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諫

1

馮飄飄是個少語內(nèi)向的女孩子，她總是穿了淡青色的絨布睡衣趴在曬臺欄桿上仰望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再要么就是擺弄一盆小小的雛菊，很多次，她紅著臉對周小天說：我的雛菊該分盆了，分你一株吧？

周小天就斜著眼睛壞笑：男人老了才養(yǎng)花，我還沒到那年齡。

馮飄飄就不好意思了，低著頭，用長長的指甲在花土里摳啊摳，周小天見狀大喊：當(dāng)心摳傷了指甲，很疼的。

馮飄飄也不說話，低著頭回屋去了。

那時的周小天24歲，和馮飄飄住隔壁，本來是兩家共享二十多平的大曬臺的，因為周小天的母親討厭馮飄飄早年守寡、風(fēng)流韻事不斷的母親，遂吵吵鬧鬧地讓周小天的父親在曬臺中間打了一道半人多高的木柵欄。

夏季的午后，周小天經(jīng)?？匆婑T飄飄在曬臺上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她就會低低地唱歌，周小天常常聽得出神，母親總是一邊拽著他的耳朵回屋一邊恨聲恨氣地說：到底是騷貨的種，這么小就會勾引男人了。

后來，馮飄飄就不再唱歌了，在街上遇見了，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就低了頭，周小天看著她瞅著腳尖貼墻快走的樣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再后來，馮飄飄失蹤了，沒留下片言只語，沒人知道原因，最后一個和她說過話的人是周小天。

那天，周小天帶錦秋回家，兩人在曬臺的葡萄架下邊摘熟透了的葡萄吃邊嬉笑打鬧。馮飄飄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她怯生生地說周小天你好。

周小天和錦秋都愣了一下。

周小天飛快地給馮飄飄和錦秋相互做了介紹。馮飄飄羞澀地笑了一下：周小天，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雛菊？

周小天說你媽可以幫你照顧嘛。馮飄飄悲觀地?fù)u了搖頭：我媽討厭我養(yǎng)雛菊，我要出門幾天。

周小天就極不認(rèn)真地說：如果不怕被我養(yǎng)壞，你就端過來吧。

馮飄飄奮力地從木柵欄上方把雛菊遞過來后就消失了，連聲再見都沒說。

關(guān)于她的失蹤，坊間有很多傳言，有人說她被人販子拐賣給那些娶不起媳婦的深山老農(nóng)了；還有人說她路遇歹人被謀害了；更有一種說法是她被母親的一個情人拐走了。

那年秋天，16歲的馮飄飄失蹤，成了老街街坊們唇齒間嚼來咬去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

因為她曾托付照顧雛菊，周小天深信不疑馮飄飄是離家出走了。次年春天，周小天娶了錦秋。

2

時隔6年，馮飄飄回來了，周小天的女兒已四歲了。

這天傍晚，周小天從幼兒園接回女兒，讓她去曬臺玩著，自己看書。

隱約地他聽到女兒在曬臺上說話，開始，他以為女兒是在給布娃娃講故事，側(cè)耳聽了一會，覺得不對，便扔下書跑上曬臺，就看見了嫵媚的馮飄飄，正趴在遙遙欲墜的木柵欄上和女兒說話呢。

周小天愣愣地看著她，記憶中的馮飄飄一寸一寸地浮上了水面，是的，她就是馮飄飄，雖然6年的光陰讓她從青澀的花骨朵綻放成了妖嬈的大麗花，可是，她微微上揚的眼角以及尖俏的下巴依然保留了馮飄飄的痕跡。

馮飄飄……周小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馮飄飄變了，她不再是那個羞澀少語的孩子。她看著周小天，微微一笑：周小天你好。

你怎么回來了？周小天的呼吸有些急促。

馮飄飄哏哏地就笑了：這是我的家，為什么我不能回來？

周小天覺得自己問得很蠢，就訥訥地笑了一下：呵，不好意思，我總是口不擇言。

馮飄飄笑了一下：沒什么，喏，我的雛菊呢？

周小天就更不好意思了：我……

算了，我早就猜到了，把它們養(yǎng)到垃圾箱里去了吧？

周小天訕訕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養(yǎng)花不是我的長項。其實，在馮飄飄失蹤一周后，母親就把那盆雛菊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原因很簡單，因著那盆雛菊在周小天家，馮飄飄的母親認(rèn)定周小天肯定知道馮飄飄的去向，天天眼淚巴巴地來找他，周小天的母親一怒之下就把雛菊扔了。

周小天和馮飄飄正在曬臺上唏噓著，忽然，女兒稚嫩地喊了一聲媽媽。

周小天一回頭，就看見了錦秋，正抱了胳膊，面無表情地看他和馮飄飄聊天呢。

呵，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周小天對錦秋笑，錦秋卻一聲不響地抱起女兒回屋去了。周小天尷尬地對馮飄飄笑笑：肯定是因為我早回來了卻不做飯生氣了。

馮飄飄不置可否地笑笑：別解釋，所有見到我的女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生氣，我都習(xí)慣了。

說完，馮飄飄就走了，金燦燦的夕陽照在柵欄上，一粒被風(fēng)帶來的草籽在朽木上發(fā)了芽，在晚風(fēng)中羸弱地顫抖著。

3

錦秋把鍋鏟弄得叮當(dāng)直響，周小天訕訕地看了一會，過來打下手，不小心碰了她的手一下，觸到了滾燙的鍋沿上，錦秋的憤怒就爆發(fā)了：你是不是看老情人回來了，就成心要害死我？

周小天愣愣地看著錦秋：你沒頭沒尾地說什么呢？瘋了？

錦秋把鍋鏟一扔：我瘋了！周小天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當(dāng)年，馮飄飄為什么要離家出走？還不是因為你和我戀愛了，她單戀你受挫而離家出走！

錦秋！周小天厲聲喝住她。

錦秋憤怒地睥睨了他半天，慢慢摘下圍裙：周小天，知不知道她為什么送你雛菊？

周小天緩了一口氣，搖搖頭：我是個男人，對花花草草沒研究。

那么，讓我這個對花花草草有研究的女人來告訴你，雛菊是暗戀者的花語，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

轟的一聲巨響，分崩離析在周小天的心里，嘴里卻訥訥著道：你胡思亂想什么？那會，她不過是個16歲的孩子。

錦秋用鼻子冷笑了一聲，踢踢打打地離開了廚房，周小天心里一片混亂，想起了馮飄飄托他照顧雛菊時的眼神，清澈透明，那是穿過了淚水的目光，他突然覺得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了。

夜里，他的心隱隱作疼，夜越深，這疼越是激烈，不知為什么，他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的一副畫面，少女馮飄飄邊哭邊走地遠(yuǎn)離了這座城市。

周小天有很多話想問她，卻又不知從哪里問起，就灰心地想：既然那個往事的盒子已經(jīng)關(guān)閉，又何必去打開呢？何況打開它的結(jié)局是除了徒增傷感沒任何意義。

4

倒是錦秋，莫名其妙地對馮飄飄熱絡(luò)了起來，周末時，常常帶著女兒在曬臺上和馮飄飄隔著木柵欄聊天，長長短短地問個沒完，馮飄飄也不計前嫌地一一答了她。

晚上，錦秋就偎在周小天的懷里熱情高漲地八卦馮飄飄：你知道這些年她都在干什么嗎？

其實，周小天也非常想知道，但是，他不敢表現(xiàn)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引起錦秋的警覺，就故意懶洋洋說：她干什么關(guān)我們什么事，操這么多心，你不累??？

錦秋的心情很好：艷鄰當(dāng)頭，我當(dāng)然要操心了，她說這些年在上海的一家酒吧里做事，酒吧是什么地方??？燈紅酒綠、風(fēng)花雪月……看她眉眼里的那股子妖氣吧，還不是在男人懷里滾出來的？

錦秋的眼睛在黑暗中奕奕地亮著：你怎么不吭聲？

周小天懶洋洋說：我不感興趣，吭什么聲？我悃了。他的心，很疼，疼得淚都要滾出來了，怕錦秋看出來，便翻了個身。發(fā)自內(nèi)心的，周小天不希望錦秋再和馮飄飄有什么交際了，他就像個既害怕又想繼續(xù)聽鬼故事的孩子，想知道得更多卻又怕知道得更多了而心碎。

也就是這個夜晚，馮飄飄出事了。

蒙朧中，周小天聽見了馮飄飄尖利的呼救聲，他沒半點猶豫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從廚房摸起一把刀就沖上曬臺，撞倒了腐朽的木柵欄踹開了馮飄飄家通往曬臺的門。

他摸索著打開燈，看見穿著吊帶睡裙的馮飄飄瑟瑟地蜷在床上，裸著的右胳膊上有道傷口，血潺潺地流出來，和雪白細(xì)膩的皮膚相互映襯得觸目驚心，行兇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周小天扔下刀，摘下衣架上的衣服扔向她：穿上。

說著，便撈起電話撥了120。

待他打完電話，才發(fā)現(xiàn)穿著睡衣的錦秋，已站在通往曬臺的門口，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動作很迅速嘛。

5

那一刀砍斷了馮飄飄胳膊上的肌腱，周小天悄悄去醫(yī)院看過她幾次，她總是寥落地坐在窗口，目光茫然。周小天去一次心里就難受一次。

你該去報案。周小天說。

其實，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但凡值點錢的東西早就被他們偷光了，我早就報過案，沒用，這一次，不巧被我發(fā)現(xiàn)，他們氣急敗壞地動了刀子。馮飄飄目光浩淼，好像死活是無所謂的事。

他們干嘛總是到你家偷？周小天不解地。

因為我是單身女人，偷起來沒危險吧？周小天。馮飄飄突然轉(zhuǎn)了頭，定定地看著他：你很在意我會不會出事嗎？

周小天愣了一下，良久，鄭重點頭。

馮飄飄微微地笑了一下，淚花就開在了眼里：死在你身邊，挺好的，就隔了一堵墻，和死在你懷里沒什么兩樣。

周小天的心里，轟隆隆的一陣巨響，淚水滔滔地就下來了：馮飄飄，你怎么會這么想？為什么要這樣？

馮飄飄垂眼望著窗外的一叢耐冬，什么都沒說。

6

傷愈出院后，馮飄飄閑來沒事就在曬臺上擺了一圈花盆，全都栽上了雛菊，東風(fēng)總是卷著微苦的雛菊香彌漫在老樓四周，寂靜無人的時候，周小天便會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

沒過多久，錦秋就找了工人，在曬臺的中央又修起了一道嶄新而堅固的木柵欄，還在木柵欄下栽了一排薔薇。

隨后，馮飄飄家又發(fā)生過幾次深夜失竊案，她已再也無物可供賊偷，除了受點驚嚇，倒也沒什么損失。

整個夏天，周小天總是睡著睡著就一個激靈醒來，在黑暗中魔癥了般地豎起耳朵聆聽隔壁的聲息。因為睡眠質(zhì)量太差，白天的周小天總是沒精打采，臉上，終日掛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這一切，錦秋看在眼里，便無表情地說：這樣下去，你會垮掉的。

至于會讓周小天身體垮掉的原因，她不說。周小天明白她言下所指，也不說破。

后來，錦秋便逼著他每晚喝一杯熱牛奶，說牛奶有助于提高睡眠質(zhì)量，周小天順從地喝了，但，他知道，就是每晚喝十杯牛奶都沒用。

然而，盡管周小天千般警覺，馮飄飄還是出了事，在這一年的秋天。

一點預(yù)兆都沒有。

那天夜里，周小天睡得很香，還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少女馮飄飄捧著一盆雛菊站在他面前，低低地問：你愛不愛我？他想說愛，可是，嘴巴怎么都張不開，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絕望的眼淚緩緩地漫出了馮飄飄的眼睛……

7

馮飄飄是趴在墻壁上死去的，只中了一刀，傷口不深，卻致命，脖子上的大動脈被劃破了，她死于失血過多。

周小天沒能進(jìn)入兇殺現(xiàn)場，只在刑警那里看到了一堆照片，看著看著，他就捂著臉彎下腰去了，淚水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馮飄飄為什么會趴在墻壁上死去？她是不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試圖跟他說點什么？

馮飄飄的死，被定性為入室盜竊罪犯因被馮飄飄發(fā)現(xiàn)而痛下了殺手，因為馮飄飄的家，被翻得一塌糊涂，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兇犯的反偵察能力很強，沒留下任何有用線索。

周小天百思不得其解，馮飄飄家早就被頻繁光顧的賊偷得沒東西可偷了，賊們明知如此，為什么還要執(zhí)著地冒險呢？

一年后，他找到了答案，在錦秋的手機上。

有人不斷地發(fā)短信敲詐錦秋，因為，一年前，她曾找到一撥入室盜竊的慣犯，攛掇他們深夜盜竊馮飄飄家，以讓馮飄飄感覺住在這里沒安全感，從而搬走。至于原因，是馮飄飄住在隔壁，會讓她沒安全感。

馮飄飄卻固執(zhí)地不肯搬走。

最后這一次入室盜竊的，不是賊，是錦秋，因為馮飄飄家再也沒值錢東西可偷，賊們當(dāng)然不肯去冒一無所獲的險了。錦秋不是去盜竊的，是去盜命的。她用美工刀劃開了馮飄飄頸上的動脈，馮飄飄本想呼救來著，但，當(dāng)她看清站在眼前的人是錦秋時，只是笑了笑，伏在墻上說了句你愛不愛我？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那晚，周小天之所以睡得特香，是因為錦秋在牛奶里放了強力安眠藥……

而那些賊從報上知道了馮飄飄的死訊后，便猜到了是錦秋干的，于是，不停地短信敲詐她。

再也無錢可掏的錦秋終于崩潰，向周小天說出了真相。

曬臺上的雛菊開得靜謐而悲傷，周小天的眼睛，干干地疼著，無淚，連一聲嘆息都無力發(fā)出。

周小天，馮飄飄太美了，我怕你會不要我了。失魂落魄的錦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走了出去，是夜，有人在前海發(fā)現(xiàn)了她的冰冷的尸體，她跳海身亡。■（責(zé)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