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民偉

1971年初春，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中國駐摩洛哥大使館，在那寬敞、明亮的大使辦公室里，辦公桌、書架上攤滿了許多關(guān)于摩洛哥的書籍與資料。張偉烈大使經(jīng)常在這里埋頭讀書。他是中國駐摩洛哥第三任特命全權(quán)大使，來到摩洛哥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遲遲未能遞交國書，因而也不能以大使身份開展外交活動，這段時間正好用在潛心研究摩洛哥的歷史上了。

摩洛哥是非洲最北部、瀕臨大西洋的一個風景優(yōu)美、氣候宜人、歷史悠久的國家。關(guān)于摩洛哥稱呼的來源，歷史上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在公元6世紀時，阿拉伯人占領(lǐng)了這片土地，他們認為這里已經(jīng)是“遙遠的西方”，阿拉伯語中“遙遠的西方”即為“摩洛哥”；第二種說法是很久以前亞洲腓尼基人在到達這個地方時，被這里的美麗風景所折服，將它稱為“休養(yǎng)勝地”，即按他們的語言稱為“摩洛哥”。摩洛哥在阿拉伯人統(tǒng)治時期，伊斯蘭教是摩洛哥絕大多數(shù)人信奉的宗教，它曾經(jīng)是一個強盛帝國，在公元9世紀時兩次跨越直不羅陀海峽征服西班牙。隨著歐洲列強的興盛，摩洛哥被西班牙占領(lǐng)，許多沿直不羅陀海峽一側(cè)的地區(qū)成為西班牙的領(lǐng)地。20世紀初，摩洛哥又成為法國的殖民地。經(jīng)過摩洛哥人民不斷地反抗、斗爭，摩洛哥于1955年獨立。1957年將“西里夫安（意為穆罕默德的后裔）帝國”改國號為摩洛哥。

摩洛哥獨立后，于1958年與中國建立了外交關(guān)系，是非洲繼埃及之后第二個與中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的國家。摩洛哥在聯(lián)合國積極支持恢復中國的合法地位。1963年穆罕默德五世去世，哈桑二世登基，中摩關(guān)系還是比較友好的。但年輕的哈桑二世對共產(chǎn)黨中國存有戒心。1964年周恩來總理出訪十四國到摩洛哥時，曾有這樣一段插曲：哈桑二世在與周恩來總理、陳毅外長友好會談后，品茗敘談中他突然說：“當今像我們這樣的國王、皇帝已為數(shù)不多了，還不知以后會怎么樣呢！”周總理馬上機智地答道：“你們可以開個會商量商量嘛！”陳毅外長接上說：“亞洲有個西哈努克，我們是好朋友，可以請他參加開會”。周總理又說：“陛下可以擔任這個委員會的主席嘛！”說完三個人都大笑起來。笑歸笑，哈桑二世的疑慮并未消除。“文化大革命”中，中國駐摩洛哥使館中的極“左”分子四處活動，宣傳“造反有理”，引起摩洛哥當局的不滿，使中摩關(guān)系處于低潮，摩洛哥還將幾名中國留學生驅(qū)逐出國。在兩國關(guān)系轉(zhuǎn)冷的狀態(tài)下，張偉烈大使赴任也受到影響，在國內(nèi)等待對方答復與辦理簽證就用了三個月，到任后遞交國書也是拖了三個月才進行。盡管如此，張大使有信心在任期內(nèi)通過努力使中摩關(guān)系有較大的改善?？墒菦]有想到的是，壯志未酬竟然親眼目睹并經(jīng)歷了發(fā)生在國王生日宴會上的一場舉世震驚的血腥政變。

1971年7月，張大使收到摩洛哥外交部發(fā)來的請柬：為慶祝國王哈桑二世42歲生日，茲定于1971年7月10日，星期六上午10時，在斯基拉特宮舉行盛大宴會，敬請光臨。隨后，摩洛哥外交部禮賓司來電話告知：“只請男士出席，女賓另行安排。”當中方問及活動安排時，禮賓司的回答非常簡練：“美食美樂，陽光海灘，祝來賓愉快！”

7月10日一早，張大使便整裝出發(fā)了，這是他頭一次參加這樣的盛會，也是一次能開展外交活動的好機會，心情格外地好。斯基拉特宮距首都拉巴特30公里，臨大西洋海邊。那里風景如畫，夏日氣溫舒爽，是皇家休閑避暑的勝地，俗稱“夏宮”。當汽車沿著拉巴特——卡薩布蘭卡公路行進不久時，遠遠地就能望見遠處公路右側(cè)有一處被高大翠綠的桉樹、椰樹環(huán)繞掩隱的恢弘的阿拉伯式宮殿。高大殿堂頂部是金黃色半圓狀的造型，四座“邁納爾”（尖塔）直沖云霄，院子被高高厚厚的大墻圍攏。

汽車停在“夏宮”東門外的小樹林中，步行入宮。高大的拱形門下站立著幾個身著古阿拉伯軍裝、腰挎彎刀的衛(wèi)兵，彬彬有禮的禮賓官員在查看完請柬之后引領(lǐng)來賓進入宮中。斯基拉特宮院中草坪如茵，晨風搖曳的椰棗樹送來甜滋滋的濃香，挺拔的棕櫚樹在煦風中輕搖枝葉向來賓點頭致意。向遠處眺望，藍天無垠，碧海萬頃，白帆點點，海鷗翩翩。走近宮前，更為那氣勢磅礴的宮殿所驚嘆。斯基拉特宮是以阿拉伯民族傳統(tǒng)建筑為基礎(chǔ)，借鑒了兩河流域、比利牛斯半島的風格，并受到拜占庭和羅馬建筑的影響而修建的。進入宮中，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廳內(nèi)羅馬柱子密集，柱頭與天花板之間重疊著兩層發(fā)卷，顯得高深又寬闊。室內(nèi)裝飾華麗高貴，星座式吊燈懸掛在大廳頂部，門窗呈拱卷狀，木雕窗花十分精美。“米哈拉布”（凹壁）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歷史古物。大廳側(cè)面的墻上嵌刻著《古蘭經(jīng)》警句。哈桑二世坐在象征權(quán)力的座椅上接見前來拜會的王公大臣、外國使節(jié)。

張大使在參拜哈桑二世國王、送上精美禮品、說完祝賀詞之后來到宮前廣場，這里盛大的歡慶宴會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在一排長長的桌子上的銀制器皿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新鮮水果和阿拉伯小吃，濃郁的奶香味和噴香的烤羊肉味撲鼻而來，誘人胃口大開。一隊樂手在一旁演奏著古阿拉伯樂曲，那輕松、優(yōu)美的音韻給人們帶來好心情。人們在長桌兩側(cè)的帳篷中盡情地享受著美食美樂，開懷暢飲，十分愜意。

中午，突然“砰砰砰”的幾聲槍響劃破天空，人們莫名其妙地紛紛走出帳篷四處觀看，只見斯基拉特宮東門的幾個衛(wèi)兵應聲倒地，緊接著一隊隊身穿迷彩服全副武裝的軍人迅速沖進大門，邊走邊向天空鳴槍，向?qū)m中沖去。這時人群大亂，慌不擇路的人們急忙向東門奔去，試圖逃離。但不幸的是大門外站著一排軍人，他們用機槍向人群掃射過來，頓時血肉橫飛，一片人倒下斃命，其中有游覽大臣、最高法院院長、首相辦公室主任……外交使節(jié)中也有人被打死，張大使身旁的比利時大使被擊中胸部死去，血濺到他的身上。他還看見沙特大使也負重傷倒地。人群像漲潮一般地向大門涌去，又像退潮一樣迅速退回。子彈不斷擦耳而過，人們驚恐萬狀，不知所措。張大使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新四軍老戰(zhàn)士，有著豐富的戰(zhàn)場經(jīng)驗，他冷靜下來，對形勢進行了判斷分析：槍聲是從東門打過來的，顯然從東面已經(jīng)無法突圍出去；南面、北面是高墻，無法翻越；只有從西邊靠海處有一排沿海岸修建的玻璃觀海長廊可以通向海灘，再向北或向南繞行到東部公路上就可以逃離危險。張大使拉著翻譯小聶，小聶攙著張大使，向西部長廊跑去，后面也緊緊跟隨了一批逃生的人群。他們到了海灘向南奔去時，已經(jīng)錯過良機，南邊與北邊都有了軍人，形成兩邊夾擊之勢。在不斷的槍聲中他們被迫趴在海灘上。張大使囑咐小聶：“千萬別動，只要不動就不要緊！”在軍人的淫威脅迫下，人們被驅(qū)趕回宮中大廳。

在宮中大廳里，更是狼藉不堪。當參加政變的軍隊沖進宮中時曾與國王衛(wèi)隊相互對峙，劍拔弩張，一場血戰(zhàn)即將爆發(fā)。哈桑二世為了避免更大的流血，主動讓衛(wèi)隊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很快，衛(wèi)隊就被解除了武裝，哈桑二世也被一位中尉率領(lǐng)的士官押到一間房子內(nèi)看管起來了。這時在一伙武裝軍人的護衛(wèi)下，政變首領(lǐng)露面登場了，他就是王家軍官學校校長邁德布赫將軍。他指揮軍官學校1000多名士官組成的部隊包圍了“夏宮”，發(fā)動了政變。邁德布赫將軍站在王位上，得意揚揚地宣布廢黜哈桑二世，由他組成的救國委員會掌管國家一切大權(quán)。說完便命令手下將哈桑二世的重臣和親信王家軍副參謀長恩來西、憲兵司令布阿什、傘兵司令羅巴利斯及國王副官等人就地處決，大廳內(nèi)頓時殺氣騰騰，讓人不寒而栗，連氣也不敢喘一下。邁德布赫將軍見國王、大臣們一網(wǎng)打盡，大局已定，隨即下令親信阿巴布上校立即率大部隊去拉巴特攻占王軍司令部、電臺、機場等重要部門。正當邁德布赫將軍站在高處趾高氣揚地發(fā)布一道又一道命令時，意外發(fā)生了，他手下的一名士官手中槍突然走火，一下子擊中了邁德布赫，將他一槍斃命。群龍無首，大廳內(nèi)一時混亂起來。

再說哈桑二世被押起來之后，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國王十分冷靜。在他執(zhí)政期間已遭遇過六次暗殺，每次都能夠化險為夷，成功逃脫危險。最危險的一次是他出訪歐洲歸來，當他的專機進入摩洛哥領(lǐng)空時，一架摩洛哥空軍的飛機迎面而來。哈桑二世以為飛機是保駕護航而來，十分高興。沒有想到這架飛機突然向他的專機開火，剎那間專機已被子彈穿了幾個孔，飛行員非?？只?。哈桑二世立刻沖上前拿起話機，大聲地說：“哈桑二世已死，請不要再開火了！”乘對方猶豫之際，他指揮專機迅速降落在機場，著陸后哈桑二世在候機室停留片刻后就躲在附近一片樹林里等待救援。沒多久，襲擊國王的那架飛機得知哈桑二世未死，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qū)驒C室進行掃射。這時哈桑二世已經(jīng)安全地離開了機場，馬上部署兵力將這次政變的空軍司令捉了起來，平息了政變。

哈桑二世對看押他的士官開展了攻心戰(zhàn)，一方面用《古蘭經(jīng)》的教義訓導他們，違背真主的旨意要下地獄；另一方面允諾不追究他們的罪行，而且還可以封官行賞。哈桑二世的威逼利誘使那些士官們猶豫不決，正在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士官，告知校長已被走火的槍彈打死，問該怎么辦？于是，看押哈桑二世的士官們立刻跪下，向國王宣誓效忠。這樣，看押的人成為保護者，簇擁著哈桑二世向大廳走去。哈桑二世一邊走，一邊雙手伸向天空，又將雙手合在胸前，詠誦著《古蘭經(jīng)》，并高聲說：“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你們應當崇拜真主，我是奉他的命來警告你們：你們應當向你們的真主求饒，然后向他悔過……”?；靵y不堪的大廳在哈桑二世吟誦“先知的啟示”聲中安靜下來，在場的士官，紛紛放下手中的武器，匍匐在地，高呼：“真主安拉，阿門（伊斯蘭語為：主啊，請接受我的祈禱吧）！請寬恕我們的罪孽吧！”其實參加政變的軍人除了少數(shù)人知道真相外，大多數(shù)人只是奉命前來，因“國王遇難”而攻入“夏宮”的?，F(xiàn)在見到國王健在，校長也喪命，于是放下武器，轉(zhuǎn)而高呼“國王萬歲！”事件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哈桑二世安撫了受驚嚇的王公大臣、外交使節(jié)后，立即披掛上陣指揮平叛戰(zhàn)斗去了。

被圍困了半天之久，張大使與翻譯小聶下午5點左右離開了滿目瘡痍、血跡斑斑、尸橫遍地、慘不忍睹的斯基拉特宮，找到司機老喬后立即返回使館。天已擦黑，一路上看到許多疾駛的坦克和荷槍實彈的軍車在頻繁調(diào)動。遠處拉巴特方向炮火連天，天上劃過閃亮的彈跡，形勢非常緊張。張大使一行回到大使館，開門的公務員小秦見到他們身上沾滿了血跡和泥土大吃一驚地叫了起來：“怎么回事？”張大使夫人許恒急忙上前詢問“受傷了沒有？”張大使簡單地說了句：“沒事！”然后急忙上樓，拿起直通中國駐法國大使館的電話簡明扼要地匯報了摩洛哥發(fā)生政變的情況，并請轉(zhuǎn)告國內(nèi)。話沒有說完，電訊就中斷了。張大使隨即布置館員各司其職，密切關(guān)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晚7點，政變軍官在廣播電臺上聲稱哈桑二世已經(jīng)下臺，由軍人接管政府的權(quán)力，并公布了救國委員會名單。晚11點，哈桑二世在廣播電臺上發(fā)表講話，宣布政變已被平息，被叛變分子占領(lǐng)的軍營、電臺、機場等地已完全被忠于政府的軍隊控制。疲憊不堪的張大使顧不上清洗衣服上的血跡與泥土，與使館人員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事后媒體報道：參加國王生日宴會的800多人中，有90多人被打死，上百人受傷。這件在世界歷史上罕見的使外交官流血死亡的政變，讓張偉烈大使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