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往
三建是留在村里唯一的年輕男人。從廣州回到家的當天晚上,我想找童年的伙伴說說話,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沒碰上一個。
回家的路上,有人叫我,是三建。他站在廚房門前?;璋抵?,只見粗大的輪廓。
是不是回來過年了?他問我。
是啊。我笑著走近他。
那好啊那好啊,我也準備過年了。他“嚯嚯嚯嚯”一笑。你來看看,他向我招手。自己先進了廚房,拉亮了燈。
廚房很小,我低著頭進去了。他走到墻角,把咸菜缸上草編的缸蓋揭開,說,你看,我準備過年了,這是魚,5條,這是肉,10斤。我根本沒看清缸里的魚和肉,只是嗅到一股沖鼻的腥臭味。
屋里光線很差,一只小燈泡發(fā)著淡黃的光,讓我的眼睛發(fā)花,很不適應(yīng)。
幾天前,我就把年貨買回來了。他說著蓋上了咸菜缸。
腥臭味還是很大。
我想,他的魚肉一定放少了鹽,才有這么大的怪味。我說,三建,你要多放些鹽才好。他沒有答應(yīng)我,只是“嚯嚯嚯嚯”一笑,腮幫子一鼓一鼓的。他笑起來,不是“哈哈”,也不是“呵呵”,總是這種“嚯嚯”的聲音,笑聲撞著腮幫子。
我走出屋去。他跟著出來了。他本來就胖,舊皮夾克里襯了很多衣服,撐得鼓鼓的,看上去像一個粗樹樁。我問他今年去哪里掙錢了,他說,今年沒有出去,一直在家,種田,養(yǎng)了幾只雞,還有一條狗,狗讓人偷去了,聽說是賣到火鍋店了,人家吃了它的肉,我去城里找過,沒有看見,那些人怎么不把它的皮掛在外面呢,要是掛在外面,我就給他拿回來。我笑笑。我問三建,他兩個哥哥大建和二建今年有沒說回來,三建說,大哥6年沒回家過年了,我想小草。小草是他哥大建的女兒。我說,哦。三建又說二哥也幾年沒回來過年了,今年恐怕也不回來了。我問他你今年去哪里了?他說我在家種田,農(nóng)閑時去鎮(zhèn)上一個收購站幫忙,捆報紙,搬廢鐵,碼酒瓶。我問他是以前在常州做工拿錢多,還是在收購站拿錢多?他說還是在常州做工拿錢多。我說那你怎么不想出去呢?他說我就是想家,天天想,我到家里,又能在收購站拿錢,又能種田,現(xiàn)在種田也沒人來要稅,吃不了的糧食我就賣了錢,賣了錢我就買魚買肉過大年。我在收購站做事,看到報上好看的畫就跟老板說一聲,帶回來,貼在墻上。然后他就叫我去堂屋,看他墻上的畫。我進去了。墻上貼滿了報紙,都是彩印的,卻沒有一張貼得整齊的,歪歪扭扭,皺皺巴巴。
今年誰家也沒我的年畫多,他說,你看,好不好?
我說,好。
他再次“嚯嚯嚯嚯”的笑了。
我出了堂屋,我說要回去了。他對我說,我明天去買紅紙,你幫我寫對聯(lián)吧。我還沒答應(yīng),他又說,你的字又粗又黑,我就要你寫對聯(lián)。我笑笑,說,好吧。
三建是順成叔的三兒子。記憶中,三建又笨又蠢,好像天生是給人笑話的。他的鞋子總是沒有后跟,鞋邦也總是壞的,腳趾露在外面。最好笑的是,他的褲帶總是系不緊,和我們玩游戲時,跑幾步就要提一下褲子。他只讀了二年級,因為他的算術(shù)實在太差了,超過10以上的加減法就不會了。教算術(shù)的胡老師打?qū)W生最手狠,經(jīng)常揪著他的耳朵往墻上撞。不讀書了,他回家放羊,很開心,騎在一只大公羊背上“嚯嚯嚯嚯”的笑著。我們也去騎他家的那些羊,但是那些羊不讓騎,總是把我們甩下來。我們就挑小的羊,又常常把小羊壓趴了。三建“嚯嚯”的笑。我們又把他從大公羊背上拉下來,自己騎上去,抓著大公羊的兩只角,大公羊弓起背,一蹬蹄子,把我們甩了下來。三建又是“嚯嚯嚯嚯”的笑,然后他自己騎了上去,大公羊不甩他的。
雖說將近年關(guān)了,村里并不忙碌。有一些男人已從外地趕回來了,回來就打牌,到處是搓麻將和甩撲克的聲音?,F(xiàn)在村里人過年,不再做豆腐了,都去安徽人開的豆腐店里買。豬也殺得少了,一頭生豬要一千多塊錢,他們覺得浪費,不如買幾十斤肉。對聯(lián)也沒人寫了,都去買印刷的對聯(lián)。
到了家里,我告訴母親,我在三建家玩了一會。母親說,別人都把三建當二百五,我看不是,沒有三建村里還不知出多少事呢。母親告訴我,夏天的時候,她騎著三輪車去賣菜,到了村后的小橋上,轉(zhuǎn)彎的時候,一不小心,三輪車沖下了河坡,把她的腿壓住了,一根斷了的輻條戳進了小腿肚,怎么爬也爬不起來。剛巧三建去收購站,路過那里,把她背上路,用三輪車送去了診所。母親又說,旺田兩口子外出打工,把孫子丟給奶奶,孫子調(diào)皮,掉到了井里,圍來幾個婦女沒有辦法,是三建在腰里扣了一根繩子,讓她們把他卸下去,把旺田的兒子抱上來的。還有,愛萍中午去打農(nóng)藥,回來后,躺在堂屋地鋪上睡覺,哪曉得農(nóng)藥中毒了,口里直吐白沫,也是三建給背到診所去的。母親說,一個二百五,廢人,現(xiàn)在成了村里一寶了。
第二天中午,三建來我家,拿來了兩張紅紙。紙很不好,紅里泛白。他把紙攤在桌上,就去折疊。我知道他笨手笨腳疊不好,就說讓我來。三建說你要給我寫好話。我說那當然。母親拿出糖給他吃,他放到嘴里,“卡卡”嚼起來。裁好了紙,我想著對聯(lián)的內(nèi)容,三建說,你就寫我想小草。我笑笑,說,我也想小草的。三建又“嚯嚯”笑起來。我搜索著腦中的詩句,決定找一副配上橫批“我想小草”的對聯(lián)。最后,我想起了一首古詩中的句子: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寫好后,我又寫了橫批:我想小草。我念給他聽了,他說好啊好啊,我想小草。我把對聯(lián)放到地上晾著,告訴他貼在堂屋門上,三建說我記住了,就繞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然后,我又給他寫了臥室和廚房的對聯(lián)。紅紙還有余下的兩個邊角,我說三建,這個也寫幾個字吧,你貼井上和雞窩上吧。我在一張紙頭上寫了“水豐草美”,另一張上寫了“雞肥蛋大”。三建“嚯嚯”笑著,說好啊好啊,要是小草在家,雞蛋都給她吃。他對我母親說,嬸子,小草去上??偸遣换貋恚瑤啄炅?,我都不曉得她有多高了。母親嘆了一口氣。
等待對聯(lián)晾干的當兒,三建和我母親坐在門口曬著太陽。母親扯扯三建的外套,那是掉了皮的皮夾克,薄薄的,母親問他冷不冷。三建站起來,把外套解開,露出幾件舊毛衣。三建拍拍外套說,嬸子,你看我穿了多少件衣服,不冷,一點也不冷,這些衣服都從廢品站找出來的,在廢品站做事好處多著呢。母親說,我是問你的腳。三建穿著一雙老棉鞋,沒有后跟,鞋邦外翻著,腳股拐上是厚厚的黑灰,泛著鐵青色。三建又跺跺腳,嬸子,你看哪兒冷了,不冷,一點兒不冷。然后“嚯嚯”笑開了。三建又說,就是晚上,有時想到小草,我會感覺冷,小草在家里,都是跟我睡的。小草身上暖和呀,我大侄女小草真是暖和
三建走了。母親對我說,大建一家老是不回來,在外頭可怎么得了?我說,怎么了?母親說,他們說是在外頭販蔬菜的,
其實,只有大建一個人販蔬菜,大建的女人翠玉給人家當保姆,聽說戶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翠玉和那老頭同吃同住的,老頭是個老教授,沒兒沒女,答應(yīng)死了就把房子給他們。我笑起來。母親又說,小草那丫頭也毀了。我問,小草怎么了?母親伸頭朝左右兩邊看看,然后小聲對我說,聽說,小草這兩年都在發(fā)廊里,做些不干凈的事。我一下子不高興起來,冷下臉,對母親說,不要說這些事情,尤其在外頭,誰看見了?母親拍了一下凳子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我不過和你說說罷了,在外頭不會說的。你朝我發(fā)什么火?
那時候,我還在老家的報社當記者。有一次回家,看見小草和他三叔三建去放羊,我問她怎么不讀書了。小草噘一嘴,眼淚就掉下來了,說交不起學費,老師總是讓她站著聽課,她一氣就不去了。三建接過話說,這下跟我放羊不用站了,還讓你騎羊呢。我問她,要是有人替你交學費,你還愿不愿意讀書。小草的眼睛睜大了,淚花在睫毛上閃著,說,愿意。我就找到大建兩口子,勸他們還是送小草上學。大建說,兒子老虎讀書已經(jīng)夠他戧的了,小草是二胎,被罰款罰得直不起腰來,哪來的錢呢。我提出借他們一點錢,送小草去上學,他們答應(yīng)了。可是,一星期后,我回去了,小草還是沒有上學。小草說他爸拿了我的錢就去買了化肥。我很生氣,找到大建,劈頭蓋臉一陣訓斥。大建紅著臉,低著頭,嘴唇一動一動說不出話。他媳婦翠玉用袖子抹著凳子,一邊催我坐下一邊說,他四叔,你也別怨我們,我們把她留下,主要是想讓她放羊,多賺點錢。我說,放羊不是有三建嗎?翠玉說,三建這人,你不是不曉得,老把羊放丟了,小草畢竟比他頭腦好。大建在身上摳了一陣,摳出一支煙給我,我擋住了。大建的手就懸在那里,說,他四叔,小草的書真是沒法讀了,不放羊?qū)嵲诓恍醒?。你的錢,我們會還你。
我別過臉去,咬著牙,要還你就早點還!我實在是氣得沒辦法了。
那以后,我一回去,小草就愛往我家跑。小草長得白白的,身子細細的,兩只眼睛水汪汪的,扎著羊角辮,很是好看。我提出教她認字,做算術(shù),她只是點頭。
很快,我離開了老家,去了南方。每次回去,她要是見了我,一定要搶過手里的包,幫我拎著,滿臉都是笑。到了我家,看到我換下的衣服,爭著去洗,母親怎么拉也拉不住。每次我離家時,小草都要送我到村口。她朝我擺手時,路邊的羊都停下吃草,呆呆地看著。
小草12歲時和父母去了上海,我就再沒見過她。
三建沒事的時候,就往七巧家跑。我常??匆娝自谄咔杉椅蓍芟聲裉枴F咔梢娝麃砹?,也挨著他蹲下,曬太陽。
七巧是喜寶的媳婦。喜寶在常州做泥瓦匠。
三建問她,喜寶快回來了吧?
七巧說,不曉得他哪天回來,我家的魚肉還要等他回來買呢。
三建說,要是他不回來,我把魚和肉提到你家來,我們在一起過年。
七巧說,要是他不回來,我們就把好吃的都吃了,一點兒也不留給他。
三建說,嗯,誰叫他不回來過年的。
七巧就“嘿嘿嘿嘿”不停地笑。七巧笑的時候喜歡拍腿,兩只手一邊拍一邊彎著腰笑。笑著笑著又抹一下鼻涕。她的袖口又亮又硬。
三建問七巧要不要幫她做事。七巧說沒有事做了。聽村里人說,七巧田里的事情,像拔草、打藥都是三建幫著做的,井里的水也是三建幫著提上來的。
七巧催三建講古給她聽。三建想也沒想就講起來了。三建最愛講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七巧聽了有幾十遍了,還是想聽。講著講著,就跑來幾個孩子,蹲下去,托著腮邦子聽。聽了沒幾句,又都散了,說回家看電視去。七巧對孩子們說,多好聽呀,你們不聽。三建“嚯嚯”笑起來。七巧說,三建你往下講呀,叫孫悟空把棒子拿出來呀。三建就又往下講:好個猴頭,拔了根汗毛,對著嘴一吹,便化作了一根金箍棒,金光閃閃……
三建會講古是傳他爸的。他爸順成是個弓腰,一輩子都像一個蝦子,走路直往前沖,像要栽倒的樣子,可能是為了平衡,兩手總是背在身后。這樣的人能做什么事呢?在大集體時,生產(chǎn)隊照顧他,讓他看青。他看青,沒人怕的,像個稻草人,擺個樣子嚇嚇小雀子罷了。不過,順成討人喜歡,他會講古。集體休息時,人們就會叫來順成,讓他來一段。到了晚上,三建家總是圍了一圈人,聽古。晚上講的時間很長,一部書十幾個晚上就說完了。說完這部再說下部,順成肚里的書有幾十部呢。三建是天天晚上跟著聽,不到結(jié)束不睡覺。三建聽了后,也會講給別人聽。不過,除了我們小孩子,沒人愿意聽他的。他講出來的和他爸總是不一樣。岳飛和魯智深能打在一起,豬八戒扛著耙子追曹操,他爸講的古全讓他弄顛倒了。要是有人說他講錯了,他就大聲笑,“嚯嚯,嚯嚯”。下回再講,他還是錯?,F(xiàn)在,恐怕只有七巧愛聽他講古了。
七巧是黃莊黃保溫的閨女。八九歲之前,七巧是好好的丫頭,還上過兩年學,后來得了腦膜炎,沒治好,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黃莊和我們村緊鄰,七巧和三建常常在一起玩。
七巧雖說頭腦不好,也能做一些簡單的事,像洗衣、做飯、放鴨子之類。三建的羊在河坡上,七巧的鴨子在河面上。七巧的話多,三建的話也不少。一個笑起來“嘿嘿”直拍腿,一個腮幫子一鼓一鼓,
“嚯嚯嚯嚯”。村里流行著他們的很多笑話。有一回,七巧看見一只公羊從后面摟住母羊,就問三建,公羊這是干什么?三建說我也不知道。后來三建問別人,人家告訴他,公羊和母羊那樣子,母羊就會生小羊。三建就告訴了七巧。七巧說那你也從后面摟住我,我也生幾只小羊,生了小羊,我就不放鴨子了,和你放羊。三建就聽了她的話,摟住她。七巧很高興,說以后我家也有小羊了。
七巧長大了,家里要把她嫁出去。開始有媒人把她說給三建的,問七巧愿不愿意,七巧說愿意,我要和他生很多小羊。問三建,三建“嚯嚯”直笑,到處跑著說,我要有媳婦了。事情剛開了頭,七巧家又變了,說兩個二百五在一起怎么生活,像七巧這樣的還要找個頭腦好的,哪怕歲數(shù)大些人丑些也行。這就有人提到了喜寶,喜寶34歲了,比七巧大一半,因為兄弟多,家里窮,總是沒有房子,人也又黑又粗,親事就拖了下來。不過,后來喜寶學了泥瓦工手藝,家里還有一輛半成新的拖拉機,草屋也翻成了小瓦房,日子還過得去,另外,喜寶老實本分,在村里名聲很好。問喜寶,喜寶一口就答應(yīng)了。
七巧很快就嫁給了喜寶。村里就有了新的笑話。有促狹的人見了三建就問他。三建,七巧跟喜寶睡了,你不想睡?
三建說,三個人睡太擠了,我家有床。
這個人又說,不是像你那樣睡覺,是一上一下地弄,喜寶馬上就要把七巧肚子弄大了。
三建說,我不會弄。
這個人就做著下流的動作,
說,這樣弄的,你要學會了,就天天舒服了。
三建說,那我去弄你媳婦吧
村里人聽了說,這個三建呀,不是二百五呢,會拐著彎子罵人呢。
七巧和喜寶沒生孩子。人家問喜寶,喜寶直是搖頭,說我命苦喲,有什么辦法。問七巧,七巧不這樣說了,七巧說我才不要孩子呢,孩子要吃奶水,我哪有奶水,我怕孩子餓哭了。三建對七巧說,你要想孩子就生,到時候,叫孩子喝我家羊奶。喝你家羊奶。好啊好啊!七巧“嘿嘿嘿嘿”,一邊拍腿一邊笑。
后來,三建不放羊了,因為小草跟著父母去了上海,三建的羊總是丟,村里人就幫三建把羊賣了,把他帶去外地做工了。那以后,再有人問七巧想不想生孩子,七巧就說,不想,三建家沒羊了,沒有羊奶給孩子吃。
過年了,真的過年了,村里大部分人回來了。村莊一下子響動起來。除夕傍晚,三建開始貼對聯(lián)了。我看他貼歪了,就叫他讓我來貼。三建捧著半碗漿糊,“嚯嚯”笑著說,你幫我寫了。還幫我貼。
對聯(lián)貼好了,三建拿出一包煙,給我一支,我說,你不抽煙的嘛。三建說,過年了,誰從我門前過,我都要給一支煙,我還買了糖,哪個小孩來聽我講古,我都給他一把糖,我要好好過一個年。然后,又拿出一本舊書來,打開舊書,里面夾著幾張10塊錢的新票子。三建說,你看看,這都是給我大侄女小草準備的,這幾年每年準備了一張,要是她回來,我全給她。我的眼前也出現(xiàn)了小草的模樣,白白的,細細的,扎羞羊角辮,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問三建,你春節(jié)后,還在家嗎?三建說,在家,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年年在家。我不在家,我大侄女小草回來了,看家里沒有人,肯定會哭……
我點點頭,不知說什么好。
我要去找人聊天了。問三建還有什么事沒有,三建說沒事了沒事了,你去玩吧,我去七巧家,叫她也把對聯(lián)貼上。我問他,喜寶還沒回來?三建說回來了,快吃中飯了才到家的。一回來就去買貨了,他說今年掙了好多錢呢。我說,那好呀,你去七巧家吧,我玩去了。三建就捧著漿糊去七巧家了,一邊走一邊提褲子。
夜里二三點,我醒了。外面的狗叫得很響。還有踏踏的腳步聲,還有哭聲。我打開燈,穿好衣服,出了門。村路上有隱約的人影。好多人家的燈亮了。
哭聲是從七巧家傳來的。
怎么回事呀?我問路邊站著的國富。
國富有些發(fā)抖,緊了緊沒扣的外套,小聲說,公安局來人抓喜寶了。
抓喜寶?喜寶能出什么事?我吃驚不小。
聽說,在浙江偷電纜線了。
又有幾個圍了過來,都凍得發(fā)抖。
喜寶不是很老實的嗎?我說。
一個叫國樹的人說,唉,這人難說,一到外面什么事都有了。
有人又問,喜寶抓走了沒有?
國富說。抓走了,喜寶可能聽到狗叫,就開門了,公安一頭碰上了,就追,追到我家雞圈旁,跌了個跟頭,公安一下了摁住了,剛剛押走。
七巧還在哭。
我走近跟前,就見三建蹲在她身邊。七巧邊哭邊說,我害怕,我不敢睡覺了,我害怕。
三建說,七巧,你起來,起來去我家睡。
七巧抹了一把淚,那人家會不會抓你?
三建說,不會,我不拿收購站東西。
七巧這才站起來,三建拉著她的手。
這時。一個叫蓮香的小媳婦說話了。我和蓮香還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桂龍媳婦,去年春天才嫁到我們村的。蓮香說,三建,你讓七巧去我家吧,桂龍今年沒回來。
七巧說,不不,我要跟三建去睡。
蓮香把三建拉到一邊,對三建說,三建你回去吧。又對七巧說,七巧,你們不能睡在一起的,走。跟我走。
這時幾個女人都走上前,對蓮香說,快把她帶你家去。
蓮香連拉帶拖把七巧帶走了。七巧邊走邊哭。
我到了家里,才發(fā)現(xiàn)母親也出去了,比我還晚一步回來。我趕緊催她上床,深更半夜的,凍著怎么辦?母親說,不礙事的,我衣服沒少穿。
母親上了床。我在她床前坐了一會兒。母親說,這個喜寶,闖大禍了,這下叫七巧怎么過下去呀。
我只是嘆氣。
母親說,這些年,村里出了多少事啊。在外打工的人,被抓去坐牢的有七八個了。母親數(shù)著指頭說著坐牢人的名字,小魚,小樂,老兵兄弟倆,八桂,九九,大風,現(xiàn)在又加上一個喜寶
母親掖緊了被子,嘆著氣,一個個在家都是好好的人,一出門就變了,不曉得是怎么了。
我點起煙,狠狠抽著。
天亮后,村里很安靜,我以為會有人說喜寶的事,沒有。村人見面至多說上一句,哎,喜寶被抓走了,曉得么?對方說,曉得了,夜里抓去的。
早飯后,村里熱鬧起來。村路上像趕集似的,吵吵嚷嚷的。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穿裙子的姑娘,有些驚異。以前的冬天可沒有。我還看到一兩個姑娘穿著低胸的羊毛衫,胸罩的邊沿露在外面。幾個老人更是驚異,互相交換著不滿的目光。三建家旁邊的人家擺了兩張臺球案,讓我來了興趣,我在廣州經(jīng)常和朋友打臺球,這活動對緩解頸椎炎和肩周炎很有效果。我和一個叫海巖的小伙子打起了臺球。我邊打邊問他,怎么這么多人呀,他們不打牌了?小伙子說,你不曉得,過年這幾天誰打牌,都玩大的了,擲骰子,推牌九,押寶,炸雞,一場輸贏幾百上千的,你看他們一會兒都集中到后莊了。
我們打了幾局臺球,也去后莊了。遠遠的,就見后莊人頭晃動。到了那兒一看,好幾家門口都圍著人。每張桌上都放著賭具,賭具的旁邊攤滿著鈔票。一局下來,笑的笑,罵的罵,感覺空氣都在響。有個叫大羊的家伙,推牌九抓了一個大牌,統(tǒng)吃,一把贏了二千多塊,就跳上板凳,仰臉大笑,幾個年輕媳婦伸長脖子,睜大著眼,盯著他手里不停地掂著的鈔票……
我回家去了。
經(jīng)過七巧家門前,看見七巧和三建在抬糞水。七巧在前,三建在后,糞桶掛在三建這邊,都要磕著三建的膝蓋了,三建一手抓著糞桶系,一手不時提一下褲子。他們把糞水抬到菜園。三建就開始澆萊了。
七巧說,三建,等菜長大了,你來我家拔菜吃。
三建說,我家有菜呢,比你家的菜還好呢。
七巧說,三建,等我家菜澆完了,我們再去給你家澆。
三建說,我過年前就澆了,我自己挑的。
七巧說,三建,我要生兩個孩子,給一個你。
三建“嚯嚯”地笑了,好啊好啊,我要一個。
七巧說,那你不要出去啊,你在家,給孩子講古。
三建說,講唄,我不出去,天天講三打白骨精。
七巧笑了,“嘿嘿嘿嘿”,邊笑邊拍著腿,三打白骨精,三打白骨精,打哦,打哦……
我決定回單位了。
經(jīng)過三建家門前時,三建問我,你是不是去廣州了?
我說是呀。
他說你等一下,就進屋了。
三建拿出一本舊書來。
三建說,你把壓歲錢帶給小草吧。說著,就打開書,拿出了幾張鈔票,都是10塊的。
我說,帶給小草,怎么帶啊?
三建說,昨天晚上,我大姑來我家了,叫我去她家玩兩天,我沒去,我說我不在家,七巧就沒伴了。我大姑告訴我,我大侄女小草不在上海了,和幾個姑娘去廣州了,去年秋天就去了。
噢。我說。
三建說,你去廣州,要是見到她,就把壓歲錢給她,五年,一年十塊,年年有的。你叫她明年過年回家,我還給她壓歲錢。
我說,三建,我看見她一定給她,你放心吧。
我感覺一股淚水從心里涌到眼里,又從眼里壓到心里。
我說,三建,你在家,我走了。
我踏著大步往前走,且不斜視。
到了通向集鎮(zhèn)的大路上,就有了很多人,很多車。大路依傍著含沙河。天氣晴朗,陽光在含沙河的水面上閃爍。河堤上祖先的墳墓,一個挨著一個。我的前面,一位少婦背著一只包,提著一只包,旁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紅的羽絨服,紅褲子,扎著羊角辮,又蹦又跳的。小女孩問少婦,媽,那些城里同學會不會打我?少婦說,不會的,他們也是農(nóng)村去的孩子,這個學校叫民工子弟小學。小女孩又問,那念的書也和我們這里一樣嗎?少婦說,一樣的,怎么會不一樣。小女孩說,媽,那我背一篇課文,你看和他們的一不一樣。說著,就背起來: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亭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小女孩的嗓音很亮堂,好聽。大路下邊的麥苗,霜跡已經(jīng)模糊,葉片瘦瘦的,很干凈。
我放慢腳步,跟著這一對母女,一步一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