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灝
孔灝 1968年生。上個世紀(jì)80年代習(xí)詩并發(fā)表作品,多次在各種詩歌大賽中獲獎,作品入選多種年度最佳詩歌讀本,曾參加《詩刊》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漫游與吟唱》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二十一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8年卷,現(xiàn)居江蘇連云港。
精彩的人生中往往會呈現(xiàn)出一些經(jīng)典的姿勢,比如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比如李白的“會須一飲三百杯”,又比如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儒子牛”……人在旅途,他偶然間的一次顧盼也許就將自已生命的真正走向表露無遺;而且那走向也許正是:顧盼。
是在風(fēng)雨飄搖的南宋時期。一個普通的夜晚,一個酣醉中的漢子,他一個人面對著自己和自己的劍,撥亮燈花,他看劍——他看到了自己夢幻般的青春在塞外的漠漠黃塵里演繹著最為壯觀也最為蒼涼的秋景,馬疾、弓勁,鼓角爭鳴,“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生后名”!接下來,是似乎不為人知的一聲輕嘆了:可憐白發(fā)生。辛棄疾,他應(yīng)該是在那個瞬間頓悟似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于是,劍回到鞘里,光回到燈里,青春回到記憶里,自己回到醉意里。多年以來,我一直盼望著能有那樣的一次純個人的大醉,盡興、率真,憂國憂民,詩意盎然而又不生事端不那么矯情。在這個已經(jīng)少有人提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年代,太多的人崇尚著所謂上流社會的“優(yōu)雅”“小資”或者是“前衛(wèi)”“新潮”的縱欲與頹喪,真的想有那么一柄古典的長劍,讓我們醉時可以借著現(xiàn)代的日光燈看一下,看一看寒光閃處有沒有割斷了時間,看一看還有多少過去的自己留在我們身邊,看一看曾經(jīng)的豪情萬丈,看一看而今的肩上那或輕或重其實在本質(zhì)上都是一無所有的空空的行囊。
宋朝的優(yōu)秀詞人很多,作為一位行伍出身的詞人,辛棄疾如果只是寫些“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之類的作品,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大概也就是個“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吧。歷史上善飲的詞人很多,能夠醉出豪情醉出品格醉出生命感覺也醉出點兒“意思”來的,辛棄疾應(yīng)該是比較獨特比較有魅力的一個。他把“醉”作為一種自覺追求的人生境界了:“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正是“前回醒處”這同一個空間,卻給了詞人以恍如隔世的時間感,那是醉中的滄桑,那是醒后的絕望: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日:“去!”報國無門,殺敵無路,山河淪喪,草木含情,這醉中的一推又豈能推開滿懷的愁緒和一腔的悲憤?詞人辛棄疾。將軍辛棄疾。飲者辛棄疾!他開始細細想來,他終于想通了一些問題。原來,此生之醉不關(guān)乎酒,不關(guān)乎杯,不關(guān)乎“玉盤珍饈值萬錢”,那耿耿于心終日不能釋懷的只是:“誰共我,醉明月!”——而獨醉于明月之“醉”,又怎及得那共醉于明月之“醉”?由生理之“醉”以至精神之“醉”,有多少燭照歷史的燈火要用心靈的手指去撥亮;又有多少鋒芒畢露的寶劍要用青春的熱血去喂養(yǎng)!
而“廉頗老矣”!辛棄疾,亦老矣!雖然他自己始終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雖然我們也始終沒有過這樣的感覺。辛棄疾,他干凈利落地完成了在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那個環(huán)境里他個人所能完成的一切:于萬馬軍中取叛將首級;涉千里長路回臨安復(fù)命;飲醇美之酒;填豪放之詞;遙望北方一聲長嘆:醉里挑燈,看劍。他看的只不過是另一個自己罷了,他看自己強健的生命所能給予自己的另一種選擇,他看自己在絕對自由的狀態(tài)下所能為自己設(shè)置的另一種理想的生活。這樣,他也就從來都沒有過塵世中的那種真正的一醉了。真醉了的,是我們。醉了的我們無燈可挑,無劍可看,無吹角連營可夢。一些細細碎碎的鍵盤聲,要操持著一種怎樣的節(jié)奏來應(yīng)和心跳,才能匯聚成足以震撼整個二十一世紀(jì)的巨響?
責(zé)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