。蘇小魚們的班主任最崇拜這一天,稱它是紀(jì)念碑是創(chuàng)世紀(jì)是躍龍門的一天,等等等等。窮盡辭藻調(diào)動想象不厭其煩耳提面命單獨談話集體恐嚇循循善誘諄諄教誨自昏至?xí)兂颗d宿寐地毯轟炸演變滲透胡蘿卜大棒槌懷柔暴力嬉笑怒罵旁敲側(cè)擊撥草尋蛇敲山震虎,總之無所不用其極。一直到“高考”一詞“七月六號”這一天的重要性產(chǎn)生的恐懼和夢魘開始生效為止,一直到“高考光榮”、“七月可怕”等高考恐懼癥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養(yǎng)兒育女子孫繞膝不可能瀕臨滅絕為止。
沒有人不怕這種整法。蘇小魚不怕。不怕他干嘛夜里老失眠?不怕他干嘛其意叵測地帶著一書包的勞什子去城關(guān)一小?城關(guān)一小是他們這所高中的法定考場?!疤K小魚”就貼在某個桌子上,老老實實地等一個“55考場,0515號,15座”的高中生來指認(rèn)他。
最沒有數(shù)字觀念的人,也不可能在一生中忘掉這一類阿拉伯?dāng)?shù)字。因為這可是興奮劑啊。誰敢只管人家叫數(shù)字呢?蘇小魚反正忐忑不安,不敢打一點折扣地去核對自己了。
看考場,看考場,看考場,考場到處都一樣,一樣的考場不一樣的心情。誰也不會知道誰在這里會怎么樣。這種賭博似的刺激和不確定性,才是高考的神秘之處和可畏懼之處。也許一個感冒病毒,也許一個騎自行車沿街瘋跑的冒失鬼,也許一泡屎一泡尿一個鬧鐘的失靈,一場暴雨的突降一張卡片的遺失,就統(tǒng)統(tǒng)會改變你在人海中的流動方向,破壞你在星空中的運行軌道,你意念中臆想中的自我就可能不復(fù)存在。你可能要重新回爐塑造一個另類的自我,你會感覺步入沼澤,感覺墜入深淵,最無可奈何的沒頂,最寂滅地粉碎,最失重的身體在做飄向虛空的飛行。
蘇小魚已經(jīng)打聽清楚,后排座位這個男生實力非比尋常,絕對是全國重點的料子,人家在所屬學(xué)校里的總排名從未跌破前六?!案鐐?,今年考試全靠你了!”蘇小魚的近乎套得令人反感。
戴鏡片的這位尖子生面色不快:“別介,我也只是一般般了!”“怎么,不想幫忙?”蘇小魚死神一樣盯著他粘著他,一直追出教室,勢頭迅猛。那男生被逼到教學(xué)樓走廊上一個盡頭處的死角?!巴瑢W(xué),我也沒有說不幫忙啦,到時候看情況啦!”“不,這個忙不幫的話,咱倆可能都要完蛋!”
蘇小魚打開拉鏈,從書包里掏出兩節(jié)棍,硬塞到那男生手里。又從書包里掏出健力寶飲料,也塞給他。那男生惶恐不安地看著它們,又看看蘇小魚,眼眶中已經(jīng)泛出淚光。蘇小魚非逼著讓選擇其中一樣,男生把兩節(jié)棍還給蘇小魚,選擇了和平。他走到欄桿旁邊,默默地打開健力寶上的金屬鈕。飲料猛然變出一道泡沫,白色的漿汁紅色的食用色素弄臟了他的新襯衫,他還茫然不覺,只是很機(jī)械地儀式性的喝了兩口。他的嘴唇甫一離開罐子,就翹起來,讓自己看起來好像是在笑。他向著蘇小魚搖搖罐子,擠出來點滴笑容,比哭更難看。蘇小魚健步上前,用力地握住那個男生的一只手搖動,顯得激動過頭。放開手,他對這個低他一頭還多的文弱驚慌如小妞的男生笑道:“哥們,真不知道怎么說話了,你看,我這激動得手直發(fā)抖。別見怪啊,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兄弟講義氣,咱也不能落后不是?”他隨即拿出那一小卷錢,非要送給面前的這位,以示熱忱。男生堅持拒絕,似乎底線被攻擊了。他甚至哭起來,一時間涕泣零落。蘇小魚懷著十二萬分遺憾,只好作罷,將賄金還入百寶囊般的書包。
等兩個人并肩走出城關(guān)一小的大門,已經(jīng)有說有笑相見恨晚了。在一棵碩大高昂的桐樹下,兩個人友好的分手,懷著共同作弊的惡作劇般的心理,微笑著,互道祝福和再見。然后,飄向各自的學(xué)校,腳下好像踩著一根彈動的鋼絲繩。
第一天兩門考試結(jié)束,蘇小魚請后座的男生吃飯,兩人有點眉飛色舞的氣勢。詭秘的同謀關(guān)系使他們心有靈犀,語帶機(jī)鋒,不時地大聲嘲笑監(jiān)考老師的愚蠢和故作高深的呆相。他們還頻頻舉杯,用泡沫飛濺的啤酒慶賀合作愉快。
那個男生以前顯然沒敢這么快樂地撒野,他對啤酒和粗話的高度好奇充分地說明這個。今天,面前的興奮場景和即將解脫高壓的現(xiàn)實讓他放開了。當(dāng)然,也是因為蘇小魚這個好玩伴。一起吃飯的焦贊、劉海舟他們也高聲喧嘩,滿屋子吵吵鬧鬧。
劉海舟的建議是喝瓶白酒后唱歌去。五六個年輕人借著烈性二鍋頭的酒勁,去電影院所在的小廣場上唱卡拉ok。以前,他們只在那里打過桌球,租借過武
俠小說,看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和來路可疑的男子們打情罵俏勾肩搭背地出出進(jìn)進(jìn),看唱戲的小班子耍猴的江湖客能掐會算的算命先生胡摟錢財?shù)娜藗?,敲詐者勒索者搶包者盜竊者??吹蒙烊咄龋珡牟桓矣H身體驗一下那種放縱不羈的生活樣式。今晚,他們民主表決,毅然決然地要去唱一回卡拉ok,也他媽“江湖”一會,“快意”一會。
誰讓他們今天都考得好呢?此時不樂何時樂?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大江東流去黃河不復(fù)回,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人生能有幾度春?人生不快樂,那還叫人生么?
所以,他們腳下踉蹌著上路了,往江湖味兒紅塵味兒風(fēng)流味兒豪邁味兒頹唐味兒俱足的廣場進(jìn)發(fā)。每個人都在半路上預(yù)先演練幾支歌。最高亢最雄壯的,依然是劉海舟的嗓音:“你別走,你別走。別把我的心兒帶走!既然那心兒已著了火,再撒一把胡椒粉吧,讓它一次辣個夠!”歌聲砸到鋪滿石子的大路上,灑出滿地光影。
9
“七月七號,晚十點。因為在電影院小廣場爭奪唱卡拉ok的座椅,一群中學(xué)生與縣城里一些無業(yè)青年發(fā)生口角并發(fā)展到廝打。在群毆混亂中,雙方用刀棍等器械大打出手,致一學(xué)生當(dāng)場死亡,并有多人負(fù)傷。因正值高考期間,警方采取緊急措施疏散現(xiàn)場圍觀者,并送傷者往醫(yī)院接受診治。另,特許幾名學(xué)生繼續(xù)參加第二天和第三天的高考及隨后的報考事宜,但仍需接受警方的監(jiān)控和進(jìn)一步的調(diào)查問詢。參與滋事的社會青年共計十四人,均受到拘留審查。此案正在進(jìn)一步審理中。”
蘇小魚雖然不是記者,可還是反復(fù)斟酌著應(yīng)該怎么寫這條新聞稿。他在肚子里反復(fù)打磨,直到它定型固化,猶如一位育胎成癖的婦人一樣。不知不覺,到達(dá)紫陽鎮(zhèn)。他那顆因為長途跋涉而狂跳不止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夜色稀薄。倘若仔細(xì)觀察,隱藏在黑暗中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馬上會一一漂浮起來。電線桿搖搖欲墜,樓房、樹木、街道,無聲地懸掛在星座下,如同古羅馬絞刑樹上垂吊著的眾多干尸。了無生氣的黑夜,已失掉一切喜怒哀樂愁郁狂喜的潛能。
他從來沒有這樣敲過門。“篤篤篤”,三個血點?!昂V,篤,篤,篤,篤”五下。五星紅旗,五星上將,五六七八九十,五黃六月天,大刀王五,奧運五環(huán)旗。五魁首六六六巧七媒八抬轎九九女兒紅。五岳四海吳用公孫勝武松蔣門神五奎橋香稻米青龍?zhí)缎∥辶x大鬧法場五花大綁無可奈何舞蹈比賽舞刀弄槍武裝起義武裝帶武裝部警衛(wèi)連特務(wù)科中情局007邦德穆沙拉夫五連發(fā)無計可施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死者焦贊死者名叫焦贊縣一中學(xué)生高三系紫陽鎮(zhèn)人,胸部刺穿當(dāng)場死亡搶救無效死亡無效死亡……“篤,篤,篤”,三個血點。血流滿地流血漂杵血戰(zhàn)沙場。血滴子黑無常招魂幡。地獄油鍋鋼又玻璃刀子彈夾。后腦中彈兩腿瑟縮死得好死得妙。觀者云集人頭攢動采聲如雷叫罵連天。河灘草地一墳孤立面無血色。死不足惜死而有憾人生自古誰無死。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子彈夾卡賓槍站式臥式下蹲式。篤篤篤篤無情掃射芝麻開花。糖醋鯉魚花生米豆腐腦。肝腦涂地人血饅頭油炸餅子……
“你怎么回來了?明天不考試了?”開門的永遠(yuǎn)是媽。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離開媽媽的懷抱幸福哪里找。蘇小魚突然從恐怖的幻滅中醒悟,緊抱住媽的身體哭起來,肩膀抽搐全身心顫抖。這下子可好,把做媽的這位苦人兒給嚇壞了。“好唻,好唻,別哭,有事就跟媽說說,啊!別怕!”聲音多么溫柔多么慰貼。
蘇小魚母子之間近乎枯竭的感情,一眨眼工夫,堅如磐石且牢不可破。在死亡和負(fù)罪感的重壓下,他們有了一次極其難得的必不可少的充滿溫馨和酸楚的心靈溝通。
蘇小魚的母親已然看清兒子身上的血跡,禁不住從頭頂發(fā)梢到腳后跟冒出涼氣??墒?,她居然鎮(zhèn)定如常,好像早五百年前已經(jīng)預(yù)見到這一幕境況。換下血衣擦洗干凈的蘇小魚,帥氣、僵直、棱角分明,身子卻時不時神經(jīng)質(zhì)地抖那么幾下,讓整個面龐上恐懼和苦楚的表情格外突出。小臥室的燈光刺得他雙眼難受,于是,他垂頭喪氣地枯坐在床頭。這一切令人震驚的反應(yīng),證實了蘇小魚進(jìn)屋后的第一句話:“媽,我怕。我們今晚去電影院廣場上玩,跟人打架,我不小心扎到焦贊身上。他已經(jīng)死了!”
來不及多說,蘇小魚他媽馬上行動,迅速收拾一些物品。能塞進(jìn)他背回來的書包里就盡量塞進(jìn)去。塞不下的,另裝一個黑色大提包。吃的東西則滾落在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里。拎著,又回到他房間時,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快!現(xiàn)在十二點半。你騎上車子,到市里坐車,可以直接跑到廣州。身份證在書包里,一千塊錢也擱那兒了。路上得一個鐘頭騎,夜里兩點到五點都能上車。汽車快。走吧!去廣州躲著,就別回來了!”
蘇小魚還在哭,泣不成聲。在母親的溫柔的勸告下,最終還是出門。他這會兒,正像剛被主人鞭打過的毛驢一樣,木頭木腦,很機(jī)械地邁出步子,走向家門之外。
蘇洲河的聲音從樓上傳到自行車旁:“小魚他媽,你干啥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啊,有人買啤酒。我正給人家裝三輪車上呢!”
蘇小魚仰望樓上桔黃色的燈光,桔黃襯底箭竹圖案的窗簾,淚水悄悄流淌。眼前的世界模糊一團(tuán)。蘇小魚他媽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又用手勢催他快快離開。
騎行一百多米,蘇小魚回頭觀望。樓上又熄了燈,蘇洲河在另一個女人懷抱里酣睡不醒。一個縮成黑影的人形呆在他家雜貨店門口,像楔入大地行將消失的一枚黑瘦干燥的小鐵釘。眼前一切,太像一個熟悉的夢,而蘇小魚正從夢中逸出,飄向無邊無際無知無覺的廣大旅程。他家外墻上的空調(diào)機(jī)不停轉(zhuǎn)動,發(fā)出巨大無比的噪聲。恍惚間抬頭,一縷輕紗似的烏云鉆進(jìn)蒼白的月輪,被絞得紛紛揚揚,羽毛四散。
曾有一位被焦贊嘲弄過的詩人,忘了是誰,忽然來到蘇小魚奔跑的心室里。他機(jī)械而飛速地蹬著車子,像駕馭一只不肯馴服的猛獸。田野、莊稼、一切陌生而奇異的味道、汽車、夜行人、院墻。小集鎮(zhèn)、聞警而動狂吠尾追的惡犬、大漠、蒼穹、游牧的獵鷹,憂郁的樹林、凄慘的燈光、收費站、標(biāo)志牌、廢棄的垃圾場,一一甩在身后消失隱匿永世不得重現(xiàn)。
臨近市區(qū),他放慢車速。拋棄車子后,負(fù)重累累,走進(jìn)車站??偹懵鋵嵙俗弧\囌纠?,射入車體的燈光流動在蘇小魚面部。
他記起那個詩人,還有那首詩歌:一個英雄死在地上\一個懦夫橫跨在天堂的欄桿上\你看到他在吃肉\你看不到他在獵獸\你看到他在睡覺\你看不到他在叢林外咆哮\你看到人們看不到的歷史\你看不到人們看到的故事。
車子向前俯沖,使空氣變得具有實體的感受。蘇小魚拽著頭發(fā),想讓自己保持警覺。疼痛壓下來,他略略鎮(zhèn)靜。那第二節(jié)詩句,現(xiàn)在格外讓他感慨驚心:一個男人死在女人的懷抱里\一個女人死在男人的記憶里\你知道他們犧牲了距離\你不知道他們守在一起\你知道他們分隔天涯\你不知道他們正在通話\你知道人們不知道的景色\你不知道人們知道的成色。
汽車已經(jīng)把這座城市無情的送給黑暗空間,可它
的形體卻永遠(yuǎn)睡進(jìn)蘇小魚的胸腔,與他粘連一體,無法分割。城市外圍,那些更廣闊的地帶,開始自吟自唱,盤踞在蘇小魚心頭。那首詩傳達(dá)出的絕望中的自信,也正在分蘗出一種魔力,緊緊地抓住他的心,促使他面對自己原本無力面對的充滿未知數(shù)的生活。
10
長途客車丈量著一條永無止境延伸出去的青黑色綢帶。藍(lán)天下,群山拱衛(wèi),白云悠然舞動,踮著腳尖尖,在林莽頂梢練習(xí)著最優(yōu)美最驚險的樁步。力的旋律,線的舒展,飛旋出輕盈,運動著寧靜。沒有想象不能抵達(dá)的地方,但肯定有人類不能到達(dá)的境界。
雪山,羊群,幽深的湖水,采花的少女。有時,還閃現(xiàn)出古老的牌坊,石碑林立,人來人往。靜靜的炊煙化成盤旋欲歸的大鳥。你不可栓束你的眼睛,不可塵封你的心靈。你當(dāng)飛躍,自由,跳叫。
你是一只蝴蝶,銜著候鳥的尾尖,向南飛。你翻滾,你和流云清風(fēng)嬉戲。油菜花鋪蓋千里沃野,風(fēng)箏隨心所欲,夏日的余暉含情脈脈,冷而瘦的燕子在飛紅流白的空氣中,翻著筋斗運糧回巢。
路邊小茅屋,南方的竹林懷抱青翠,一對戀人渴望繁衍后代。熾熱的擁抱,熾熱的雙手,把屋頂?shù)拿┎葜耋葜尚苄艽蠡?。遠(yuǎn)方的山上,萬年冰雪因此融化,流成一條縱橫汪洋的大河。河里的大神躍出水面,隨波跳蕩,雙手托舉著新生嬰兒般的雪蓮花。你,是一只雪蓮花上的蝴蝶。但是,你是那雪蓮花上哭泣不已的蝴蝶。你很孤獨,但沒有人了解你的孤獨。
往前,南方的城市用高聳林立的摩天樓吸附了無數(shù)昏昏沉沉的人;往后,暴雨走過的林間公路喘息如牛地俯臥在亙古不動的山梁上。北方已經(jīng)幻作一團(tuán)腐爛的記憶。黑夜中走出光明,光明正嘔吐出黑夜。夕陽燒成炭灰色的墨水瓶,翻倒在永遠(yuǎn)延展出去的路途上。黑色是黑夜的訴說星星在指引著翻閱它的手法。你無從打開竊賊手中的密碼,你讀不出回歸故鄉(xiāng)的那個日子。
你又在回想?你是誰?你靈魂的一部分可曾死去?那無限留戀的舊夢在窗外叫喊,那一去不回的青春欲說還休,那狂暴紛擾郁熱蒸騰的掙扎和痛苦,去了哪里?你是一只蝴蝶,也是一條漂浮在虛無中的小魚。多少花兒曾與你相擁,盛開的夢中,多少溪流曾與你相通,守望著瀚海一樣的天空,不是么?當(dāng)你留戀,你的留戀在減少;當(dāng)你哭泣,你的哭泣在減少;你怒氣勃發(fā),怒氣在減少;你欣喜若狂,欣喜在減少:當(dāng)你沉浸于傷感傷感在減少,當(dāng)你麻木和遺忘著悔恨,你的悔恨在減少,不是么?為情所累為恨所苦為春所愁為冬所郁,四季在減少苦累愁郁在減少,那么你穿越萬千阻礙重重迷霧的蝴蝶精靈沉沒入水蛻翅生鰭的游魚精魂,那么你可知道什么東西永遠(yuǎn)在增加著?
車窗外,夜色如鐵。車已經(jīng)停下。車廂頂燈打下來光圈,照出乘客們昏昏睡去的倦怠的面孔。司機(jī)開始寫他的手機(jī)短信,對周遭不聞不問。長途車?yán)习搴乔愤B天,強(qiáng)打起精神,挨個叫醒人們。下車方便下車吃飯下車換換空氣下車抽煙下車洗臉。驚醒叫醒睡醒的人們紛紛下去。有的在那個燈火通明的路邊飯店吃飯,有的困獸般踱來踱去,這會兒,下車后靠住山邊巖石閑聊的人們竟還咧開嘴呆笑起來。車窗外的高天上,凌晨四點左右,曙光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想露臉。順著燈光射中之處看去,一片混沌的灰白色。遠(yuǎn)方漆黑,近處灰白,冷然俯瞰地面的山尖,把這里的空間分割為兩層。
一幕又一幕演戲般的場景,均沉入蘇小魚腦海底層。可是,他的內(nèi)心卻波瀾不驚,似乎這一切都離他太遠(yuǎn)太遠(yuǎn),是發(fā)生于另一星球上的浮華,毫無意義,也毫無可留戀的價值。他只感到眼睛發(fā)澀,什么都乏味。他不想聽見說話聲,尤其是飯店里傳過來的大呼小叫劃拳喝酒的怪聲。于是他把車窗一側(cè)扎著的簾子打開,蒙住整個窗子。
車載電視上正放映一個小品。兩三個走紅的角兒在假模假樣地搞笑。電視上的觀眾們勁頭十足地鼓著掌。一位被特寫鏡頭捕捉到的美女拋出媚眼,叉開兩個細(xì)小的指頭,向蘇小魚們這些沒能力去現(xiàn)場捧腹一笑的觀眾們致意,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禮數(shù)多得沒完沒了。蘇小魚懶得再看。他把頭歪靠到座椅上,閉住眼睛。
他馬上感到困倦至極。兩天兩夜不睡覺,傻睜著眼熬時間,誰都會熬成一鍋糊涂糨子。蘇小魚想在進(jìn)廣州市以前就瞇一會兒。他不想像個江湖大盜一樣晝伏夜出地度過前幾個廣州生活日。到廣州第一件事,就是找下個工作,自食其力地養(yǎng)活自己這一百多斤骨肉。蘇小魚定下主意,以后必須像他媽媽禱告他時常說的那樣,要“活得像回事兒”。他總共也就佩服他媽媽這么半句話?,F(xiàn)在,竟開始用上了。蘇小魚想笑一笑,可這個請求不被獲準(zhǔn),重如泰山的兩個眼皮好像不太樂意這么做。一路下來,他不肯讓兩只眼睛休息,現(xiàn)在輪到它們跟他較勁的時候了。他幾乎失去任何反抗,迅速睡過去。
一聲尖叫,凄厲怪異,車上車下騷動不安。蘇小魚揉揉眼皮,跨出幾步,跳到車門外。眼前的狀況始料不及,令他不能置信:飯店門口不遠(yuǎn),幾個當(dāng)?shù)氐牧髅?,就是剛才在飯店里喝酒、攪鬧的混混們,正明目張膽地扯拽著一個下車去吃飯的姑娘,往背光的地方走。姑娘尖聲哀號,乞求同車乘客們的援助,卻無法打動他們。較遠(yuǎn)處,一塊大石頭旁,站兩個抽煙的男乘客,探頭探腦走近幾步,想看一眼究竟。其中一個流氓沖他們揮了揮切西瓜常用的那種砍刀,寒光閃閃,喊話也惡狠狠的:“看什么看,快滾!”這倆軟蛋屁滾尿流一溜小跑的“滾”到車上去了,根本沒讓那位太爺多費一句話。
暗影處,傳來不堪入耳的猥褻的話語。姑娘絕望地哭罵。蘇小魚往那里快步趕去,卻接收到同車共載的一些乘客們錐子一樣的目光。他們紛紛往車上走,這小伙卻自尋麻煩去了?!罢嫠麐尩?這一群混賬東西!”蘇小魚悲憤交加的詛咒起來。他覺得身上的血要爆炸開。他不知道該罵誰,真不知道。
“你,還不趕緊放開她?你們難不成是畜生?,,蘇小魚呵斥的聲音高亢而微顫。他似乎已經(jīng)看見死神的獠牙豎起,正待向他撲來。他心里竟微微有些快意。死,原來是很古怪的一件事。那幫人氣惱萬分,松開撕扯姑娘的爪子,徑直朝管閑事的愣小子走來。蘇小魚蔑視而厭惡的樣子,讓這些混混們的不快成倍增加。
姑娘已經(jīng)衣衫不整。上衣扯爛,半晾著身子,下邊的裙幅被匕首割得一綹一綹,難以蔽體。她正順著角落往停車點挪移。那幫子家伙已經(jīng)沒心思和她糾纏,蘇小魚的挑釁姿態(tài)更吸引他們的注意。
姑娘敲車門,抖得站都站不直,頭發(fā)披散在腰際,形似鬼魅。匆匆一瞥,蘇小魚依稀記起她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車上總算有人露面了。一個六十多歲老大娘,幫姑娘穿上件衣服,又給推送到車上。這時候,司機(jī)和老板才一搖三晃地從飯店里出來,很顯然,也喝過酒精。他們見怪不怪地掃一眼蘇小魚困守的地方,喊上一嗓子:“哎!那陜北小伙兒,別扭秧歌了!上車,走人啦!”一前一后,自顧自上車去。汽車發(fā)動起來,響聲沉悶。蘇小魚哪還能輕易脫身。那些人一擁而上,亂哄哄拳打腳踢,興奮不已。蘇小魚仗著身板結(jié)實,挨過一頓暴打,楞沒倒下,但腳底直打滑,東倒西歪的樣子確實像“扭秧歌”。
那幫人把他修理得差不多了,就離開他,準(zhǔn)備回
飯店再樂呵一陣子。這時,一個瘦瘦高高的頭發(fā)很長的男子又掉頭跑回來。大概是氣沒撒夠,沖著蘇小魚身上猛地砍來一刀。蘇小魚跳到側(cè)面,打出一記直拳,兇悍無比,正中那人額頭部位,那家伙像被油錘砸過一樣,慘叫一聲,摔了個仰面朝天,刀子扔地上,疼得打起滾來。這下子真惹火他們了。前邊的人馬折返回來,再度痛打。這次拿出殺人不眨眼的架勢,照蘇小魚最要命的地方砍戳。蘇小魚早已機(jī)敏地?fù)炱鸬厣夏前哑莆鞴系?,一邊招架,一邊往車門方向跑。
他左邊胸膛上被扎上一下,頭部大概被照顧了三四刀。鋼條、木棍打下來,更是沒個準(zhǔn)數(shù)。快上車了,手背又劃拉一家伙,拿不住那撿來的鐵片子,就交到左手。跳上車,車門“咣啷”一聲關(guān)緊,那幾個人還沒趕到。蘇小魚長吁一口氣。他現(xiàn)在最感激的是那個整天兇巴巴的體育老師。老頭為了讓他們增強(qiáng)體力,天天逼著跑三千米。蘇小魚看看那些人出不上來氣的樣子,知道他們根本沒經(jīng)過什么跑步訓(xùn)練。
他頭暈得厲害。模模糊糊地,他用刀抵住那個胖司機(jī)的腦袋,讓他立馬開車。司機(jī)的眼神有了畏懼。大燈亮,車頭上路,滿地塵煙。后邊的叫罵聲越來越遠(yuǎn)??蛙囈还蓺鈨号艹龆?,蘇小魚這才敢回座位。車上有人帶著外傷藥,拿來讓他應(yīng)急。他身上的傷口流出多少血?反正落座沒多久,他就昏死過去,再也不知道人們說些什么。
進(jìn)市區(qū)后,在幾個乘客的譴責(zé)聲中,車主極不情愿地由那姑娘監(jiān)督著送蘇小魚急診。病房那兒,提包、塑料袋撂一地。車?yán)习褰稽c費用后,借口上廁所,抽冷子溜掉了。剩這姑娘獨守病床,看著蘇小魚半死不活的樣子,急得直哭。幸虧她哥哥也在廣州市打工,接到電話,迅速趕到。
蘇小魚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姑娘的哥哥,一位壯壯實實的東北小伙兒?!澳阈蚜?”“嗯。謝謝你送我到醫(yī)院。”蘇小魚想動一下,胸口、脊背、手臂、頭部馬上全疼。他止不住呻吟出聲,只好原狀躺下?,F(xiàn)在,他只覺得自己像個被拆散后又拼裝而成的機(jī)器狗,每處零部件都不聽命于原來的主人?!皠e亂動!兄弟,好樣的!東北人就佩服這種漢子!”當(dāng)哥哥的這位一激動,就又忘了:床上的人已經(jīng)虛弱不堪。他湊近床頭,想和蘇小魚拉拉知心話。
蘇小魚看看自己被紗布一層層緊密包圍的樣子,苦笑道:“實在不好意思,我這都成白天鵝了?!薄扒f別這么說。我還正想跟你道謝呢。情況我妹妹全說過。好了,以后咱們不是外人,客套話都咽肚里吧。介紹一下,石小虎!東北人?!彼斐鍪?。
“蘇小魚!陜北來的。以后請多幫忙!”蘇小魚也想伸一下手。費半天勁,只齜出兩顆門牙,吸溜吸溜喊疼。倆人頓時都樂了。
11
松林深處,雪落無聲,蘇小魚正在翻動一個柴垛。幾根交叉成十字的木柴落在地上,深陷進(jìn)雪窩。蘇小魚滿頭大汗。一個圓形的隧道赫然入目,蘇小魚欣喜若狂,彎腰準(zhǔn)備進(jìn)去。突地,他身體僵硬起來,慢慢抬頭,想轉(zhuǎn)過身去。一個黑黑的人影像天空最高處的蒼鷹,投射在他腳邊。雪山二老出去采藥,沒有一兩個月回不來。倩兒姑娘在練她的花拳繡腿式的劍法。陸劍飛呼呼大睡,還沒有醒過來。誰會在這么一座大雪山上出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覺察到對方的出現(xiàn)。蘇小魚的汗已經(jīng)出不來了,他的心在下沉。
那人有凌厲無比的殺氣。隱在他身后“咔咔”作響。身后襲來的壓力沉重如山。他幾乎失去自己最后一絲勇氣。
殺氣突然無形無影地消失。那人冷冷地譏笑道:“怎么?想變成一條蛇,鉆進(jìn)去么?”猛回頭,果然是那個本來應(yīng)該在睡大覺的人?!瓣憚︼w?”
“沒錯,就是我!”陸劍飛肅立不動。右手緊握劍柄,臉上還掛著那種懶散嘲弄的笑意。
蘇小魚吃驚而不解地看著他:“這很重要么?”陸劍飛鄭重地點點頭,似乎對蘇小魚這種潦草應(yīng)付的回答十分不滿:“不是很重要。是萬分重要,知道嗎?咱們都在找同一個人?!碧K小魚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宮保?”
“宮保!所以,咱們倆,你,還有我,可以說是朋友。”
蘇小魚對陸劍飛換上的笑臉并不感興趣:“聽著,我不管你是誰,別跟著我!否則別怪我不客氣!”“是么?我還真想領(lǐng)教一下,看看你那把竹劍和我這把青龍劍,哪個更厲害?”陸劍飛的手又搭在劍柄上,嘴角浮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蘇小魚握劍的手已經(jīng)在用力,手背上的皮膚繃得發(fā)緊。他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線,盯住陸劍飛那把裝飾華美鑲金嵌玉的劍。世上的寶劍以青龍、游龍名之者眾矣,不知道這把劍算不算一條真正的青龍呢?蘇小魚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它的主人擋者披靡的鋒利殺機(jī),但這把劍到底會有多快呢?蘇小魚真想馬上就知道。
“我們講和,怎么樣?在找到宮保以前,我們做朋友。至于找到他以后會怎樣,就以后再說。”陸劍飛的提議,讓蘇小魚沒法拒絕。無論怎樣,陸家兄妹救過他。再說,在這座蒼茫無涯的雪山上,能否找到父親和仇家,還真不好講。如果憑空多出一個尋覓宮保蹤跡的好幫手,絕對不算是壞事。蘇小魚心動了,神色也隨之緩和下來。
“君子之交,擊掌為誓!”陸劍飛說著走過來。兩人擊一下掌,互相一笑,剛才的敵對氣氛消弭凈盡。蘇小魚莫名地有點喜歡這位帥哥了??雌饋?,他可不像一般的闊少爺那樣愚蠢跋扈,反而有點……對,調(diào)皮!蘇小魚感到他還是一個頑童,哪怕做出一副最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這是一條年久失修的暗道,四壁潮濕滴水,不時踩上動物的糞便和蠕爬的蟲子。蘇小魚回頭看看陸劍飛,見這位大帥哥并不以洞里的骯臟、陰濕為意,反而東張西望興味十足地摸摸這里碰碰那里,就催促道:“快點走!這山洞最容易讓人中毒窒息?!标憚︼w加快腳步,但仍在觀察周邊。足足一頓滿漢全席的工夫,才走到盡頭。眼前居然是十分開闊的山間谷地。
溪流叮咚,銀子一樣跳動在五色奇石之間。寬寬的瀑布飛漱而下,沖洗著一潭清亮溫潤的碧水??諝飧伤泻?,地面雜草樹木叢生。草間有蟲鳴,樹上有鳥唱。鹿群、野馬,白兔、黃羚,悠然漫步。碧潭邊,飛流畔,薪盡火紅,白煙繞壺。水也燒開,肉也烤熟。一位樵夫在瀑布不遠(yuǎn)處有緊不慢地劈柴,鏗然有聲,宛如畫中人。
陸劍飛驚疑地和蘇小魚對上視線,而蘇小魚也正不勝駭異。眼前一切,幾乎像幻境一般不真實,與外界的溫差那么大,物象也是另一世界的物象,平和寧靜得如登天界。更令人震驚不已的,還是那位悠然如仙的樵夫。他的一舉一動,他的神情、容貌、體格、風(fēng)度,都和不久前駕車遠(yuǎn)游的戰(zhàn)神金開甲太相像。
“金開甲!老前輩怎么在這里劈木頭?”陸劍飛拂掉身上的浮塵游絲,走上前行禮。蘇小魚陪在一旁,注意到那把斧頭起起落落的節(jié)奏里內(nèi)蘊玄機(jī)。一起一落之間,距離永遠(yuǎn)相等,就是拿尺子繩墨去規(guī)矩丈量,也絕對做不到那么精確。每次砍斫,剛剛?cè)肽救?,木頭就應(yīng)手而倒。劈裂處光滑如新,不見斧鑿的痕跡。他肌肉筋脈之放松,神智精氣之貫注,已經(jīng)與所面對的每一根木柴的偃仰之勢融而為一。蘇小魚和陸劍飛互相間點點頭,充滿了敬畏之意。金開甲的工作早已不是在劈柴斫木,而近乎于修道養(yǎng)心的錘煉。能把如此
卑微的小事做到與天地同步運行的人,已經(jīng)絕非凡人。這樣的人,難道不應(yīng)該敬畏嗎?
“喝茶!”金開甲并不回頭,動作也絕無半分窒礙。又一根木頭立定、劈開。蘇小魚和陸劍飛坐在篝火旁的石頭上,取下兩只懸在支架一端的小茶碗,自斟自飲,默默無語。
許久,金開甲那邊一聲長嘆,如有無限感喟。他停止工作,舒開雙臂,向天而立,又屈膝跪地,額觸厚土,似乎在完成一種神秘不可言說的儀式。這才重新站起,走到火堆旁,取壺倒水。他飲水的神態(tài),如同早年祈雨的災(zāi)民們默禱神示般虔誠,令蘇小魚頓生羨慕。這位歷盡滄桑卻依舊英風(fēng)凜冽的“戰(zhàn)神”,昔年少壯時光里的華彩又將如何令人感佩呢?
“前輩,別來可好?”陸劍飛問候道?!安惶谩R惶炖线^一天。”金開甲答道。他看看蘇小魚,臉上忽地掠過一抹詫異,用詢問的眼神注視陸劍飛那里。陸劍飛會意地笑道:“前輩忘了嗎?上次我們路過雪山峽谷時,救過一個被狼群圍攻的年輕人。”“哦!就是他?”金開甲釋然了。“是啊!那時候我滿臉血污,渾身臟泥,您老人家可能沒看清楚?!?/p>
“是么?”金開甲瞅了蘇小魚一眼,似乎還沒看夠,說道,“今天看清楚了。我看,你不比那天強(qiáng)多少嘛!”蘇小魚低頭檢視自己的粗布陋服,呵呵直笑。
陸劍飛連忙湊趣:“不瞞前輩,這位小魚兄是特意趕來,向您道謝的!”金開甲翻著白眼看天,“嗤嗤”一笑,說道:“我在這山谷中呆了二十多年,沒有人來和我說過話。怎么,今天一下子來了兩個謝我的人?我看,八成不是沖我金開甲這個老頭子來的,多半是另有打算?!标憚︼w低頭沉吟,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蘇小魚問道:“請恕打擾。金老前輩知道一個叫蘇州河的人嗎?能否告知他的下落!”
“不知道!”金開甲板起臉。聽這話,蘇小魚臉上的沮喪和失望怎么也遮不住,他真想馬上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金開甲凝望著又開始冒煙的火堆,添上兩根柴,壓低聲音問:“你聽說過宮保這個人嗎?”蘇小魚搖搖頭。
“那你不想找到宮保,向他打聽一下蘇州河的下落嗎?”蘇小魚依然在搖頭,并且大聲說:“不想。”
“真的?”金開甲眼睛終于瞇起來了,他忍不住研究起蘇小魚那張豹子一樣又冷又硬的面孔,“還是去找找吧!全天下只有宮保最了解蘇州河,十幾年前他跟我說起過這三個字。”
面對金開甲的再三誘導(dǎo),蘇小魚還在搖頭,不停搖頭,堅持拒絕。陸劍飛這下子急了。他瞪著蘇小魚的樣子,儼然像看見一個乞丐正把一大包金元寶給扔到臭水溝里一般。眼睛要能噴火的話,蘇小魚這會兒肯定已經(jīng)變成一堆炭灰了,而且是一堆多得能填滿東海的炭灰。
金開甲喝完茶,吃過肉,拍拍手,跺跺腳,施施然扛上一捆柴,悠悠然把斧頭插到腰間,頭也不回地往一個矮坡上走,說:“給宮保送的柴恐怕早已經(jīng)燒完了。既然沒人愿意幫我一把,老漢只有一個人送過去嘍!”
蘇小魚、陸劍飛早已飛奔過去,一個人扛上一捆柴,像尾巴一樣緊跟在金開甲后面。金開甲大笑起來,問道:“你們二位這是干嘛?”“送柴呀!”真是異口同聲。“剛才不是還沒人愿意去嗎?”他停了一下,看看身后。“沒有沒有。我怎么就沒看見這個人?”蘇小魚傻傻地也往后看。這一看不打緊,還真冒出來一個人。一個姑娘,一位亭亭玉立楚楚動人梳著長辮子的大姑娘,正笑瞇瞇地對著他笑。蘇小魚嚇了一大跳。
“陸小倩!”“沒錯,正是本姑娘,有什么看法么?”蘇小魚的頭大了十倍,一迭連聲地說:“沒有沒有,不敢不敢。”“是沒有呢?還是不敢說出來?”“你也去找宮保?”?“怎么,一起去看望一下宮保先生,有什么不對么?”
陸劍飛插話道:“我這妹妹,自打出娘胎,就沒有錯過?!碧K小魚只好順桿子溜下去:“是是是。陸姑娘又聰明又漂亮,又能干又……會功夫,這個,肯定不會犯錯。沒的說!”“那還不開步?”“開步?對對對,咱們這就走?!碧K小魚真沒料到這丫頭這么鬼。說練劍去了,練著練著競也練到這隱蔽怪異的山谷中來。
金開甲帶路。一行人沿著山坡,一路崎嶇,彎彎繞繞,向前走去。
12
街心公園一角。層林盡染,落葉紛披,游人踏過之后,窸窣有聲。平整而筆直的磚鋪路面,縫隙處,隨意地嵌上花紋斑駁的小石子。鳥兒一樣旋舞著因水分不足而跌落枝頭的葉片。有些葉子就躺臥在林蔭路外的草坪上。微微的風(fēng),穿越草和葉子交觸的空間,使得懶得再動彈的黃葉驚起,扭晃著身子,翻騰在草尖上。遠(yuǎn)處,空曠的天宇沉靜如海,一柱噴泉旁邊,孩子們脫下外套嬉水打鬧,朗朗的笑聲鉆進(jìn)由遠(yuǎn)及近的游人的耳朵。衣服五彩繽紛,紅紅綠綠地堆成一個小山丘。幾個婦女守候在小丘旁,親密地交談,時不時地起身,沖那群孩子微笑注目招手告誡。空氣里,彌漫出周日下午城市特有的清閑悠游的味道。
好多人拿有相機(jī)、飲料、薯片包、冰淇淋,一晃而過。近乎赤裸的乞丐,衣衫暗淡目光憂郁的民工,茫然地迎送過往飛奔的車隊。公園外圍的大路上,車與人,廣告與聲色,正川流不息地滾動前進(jìn)。這里只是廣州市長安區(qū)的一小部分,可它的繁華與熱烈已經(jīng)大大超過蘇小魚夢牽魂系的那個陜北小縣城。
他輕輕合攏那份兒開頁很大的報紙,將它折疊成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遞給石小倩,說:“把身上的黃樹葉打掃一下?!笔≠徽绺缡』⒑退麄兊膸讉€要好的老鄉(xiāng)瞎侃一氣。她懷抱一大捧鮮花,騰出一只手接報紙拍了拍頭發(fā)衣服座椅。然后,她又離開倆人的座位,去拍鄰座幾個人身上的草葉?!芭九九九尽币魂図懀翊蛏n蠅,弄得一片驚呼。蘇小魚微笑地隔岸觀火,看他們紛紛起立,佯嗔薄怒,和嬌憨的石小倩拌嘴。石小倩被逼不過,扭頭向蘇小魚埋怨。
一幫人回過神,終于認(rèn)準(zhǔn)目標(biāo)。發(fā)一聲喊,沖過來,捉拿蘇小魚的胳膊,把他捺倒在長椅上,使他動彈不得,然后撓胳肢窩。蘇小魚被整得涕泗滂沱,踢動兩條腿,喘著氣告饒。石小倩卻站旁邊給哥哥一伙人的整法加油打氣。蘇小魚奮力一掙,解脫出來,向草坪方向爬去。石小虎等人咧開大嘴笑,還在做窮追不舍狀。
石小倩買回飲料、食品,又打開生日蛋糕的包裝袋,忙乎一陣,喊人們享用。蘇小魚們重新聚攏到長椅邊。一番吃喝,賽著往嘴里填往肚里倒。不知道誰說起一個笑話,大家齊齊噴飯,都指點著臨近者臉上的奶油和啤酒沫。
吹蠟燭唱歌手拉手跳舞。石小倩臉色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蘇小魚。起哄聲中,有人推了蘇小魚一把,這一來,蘇小魚一臉蛋糕沫全沾到石小倩漂亮的頭發(fā)上。
兩個人紅著臉對視片刻,又一起和同伴們笑鬧。夜色將至,大家為這對情侶鼓掌祝福。由蘇小魚宣布,石小倩的二十歲生日圓滿結(jié)束。
黑色的棉絮慢慢地填充了整個天空。眾人在星光下靜坐,仰望繁星呈現(xiàn)的閃爍的夜空,默然許久。石小倩聞聞滿抱的鮮花,對蘇小魚說:“小魚,你到廣州一年多了,也沒有回家,你,想家嗎?”蘇小魚不答,仰面枕著雙手。憂郁的神色,若隱若現(xiàn)地浮在臉龐上。
石小虎旁邊一個叫大牛的年輕人說:“誰不想?真想回家看看!”一個剃光腦殼而且很像陳佩斯的小伙
子,悠然神往地念叨著:“瑞雪兆豐年。下起大雪,窗戶上滿是冰花。小時候,我就在大炕上搗騰那個窗戶。豬肉白菜煨著長長的粉條,熱氣騰騰地,端上來,吃著那叫一個美呀!”蘇小魚說:“我們那兒,也有這個,過年時的必殺技?!?/p>
石小虎拍拍蘇小魚胸脯子,慨然說道:“我知道,你不想回老家。去黑龍江吧。到我們那兒過年,整個紅紅火火的春節(jié)。”“對對!去吧!今年一放假,咱伙著回去?!币蝗喝碎_始攛掇,熱烈而興奮。
東北三省大雪滿天的氣象,冰凍的北大荒上滑不溜溜地走路的情景,野鴨、河魚、大秧歌、二人轉(zhuǎn),獵槍打回來的兔子肉,冒泡飄香的燴菜鍋。想象中的一切讓他們眼神閃閃發(fā)光。帶上蘇小魚這么個愛玩愛跳的大寶貝,今天串這家,明天游那家,云飄霧散地喝著高粱酒,又鬧又跳地耍秧歌,大炕沿上抽水煙,吃著餃子拉家常。想想吧,多帶勁呀。蘇小魚包裹在他們熱情洋溢熱力四射的眼睛和話語中,真是心動不已。
石小倩輕輕地推他胳膊,低聲問:“小魚,你想不想去呀,到東北逛逛?說話呀!”蘇小魚的熱血沸騰跳躍。一個年輕男子應(yīng)有的對遠(yuǎn)方的向往,對朋友的感激,對異性的體貼眷顧,使他猛地站起來,爬到公園里的假山上,那兒有一塊凸出孤立的太湖石。他踩在上面,高舉雙拳,做演講似地喊道:“去吧!朋友!東北,黑龍江,北大荒,一片神奇的土地,一個豪邁的天空,敞開懷抱迎接我嘍!去!到東北去,到黑龍江到北大荒到中國最熱情的冬天去吧!我的心已經(jīng)復(fù)活了,因為,因為它看見一個美麗的世界在招手,在吶喊!朋友們,我愛東北,我愛豪邁熱情的東北漢子,愛黑龍江的小倩姑娘!我發(fā)誓,我愛他們!我愛你們……”手做成喇叭狀,罩在嘴邊大吼。歡呼聲。
“我命令,今年春節(jié),把石小虎家的豬肉吃光!”這是“陳佩斯”在發(fā)出號召。出公園,往工廠方向走去。到一個行人不太多的路段,石小虎振臂高呼:“把陳佩斯玉柱大牛家的白菜土豆粉條燒刀子酒野豬肉雞肉狗肉王八肉通通干掉!”這一口號又引來喝采,人人暴叫著響應(yīng),包括將要被“共產(chǎn)”的幾個財主。星星在頭頂搖搖晃晃,差點被震得掉落在公園欄桿上。
他們還做起了游戲。仍然和孩童時代玩的那個“老鷹抓小雞”一樣。石小倩做雞媽媽,左遮右攔,屁股后一長串子小雞左搖右擺隨之震蕩。身材瘦頎的小鐵還作老鷹,張牙舞爪踢腿吐舌頭,魔相十足地抓來抓去。虧得雞婆盡職盡責(zé)盡智盡勇地守護(hù),要不然,早就全軍覆沒。最后,只剩下大牛堅持住,不肯落入鷹爪,但也是狼狽不堪。他嘴里咬著的那把花,只剩幾根桿子,在腦袋兩邊擺過來擺過去?;ò觑h零,把路燈下的大馬路搞得香味撲鼻。
累。都受不了了。老鷹和一群小雞講和。氣喘吁吁,坐到馬路牙子上,雙方用嘴巴繼續(xù)叫陣。嬌嫩的艷麗的玫瑰花片片飛揚,圍在他們身邊。有人躺,有人坐,有人趴,有人蹲。蘇小魚忙著給石小倩捶背捏腿。玉柱小虎們想著、說著在老家度過的頑劣的童年。誰誰從核桃樹上掉下來過,誰屙過一褲襠臭屎,誰把家里的糧食偷出去換糖人。他們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可是一個小小的游戲過后,腦海中飄來飄去的童年期的回憶,還讓他們激動不已。他們交換著各自的記憶,偶然間閃出的遺忘的空隙在迅速擴(kuò)大。他們在這狂喜而感傷的時光中辨認(rèn)出自己。
13
“小魚,小魚,你又做夢了?醒一醒!”蘇小魚嘟噥一句什么,把頭往被窩里伸縮,像受到驚嚇的烏龜一樣,再不露面。石小虎見喊不應(yīng),拍拍蘇小魚腳頭的毛巾被,把一瓶礦泉水放到他枕頭邊,囑咐道:“小魚,你下午啤酒喝多了,待會兒口渴的話,記住喝水?!闭f完,石小虎回自己床上接著睡。八個人共住的員工宿舍鼾聲起伏,石小虎猶如置身于催眠的大磁場。他很快又睡去。
朦朧中,石小虎又開始滑翔。他張開雙臂,肢體末端用力拍動空氣,“唰”的一下躍到一根高高的電線上。石小虎觀察地面,確定遠(yuǎn)處的楊樹林里還有追蹤的壞蛋,不由得十分焦躁。他從一座高樓頂層躍往僅隔一條公路的另一棟摩天樓上。追蹤他的那些眼睛這下子再也找不到目標(biāo)。拼命想讓石小虎恐懼不安的人們,呆頭呆腦地觀望,騎坐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互相埋怨切齒詛咒。為了更保險起見,石小虎費盡心機(jī)鉆到一家農(nóng)戶的兔子籠下邊。人們追過來搜查,居然沒能發(fā)現(xiàn)他的窩藏之處。石小虎暗自慶幸,竊喜不已。
就在這時候,他意外地發(fā)覺自己那條又粗又長的尾巴還撂在兔籠后邊的磚墻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已經(jīng)有誰踩上它。尾巴尖上傳來的劇痛,真是鉆心鉆肺。無奈,石小虎偷偷地割掉了那條尾巴。尾巴在地上跳舞。趁那些人嘀嘀咕咕磨磨唧唧地翻看尾巴的緊要關(guān)頭,他溜溜地爬出去。在無人處,他一頭扎到一口深井里。
那是一口幾百年都沒用過的枯井,最下邊的角落里有些茅草。石小虎悄無聲息地把身體埋伏進(jìn)去。茅草隨著意念的請求越堆越多,一直堆到離井口幾步遠(yuǎn)的地方。石小虎屏氣斂神,運用《易筋經(jīng)》記載的龜息大法,默念蘇小魚從大雪山宮保那兒偷回來的內(nèi)功心得,控制呼吸和脈搏。終于成功!
那幫人在井口侯著,急得跟什么似的。他們先后動用了射電望遠(yuǎn)鏡、呼吸監(jiān)測儀、生命探測器,等等等等,監(jiān)測井底。這一大堆科學(xué)儀器不下萬種,堆積到煙囪上方,千奇百怪,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但統(tǒng)統(tǒng)對石小虎的生命痕跡無效。他們很失望。不,是極其極其非常非常失望。石小虎隱入草下,孤?lián)环?,盤腿入定。他眼觀鼻鼻觀心心觀魂魂觀身,悠悠然把持自如??傊?,見人如未見聞人如未聞目無天下心無微塵。他得救了,有點喜不自勝。
那些人氣得哭起來。絲絲縷縷,如煙似霧,飄飄渺渺,若有若無。那聲音像來自地獄,附悲含喜尖細(xì)如針,蠻荒寥廓廣布宇宙,無往不利無孔不入。似剖腹之蛇扭動,又似中箭之狼舔吻膿潰的傷口,流水漾波木葉飛淵佛魔斗法羈旅窮愁寒鴉噪暮春山鳥語,令人心驚肉跳,它起頑立殘擺動浮游上下求索。石小虎被這哭聲深深刺中,守一如一的定力潰如江水。他叫喊起來。他從夢魘中恐慌失神地醒來。
睜開眼,一個黑黑的影子正用兩只晶瑩閃光的眼睛凝望著他。石小虎聲音沙啞地問道:“誰?你是誰?”黑暗中,影子深處的光線已經(jīng)消失,黑色形體的中心傳出的是猛烈的抽泣聲?!笆切◆~呀。不好好睡覺,跑我床邊坐著,還哭上了?真嚇我一跳?!笔』⑴宄矍暗臓顩r,便弛然而臥,把頭擱回枕頭上。他有瞬間的輕松,但蘇小魚壓抑而悲愴的哭聲又給他帶來莫名的煩惱。他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上已經(jīng)熄滅的棒管,心頭煩惡而悲涼。廠區(qū)里的枝形吊燈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穿透幽暗的樹冠,折射到對面員工宿舍樓光滑致密的大理石墻面上,隱隱約約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溜進(jìn)這間宿舍,灰蒙蒙地圍在蘇小魚僵硬的身體周遭。由于對好友的苦痛和恐懼感同身受,石小虎的眼睛潮濕了。一滴淚滑過面頰,陷落在腦門旁邊的黑暗處。
蘇小魚止住哭聲,走到窗臺旁邊,目光投注到遙遙的山巒。那里,山頂上方正駛過夜航的飛機(jī),緩緩播種著一道長長的微弱的光跡。深長地呼吸著夜氣的人間居民,從四面八方的夢境匯聚而來的游蕩者,在
同一個夜幕下朝天而臥。夢幻般的深藍(lán)的蒼穹里,生命在長眠、囈語,有時也悄悄死去,永久性地?fù)]別,逃出這令人沉醉的柔如棉絮溫婉似水的凝定的黑夜。蘇小魚腦海中,閃電般飛馳著一幕幕不堪回首的舊時畫面。一種悠遠(yuǎn)深邃的被死亡所籠罩和控制的警覺突然呈現(xiàn),讓他惕然心驚。一時之間,久埋于心魂深處的大雪山歷險的種種怪誕狂亂的幻想中的場景鉆出來,擁堵在某個關(guān)隘,復(fù)制出他現(xiàn)世生活的乖謬悖逆的本來面目。一時之間蘇小魚又進(jìn)入那種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處的幻境。他只得用力地擼了一把臉,把夢中那個蘇小魚攆走,回歸到眼前可以把捉的現(xiàn)實中。
他們共坐在下鋪座位,交流了來自于夢境的所見所歷。石小虎聆聽著蘇小魚的陳述,驚訝于兩人夢像的某種一致性。蘇小魚卻說:“不,那還是不一樣。你在天上飛,我卻是在地面走動。”石小虎用手勢打斷他的話,一個指頭在被子上劃拉著,說:“實質(zhì)相同。我們都在夢中尋找著自己,就這一點說,咱們的夢是一樣的。,只不過,你是一條帶腿的魚,而我,”石小虎指指脅下,“像長出兩個翅膀的老虎一插翅虎!”蘇小魚也笑了:“你忘了那個詞兒,插翅難逃,也許就是說你的。”石小虎低頭沉思,說道:“很難說誰更幸運一些。搞不好,你那些夢中飛來飛去的蝴蝶呀,其中就有我?!?/p>
蘇小魚和石小虎倆人一剎那都說不出一個字。深深的奇特的憂郁感,抓住這兩個不久前還十分樂觀開朗的年輕人。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勾起一些似曾相識的印象和記憶。從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隱隱意識到的熟悉的陌生感,就是把他們的心靈連結(jié)起來的原因。他們懷著溫馨的喜悅,也懷著震驚,握了一下對方的手,幾乎在同一時間里輕輕地嘆口氣。
“你見過媽媽的哭泣嗎?”蘇小魚問。不等回答,就自顧自起身到窗臺邊,注視著窗外黑暗中一棵佇立不語的干枯的大樹,自言自語:“我見過。媽媽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一枚黃黃的葉片,絕望地離開枝頭。而那棵拋棄她的大樹,卻冷酷無情地供養(yǎng)著新長出的更嬌美更可愛的葉子?!笔』裎康溃骸拔抑滥愕囊馑肌D悴皇歉艺f過好多次你爸媽的事情嗎?當(dāng)然,還有那個可恥的放蕩的女人,但是,我認(rèn)為你不能被那些悲慘的回憶淹沒。你要學(xué)會遺忘,否則會瘋掉的?!?/p>
蘇小魚喉嚨里傳送出抑制不住的痛苦的聲響:“石大哥,你不可能真正明白我的感受。你的父母,你的親人他們很親密,不是嗎?而且,你深深地留戀他們,只管去愛就行了。而我,目睹媽媽哭泣的那一刻,感到自己已經(jīng)死掉了。我恨他們,我恨我愛著的親人。他們也是如此。但媽媽。媽媽。媽媽不恨她愛的人。她心中只有愛,只有那個。她很痛苦,但她竟還愛著我們。因為這個,我甚至恨過媽媽。她居然能夠那么忍耐,愛著給她帶來痛苦的人們。丈夫、兒子……”蘇小魚失去控制,上半身趴伏在窗臺上,雙手掩面,肢體劇烈抖動,近乎于痙攣。石小虎急忙過去,攬住蘇小魚的肩膀,輕輕撫著拍著他背部,勸說著。
“你知道嗎,石大哥?我曾經(jīng)殺死了親如手足的一個朋友,我的同學(xué),我的鄰居,我最好的朋友,他叫焦贊。經(jīng)常睜著眼看我,困惑地問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不不,你聽我說,這不是夢,真的,我很確定。這不是一個夢,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就發(fā)生在我眼前。我想騙過自己,可是我做不到。我經(jīng)常很瘋狂地想,我還是我自己嗎?我是怎么一回事,把一切搞得亂七八糟?!碧K小魚的淚水透過指縫,流溢而出。
石小虎震驚地聽朋友說著那個瘋狂的夜晚里發(fā)生的一切,聽著這個新的信息。他沒想到這個陽光而率直的男娃娃竟在苦水里泡了這么久,陷得這么痛。他胸腔深處的什么東西崩成了碎片,炸出一聲沉重的感嘆?!叭税?,你竟然這么多災(zāi)多難地活在這個世上!而你的微笑竟也沒有死去,還在人群里播撒著溫暖,培植著正義。正義,竟然在一顆千瘡百孔的負(fù)荷著罪惡的心靈中頑強(qiáng)地生長出來。愛,竟可以是帶毒的糖果;恨,竟可以是消毒的良藥?!?/p>
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涌出熱淚,緊緊地?fù)肀Я怂呐笥选磺楦械亩净鹬丝局奶K小魚。
14
來到一個巨型巖窟,金開甲把三捆柴依次靠在灶膛邊,喊道:“宮保老兄弟。人已經(jīng)帶來,我該回去了!”他離開山洞回去,劈他的木柴。金開甲的聲音還在空曠的洞穴內(nèi)轟鳴,里邊沒有人回應(yīng)。
這是個宮殿式的大建筑。石柱林立,設(shè)施周全,曲廊回環(huán),迷宮般華麗而森嚴(yán)。甬道兩側(cè),間隔出許多小室,里邊隨處堆放著珍寶珠玉,在巨大的松明火把和石柱頂端牛油燈的照射下,耀眼生花。兩側(cè)小室的間隙,石壁上雕刻出大型的猛禽、走獸、人物,怪模怪樣,而又呼之欲出。往深處步行,石壁上開始出現(xiàn)近年來嶄露頭角的新人,少林、武當(dāng)、丐幫、華山、峨眉、天臺,各門派中的頂尖人才均有一席之地。每幅人像左側(cè),則鐫有文字,指出該人物、門派的特點、優(yōu)長、缺陷,以及勝之之道,或?qū)χM(jìn)行改進(jìn)的可行途徑。文字狠辣,直擊要害,是品評人物的上佳作品。蘇小魚、陸劍飛、陸小倩沿著石窟中間的廊道且走且看,心中越發(fā)感到驚懼。宮保把他驚人的秘密和住處坦然示人,是否已經(jīng)算定他們不會再活著出去,所以根本不必作任何提防和戒備?
繞過一排大立柱,眼前是通往洞穴頂部的一個石梯。三人拾級而上,就見到一個餐廳設(shè)置在二層,足以容納上百人共進(jìn)飲食。但現(xiàn)在,大石桌邊只有一個人。低頭進(jìn)餐的人聽見腳步聲趨近,抬起了頭,用手勢招呼他們就座,又擊了兩下掌。片刻之間,酒食美饌絡(luò)繹送上。負(fù)責(zé)服務(wù)工作的是一群侏儒,高不過三尺,臉上卻布滿皺紋。等他們消失在轉(zhuǎn)動的石門后,蘇小魚才忽然想到,這些侏儒侍從正是幾年前橫行江湖作惡多端的“九玲瓏”,共九個怪物。他們同出一門,嗜殺成性,不知緣何突然隱匿,卻原來是被收攝于此地。大地之上最高雪山的主人宮保,傳聞中最可怕的強(qiáng)權(quán)人物,難道就是眼前這位毫無出奇之處平庸得近乎猥瑣的男人嗎?蘇小魚不由得再次暗暗觀察那位獨據(jù)一面毫無表情的進(jìn)食者。
他看起來已現(xiàn)蒼老之相,臉型怪異,唯一中看的是那張嘴巴。人體五官中,最讓別人難受的就是一張進(jìn)餐時的嘴,它常常讓人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啃嚙漿果草根的猴子的吻突。然而,這個正吃東西的人卻與眾不同,他那鎮(zhèn)靜而旁若無人的神氣,顯出獅子般的尊嚴(yán)大象般的安詳。只有那些完全執(zhí)掌自己命運的人,不受任何外力干擾的人,才會這么鎮(zhèn)靜從容悠然自得。他是這樣的人嗎?
“你們?yōu)槭裁床怀?”那人奇怪地問。他已經(jīng)享用過正餐,用一條上好的絲巾抹著嘴巴??吹饺齻€年輕人很聽話地開始吃東西,他滿意地笑笑,語氣溫和地說:“年輕人最明白饑餓的滋味,而一旦吃上東西,腸胃就會很忠實地執(zhí)行職責(zé)。我雖然開始遲鈍,但對饑餓還是很敏感。一頓好飯,有時候能打發(fā)掉許多無謂的煩惱。你們說,是這樣嗎?”陸劍飛、陸小倩拼命點頭,表示很贊同。但蘇小魚卻若有所思,對這番話沒有給出任何回應(yīng),有點充耳不聞的意思。
“吃完了?!碧K小魚剛推開盤盞,馬上過來幾個侏儒收拾規(guī)整桌面這一角,轉(zhuǎn)眼間就清潔如初?,F(xiàn)在,
桌上只剩酒具??粗麄兇颐砣サ纳碛?,陸小倩稱贊:“你這些下人可真能干!”宮保微笑起來:“不不,千萬別夸獎他們!”“為什么?”蘇小魚問道。
“他們都是聾子,再好聽再動人的贊美詞,他們也聽不見。”
陸小倩聽得身上發(fā)寒,她輕輕打了個冷戰(zhàn):“九個人都是聾子?‘‘沒錯。有人用一根銀針刺穿他們的耳膜,就成為今天這個樣子?!?/p>
蘇小魚看看陸劍飛:“你相信這個嗎?”陸劍飛卻點了兩下頭。那人問蘇小魚:“你不相信?”蘇小魚說道:“玉玲瓏是江湖上屈指可數(shù)的暗器門派,這幾個侏儒號稱九玲瓏,專以暗器傷人,賴以成名,聽風(fēng)辨器的功夫登峰造極,絕不可能是聾子?!?/p>
陸劍飛道:“他們?nèi)绻f是九玲瓏,那他們現(xiàn)在的主人會是誰?”蘇小魚不應(yīng)聲。
那老人已經(jīng)拈起面前一個夜光杯,里邊斟上的是來自于西域的葡萄佳釀,紫紅如血。他一飲而盡,隨口長吟道:“大地之上,雪山回環(huán);地獄之權(quán),宮保之錢!”頓了頓,看那杯中復(fù)又斟滿,目光中多出一縷驕矜之色:“我就是那個萬能的宮保。除了宮保,誰還能做到這一切呢?”
蘇小魚也喝下一杯鮮血也似的酒漿,把玩著杯子。猝然間,他冷笑一聲,逼視著宮保:“現(xiàn)在就有一件事,是你做不到的?!睂m保大笑,推開面前的杯子說道:“你說的這件事,我已經(jīng)做到了!”
陸氏兄妹像聽啞謎一般,都有點摸不著門道。陸小倩問:“你們搞什么鬼名堂?把我弄迷糊了?!碧K小魚閃電般拔出劍,未等任何人看清楚,小竹劍已頂住宮保咽喉:“把蘇州河交出來!我要見這個人!”
宮保的笑聲尚未中斷,抬手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在場的人,目睹宮保的真貌,都驚呆了。
蘇小魚愣在那里,如遭雷擊火焚一般。他委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正對他的這個蒼老的狡詐狠毒的一直處于正邪之間的傳奇人物宮保,竟和自己是那么相像,或者不如說,蘇小魚和他一直憎恨恐懼的對象之間是那么相像。冷漠空洞的瞳孔,只有原始叢林的野獸才具備的冷酷無情的眼光,獵豹一樣骨節(jié)緊縮又窄又硬的面孔。
蘇小魚驚恐不安地看了看陸劍飛和陸小倩,他們也在同樣驚恐不安地看著他,像看見一條從未見過但突然竄到眼前吐著毒芯的毒蛇一樣。瞬時之間,蘇小魚明白了雪山二老為什么會離開這里,明白了雪山二老某些話語中的深意,也明白金開甲用眼睛注視著他時想說而未說的那些話。
“我已年邁。你卻年輕。大雪山需要一位新的主人,江湖需要一個新的宮保。我從上一代宮保那里繼承來的銅錢,已經(jīng)全部交給你。多次狙擊考驗后,你還幸存下來,所以你有資格統(tǒng)治這座雪山,也有資格和智慧去統(tǒng)令江湖了,我祝賀你!”宮保,不,蘇州河__蘇小魚的父親,正在躊躇滿志侃侃而談。他的野心,他的計謀,他的精心籌劃的旨在考驗蘇小魚的格殺方案,作為一個系列行動,這些都出自他用心良苦的安排運作。他一再申訴說,這一過程雖然殘酷,雖然不近人情,但一切最終還是在他掌控之中。
“包括我們母子二十多年來孤獨、痛苦的生活嗎?”蘇小魚質(zhì)問父親?!爱?dāng)然,那只是整個培養(yǎng)計劃的一部分。你母親當(dāng)年完全同意?!睂m保神情嚴(yán)肅地說。
“包括對我的追殺和折磨嗎?包括陸家兄妹的出現(xiàn),都經(jīng)過你的計劃嗎?“
“不錯。大雪山的主人只能是整個世界上最強(qiáng)悍的那個人。所以,你得經(jīng)歷那些最兇狠的角色給予的挑戰(zhàn)。而陸劍飛,就是未來的金開甲,你可以時常見面而又可以徹底信賴的人。陸小倩,將是你的妻子。為你生出下一代宮保的最佳人選,非她莫屬。?!薄澳阆氲锰艿搅?,只是……這只是你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如果我那樣活下去,會被毀得更慘。我們都會被你的妄想給毀掉……”,蘇小魚看著面色慘白的陸家兄妹,不無絕望地呻吟道。
宮保指點著陸氏兄妹,意氣風(fēng)發(fā)地勾畫著他們和蘇小魚的生活軌跡。他卻沒有注意,蘇小魚正一步步退后,趕往通到下層大廳的石梯處。而且,很快地,蘇小魚的身影就消失不見。
陸劍飛提醒宮保:“蘇先生,你兒子已經(jīng)逃出去了,很可能正在離開山谷。”宮保卻揮了揮手,很大度地說:“讓他去吧!世界雖大,但也只是這座雪山的一部分而已??傆幸惶欤€會回來。因為,他得拿走屬于他的東西。”
陸小倩問道:“那是什么東西,逼得他非得回來?”
宮保嘆了口氣,說道:“一切。他內(nèi)心失去了一切,但他神往和尋找的東西,都在這里埋葬著,我們在這里候著,他必定還會回來。只要大雪山不死,每一個蘇小魚都不能不重返此地,面對他們殘酷的生活,找到他們自己的丟失的東西?!?/p>
陸劍飛、陸小倩看著略顯頹唐的宮保,心里不停地冒涼氣。他們本是無憂無慮、無欲無懼的人,但,面對宮保,他們卻產(chǎn)生莫名的恐怖。他們默默祈求,讓蘇小魚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但他們也知道,宮保的話其實并沒有錯。
15
“你真能忍受牢獄之苦嗎”?石小倩問。
“能。只要想到你,你們周圍的生活,我什么苦難都能忍受。幸福是有代價的,我愿意付出;來贖回自己的安寧?!碧K小魚蹲在結(jié)冰的河邊,用一根小木棍敲打冰面,似乎想敲出藏在冰河中的魚蝦,又似乎像敲打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他的眼神平和而安泰,如同剛剛擦去灰垢的玻璃一樣,接收著從石小倩肩頭射來的清晨的陽光。
石小倩正在給蘇小魚攝影,彎腰的架勢很標(biāo)準(zhǔn),而且不斷用口令指揮蘇小魚矯正造型??煜吹恼掌Ч诲e。石小倩翻出其中一張,把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真家伙比對了一下,忽然說:“哎,蘇小魚,這照片上的人是你嗎?”蘇小魚:“有問題嗎?是不是把魚照成王八啦?”他自己捏起那張照片反復(fù)審查,也自言自語地疑惑了:“確實不太像??赡芪疫@一兩年長得快,變樣了吧。”“不對!你仔細(xì)想想。這照片上的蘇小魚很俊,有點女人味,而你以前的照片帶有野蠻人的風(fēng)格?!碧K小魚說:“那不奇怪,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活會成為外貌特征的一部分?!笔≠稽c點頭,又去看照片。
兩個人走到小河拐角處,沿坡上了橫跨小河的土木橋,在橋頭的地方坐下。煙霧已經(jīng)散盡,小橋連接的土路兩端,村莊上空飄搖的炊煙裊裊爬升,與遼闊的麥田,與灰黑銀白的樹木、積雪、高空在一起,組合成一軸絕妙的盡興的風(fēng)景畫。一時無語。兩個人的心攏在一堆兒,也成為這畫中的音符。
“真像一個夢呀,”石小倩靠在蘇小魚肩頭,美麗的清澈的眼睛里漾動著向往,“那時候我還是個黃毛丫頭,卻整天想著到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就像世外桃源的一個村子。嫁給村子里的牛郎,面對大山腳下的小溪洗衣服做飯,很幸福地過了一輩子?!碧K小魚刮刮她鼻子,嘲笑道:“羞不羞?你好像還和那個牛郎生了一堆娃娃,整天忙著洗尿布。娃娃們一到吃飯的時候就聚到炕上,坐成一排,搶著喊餓。然后你端上一盆洋芋粉條燉肉,還有一竹篩饃饃??此麄冋映燥垼忝赖弥毙?。對吧?”石小倩問:“你怎么搞這么清楚?不會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吧?”蘇小魚咬咬她的耳朵垂,小聲說:“你那時候不知道,我就是那個牛郎,嗯?”石小倩滿面飛紅,不肯吭聲。蘇小魚望著不遠(yuǎn)處的小
山崗上炊煙縷縷纏繞又消散的景象,有點愣神。他輕輕說道:“小倩,我也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跟一個可愛的媳婦生活在那個遙遠(yuǎn)的夢鄉(xiāng),但是醒來后永遠(yuǎn)失望?!笔≠幌駠艺Z一般嬌柔地央求:“蘇小魚,我們不能分開,你說,是吧?”蘇小魚心里的一潭柔波滋滋冒氣,他緊緊握住石小倩的兩只小手,包在自己掌心:“小倩,嫁給我吧!我窮得跟那個牛郎一樣,但是心腸也跟他一樣。沖著他的面子,你不會拒絕吧?”石小倩的嘴滑得像打過蠟的地板,哆哆嗦嗦,半天溜不出來一句像樣的完整的話,一個詞兒剛站穩(wěn),就又被后邊的詞兒給撞一大跟頭。她實在說不成塊,臉紅得跟雞冠花似的,就只好點頭。點了又點。最后,在陽光普照的小河邊小橋頭,兩人都輕輕地哭了。
巨大的突如其來無從抵擋的快樂和滿足,讓這兩個年輕人熱淚盈眶。他們無法再矜持下去。打開的坦然裸示的內(nèi)心渴求,使他們不能不走進(jìn)對方的營壘。大海一樣曠達(dá)疏闊的來自戀人的關(guān)愛呵護(hù)的心靈,包容了彼此的夢想?!皠e無所求”四個字,統(tǒng)治著他們千言萬語想去辨析的所有問題。隨同震撼一同到來的,只能是肆意奔流的淚水。現(xiàn)在,什么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除了愛。所以,他們只能在淚水中相依相擁。
等他們回到鞭炮炸響的村子,大家已經(jīng)等得很焦急了,于是馬上開飯。今個大年初一,是農(nóng)歷新年的第一天,每個人都很興奮。盡管有點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可就像一首歌里唱的,今個高興,就是高興,怎么著也高興。這心情,有些蠻不講理,但又充滿道理。道理太深,干脆不講說。愣頭愣腦地傻高興,挺好。大牛、小鐵、二娃、“陳佩斯”,通通被石小虎拽過來,陪蘇小魚喝酒。“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哇?”蘇小魚直納悶?!帮L(fēng)俗,風(fēng)俗,就這么的了,沒辦法。喝上!”石小虎哥幾個連蒙帶勸,兩壺高粱酒很快弄成底朝天?!白咭粋€!”大牛要跟大伙碰杯?!皝恚咭粋€!”石小虎他老爸,一位又高又大又墩瓷的老漢,要跟蘇小魚碰杯。餃子碼成一大盤端上來,干蒸,蘸醋吃。紅燒肉配大蒜。茄子煎黃后配大蔥。上一個菜走一杯,不上一個菜也走一杯。
中午飯吃罷,幾個吵著鬧著要壓歲錢的愣小子都走不回去了。石小倩伙著她媽,把幾個醉貓?zhí)е酱蠡鹂簧希蝗祟^下墊個枕頭的東西,又拍拍蘇小魚的腮幫子,跟著媽媽回倆人的偏屋去了。一回屋,說起這幫爺們兒,看這娘倆誰笑得厲害。石小倩她媽媽愛抽水煙,躺在炕頭笑得狠了,咳嗽不止。石小倩作為媽媽的小棉襖,趕緊貼心貼肺地給來一頓捶敲。
“媽,蘇小魚過兩天想回老家?!笔≠凰龐屻读算渡瘢瑳]反應(yīng)上來。
“前幾天咱們看一個新聞節(jié)目,里邊不是講一個婦女把丈夫殺了嗎?”石小倩提示道。她媽點點頭:“這事我知道哇,怎么的了?”石小倩停停,還是說了出來:“那個婦女就是蘇小魚他媽,死的人是他爸爸。說是夫妻不和。他爸爸搞了個小老婆,倆人合伙坑害小魚他媽。她受不了,就把煤氣灌到他們的臥室。結(jié)果,蘇小魚他爸死了。人家那個女的一搶救,愣是活過來了,根本沒事?!笔≠坏膵寢尠胩煺f不上來話,過了一陣子,才說:“怪不得他這幾天心神不定,老掉眼淚。怪可憐的一個孩子,爸沒了,媽也坐牢。真是鬧心哪!”石小倩揉揉紅腫的眼圈,說道:“不止這個:蘇小魚前年跟同學(xué)出去鬧著玩,把一個最要好的同學(xué)給扎死了。他現(xiàn)在其實是在逃犯。”
石小倩的媽媽把煙袋撩小桌上,看著自己的女兒,心疼不已地說:“我娃娃喜歡上小魚這么個禍疙瘩,很難受吧?”“不,媽媽。我不是為自己難受,而是看不得別人受罪,尤其是小魚。他為了救我,差點死在那些流氓手里。別人都做不到的事,他敢做。因為這個,他才變成今天這樣子,不受人待見,有家不敢回。現(xiàn)在,連家也沒了。我怕看見他嘆氣。他一嘆氣,我這心里跟針扎一樣疼……?!笔≠徽f不下去了。
老母親凝神望去,怦然心動,她慈祥溫和地說:“我明白。我女兒長大了。我家姑娘再也不是鬧糖吃的小丫頭,懂得人是怎么回事了?!鄙缘?,她又說:“放心吧,孩子。認(rèn)準(zhǔn)誰,就跟他受苦??嗬镉惺郎献詈玫臇|西。你媽媽這一輩子,就明白這一個理兒。現(xiàn)在教給你,我也算不白養(yǎng)閨女二十年。以后,有難處就跟媽說說,我這兒不給你留擋頭。”“哎。我都記住了。哥他們幾個想讓小魚開心一些,天天纏著小魚喝酒。你能不能勸勸大哥,讓小魚安靜兩天。其實,小魚已經(jīng)想開了。他很懂事的,不用為他擔(dān)心。過兩天回家,他就是想投案自首的。他下決心這么做,要清清白白地去坐牢,我支持他?!?/p>
石小倩的媽媽聽后,許久不語。石小倩說:“媽,你覺得這樣不好嗎?”她的老母親眼睛里掠過一絲不安的眼色,略顯沉重地說道:“沒有。這么做很好,人不應(yīng)該背上罪孽走一輩子。只是,這一來,我小倩女娃要多受多少罪。”“別擔(dān)心,媽媽,我不會后悔的。我很幸福,很幸?!蹦概畟z心有戚戚,悄然感應(yīng)著彼此的心跳聲。
大下午的微弱的光線閃現(xiàn)在窗欞上,給偎依炕沿的人們送來一些慰藉和暖意。北方的太陽啊,你竟然如此溫存,如此深地鉆進(jìn)人類寒冷的心房。
16
看見了嗎?雪山,綿亙延展,接地通天。這高原上森然分列的刀斧,曾經(jīng)剖開天地間混沌不分的那一團(tuán)濃煙,賜給人類最古老的一支先民們以火以光,降生了最優(yōu)秀的河流最蔥蘢的雨林最滋養(yǎng)的食物。雪山定時伸縮,四季有序,運轉(zhuǎn)化育,神化著萬物,孕育著萬物。游弋其間的生靈,將會吸納它的精氣,從那混沌迷離的虛無中賦形誕生歡歌跳躍,充實這個世界,攪亂這個高原,搖動這個美妙的人間。從而有夢,從而有我。我飛行,我奔走。我急切地讓你看望雪山,其實是想讓你守望這刀立斧橫的原野之魂。
我累了,蜷臥在蘇小魚的腳印里。那個腳印是我最愛的一朵花。春天來臨的時刻,它就會開放,送給我芳香和甘甜的蜜。我靜觀蘇小魚劈裂那一堆木頭。他似乎在模仿金開甲的動作,似乎在劈開他自己的那顆心魂。心是會合攏的,它每時每刻都在愈合自己,如同水流和時間,如同愛與恨的情感。我想提醒一下蘇小魚,不要去模仿誰,每個人都是不可復(fù)制的,每一個生命都是他自己。我不能再多嘴多舌。蘇小魚不想再毀傷別人。所以,讓他時不時地去玩玩木頭吧。神靈在上,開花吧!我在一串串花朵的簇?fù)砝?,享受春日的恩眷?/p>
蘇小魚放下斧頭。他對石小倩、石小虎笑笑,說道:“真舒服,出汗了。”石小倩把衣服送過來,給他穿上。石小虎問:“咱們這就去公安局嗎?”蘇小魚點了點頭:“是。咱們這就出去。我再也不能回到這個院子生活了?!笔』⒄f:“有點舍不得吧?”“當(dāng)然,但是也沒辦法。我無法面對我父母留給我的這個遺產(chǎn)?!笔≠蝗崧曊f道:“那么,就把它保存下來。將來你出獄后,我們再回來看看,當(dāng)作一個紀(jì)念品。”蘇小魚抱了抱她,沒說話。三個人把前后門都鎖上,把鑰匙交給等在門口的焦贊的母親。
焦贊媽接過那串金屬制品,無限憂傷地看著三個年輕人。和他們相比,她的蒼老無法掩飾。兒子死了,傷害兒子的元兇卻是她喜愛的小鄰居,面前這個沉靜而安詳英俊而魁梧的小伙子蘇小魚。一絲物是人非、
極度熟識的夢影,悄然劃過老人的腦際。
“大嬸,我會常來看你。等蘇小魚出了監(jiān)獄,我們把你接到廣州生活?!笔≠粚蠇D人勸慰著。蘇小魚對焦贊的媽說:“大嬸,我會給您二老養(yǎng)老送終。這兩天在您家商量的事兒,都是我真心想做的。焦贊歿了,把我當(dāng)成您兒子吧?!碧K小魚跪下,給她磕頭。老媽媽把他拉起來,摟在懷里,終于號啕大哭。
她送他們走了一段,叮囑道:“孩子,別忘了看望一下你媽。她太苦了,苦了一輩子。她得七八年才能出來。別忘了,給她送點東西?!薄鞍ィ?。放心吧。都記著呢?!碧K小魚讓老人家回去。臨走,這位老人說:“孩子們,你們的心意我接受了。不過,讓你們打工來養(yǎng)活我們,是不行的。等我們爬不動的時候,來看看,給口水喝就行。放心,不會拖累你們。我們都是知足的人。”蘇小魚、石小倩,還有石小虎,三個年輕人默默無語地目送老人腳步蹣跚地回去。趕集的人熙來攘往,從??恐邪蛙嚨恼军c往遠(yuǎn)處看,流動的人海已經(jīng)把老人變成個小水珠,晃動著,消失在視野之外。
等車的間隙,太陽出世。高原上的太陽,黃土高坡上的雄性的神物,用強(qiáng)烈的紫外線熾熱的目光編織著人間紛涌的氣象。雪山已融,草木萌生,寒冰不知不覺地化成涵養(yǎng)萬物的水泉和瀑布。紫陽鎮(zhèn)現(xiàn)在名副其實,各個街道上空都是紫色的太陽。,每個人都是紫陽下的真人,綻放出花朵一樣可親可愛的笑臉。神奇的人間!神奇的山巒!蘇小魚心中在不停地驚嘆。
他指指一個擺攤的瘦削憔悴的女人,對石小虎和石小倩說:“看見沒有?那個賣菜的女人就是我父親非常溺愛的西宮夫人?,F(xiàn)在終于自食其力,不再啃我爸的老骨頭了?!彼麄兡曇魂?,覺得無趣,便不再關(guān)注這個人,專心地等車。
中巴車從遠(yuǎn)路過來,帶著泥漿和水漬。車輪停在爛污的雪水中,屁股后邊冒出白色的尾氣,顯得熱情洋溢。經(jīng)過“蝦米”的招攬,和長時間的熬等,車上座無虛席?!斑€是蝦米在賣票,他倒沒啥變化,還是勁頭十足地吆喝?!碧K小魚買票,對石小倩低聲說。“蝦米”接過錢,對蘇小魚笑:“小伙子,來旅游呀?到紫陽鎮(zhèn)耍一耍,很好的?!?/p>
石小倩拍拍蘇小魚腦袋,撇著南方口音說:“這位帥哥很喜歡這里啦。他爬山很上癮啦。到處都是雪山啦。就是沒有陜北的雪蓮花,很遺憾啦。”“蝦米”點點頭,沒聽太明白而裝明白:“不是,咱這兒有黃帝陵、壺口瀑布、軒轅柏、大沙漠,好玩著哪!”宣傳完,他又賣別人的票去了,顧不上跟這姑娘再廢話。
“還有李闖王,李自成起義。再遠(yuǎn)點,有藍(lán)田人,半坡氏族。再近點,有劉志丹、謝子長?!碧K小魚笑道,“誰有我清楚?”石小虎忍不住接過話茬:“錯。再遠(yuǎn)點,有原始人和匈奴人。再近點,有東北人和陜北人?!笔≠缓吞K小魚互視一眼,心有所動,情不自禁。蘇小魚假裝低頭系鞋帶,把石小倩的手拉到嘴邊,親吻了幾下。石小倩用力掙出手掌,朝蘇小魚的大脊梁上猛拍一陣,噼啪作響。
石小虎坐他們倆人后邊的座位,裝作沒聽見動靜。他扭頭觀看窗外新生的紫陽鎮(zhèn)。
小鎮(zhèn)正在身后喧嘩。沿著那條聞名遐邇的河流,汽車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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