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來真小。也許不足16歲,矮矮的,150公分的樣子,卻扎了兩條長長的辮子,搭在身前。抬起頭的時候,面頰,有兩抹高原女孩特有的高原紅。穿藍(lán)色碎花的裙子,干凈的藍(lán),一如西寧的天空,藍(lán)得清澈,藍(lán)得透明,藍(lán)得一如關(guān)于這個城市天空的傳說。
從走出西寧火車站,她便一直緊緊跟在我們后面,小聲央求:“讓我給你們做導(dǎo)游吧,很便宜的,一天只要50塊錢?!?/p>
不得已,我又回頭沖她笑笑:“小姑娘,我們真的不需要?!?/p>
“30塊行不行?”她抿了抿唇,像下了很大決心,說:“就30,我?guī)銈內(nèi)プ詈玫牡胤?。?/p>
何其也回過身,沖她晃晃手中的地圖:“小姑娘,我們只去很少的地方,有它就行了?!闭f完,牽著我的手加快了腳步。我跟著他走出幾米,再回頭,看到她沒有再跟上來,小小的藍(lán)色身影定格在延綿山脈包裹著的西寧站外并不擁擠的人流中,那么嬌小,細(xì)細(xì)的手指絞著辮梢,眼神,有明顯的失落。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些憐惜,她真的太小了,忍不住扯一下何其的袖子?!耙弧艺f,反正一天才30塊錢?!?/p>
“不是錢的問題,”何其說,“是我們不需要,那樣會讓人覺得不自由。不是嗎?”想了想,他說的有道理。于是不再說話,跟著他走向這個海拔12D0米的西部城市。完全不同于曾經(jīng)到過的那些繁華的城,低低的建筑構(gòu)建的小小城池,似乎一眼可以看到盡頭。這樣小的城,卻有著太過蔚藍(lán)的天空,藍(lán)得夢幻一般。這樣的蔚藍(lán)下,呼吸都被迫得要靜止下來一樣。
快5月了,5月是這個城的節(jié)日,空氣中隱約散布著郁金香芬芳的氣息。終于來到了西寧,我和何其大學(xué)最后的光陰里,所有行程的最后一站。這一站,從我們戀愛開始,兩個都喜歡行走的人,已經(jīng)計劃了整整三年。興奮和喜悅,在這一刻可想而知。
出租車穿過地圖上的東大街——西寧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左側(cè),看到古老的“民族商店”的招牌一閃而過,然后便是這個城的中央大十字,再走不遠(yuǎn),是我們第一個目的地——水井巷,一條專門出售藏族飾物的小巷。
終免不了小女人的購物情結(jié),連行李都不曾找個地方放下,就直奔而來了。入了巷子,我一下便被兩旁琳瑯滿目的小店粘住了。先挑了幾個小小掛件,又選了兩只手鏈,付賬時,卻聽身后忽然有人說:“姐姐,等一下?!?/p>
回頭,卻看到她。她竟然跟了我們而來。真是個刁鉆的糾纏人的小女孩,一時覺得不太高興,便不答她。她卻不管不顧,只在我手中把那些好看的物品拿過去,便同店里的老板。一個三十幾歲的藏族男人交談起來。
用的是藏語,兩人一來一往說得很快,好像爭著什么。她的聲音纖細(xì),卻清晰。片刻,男人無奈地?fù)u搖頭,又?jǐn)[了擺手。她高興起來,回過頭把那些物品放回我掌心,說:“好了,姐姐,你可以買它們了,一共30塊錢?!?/p>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要知道,剛才我是打算花120塊錢買下來的,且并不覺得貴。沖動中,我不由脫口而出:“你給我們當(dāng)導(dǎo)游吧,一天50元?!?/p>
“不,30?!彼置蛎虼?,怕我反悔,飛快地說:“從現(xiàn)在,計時開始?!焙纹鋸埩藦埧谙胱柚梗瑓s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
她叫馬麗娜,16歲,回族女孩,讀完中學(xué)就開始出來做個體導(dǎo)游,已經(jīng)是有兩年經(jīng)驗的“老導(dǎo)游”了,所有導(dǎo)游知識,全是“自學(xué)成材”。
馬麗娜很愛笑,和所有的導(dǎo)游一樣,有非常好的語言表達(dá)天賦。她帶著我們在那條巷里買了所有我想要的東西,只是在最后買藏刀時,發(fā)生了一點小的意見分歧。她并非不讓我買,而是在買之前很認(rèn)真地說:“姐姐,買完了,要到郵局寄走行嗎?郵局不遠(yuǎn)。坐火車是不能帶刀子的。”
我笑“這樣的刀子是藝術(shù)品,沒關(guān)系的。我可以裝在兜里過安檢?!?/p>
“不行的。”她大聲說,“因為規(guī)定不允許?!笨跉?,少有的嚴(yán)肅。何其好像是要逗她,說“小姑娘,你做個體導(dǎo)游,規(guī)定允許嗎?”
她的臉一下紅了,又抿住了唇,怔了半天,低低地說:“反正那樣不行,哥哥姐姐,你們都是大學(xué)生,讀了好多書,這樣的道理你們懂得的,對嗎?”
我和何其不由同時愣了一下,忽然就覺得慚愧起來,一把小小的刀子,她說得又沒錯,怎么可以這樣和她爭執(zhí)。我攀住她的肩膀,“好了麗娜,我們鬧著玩的,我不喜歡刀子,咱們走吧?!?/p>
馬麗娜的臉還紅紅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纏繞著辮梢,笑起來。
后來休息的時候,她才告訴我,她曾經(jīng)有個很好的少年朋友在火車上販賣藏,刀,每次,也是把刀子帶在身上通過安檢,帶好多把。后來,終于出了事,在和別人的一次爭斗中,少年拿出了刀子……是兩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少年還在管教所里,說的時候,馬麗娜的眼睛還是紅了。一時,我無語,卻對這個年少的回族少女,更加憐惜起來。
那天,馬麗娜帶我們?nèi)コ约冋母咴蛉?,喝街邊自制的味道純正的酸奶,它們用玻璃碗盛著,非??煽凇6o我們找的住處,便宜得超乎想象,卻干凈舒適。
晚飯,我們堅持邀請她一起吃,她拒絕了,說家住在西寧郊區(qū),很遠(yuǎn)的郊區(qū),她要回去一趟,早上早早趕過來。我們便沒有再留她。
也許因為路途的疲勞,又沒有休息,當(dāng)晚,何其出現(xiàn)了輕微高原反應(yīng)的癥狀,頭疼,心跳快了許多。吃了兩片藥癥狀消失,為此原本計劃第二天青海湖的行程,推遲到了第三天。
第二天一大早,馬麗娜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才知道她的家并不是她說的在郊區(qū),而是在距離市區(qū)50公里外的湟中縣的一個回藏村里。她回去,是因為弟弟過6歲的生日。她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她是姐姐,也是半個媽媽。因為這樣,她才早早輟學(xué)出來掙錢。為按時回來,她早上6點不到就起床了。而這個城市,要快8點鐘,天才會亮起來。
因為行程的改變,馬麗娜決定帶我們?nèi)タ从艚鹣闳缓笕ノ鲗幍男聟^(qū),她給我當(dāng)翻譯,和街中那些做了喇嘛的年少的孩子們聊天。他們那么小,那么虔誠,那么孤單。
馬麗娜有許多的小點子,讓我們在那個小小的城市里穿梭了兩天沒有覺得枯燥。
第三天,三個人搭了一輛旅行車朝著我和何其夢寐以求的青海湖迸發(fā)。
離開西寧,車子朝著越來越高的地勢攀爬,途中經(jīng)過的一個風(fēng)景點日月山口,地勢將高達(dá)4000米。在快到達(dá)時,從小生活在平原地帶的何其,再次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面色漸漸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臉上布滿了汗水。我完全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馬麗娜大聲地喊著司機停車,然后央求司機把車開回西寧去。
馬麗娜的請求并沒有得到答復(fù),一個車上近40個游客,只有幾個人同意返回,而司機卻始終拒絕,不肯為了一個何其犧牲一車乘客的利益。
我急得幾乎要哭了起來。有人遞了藥和水過來,我手忙腳亂地扶著何其吃藥。馬麗娜似乎恨恨地罵了句什
么,忽然推開車門沖下車去,站在路的中央張望起來。
隔了好半天才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過來,隔著車窗,我看到馬麗娜不躲不避地依舊在路的中央,拼命朝著那輛車揮手,拼命地?fù)]。
轎車在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她跑過去拉開車門,一邊比畫著一邊急急地跟車?yán)锶苏f著什么。漫長的幾分鐘后,她終于飛快地跑回來,說:“快,姐姐,他們愿意帶著哥哥回去?!蔽业难蹨I嘩地落了下來。
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否則很危險。
我后怕得不行,在醫(yī)院一直握著何其的手不肯松開。兩天后,何其的狀況穩(wěn)定下來,可以出院了。那兩天,馬麗娜一直沉默地陪著我們,黃昏時離開,早上又早早過來。而西寧之行的完整計劃,也只得取消于中途。更讓我為難的是,付過了醫(yī)藥費。所剩的錢只夠我和何其買兩張硬坐車票回去,我不再有多余的錢來支付馬麗娜的導(dǎo)游費了。
“麗娜?!贬t(yī)院外,我為難地看著她,終于鼓起勇氣對她說了實話。然后我飛快地說:“如果你相信我,把地址留給我,我回到北京就給你寄錢,如果……那我就讓家人現(xiàn)在把錢寄過來?!?/p>
她半天不語,明顯地,有一些失望,手指繞著辮梢,片刻,卻又忽然抬起頭來笑,說:“行?!比缓笤陔S身的小花布包包里拿出一張便簽紙,一支筆,邊寫邊說,“那你把錢寄到家里吧,剛好小弟快要上學(xué)了,可以給他交書費。再說,我還沒有身份證呢。”說著,她把寫完的紙片遞給我。
馬麗娜竟然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字體渾圓,工整,小巧,很像她的人。上面寫:青海省湟中縣上五莊鎮(zhèn)納卜藏村三組馬文明。
我仔細(xì)地把紙片放進(jìn)包里,“麗娜,謝謝你?!闭f完,心忽然就是一酸。
她擺擺手,又想起什么,低頭在包里掏出50塊錢遞給我,“給,路上買點吃的?!?/p>
我慌忙推拒,“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還有點錢?!蔽也荒茉倮^續(xù)接受她對我的好,她給我的已經(jīng)太多了。
“可是他需要?!彼钢负纹?,“回北京太遠(yuǎn)了,窮家富路,我媽說的,你拿著吧?!彼彦X塞到我手里,又說:“是借給你們的,到時候,要一起還的?,F(xiàn)在我要去找新的游客了,再見?!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怔怔地站著,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zhuǎn)彎的路口,轉(zhuǎn)頭,看到何其這個高高個子的大男孩,眼睛已經(jīng)潮濕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將欠馬麗娜的錢寄還給她,另外多寄了300元,并給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各寄了一身新衣服。對她的感謝,不是錢和東西可以表達(dá)的,我想聰明的她會明白。
20天后,我收到馬麗娜退回的300塊錢,以及兩把漂亮的藏刀和一件鮮艷的藏裙,還有她的信。馬麗娜說“衣服,我收下了,阿爸阿媽要我謝謝姐姐。多余的錢寄回,不是我該得的,我不能要?!笔鹈?,西寧的馬麗娜。
我看著那小小的三個字,心里就那樣柔柔地暖暖地蕩漾起來,似乎是高空一抹干凈的藍(lán)色,在心底動蕩著。
那天起,心,總有一種揮不去的牽盼。
一個月后,我和何其離開北京再次一路朝西而去,作為志愿者,我們將在馬麗娜的家鄉(xiāng)教兩年的書。
走出站臺,出站口,早已接到信的馬麗娜竟然帶著她的弟弟妹妹,還有好幾個孩子,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一起來了。看到我們,孩子們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幾張小臉興奮得通紅。
馬麗娜纏住我連聲地問“姐姐姐姐,你們真的會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還愿意再來呢?”顯然,她不能相信。
我擁住她,不回答,抬起頭來看向這個城市的天空。我想,如果我告訴她。我回來,是因為西寧有一抹透明的藍(lán)讓我想念,那她會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