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編者按]表面看來,探討皇帝與文人的關系,把朱元璋和高啟作為個案,似乎并不相宜。實則不然,把朱元璋與高啟放到“皇帝與文人”這個話題中,其典型性一點兒也不遜色于漢光武帝劉秀與嚴光、乾隆與紀曉嵐,因為從朱元璋時代起,從高啟被腰斬開始,就標志著皇帝與文人的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在蘇州發(fā)生了一個大案。蘇州知府魏觀本是一個才子,在文學上頗有造詣,尤工詞作,同時也有事務之才。蘇州前知府陳寧待民苛刻,當?shù)匕傩蘸魹椤瓣惱予F”,魏觀赴任,盡改其所為,“以明教化,正風俗為治”,頗得民心。魏觀鑒于元末混戰(zhàn)后城市殘破的現(xiàn)狀,于洪武五年到任后,大興城市建設,疏浚城中河道,又重修過去張士誠曾用作宮殿的蘇州府,然而恰恰就是這個工程給魏觀帶來了殺身之禍。因為張士誠在元末是與朱元璋互不相讓的群雄之一,蘇州城又是朱元璋的部隊費了好大力氣才得以攻破的,現(xiàn)在魏觀重修昔日張士誠的宮殿,哪怕本意是用來當作新的蘇州府治,屬于“廢物利用”,但在朱元璋派出的窺伺官員的密探眼里,卻標志著邀功的大好機會的到來。魏觀謀反的控告?zhèn)鞯搅酥煸澳抢?,很快他就被處以腰斬。在這個聳人聽聞的大案中,還牽連到了一個人,這就是被稱為元明兩代詩人之冠、后人往往拿來與李白作比的高啟。魏觀和高啟本是舊相識,魏觀一直仰慕高啟的才華,因此他到任后,和高啟等當?shù)匚耐恋脑娢某牾∈诸l繁。這次重修蘇州府,按舊時慣例要委托名人作《上梁文》,魏氏便請高啟撰文,這也就意味著把高啟最終扯進了同一張巨網(wǎng)。高啟沒有逃脫腰斬的酷刑,死時年僅39歲。
如此說來,高啟之被刑只不過是因為受了魏觀的拖累,完全是池魚之殃嗎?非也。其實,一把利劍一直在詩人頭頂懸著,只不過在尋找適當?shù)臅r機而已。
自比“仙卿”的高啟
高啟于元順帝至元二年(1336年)出生在蘇州。蘇州在南宋之后已成為繁花似錦之地,經(jīng)濟和文化都很發(fā)達,濃厚的文化氛圍孕育出了高啟這樣一個天才的詩人。高啟早慧,16歲時在故鄉(xiāng)已享有大名,許多長輩名士都愿意與他折節(jié)相交。和歷史上許多天才縱逸的文人一樣,青年時代的高啟交織著兩種理想:一是盡其所學為世所用,希望建立不平凡的功業(yè),“酒醒無限悲歌意,不覓書看覓劍看”,從這個“覓劍看”的動作中,可以看出高啟心事,一是瀟灑出塵遁世遠居,不愿受到世俗的污染,高啟曾自負地自比為“五云閣下之仙卿”,意思是他本來是天上的仙人。這兩種理想看似矛盾,實際上是對立統(tǒng)一的,單看詩人置身于一個怎樣的時代,詩人面對怎樣的際遇。然而很不幸,高啟遇上的是一個失序的時代:隨著元朝統(tǒng)治的逐漸崩解,各路豪杰都開始覬覦那象征最高統(tǒng)治權的“神器”,整個中國陷入割據(jù)和混戰(zhàn)之中。
元至正十六年(1356年),也就是高啟20歲的時候,起兵造反的張士誠占據(jù)蘇州。這個張士誠雖然出身鹽販,讀書不多,卻喜歡禮遇讀書人,《明史紀事本末》稱他“持重寡言,好士,筑景賢摟,士無賢不肖,輿馬居室,多厭其心,亦往往趨焉”。張士誠沒有什么雄才大略,卻能夠保境安民,禮賢下士,所以,其治下的蘇州在當日的情勢中,對文人來說,幾乎等于世外桃源。在張士誠統(tǒng)治江浙的十年間,也許是高啟一生中最安適最快意的時候。
高啟2 5歲時到杭州、紹興一帶游歷了三年,這里是張士誠、朱元璋等割據(jù)勢力和元朝軍隊爭奪地盤的地方,到處是野草和孤魂,正如高啟詩中所描繪:“驚沙四邊起,寒日慘欲昏。上有饑鳶聲,下有枯蓬根。白骨橫馬前,貴賤寧復論!”吳越之游給了高啟很深的刺激,他開始重新認識那些打著各種堂皇旗號、以征伐為樂的英雄們。從此他對“愛士”的張士誠的延攬,采取了一種不即不離的態(tài)度。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消滅另一個勁敵陳友諒后,移師進攻張士誠,蘇州城被圍困近一年,高啟在圍城中過著饑寒交困的生活,愛女也因受驚嚇而死。城破后,高啟回到吳淞江邊一個叫青丘的地方過起了隱居的生活。至正二十八年,元順帝出奔漠北,朱元璋即皇帝位。
經(jīng)過一場大劫難之后,高啟日益厭倦世俗繁囂的生活。可是,已名揚海內(nèi)的他卻注定無法擺脫這種生活。朱元璋于洪武二年下詔征集文士纂修《元史》:時年34歲的高啟也在征召之列。
新政權下的詩人
對朱元璋建立的新政權,高啟是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應該說,起初還是有一定好感的。因為朱元璋結束了戰(zhàn)亂,重統(tǒng)了河山,更重要的是這個政權是在推翻蒙元異族統(tǒng)治中建立起來的,恢復了華夏特有的衣冠制度,對漢族知識分子而言別有一種親和力。所以,高啟曾經(jīng)對朱元璋及其新政權放聲歌唱:“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幸逢圣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幸逢中國真龍飛,一函雨露江南歸”?!笆ト恕?、“真龍”,沒有證據(jù)表明,高啟對朱元璋的這些歌頌完全出于諛佞,詩人是真誠的。
然而,雄猜之主朱元璋所建立的是一種嚴苛的統(tǒng)治。清代史學家趙翼在《二十二史札記》中說:“明祖懲元季縱弛,特用重典馭下,稍有觸犯,刀鋸隨之。時京官每旦入朝,必與妻子訣,及暮無事,則相慶以為又活一日?!币粋€王朝初建,往往要伴隨著一場大的利益再調(diào)整和再分配,明初的政治架構中,活躍著兩大官僚集團,一個是作為朱元璋鄉(xiāng)黨的淮右集團,一個是非淮右集團,這兩大集團在激烈的利益沖突中鉤心斗角。在高啟入朝的時期,朱元璋對朝臣的大規(guī)模殺戮雖然還沒有進行,官僚集團的爭斗也還沒有到白熱化的時候,但京城中那種高度緊張、壓抑的氣氛還是讓敏銳的詩人不安了。“強逐車馬朝天閽,歸時顏色黯如土”,“顏色黯如土”一語中已透露了詩人黯淡的心境。而直接讓高啟感到精神重壓的,還緣于朱元璋對江南'和江南文化的摧殘。朱元璋攻破蘇州后,對吳中世家和富豪們大力抑制,許多文人被迫遷移,輾轉(zhuǎn)流離于路途,其中就有過去和高啟極盡詩文唱和之樂的朋友們。從元末張士誠的偏安江浙,到現(xiàn)在朱元璋的一統(tǒng)天下,整個社會在發(fā)生深刻的變革,而這些變革往往是讀書人一時無法適應的。在寂寞的京城,詩人日益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和恬淡的鄉(xiāng)居生活。直至回到家鄉(xiāng)隱居,他回憶為官的經(jīng)歷時說:“卻憶候東華,朝衣寒似水?!逼鋵?,“寒似水”的又豈止是那一襲朝衣呢?可見,短暫的出仕對高啟來說,是精神上的一種嚴重折磨。
洪武三年秋,《元史》已經(jīng)修成,高啟突然被朱元璋召見,當面授予其戶部右侍郎的要職。這可是相當于今之副部級的高官,而且戶部管理天下財政,職高位尊,然而高啟卻堅決推辭?!睹魇贰じ邌鳌穼懙竭@一幕時說:“啟自陳年少不敢當重任……乃見許。已,并賜白金放還?!痹谶@簡短的敘述中,我們嗅不到任何異樣的氣味。一個帝王看重文人之才,欲委以重任,而文人出于各種因素,推辭不就,稍知中國歷史的人就都清楚,這一幕在皇帝與文人的關系史上,是太稀松
平常了。現(xiàn)在朱元璋對高啟歸隱的請求不但未予留難,而且還“賜白金放還”,這一切似乎都還在常軌中運行??磥碓S多人,包括高啟自己,其最大的疏忽就是按老黃歷來看朱元璋這位新天子。
那么頗為自負、也曾經(jīng)想建功立業(yè)的高啟為什么要把唾手可得的官爵推掉呢?無疑這與他對剛剛建立的朱明王朝的認識有關,與他短暫的在朝經(jīng)歷有關,其避禍的動機是十分顯然的。
高啟有一首詠雁的詞極負盛名,結句說:“須高舉,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他希望自己永遠是那高飛之雁,逃脫人間的羅網(wǎng)。現(xiàn)在,詩人棄官回鄉(xiāng),以詩書為樂,是否就真的成了“教弋人空幕”的雁呢?事實證明,到了朱元璋時代,一張彌天大網(wǎng)已經(jīng)織成,沒有人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像高啟這樣的天才詩人,在他的詩的王國里可以如高飛之雁自由遨游,但只要他本人還活在這個世俗的人間,就免不了要時刻面臨著數(shù)不清的陷阱和暗箭。
回到家鄉(xiāng)的高啟是快樂的,也是謹慎的,除了和家人共享天倫,就是與朋友喝酒、寫詩、作文,盡管如此,他還是沒能從那張彌天大網(wǎng)中逃脫。
高啟罹難之疑案
高啟之罹難,表面上看是受了魏觀的牽連,實際上遠遠不是如此簡單。朱元璋處理這個案子,不僅腰斬主要責任人魏觀,連帶將高啟和另外一些江南文士也網(wǎng)羅進去,一并誅除,隱藏著復雜的心理。
高啟應魏觀之請所作的《上梁文》今已不存,據(jù)說其中有“龍盤虎踞”四字?!褒垺边@個字,幾乎是帝王的專利,在中國古代是不能隨便用的;“龍盤虎踞”也有特定的使用區(qū)域,一般特指朱元璋當時作為都城的南京。而高啟卻把這個詞用在蘇州,那不等于稱贊蘇州的舊主人、朱元璋的昔日宿敵張士誠為“龍”和“虎”嗎?
從明季以來,關于高啟之死即流傳一種說法,認為高啟是因作諷刺詩而遭禍,清人所修的《明史》也采信了這一說法:“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銜之未發(fā)也。”是什么詩昵?原來是高啟所作的一首七絕《宮女圖》:“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這首詩寫宮女的生活,她深夜陪皇帝喝酒解悶歸來,已經(jīng)爛醉如泥,忽聞狗叫聲。不禁惹人遐想:這個時候了,重重宮禁之中,還會有誰來呢?最后一句可理解為:宮禁森嚴,有誰敢來?也可理解為:莫非有人來么?但不管怎樣,讀者都可以從中讀出諷刺的意味。雖然詩中沒有對時間和空間給予交代,但也為朱元璋所憤怒。那么這一傳說是否有據(jù)?歷代的宮怨詩都有諷刺的內(nèi)容,朱元璋怎么會如此缺乏度量?明末著名學者錢謙益的意見很有代表性。他在《列朝詩集》中說:“吳中野史載季迪(高啟字季迪)因此詩得禍,余初以為無稽……則知季迪此詩蓋有為而作。諷諭之詩,雖妙絕千古,而因此觸高帝之怒,假手于魏守之獄,亦事理之所有也?!币驗橐粌裳姡阋箝_殺戒,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從來不知吝惜他人生命的朱元璋身上是并不奇怪的。
除此之外,高啟之所以給了明太祖那么深的“印象”,讓朱皇帝難以釋懷,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在于高啟的“不合作”。朱元璋給了高啟一個副部級的職位,詩人卻不識抬舉,當時朱元璋隱忍未發(fā),實際上已惱羞成怒,殺機就是在那個時候醞釀的。一個文人,僅僅因為不合作不出仕,就要掉腦袋,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新的信號。
雖說“自由”是個讓古人生疏的詞語,然而在朱元璋以前,中國的文人們還是有“消極自由”的。也就是說,一個文人只要不公開和現(xiàn)政權對抗,是有不合作的自由的,大可以優(yōu)游卒歲。古之隱士、逸民多半就是這一族群。而朱元璋卻并不認可文人的這種“消極自由”,他在特種刑法《大誥》中創(chuàng)立了一條空前的峻法:“‘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成說其來遠矣,蓑中士夫不為君用,是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币馑际钦f,知識分子只有兩類,要么為他朱皇帝所用,要么不為他所用,對后者,就應該“誅其身而沒其家”。這一法令雖然編于高啟事件之后,但朱元璋的這種思想?yún)s早已形成,并付諸實踐了。
洪武元年,剛登上皇帝寶座的朱元璋下詔求賢,有一個叫裕伯的人稱病不出,他就下了一道手諭,加以威脅,此人嚇得半死,不得不扶病入朝;朱元璋要給名士戴良官做,戴氏以老疾固辭,最后被迫自殺。在朱元璋這里,文人“不合作即死”的政策是一以貫之的,他希望天下人才都為自己所用,從某種角度說,仿佛是“愛才重士”的表現(xiàn),然而出身微賤的朱元璋偏偏又從骨子里嫉視文人。官員有小過,戴上足鐐辦公;名臣茹太索應詔上書,文字長了一些,朱元璋認為“煩瑣”,命杖之;在猜忌心理的作用下,朱元璋又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
要天下人才為己所用,不合作即死,人才來了后卻又以重典待之,更在精神上加以羞辱,這叫文人如何措手足呢?所以,盡管朱元璋實施嚴刑竣法,還法外用刑,但明初文人“多不樂仕進”。特別是江南文士,代表著與朱元璋無法完全對接的另一種文化系統(tǒng),朱元璋建國后的高壓政策更滋長了江南文士對明朝廷的不滿,而剛愎自用的朱元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政策的失誤,反而惱羞成怒,更加變本加厲,于是,皇帝與文人的關系陷入了一種“你殺我更要躲,你躲我更要殺”的惡性循環(huán)。朱元璋拿高啟祭刀,也有看重其影響力的用意,他希望借此給和他保持距離的江南文士一個嚴重的警告。高啟之死必須放到這種背景中去考察。
高啟死,天下士大夫無不痛惜。少年時和他齊名的“吳中四杰”都有詩哭悼,四杰之一的楊基詩曰:“鸚鵡才高竟殞身,思君別我愈傷神。每憐四海無知己,頓覺中年少故人。祀托友生香稻糈,魂歸丘隴杜鵑春。文章穹壤成何用?嗚咽東風淚滿巾。”他是把高啟擬為東漢名士禰衡的,可是禰衡的疏狂足驚四座,而高啟何曾像禰衡那樣去擊鼓罵曹?縱觀高啟一生,他對自己的詩才肯定充滿了自負,在文人圈子中或許難免放曠,而一到現(xiàn)實政治領域,毋寧說他相當謹慎。擊鼓罵曹的禰衡雖然讓曹操下不了臺,但最后還是在急性子的黃祖那兒丟掉性命的,而且黃祖很快就后悔了,而謹慎的高啟卻糊里糊涂遭受了腰斬的酷刑,這只能說明,到了朱元璋時代,隨著君權的空前膨脹,中國文人面臨著新的難題,其際遇是越來越嚴酷了。
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指責高啟“以詩文召禍,何其不自檢耶?”其實這哪里是自檢與否的問題呢?在毫無節(jié)制的皇權淫威之下,文人沒有什么自檢與不自檢,只有幸運與不幸運罷了。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