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敏
楊絳女士的作品《老王》記敘了一位最低層的勞動者——老王的形象。他的身體是殘疾的,瞎了一只眼,還有夜盲癥,孤身一人,孤苦伶仃;經(jīng)濟(jì)上,“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住在“塌敗的小屋”里,營養(yǎng)不良,生活十分貧困;更重要的是他精神上極度孤獨寂寞,他沒能加人蹬三輪車的組織,是個“單干戶”。據(jù)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后,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jìn)不去了”。老王本就瞎了一只眼,在社會經(jīng)驗上又瞎了一只眼。在那樣的年代,“組織”是一個特別耐人尋味的語詞,它常常是內(nèi)外、敵我、親疏的界限,是又紅又專和又黑又硬的分水嶺。所以“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就是這樣一位身無雙親,家無余財,一身多病,內(nèi)心痛苦的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身上卻放射出熠熠光彩,閃現(xiàn)出耀眼的光芒,照出了別人陰暗角落里灰色的靈魂。
他“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我們家代送,車費減半”,“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動作、行為,不就反映了老王的善良、厚道嗎?更重要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這樣一個批斗對象,有誰愿意,即使愿意,又有誰敢同這樣一個“落后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家庭”接觸,更別說給他們以幫助,人人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一次錢鐘書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就連楊絳女士自己都說是“煩老王送他上醫(yī)院”,這個“煩”字,包含了多少心酸,多少無奈,多少懇切呀!楊絳女士一家,當(dāng)時的處境可想而知。我們看看這位一無所有的無產(chǎn)者是怎樣做的呢?“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焙靡粋€“不要錢”,好一個“不大放心”,這是什么,這是人性的善良,這是人性的美。他需要錢,可是做生意從不多收一分錢,而且非常講感情,講仁義,常愿意盡義務(wù),或者少收錢,這是一個精神上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極其純樸的好人,我相信“人性善”的觀點了。
在他重病時,作者寫他是“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面色死灰”“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就這樣一個將死之人還想著給“我”送“香油”。送“雞蛋”,是表示感謝嗎?是臨死前的訣別嗎?我們盡管去設(shè)想。在死亡臨近時,他首先做的不是安然的等待死亡,而是去感謝他人,在他心里,別人總是顯得更重要,自己不一定要死得安然。別人卻一定要活得舒心,其內(nèi)心之善、用心之誠、用情之真感天動地,難怪那一、二十個雞蛋“在我記憶里多得數(shù)不完”。這是怎樣的人格美呀!
老王幾乎什么都沒有,他只有“人”。只有善良、美好的人性,這種源于“人”的力量,源于善良、美好的人性,使“我”“心里不安”。乃至幾年后都時常需要反省,這是多么偉大的人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