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上期回放]立下“學做圣人”之志后,曾國藩時刻以圣人的標準監(jiān)督檢查自己。為了改正性情浮躁、傲慢自大、與人交往虛偽不實的缺點,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挫折和失敗。因終生進行持之以恒的自我修煉和改造,他的氣質(zhì)、性格漸漸發(fā)生著變化,品質(zhì)越來越純粹,站得越來越高,看得越來越遠。
傳說理學修煉可以使人“內(nèi)圣外王”,也就是說,既道德高尚,辦事能力又強。然而,天底下其實并沒有這樣的好事。史上的理學家大多是書呆子,“平時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他們通常不愛錢,不怕死,最認真,可是卻沒本事,因為他們死守理學的條條框框,為人處世過于拘束保守,缺乏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因此,史上的理學名臣,最多做個清官循吏,很少有別開生面、建功立業(yè)者。
史上只有王陽明、曾國藩以理學修養(yǎng)為基礎,開辟了外王之業(yè)。而王陽明性格強悍而富機變,其功業(yè)是否從心學中出一直有爭論,只有曾國藩是因“學有本源”而“器成遠大”的。
理學修煉賦予了曾國藩強大的意志力、高遠的人生境界,使他在舉世滔滔中獨立不懼、特立獨行,以驚人的毅力和膽識,只手空拳創(chuàng)立了湘軍,但理學思維也強化了他性格中的方正刻板和內(nèi)心中的完美主義傾向。早年的曾國藩和許多理學家一樣,單線思維、唯我獨尊、憤世嫉俗,做起事來手段單一、風格強硬、純剛至猛,因此處處碰壁、動輒得咎。
而中年以后,曾國藩行事風格大變,由原來的方正一變而為圓通。他不再鋒芒畢露,而是世故圓滑、大剛?cè)羧?、大智若愚,表現(xiàn)出一副儒道融糅、老練莫測的神態(tài)。這番變化化解了他與官僚體系的摩擦,使之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最大限度地利用國家資源成就了外王之業(yè)。
曾國藩的這番變化,得益于他一生中的幾次大挫折。曾國藩是一個視榮譽重于生命的人,所以他對挫辱的感受比一般人要深,挫辱對他的刺激也比對一般人大。他曾說過:“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威者居其半?!比绻麤]有這些挫敗,曾國藩可能會以一個單純、平庸的理學官僚面目進入史冊,而不是后來的一代偉人。
一、讀書期間被考官公開批責
同治五年,55歲的曾國藩在家書中對弟弟曾國荃回顧了他一生三次為眾人唾罵及三次軍事大失?。骸坝喑鯙榫煓噘F所唾罵,繼為長沙所唾罵,再為江西所唾罵,以至岳州之敗、靖港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齒多矣,無一不和血吞之?!?/p>
而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對曾國荃回顧了平生“四大塹”:“余生平吃數(shù)大塹,而癸丑六月(咸豐三年六月被趕出長沙)不與焉。第一次壬辰年發(fā)佾生,學臺懸牌,責其文理之淺;第二庚戌年上日講疏內(nèi),畫一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敗后,棲于高峰寺,為通省官紳所鄙夷;第四己卯年九江敗后,赧顏走入江西,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p>
綜合這兩封信,讓我們來歷數(shù)一下曾國藩平生的五大恥辱。
第一次是“壬辰年發(fā)佾生,學臺懸牌,責其文理之淺”。
壬辰年是道光十二年(1832年),這一年,21歲的曾國藩又一次參加秀才考試。也許是天資確實鈍拙,也許是父親兼老師曾麟書的教育方法有問題,曾國藩此前五次考試都名落孫山。這一次,曾國藩考前下了苦功準備,考后也自覺發(fā)揮得不錯。但發(fā)榜之日卻被學臺(即湖南省學政,相當今天的省教育廳長)懸牌(發(fā)布公告),責其“文理太淺”,以佾生(“佾生”指考秀才雖未入圍但成績尚好者,由學臺選取充任孔廟中祭禮樂舞的人員。佾生下次考試可免縣試、府試,只參加院試即可,故稱“半個秀才”)注冊。
在一般人看來,獲得“佾生”資格也算是小有收獲,值得祝賀,但曾國藩卻視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懸牌批責為奇恥大辱?;氐郊役印袄婟S”,他閉門不出,咬牙發(fā)憤。
沒想到這一次“懸牌批責”,居然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學了16年也沒有學通的曾國藩猶如化蛹成蝶,豁然貫通,突破了父親教育下形成的文筆思路藩籬,文風大變,文理大進,轉(zhuǎn)過年來,第七次參加考試,終于中了秀才。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國藩一生事業(yè)的開場鑼,又一年,他中了舉人,又四年,中進士、點翰林,從此飛黃騰達。
沒有這“平生第一大辱”的刺激,也許曾國藩還在父親的淺陋學問下打轉(zhuǎn),四十多歲才中秀才。
二、京官生涯與被權貴唾罵
關于第二次大辱,曾國藩的說法有兩種:一種是“余初為京師權貴所唾罵”,另一種是“庚成年上日講疏內(nèi),畫一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這講起來就要費些筆墨了。
曾國藩的京官生涯,僅從升遷角度看,是一帆風順的。在京期間,他十年七遷,傲視群曹,很快就從一個普通進士成為副部級官員,這在道光年間是極為罕見的。
曾國藩出身貧寒,并無背景,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功績。能得以火箭般地躥升,主要因為以下三重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他“考試功夫”出色。
傳統(tǒng)時代,不但入仕要通過考試,一些機構如翰林院內(nèi)的提拔、升遷,也是由考試決定。翰林院一般六年左右會舉行一次“翰林大考”,由皇帝親自出題并閱卷。
和包分配時代的學生考上大學一樣,翰林們十年苦讀,跳過了龍門后,都不免大松一口氣。許多翰林入院之后整天喝酒、打牌混日子,但一直以“以勤補拙”為座右銘的曾國藩卻一直用功不懈,因此在道光二十三年的翰林大考中成績相當突出。127人中,他名列二等第一名(一等僅五人,故曾國藩實是第六名),得以連升四級,從七品授任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
第二個原因,是他“在京頗著清望”,引起了政治高層的重視。
道光年間,大清王朝政治雖然已經(jīng)極為腐敗,但猶遠勝今日。傳統(tǒng)政治用人“德重于才”,道光帝晚年又習用務虛人士,對理學端方之人最感興趣。
曾國藩在翰林院立下了“學做圣人”的大志后,精研理學,刻苦自礪,聲名遠播?!对鴩曜V》說:“(曾為京官期間)精研百氏,體用賅備,名稱重于京師?!痹鴩约阂舱f:“昔在京頗著清望?!痹S多新科進士仰慕他的大名,紛紛投于門下,談文論道,側(cè)身修行。李鴻章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以詩文受知于曾夫子,因師事之,而朝夕過從,求義理經(jīng)世之學”(《李鴻章尺牘》)。
曾國藩的名聲引起了當時最有權勢的大臣穆彰阿的注意。在上文所述的大考詹翰中,大學士穆彰阿任總考官。此人雖然后來在歷史上得到的評價不高,但畢竟有“愛才”之長。他見曾國藩不但文筆佳,而且人品、聲望也好,遂加以延攬,試后特意向曾國藩索取應試詞賦,曾國藩隨即回住處謄清,親自送往穆宅。
這一次拜訪對曾國藩以后的飛黃騰達似乎起了異乎尋常的作用。雖然自此以后,曾國藩與穆氏的往來仍然是君子之交,并無小人問的親昵情狀,但曾國藩的升遷大門卻從此打開,幾乎年年升遷,歲歲加銜,五年之內(nèi)從七品一躍而成
為二品大員。
第三個原因是他為人謹慎忠厚,為官更是盡心盡責。
道光二十五年年底,曾國藩被補為日講起居注官,同時直文淵閣事,成為皇帝身邊的貼身秘書,直接為皇帝本人服務。曾國藩對本職工作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做事周密謹慎、中規(guī)中矩,頗得道光皇帝欣賞。
在皇帝身邊服務,果然回報豐厚。在一次次接觸中,道光帝對曾國藩的印象越來越好。道光二十七年六月,雖然沒有什么突出成績,曾國藩卻以內(nèi)閣學士兼任禮部侍郎銜,成為內(nèi)閣中僅次于大學士的官員,由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一躍而升為二品大員,享受副部級待遇。
傳統(tǒng)時代的男人,人生的全部價值似乎都濃縮在“升官發(fā)財”四個字之中。剛剛步入政治高層之際,曾國藩十分興奮,寫家信說:“由從四品驟升二品,超越四級,遷擢不次?!比绱隧樌?,連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于是不無自負地說:“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數(shù)人,亦不敢為此不近人情之稱許?!?《曾文正公書札》)也就是說,不但我當初沒想到自己會升得這樣快,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們也不敢做這樣大膽的預期。其得意之態(tài),溢于言表。
曾國藩的平步青云,更是給曾氏一族帶來了狂喜。道光二十九年他升補了禮部右侍郎,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紀錄:成為了清朝開國以來湘鄉(xiāng)縣出的第一個實職副部長。這在湖南老家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曾國潢在給他的信中說:“舉家為之狂喜……時祖父大人正當重病,得此喜信,過一二日即痊愈。”曾國潢因此奉承哥哥說:“從前家中之人,千方百計,請醫(yī)下藥,打點伺候,皆徒勞矣。肖子賢孫,我兄尚何愧哉!”
然而,翻檢曾國藩在京期間的詩文,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一路飛黃騰達的曾國藩,內(nèi)心卻并不得意。他的詩文中充滿了失望、不滿和頹喪之語,如:
“我雖置身霄漢上,器小僅濟瓶與罍。立朝本非汲黯節(jié),媚世又無張禹才。似驢非驢馬非馬,自憎形影良可哈……”
這是寫給好友劉蓉的。意思是說,別看我現(xiàn)在身居廟堂之高,其實只是廟堂之上一個沒用的小擺設。我既無法像漢代大臣汲黯那樣不顧性命直言進諫,也無法像張禹那樣甘言媚世,謀取高位。天天這樣不上不下,非驢非馬地混日子,只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再看另一首:“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國情如失乳兒……徑求名酒一干科,轟醉王城百不知?!?/p>
這是寫給弟弟們的。意思是說,我現(xiàn)在做這么一個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樣,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鄉(xiāng),如同離了娘的小孩兒,愁悶極了,不如干脆找?guī)灼亢镁?,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p>
有時候,他居然后悔進入仕途,夢想過上野人生活:“憾我不學山中人,少小從耕拾束薪。世事癡聾百不識,笑置詩書如埃塵。”
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四日,也就是他升位實職副部長后十個月,他在家信中竟然做了這樣的表示;“吾近于官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愿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志歸養(yǎng),以行吾素?!币簿褪钦f,他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補于國計民生,如果幾個弟弟有誰能夠出來做官,家里生計不致困窘,他就打算辭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跡于官場了。
這樣的文字還有許多。在寫給陳源兗的信中,他說自己“時時有歸家奉養(yǎng)之志”;在咸豐元年寫給歐陽兆熊的信中,說自己近年來因“官牽私系,遂成廢物”,“本欲移疾歸去,不復尸素此間,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責稍多,賈豎未能貰我,以是濡滯。計其歲以內(nèi),終當蟬脫不顧,從子于萬山中耳”;在《復江忠源》信中也說:“計期歲內(nèi)外,亦且移疾歸去,閉關養(yǎng)疴,娛奉雙親。自審精神魄力,誠不足任天下之重,無為久虱此間,赧然人上也?!?/p>
曾國藩步入仕途之初,曾意氣風發(fā),自比為匣中寶劍,急求一鳴:“匣里龍泉吟不住,問予何日斫蛟鼉?”在北京辛辛苦苦熬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了權和位,可以斬蛟除龍了,為什么又如此郁郁寡歡呢?
其原因是道光晚年的政治低氣壓使曾國藩喘不過氣來。
道光年間的大清王朝已經(jīng)是一個病勢危急的病人,很快就要斷氣了。外部,鴉片戰(zhàn)爭讓中華帝國臣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顛覆性的打擊;內(nèi)部,自乾隆晚年發(fā)展起來的腐敗已經(jīng)滲入帝國機體的每一個細胞,四肢五臟無不腐爛,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起義正在醞釀之中。
在這種情況下,大清朝的政治家們卻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帝在歷史上以儉樸聞名,據(jù)故宮現(xiàn)存的畫像看,他確實節(jié)儉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他的能為也就到此而止了。道光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茍且偷安,而道光朝先后出任首輔的曹振鏞、穆彰阿、潘世恩等人,也都是“多磕頭,少說話”的角色。他們謹遵道光帝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針,眼看著大亂將至而無所作為。史書說:“曹中堂……性模棱,終身無所啟沃,入對但頌揚而已”;穆彰阿“在位二十年,亦愛才,亦不大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為務”。
雖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撲面而來,然而滿朝卻昏睡如醉、混吃等死。大清官員們?nèi)缤谝惠v老舊破車里的乘客,眼看著它奔向深淵,卻都噤口不言,好像不涉己事。
曾國藩當官,并不是為了一人之騰達,而是為了天下之安危?!叭舴蛞簧碇?,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痹缭诘拦舛哪辏教靽鹆x六年前,曾國藩就敏銳地預感到,一場席卷全國的大動亂正在隱隱醞釀之中。當時民不聊生導致的社會動蕩已經(jīng)遍布各省,小規(guī)模的起義幾乎無目無之。那一年,他結(jié)識了后來的名將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時,他對朋友說:“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當以節(jié)義死”,“時承平日久,聞者或駭之?!笨梢娝阎髞y不可避免,并憂懷如焚。
身居翰林之時,他只能讀書養(yǎng)望,對國家政治沒有發(fā)言權。及至位列卿貳,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卻發(fā)現(xiàn)正如同王蒙的一句話:“當了部長,才知道官小?!痹鴩l(fā)現(xiàn),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氣氛下,他雖然身為副部長,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動大清王朝進行根本改革,沒有任何的可能。他在禮部副部長任上,一天到晚雖然沒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對國家大政絲毫無補,偶爾提一些革新主張,也都被部長大學士們棄置一旁,根本不予考慮。
這種污濁混沌的官場風氣,讓曾國藩感覺喘不過氣來。他的書信文章,充滿了牢騷、憤懣和無奈,說:“國藩入世已深,厭聞一種寬厚論說,模棱氣象,養(yǎng)成不白不黑,不痛不癢之世界,誤人家國,已非一日。偶有所觸,則輪困肝膽,又與掀振一番?!?/p>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帝去世,年方二十、血氣方剛的咸豐登基,罷黜穆彰阿,下詔“求言”。一時天下稱快,朝野上下為之一振。曾國藩心情激奮,積存心中多年的意見、建議洶涌而出。
皇帝求直言詔下后一個月,曾國藩上了
《應詔陳言疏》,痛斥當時的“以畏葸為懼,以柔靡為恭”的官場作風,曲盡當時官場的丑惡形狀:“京官辦事通病有二,日退縮,日瑣屑。外官辦事通病有二,日敷衍,日顢頇。退縮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動輒請旨,不肯擔責任咎。瑣屑者,錙銖必校,不顧大體,察及秋毫,不見輿薪。敷衍者,裝頭蓋面,但計目前,剜肉補瘡,不問明日。顢頇者,外面完全,中已潰爛,奏章粉飾,而語無歸宿。”并建議皇帝舉行“日講”,即加強學習,以本身的振作之氣扭轉(zhuǎn)官場的懈沓之風,同時改革官員選拔辦法,使進取之員有機會脫穎而出。
曾國藩的第一道奏折得到了良好的反應?;实蹖λ蠹淤澷p:“禮部侍郎曾國藩奏陳用人三策,朕詳加披覽,剴切明辯,切中情事,深堪嘉納?!被实蹖λ岢龅摹叭罩v”建議最感興趣,命令他詳細解釋。于是曾國藩精心準備講稿,并畫了一張解釋理學原理的圖表,但因為他本不擅圖畫,所以圖表畫得相當難看。
講稿在九卿中傳閱之后,曾國藩成了北京官場議論的中心。但大家議論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誠,而是譏笑他“畫圖太陋”。就這個水平,還講什么理學,還充什么圣人門徒!
這固然是因曾國藩準備不充分而自取其辱,但又何嘗不是北京官場之上看他風頭太盛、鋒芒太露而引發(fā)的自然反應。
有清一代,大權獨攬、皇權極尊、臣權極卑。在皇帝的肆意挫辱下,官僚們棱角日減、骨頭日軟,被馴化成了繞指柔的奴才,早已不再有古大臣的風骨。他們認為,天下是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他們只不過是打工仔,辛苦做官只求保身發(fā)財,至于天下安危,那是皇帝操心的事情。因此,晚清官場的致命問題是無人敢負責任,敢碰問題,敢得罪人。
道光朝的高官大員都以寬厚、包容、與人為善為做人秘訣,蓋因傳統(tǒng)官場的生存之道,莫過于建立關系網(wǎng),而要建立關系網(wǎng),則必須能藏污納垢,無論正人、小人,只要有用都加以招納;遇到壞人、壞事,只緘口不言,以不惹人為上計。
曾國藩的恩主穆彰阿就以“安全第一”為做官的最高宗旨,他既能慧眼識拔曾國藩,不收曾氏一錢而把他推上青云之路,也能對那些貪墨之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們敗壞國家政治。咸豐帝批評他“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可謂曲肖其形狀。
這是混沌世界里當然的生存藝術?!澳拘阌诹郑L必摧之;鋒芒畢露,人必非之?!北娙私宰恚乙仓缓煤壬蠋妆?。激動、憤怒、抨擊、更張……都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因此,要成熟就要心胸寬闊,要辯證、全面地看問題。天坍大家死,我又何必獨自著急?
官場之人,早就對曾國藩這個憨頭憨腦、坐著直升飛機飛上來的湖南愣頭青憋了一肚子氣:滿朝皆醉你獨醒,滿朝皆濁你獨清?就你對大清朝忠心耿耿,我們都是廢物!皇帝下了一個求言詔,你就真的獨抒己見,把大家一竿子全打倒?
因此,曾國藩的這個“笑話”很快騰于眾口,風傳全城,人們見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國藩無地自容,心寒了一輩子。
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平生第二大塹”。
然而,這“第二大塹”并沒有使曾國藩沮喪消沉,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對這個官僚體系的戰(zhàn)斗決心,堅定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意志。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滿懷赤誠,盡忠竭智,先后上了《應詔陳言疏》《條陳日講事宜疏》《議汰兵書》《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多道奏疏,全面深入地指出了大清天下面臨的種種危機,官僚體系存在的諸多問題,呼吁皇帝大刀闊斧徹底改革。
這些折子是曾國藩輸心剖膽、殫精竭慮的產(chǎn)物。他以為,新皇帝既然振作有為,肯定會采納他的建議。然而,事實證明,理學家曾國藩太過天真了。
成豐帝并沒有這個魄力。他年紀輕,政治經(jīng)驗不足,更有婦人之性;他心胸狹窄、氣質(zhì)庸弱,完全談不上雄才大略。雖然表面上求治心切,實際上他對大清帝國面J臨的種種問題缺乏深入思考,對如何駕馭大清政治完全心無定見,所以做起事來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曾國藩上的這些折子,他草草讀了一遍,遇到讀得懂的內(nèi)容隨口夸獎幾句,事后卻扔進廢紙簍,沒了下文。
曾國藩大失所望,郁悶不已,給友人寫信說:“自客春求言以來,在廷獻納,不下數(shù)百余章,其中豈乏嘉謨至計,或下所司核議,輒以‘毋庸議三字了之;或通諭直省,則奉行一文之后,已復高閣束置,若風馬牛之不相與……而書生之血誠,徒以供胥吏唾棄之具。每念及茲,可為憤懣?!?/p>
曾國藩越來越焦急,因為天下大亂已經(jīng)從可能變成了現(xiàn)實。咸豐元年,太平軍起,并很快席卷廣西。對于這場大亂,咸豐帝毫無準備,他就像一個沒頭的蒼蠅一樣指揮混亂,布置失措。
見此情形,曾國藩焦灼難耐、日夜不安:“內(nèi)度身世,郎署浮沈,既茫乎未有畔岸;外現(xiàn)鄉(xiāng)里,饑溺滿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勢。進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則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九閽者,實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彼J為,要想挽救大清帝國,只有敲打醒這個糊涂皇帝才行。
在強烈的責任感支配下,以謹慎聞名的曾國藩做出了一個晚清官場極為罕見的舉動:直言批評皇帝。他上了《敬陳圣德預防流弊疏》,鋒芒直指咸豐帝的三個缺點:
一、見小不見大,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他批評皇帝有“瑣碎之風”,“謹于小而反忽于大”,成天把精力用于挑大臣們禮儀疏漏之類的小毛病,苛于小節(jié),疏于大計,對派往廣西鎮(zhèn)壓起義的人員安排不當。
二、“徒尚文飾,不求實際?!惫膭畲蠹疫M言,大家提了不少意見,但視大家的意見全為“無庸議”,沒有一項落實?!伴g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萬里之外。優(yōu)旨以答蘇延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
三、剛愎自用,飾非拒諫,出爾反爾,自食其言。一開始說聽取大家意見,現(xiàn)在卻動不動就說“大權朕自持之”,“不容臣下更參末議”。
曾國藩希望自己的這道奏折能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使皇帝幡然醒悟,改弦易轍。他也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在朝廷中引發(fā)直言的風潮:“現(xiàn)在人才不振,皆謹小而忽于大,人人皆習脂韋唯阿之風,欲以此疏稍挽風氣。冀在廷(大臣)皆趨于骨鯁,而遇事不敢退縮。此余區(qū)區(qū)之馀意也?!?/p>
但是,這個想法顯然太過天真。
明代大臣以冒著生命危險批評皇帝為榮,對皇帝嘻怒笑罵者很多,但清代體制威嚴,君臣之分,凜若天淵,大臣們給皇帝的文字字斟句酌,務為巽順,極少諫凈之語。自從乾隆初年孫嘉淦的《三習一弊疏》之后,大清王朝一百多年間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坦率地批評皇帝的奏折,年輕氣盛但自尊心卻特別脆弱、敏感的咸豐帝的反應可想而知。史載,“疏上,帝覽奏大怒,摔諸地,立召軍機大臣,欲罪之”,幸虧祁雋藻、季昌芝等大學士為之苦苦求情,才使曾國藩免于獲罪。在大臣們的勸諫下,咸豐帝轉(zhuǎn)
而假惺惺地夸獎了曾氏幾句,但又下了長篇上諭,為自己一一辯解,針鋒相對地駁回了曾國藩的主要指責。
曾國藩上折之初,就做好了受到嚴厲處罰的準備。他說:“折子初上之時,余意恐犯不測之威,業(yè)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矣?!币虼?,事后知道皇帝確實大發(fā)雷霆之后,他并不覺得意外,但皇帝的曉曉置辯,卻讓他認識到通過幾道奏折使皇帝洗心革面是不可能的。在此之后,他還是不斷上建議改革的奏折,不過多是就事論事,不再有類似的憨激之言了。
那么,“為京師權貴所唾罵”又是怎么回事呢?
曾國藩晚年回憶:“昔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御之意。”
“大名大位者”之一,就是那位因鴉片戰(zhàn)爭而出名的琦善。琦善出身貴族,身名早達,20歲就當了河南巡撫,一度位極人臣,在朝廷中根深蒂固。雖然因鴉片戰(zhàn)爭而被道光“革職鎖拿,查抄家產(chǎn)”,但不久就被重新起用,任陜甘總督。咸豐即位后,有人參奏他在陜甘總督任內(nèi)“妄加誅戮”,“將雍沙番族刑求逼供,殺斃多名”,皇帝下令將之革職交刑部審訊。
雖然兩度獲罪,但琦善在京中人緣卻一直很好?;氐奖本┖?,會審人員只尋“微瑣細事”令琦善回答,實際是為他開脫罪責,刑部尚書恒春甚至要將舉報人薩迎阿的四名下屬當作罪犯抓來,與琦善一同審訊。這明顯是違反大清律的,然而對這個建議,滿朝無人反對,只有當時兼屬刑部侍郎的曾國藩挺身而出,拍案而起,說:“琦善雖位至將相,然既奉旨查辦,則研鞫乃其職分;司員職位雖卑,無有傳入延尉與犯官對質(zhì)之理。若因此得罰,將來大員有罪,誰敢過問者?且諭旨但令會審琦善,未聞訊及司員,必欲傳訊,當奏請奉旨然后可?!?/p>
曾國藩“詞氣抗厲”,“四坐為之悚動”,恒春不得不取消了這個動議。懾于曾國藩的剛直,成豐二年四月,琦善被革職,發(fā)往吉林效力贖罪。
另一個“大名大位者”是賽尚阿。咸豐二年初,賽尚阿等因為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義軍過程中調(diào)度不力,日久無功而交刑部議處。朝中眾人多力圖為之寬減,只有曾國藩“以軍務關系重大,議處罪名宜從重者,不當比照成例”,但會議還是決定從寬處罰。曾國藩不服,“會議罷后,公專摺奏請從嚴議處”,賽尚阿因此終被革職。
本來,曾國藩在京中人緣頗好。他生性喜交游,也有意識地將結(jié)交朋友作為在士林中樹立自己良好形象的途徑之一。他急公好義、助人為樂,在家書中匯報說:“同鄉(xiāng)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銀錢則量力做助,辦事則竭力經(jīng)營?!迸笥褎鳜撍篮螅鴩x務為他刊刻遺著;同鄉(xiāng)鄒興愚貧病而死,曾國藩為他辦理后事;朋友陳岱云在京病重,曾國藩焦急萬分,日日前去看望,親自尋醫(yī)侍藥。因為用于社交的時間太多,曾國藩常在日記中反省自己應酬太多,沒時間讀書學習,主要原因是自己“好名”,所以許多本來不必參加的應酬也統(tǒng)統(tǒng)參加了。不過這種時間和精力的付出并不是沒有價值的,人品既好,官階又高,他大受同鄉(xiāng)推重,自道光二十六年起,湖南籍官員每年的謝恩折都由他領銜。許多京官借錢很難,而他在京借錢一直容易,也說明其人緣之好。
然而,兩次挑戰(zhàn)“大名大位者”之后,曾國藩不僅打破了“官官相護”的潛規(guī)則,成為官場上的異類,他的人際關系網(wǎng)也出現(xiàn)了巨大破洞。案子審完后,許多人與他拉開了距離,甚至不再往來。曾國藩在官場上的處境愈益孤立,“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在背后當然更是遭到無數(shù)詆毀之詞。咸豐二年之后,他幾乎成了京師人人唾罵的人物。
可見,理學信徒曾國藩在京官生涯中,確實貫徹了他“以天下為己任”的理學信條,卻也因此成了官場愣頭青,樹起了大批怨敵。
在北京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曾國藩動輒得咎,精神十分痛苦,越來越想念家鄉(xiāng)。國事頹唐,他百計奮斗卻絲毫無補,不免又一次萌生了退志:“粵西事用銀已及千萬兩而無確耗,戶部日見支絀,內(nèi)庫亦僅余六百萬。時事多艱,無策以補救萬一,實可慚愧!明年擬告歸,以避尸位素餐之咎。”在給羅澤南的信中,他亦云:“計稍遲歲時,即當解組歸養(yǎng),從吾子與孟容(指羅澤南與劉蓉)于萬山恬寂中耳?!?/p>
咸豐二年六月,曾國藩終于得到了江西鄉(xiāng)試正考官的外差,他興沖沖地逃離這個讓他失望而厭惡的京城,準備從此引退歸山。不料剛走到安徽太和縣,卻接到了母親去世的訃聞,他當即換裝回鄉(xiāng)奔喪,至此正式結(jié)束了14年的京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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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