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輝
摘要:英美法系訴因模式的基本特點是刑事審判對象是訴因,法官和檢察官原則上無權變更訴因;大陸法系公訴事實模式的基本特點是刑事審判對象是公訴事實,法官有權在公訴事實同一的范圍內變更指控罪名;日本公訴事實同一下的訴因模式的基本特點是刑事審判對象是訴因,檢察官有權在公訴事實同一范圍內變更訴因。三種刑事審判對象模式之間的差異導致它們在不同訴訟價值的實現(xiàn)上各有優(yōu)劣,刑事審判對象模式上的差異根源于審判方式上的差異。隨著審判方式的相互吸收和融合,刑事審判對象模式之間的差異逐漸變小。
關鍵詞: 刑事審判對象;訴因;公訴事實
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識碼:A
綜觀世界各國和地區(qū),主要存在三種刑事審判對象模式:即英美法系的訴因模式、大陸法系的公訴事實模式以及日本的公訴事實同一下的訴因模式。這三種模式各有特點,又有共性,比較分析這三種模式,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刑事審判對象問題。
一、英美法系的訴因模式
在英美法系的訴因模式中,刑事審判對象是起訴書上記載的訴因(count)。根據(jù)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提出指控時應該在起訴書上明示訴因。訴因由罪行陳述(Statement of Offence)和罪行細節(jié)(Particulars of Offence)兩部分組成,罪行陳述部分主要記載罪名、處罰條款等法律評價要素,其標準格式是“某某罪,根據(jù)某法某條某款的規(guī)定”;罪行細節(jié)部分主要記載被告人的基本情況以及與犯罪構成要件緊密相關的事實,這些事實主要由兩類性質的事實構成:一是犯罪構成要件事實;二是闡述構成要件事實且確定訴因必不可少的非構成要件事實。罪行細節(jié)記載的標準格式是:誰(犯罪主體)何時(犯罪的時間)在何地(犯罪場所)對誰(犯罪的客體)以何種方法(犯罪方法)做了什么(犯罪行為與結果)[1]。 其中誰、對誰、做了什么通常屬于犯罪構成要件事實,何時、何地、以何種方法則屬于非犯罪構成要件事實,這些事實雖然不屬于犯罪構成要件事實,卻是用來確定犯罪構成要件事實從而保障被告人展開充分防御所不可或缺的事實。訴因中罪行陳述和罪行細節(jié)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兩者相互依存,罪行陳述中的罪名是罪行細節(jié)中的構成要件事實所構成的罪名,而罪行細節(jié)中的構成要件則是罪行陳述中具體罪名的構成要件。其實,從罪行細節(jié)的記載就可以判斷出事實構成了何種犯罪,只是罪行細節(jié)記載的重點在于對事實的描述,而罪行陳述記載的重點在于對事實的法律評價。因此從實質上看,訴因實際上是指檢察機關為了使控訴主張獲得法官的支持而提出的相當于犯罪構成要件的事實。
在英美法系的訴因模式中,法官和檢察官原則上都無權變更訴因,他們既不能對訴因的事實部分進行變更,也不能對訴因的法律評價部分進行變更,對于檢察官來說,他只能圍繞訴因展開指控,而不能從其他方面和角度進行指控;對于法官來說,他只能就訴因的成立與否做出是與否的判斷,而不能從其他方面和角度進行判斷。但是,在英美法系的發(fā)展歷史過程中,對于訴因的記載與訴因的理解經(jīng)歷了從嚴格形式主義到實質主義的轉變,對于是否允許變更訴因也經(jīng)歷了從絕對禁止變更到相對禁止變更的轉變。在英美法系的早期,在訴因的記載問題上實行的是嚴格形式主義的做法,要求訴因必須非常具體、詳細地記載事實,必須將事實的每一個點都表示出來,否則,只要訴因在形式上遺漏記載某個點,訴因便被視為不確定而無效,而不管訴因在整體上是否已經(jīng)確定、不管遺漏該點是否在實質上會對訴因的確定性以及是否會對被告人的防御產(chǎn)生影響[2]。比如如果訴因記載為“在某時、某地施以暴行而強取”,就會被認為無法判明強取是否和暴行同時同場所進行而無效,必須記載為“在某時、某地施以暴行在其時其場所強取”。與在訴因的記載問題上堅持嚴格形式主義的做法相對應,英美法系早期在訴因的理解上同樣堅持嚴格形式主義的做法,認為訴因之上的每一個點都對法官和檢察官具有法定的約束力。對于訴因之上的每一個點,檢察官都有證明的義務,法官都有認定的義務;只要訴因上有個別事實未能證明或者個別事實與經(jīng)證據(jù)證明的事實之間稍有出入,不管訴因整體是否已被證明,也不管該事實是否會對訴因的整體認定以及被告人的充分防御產(chǎn)生影響,整個訴因便被認為不成立,指控也就便被認為不成功。此時,檢察官和法官都不能對該個別事實進行變更,法官對該訴因只能做無罪處理。比如訴因記載被告人盜竊一雙鞋子,但證據(jù)顯示被告人盜竊的并非是一雙鞋子而是兩只右腳的鞋子,雖然盜竊的是一雙鞋子還是兩只右腳的鞋子的事實不會對被告人本次實施了盜竊行為這一事實的認定產(chǎn)生實質影響,也不會對被告人的防御產(chǎn)生影響,但在英美法系早期,該訴因還是會被認為不成立。檢察官和法官都不得對該訴因進行變更,而只能做無罪處理,類似的案例在英美法系的早期曾多次出現(xiàn)。這種做法在現(xiàn)在看來是十分荒謬的,但在當時卻有一定的正當性。當時刑罰非常嚴酷,大多數(shù)罪都是絕對的法定死刑,完全不考慮被告人的責任輕重。在這種背景下,法官出于人道的考慮,通過利用訴因形式上的瑕疵等技術性方法來緩和刑罰的嚴酷性。后來,刑罰漸趨文明,死刑的罪名急劇減少,再對訴因堅持嚴格形式主義記載和理解的做法也就失去了正當性根據(jù),并且這種做法還會導致那些明明已有確定證據(jù)可以證明有罪的被告人,僅僅因為訴因形式上的個別瑕疵而被放縱,這與公眾的正義心理是相違背的。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英美法系對訴因的記載與理解從嚴格形式主義轉向了實質主義,對于訴因的記載,不再從形式上判斷其是否記載了事實的每一個點,而是從實質上判斷其記載的事項是否達到了特定訴因的要求,以及是否滿足了被告人能夠據(jù)此展開充分防御的要求。訴因記載的關鍵不是看其記載了多少事項,而是看其記載的事項能否達到和滿足這些要求;因此,現(xiàn)在訴因記載的內容被大大簡化,不再要求記載事實的每一個點,而只要求記載犯罪構成要件事實以及保障被告人展開充分防御所必不可少的事實。對于訴因的理解,訴因的約束力不再單從訴因上記載的每一個點而是從訴因的整體進行判斷,并非訴因上的每一個點對于檢察官和法官來說都具有法定約束力;而是只有那些對于特定訴因以及保障被告人能夠展開充分防御來說必不可少的點才具有法定約束力,因此只要這些點已被證明,訴因上的其他點沒有被證明或者與經(jīng)證據(jù)證明的事實不符,那么就可以被視為“過?!?Surplus)記載的事項或者“無害錯誤”(Harmless Error)的事項而不會影響到訴因的整體認定。在這種情況下,檢察官可以申請法官對該事項進行變更,或者法官在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后主動進行變更[3]。比如對于訴因上記載的犯罪時間,如果時間不是該犯罪的構成要件,并且該時間的變更不會有損被告人的防御權的話(如時間的變更將不會影響到被告人提出無作案時間的辯護),那么檢察官可以申請對該時間進行變更,法官也可以依職權主動對該時間進行變更。類似的做法對犯罪的場所、方法等的變更同樣適用。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英美法系對于訴因的理解已經(jīng)放寬,允許對訴因中的個別事項進行變更,但是由于有“變更不得有損被告人的充分防御權”這一紅線存在,實際上能夠變更的范圍仍然是非常有限的[4]。從實際來看,英美法系訴因變更的情況主要集中在“包含輕罪的定罪”(conviction of lesser included offence)方面,即如果檢察官不能證明訴因中記載的被告人的指控罪名成立,但是卻能證明被告人觸犯了包含在指控罪名之內的另一項較輕的犯罪,此時法官可以在遵循一定程序約束的前提下對被告人直接以輕罪名進行定罪。比如訴因記載被告人故意殺人,法官可以直接以過失殺人對其定罪。之所以允許不以訴因中的罪名而直接以包含的輕罪定罪,是因為這種做法一般不會損害被告人的防御權;但是,即使輕罪與訴因中的罪名之間具有包含關系,法官也不一定必然就有權直接以該輕罪定罪,而必須判斷這種做法是否會侵犯被告人的防御權[5]。這進一步證明了英美法系變更訴因是一種比較例外的情況。
二、大陸法系的公訴事實模式
在大陸法系的刑事審判模式中,刑事審判對象是公訴事實。雖然大陸法系不要求在起訴書上記載訴因,但根據(jù)規(guī)定同樣要求記載犯罪事實和對該事實所做的法律評價如罪名、罰條等,而公訴事實就是指起訴書記載的犯罪事實部分,不包括法律評價部分,法官在與起訴書記載的犯罪事實同一的范圍內,可以自由的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而不受起訴書記載的限制。這在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qū)的立法中都有明確規(guī)定。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55條規(guī)定:“法院的調查與裁判,只能延伸到起訴書中寫明的行為和以訴訟指控的人員。在此界限內,法官有權力和義務自行主動,尤其在刑法的適用上,法院不受提出的申請之約束”。關于該條的意思,德國學者認為,雖然法院在判決時受限于開啟審判程序之裁定中所舉之犯罪行為,其在追加起訴后,于審判程序中亦應就新的全部犯罪行為作一判決,但法院在法律的關系上還是完全自由的。法院并不受開啟審判程序之裁定中所適用的法律條文之約束。其有權利及義務主動對犯罪行為用所用的法律觀點來加以檢驗[6]?!兑獯罄淌略V訟法》第521條第18款規(guī)定:“法院在判決時可以對事實作出不同于指控中定性的法律認定,只要所認定的犯罪未超出其管轄權”。在法國,“審判法庭也如同預審法庭,但在更窄的范圍內,可以變更對其受理的犯罪事實的認定的罪名。審判法庭對其受理的犯罪事實的定性作出變更并不違反(《歐洲人權公約》)”,“更窄的范圍是指如果經(jīng)過變更對犯罪事實原由的認定罪名,被認定新罪名的犯罪仍屬于受訴法院管轄權限。那么該法院則應當對本案作出審理裁判?!保?]我國臺灣地區(qū)“刑事訴訟法”第300條規(guī)定:“前條之判決,得就起訴之犯罪事實,變更檢察官所引應適用之法條?!?/p>
既然大陸法系的刑事審判對象是與起訴書記載的犯罪事實具有同一性的事實,那么如何判斷犯罪事實是否同一呢?對此,大陸法系的主流理論及判例認為,犯罪事實的同一主要包括兩種情形:一是自然事實同一,一是法律事實同一[8]。自然事實同一是指與實體法無關的社會事實的同一,只要社會事實相同,即使該事實在實體法上的評價不同,則仍屬于同一個公訴事實。不過由于法官有權變更指控罪名,而指控事實又主要是圍繞該罪名予以記載的,那么指控事實中的個別事實必然會隨著罪名的變更而發(fā)生變化,只是該個別事實的變化不會改變整個事實的基本性質,因此社會事實的同一只需要基本社會事實關系相同,而不可能要求所有事實都相同[9]。只要基本社會事實關系相同,則縱使犯罪的日時、處所、方法、被害物體、行為人人數(shù)、犯罪形態(tài)或被害法益、罪名等不同,都不影響公訴事實同一的認定?!霸撔袨榫推湟恢滦远?,并不會因為起訴而靜止地被固定下來,相反地,其在一定范圍內是可以更改的。法院不僅可對之有另外的看法,甚至只要所持之不同看法仍具被起訴的事件經(jīng)過的基本性質,則法院在訴訟標的的范圍內對后來才辨識出來的與起訴書上或與開啟審判程序的裁定上所載之事實出入,亦可有自己之決定”[6]180基本社會事實關系是否相同的判斷依據(jù)的是經(jīng)驗和常識,它根據(jù)的是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上所積累的經(jīng)驗而形成的一般社會事實,并非個人的主觀的事實。具體說只要行為人的整體舉止,根據(jù)自然的觀點足以合成一個相同的生活過程,或者更通俗地說,成為一個故事時,便是一個公訴事實,關鍵在于其間緊密的事理關聯(lián)性,尤其是行為時間﹑行為地點﹑行為客體以及攻擊的目的[10]。法律事實同一是指在實體法上僅構成一罪的數(shù)個事實之間具有同一性,數(shù)個不屬于同一自然事實的事實,只要它們在實體法上僅構成一個罪,那么它們就屬于同一公訴事實。比如對于構成實質上、裁判上一罪的數(shù)個事實,雖然基本事實不同,但因為在實體法上僅構成一罪,它們仍屬于同一公訴事實。
在大陸法系的審判對象模式中,由于法官有權在指控事實同一的范圍內變更指控罪名,而被告人的辯護又不僅要圍繞指控事實而且要圍繞指控罪名展開,因此,法官變更指控罪名有可能會損害被告人的辯護權;為了保護被告人的辯護權,大陸法系通常會要求法官在變更指控罪名時履行一定的變更程序。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256條[法律觀點變更]規(guī)定:“(一)如果先前未曾特別對被告人告知法律觀點已經(jīng)變更,并且給予他辯護的機會的,對被告人不允許根據(jù)不同于法院準予的起訴所依據(jù)的刑法作判決。(二)…(三)新表明的情節(jié)準許對被告人適用比法院準予的公訴所依據(jù)的法律更重的刑法條款或者是屬于第二項所稱情節(jié)的時候,如果被告人聲稱未能足夠地進行辯護準備而對這些情節(jié)提起爭辯的,依他的申請應當對審判延期。(四)此外,在因為案情變化,認為對于做好充分的公訴、辯護準備而延期審判是恰當?shù)臅r候,法院也應當依申請或依職權對審判延期?!睂τ谌绾温男羞@些程序,德國以判例的形式予以了細化,對于告知的時間﹑告知的方式﹑告知的內容以及如何給予辯護機會,均以判例的形式做了明確要求。對于告知的時間,判例認為,從規(guī)范的目的來看,法院告知的時機,應該是越早越好,因為越早告知,被告人越能盡早準備調整;就告知方式而言,應該由法院履行告知,即使是檢察官于審判期日提出變更起訴法條的請求,也不能免除法院告知被告人變更起訴法條的義務;再有,縱使法律基礎的改變是由被告人或其辯護人主動向法院所提出,法院也不能免除此項告知義務(例如就殺人未遂的案件辯方辯稱根本無殺人故意,最多只成立傷害罪);就告知的內容而言,因案而異,但是共同的要求是,必須明確到讓被告人及其辯護人能夠清楚得知并且將防御指向新的法律基礎。具體來說,告知當然要足夠讓人明了,法院所欲運用的犯罪事實以及法律規(guī)定為何,以及究竟是何項事實可能資以支持新罪名的構成要件要素。尤其是對一個沒有辯護人的被告人而言,單單說法條的條號,并不足以充實告知義務的要求。當審判程序出現(xiàn)新的事實基礎而足以直接改變其法律評價時,法院必須特別充分地告知被告人這種情勢。至于如何履行“給予被告人充分辯明的機會”這一義務,其具體要求是法院不但應就變更罪名給予被告人辯明犯罪嫌疑及證據(jù)證明的機會,而且被告人可以就變更后罪名請求調查證據(jù),詢問證人以及鑒定人。法院應該依照變更后的罪名,每調查一個證據(jù)后,仍應該詢問被告有無意見,并應告知被告人可以提出有利的證據(jù),針對變更后的罪名,法院調查完畢后,不但應給予被告人就事實與法律辯論的機會,并且在辯論終結前,應給予被告人最后陳述的機會。再有,如果被告人認為,由于法律評價的變更使得其無法充分準備防御時,審判長應該給予其適當?shù)臏蕚鋾r間。如果這種準備需要很長的時間,不可能在法定的時間內連續(xù)開庭時,應該重新審理,并且審判長判斷變更法律評價勢必會造成被告人措手不及難以充分準備防御時,也應當不經(jīng)申請而主動依職權重新審判[9]90。法國也對法官變更指控罪名的程序做了明確規(guī)定,《法國刑事訴訟法》第351條規(guī)定:“如果審理中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的法律評價與移訴裁定所列不一,審判長應提出一個或若干個輔助問題?!睂Υ耍▏鴮W理上的解釋是:如果法庭庭長認為,庭審辯論已經(jīng)表明,經(jīng)認定應當由被告人承擔責任的事實構成的犯罪與起訴中原來認定罪名不同,對此前認定的犯罪已經(jīng)作出否定回答的事實,庭長應當就變更罪名提出一個輔助的問題;但條件是所涉及的事實確實是相同的事實,甚至可以承認,不等到庭審辯論結束,法庭庭長便可以提出這一輔助問題。這樣做并不損害辯護一方的權利,而是相反,為了方便辯護方行使辯護權,并允許當時提出解釋與說明[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