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水羽衣
當(dāng)一種尋常的植物,一種在廚房里跟慣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蔬菜,忽然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以一種古典詩意的名字在《詩經(jīng)》之類的典籍里出現(xiàn),如同村姑變名媛,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譬如,黃花菜。我吃了不少年,早已將它當(dāng)做浸沉了太多人間煙火的俗物、家常物,竟不知它原本有其他極斯文的名稱,詩人名家們拿它入詩作文,寫出了令人齒頰留香的佳句華章。
近日讀《詩經(jīng)》,得一句:“焉得諼草,言樹之背?”一知半解,還認為“諼草”就是某種草,去看注釋,不由吃了一驚。此“諼草”竟是彼黃花菜,它還有其他斯文而好聽的名字:萱草、忘憂草、安神菜、療愁花、金針菜、南菜、宜男等。它在古人心目中,就是“母親花”,就是中國的康乃馨,所以《詩經(jīng)》里才有這一句:我到哪里采到一支“諼草”,種在母親的堂前,讓母親樂而忘憂呢?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這詩句其實是名句,許多人應(yīng)當(dāng)年幼即會背誦,慚愧的是我讀到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我根據(jù)“諼草”也稱萱草,萱草可代母愛的線索,又覓到了一些好詩。如孟郊的游子詩:“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比~夢得也寫道:“白發(fā)萱堂上,孩兒更共懷?!逼渲械木炀炷笎?、拳拳孝心令人動容。過去,我僅僅將黃花菜果真當(dāng)做一道菜,當(dāng)做口舌之福,不知不覺剝落了古人在它身上的情感寄托和文化鑲片,而我曾經(jīng)自詡讀書人、撰稿人,現(xiàn)在想來生生羞煞人。
從黃花菜的古稱看,它除了是“母親花”外,還能夠讓人療愁安神、樂而忘憂。我查閱了《本草綱目》,書中記載它:“能祛溫利水,除濕通淋,止渴消煩,開胸開膈;令人心平氣和,無憂郁?!憋怠娥B(yǎng)生說·神農(nóng)經(jīng)》也贊它:“萱草忘憂,樂以為食?!比松谑?憂愁多多,此花忘憂,善莫大焉。當(dāng)代人的壓力更甚,煩惱更重,常食黃花菜,果真讓胸懷變得開闊一些,少些急躁、浮躁、狂躁,多些和氣、和睦、和諧,這“微花”(蘇東坡詩云:“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亂葉中,一一芳心插?!?也是“大善花”了。董必武在1961年作有一首詩,也用到黃花菜忘憂的典故:“貽我含笑花,報以忘憂草;莫憂兒女事,常笑偕吾老?!边@首詩是獻給夫人的,想來董老也是極愛這草的。經(jīng)歷了人生滄桑,人們最大的心愿或者祝愿就是讓自己和親人們都樂而忘憂吧?
記起前些日子,母親從幾十里外的老家過來看她的孫子,當(dāng)然也是想看我們。她帶來了一布袋黃花菜,她說見我們那么愛吃黃花菜,和父親商量著,自己也種起了黃花菜?!暗谝荒攴N,花就開得這么好、這么旺,太叫人高興了。”母親笑容燦燦地說道。
打開來看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黃花菜。它們確實都是花,漂亮似百合的花,個個呈長豆莢狀,燦然欲放,那種橙黃,鮮妍而明亮,根本讓人想不到它們竟也是菜。母親說,這些都是新鮮的,而你們常吃的都是些曬干晾干的、干癟枯黃的,我自然認不得這些剛剛從田地里采摘來的鮮黃花菜了。
我從母親那里又長了見識,這些新鮮的黃花菜啊,讓人看了確實開朗快樂。我想象著美麗的黃花開滿田地,仿佛金光灑滿地頭,母親躬下腰,小心翼翼、安靜滿足地采摘著,心懷期盼和愛,一朵,一朵,又一朵,終于裝滿了兜起的衣襟,清香四溢,幸福滿懷。
我們沒有在母親的堂前種下哪怕一支諼草(萱草),母親卻為我們種下了忘憂草、安神菜,并不辭辛苦將他們的愛和祝福送過來,“母親花”變成了讓孩子們忘憂、安神的家常蔬菜。她不知黃花菜即諼草,卻能將自己活成一株無私厚愛的萱草。如果我不知感恩、回報,即便真的成為諼草專家,能有什么意義?或者,僅僅將諼草看做夢幻、浪漫的符號,能有什么斯文?
(編輯段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