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最近,日本史學家、漢學家岡千仞的后裔尋訪寧波慈城黃山村。岡千仞曾任修史館編修官,是19世紀日本著名學者,其后裔緣何要飄洋過海來尋訪寧波的一個小山村?這位日本學者與黃山村人又有什么歷史淵源呢?

小山村的王氏兄弟在東瀛

1844年,寧波開埠。河姆渡東邊有個黃山村,村里一個叫王仁乾的年輕人,東渡日本做生意,居住在東京大鋸町。這位在小山村長大的王仁乾敏銳地發(fā)現(xiàn):相當多日本人鐘情于中國書法和中國古籍。于是,王仁乾經(jīng)過幾年籌備,創(chuàng)辦了“凌云閣”,在東京一個稱作淺草黑船町的地方開張。凌云閣的柜臺上陳列著湖筆、徽墨、古硯之類的漢文具,《水滸傳》《金瓶梅》和中國書畫等文藝作品,東北人參、山西大棗、山珍等上等藥材,還有一些海南珊瑚之類的珍寶。

凌云閣開張后,王仁乾的堂兄弟王治本、王藩青、王汝修也應邀結伴來到日本。這是寧波商人的傳統(tǒng):一旦家族的一員在異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這個人便會想方設法帶親朋好友來,形成家族“組裝”的寧波幫。這幾個人精通詩文,擅長書畫,使得凌云閣深受日本人的青睞。有道是天有不測風云,有一次,王仁乾在日本坐人力車被一貴族的馬車撞到,左臂被車輪壓碾受重傷,最后不得不截肢。肇事者不愿承擔事故責任,王仁乾只得對簿公堂,法院只是輕判對方。王仁乾不服,再次提出訴訟,在日本文友的幫助下,再次訴訟獲勝。

據(jù)記載,這是旅日華人打贏的第一例人身傷害賠償案。清郵電大臣盛宣懷訪日時,聽說王仁乾車禍訴訟一事,在東游日記中寫道:“君老游蹤觀變政,天留右手寫新書?！?/p>

幫助王仁乾的日本文友中位叫大河內(nèi)輝聲,是世襲高崎藩藩主,以廣交文士、吟詩作文自娛。由于王仁乾兄弟在日本傳播中國文化,在一次活動中相識。大河內(nèi)輝聲一直因酷愛漢詩漢學而格外崇敬旅日華人,碰到擅長詩文書畫的王仁乾兄弟,說啥也要拜師。一天,大河內(nèi)輝聲新買了一把傘,作漢詩并書于傘面,說要筆談交流。王治本提筆一揮也在傘面寫下:“形如皓月一輪圓,作手攜來便怏然?！贝撕?他們常常筆談交流。

清政府派公使團首駐日本。初來乍到的清政府官員因遇到“翻譯通事,頗難其人”的困難,聘請王治本作翻譯。受聘以后,王氏兄弟自然把大河內(nèi)輝聲介紹給公使團人員。

翌年春天,大河內(nèi)輝聲邀請公使團人員一起到東京觀櫻勝地賞花飲酒吟詩。面對緋紅萬頃、溢彩流光的景色,公使率先吟出:“十里春風爛漫開,墨川東岸雪成堆。當筵莫惜討兼酒,如此花時我正來?！本o接著,王治本依原韻和作了一首:“千紅萬紫一齊開,艷似云蒸又雪堆。墨水江邊無限好,游人盡是看花來?！北恢袊娜说脑娗楦腥?大河內(nèi)輝聲即興吟詩。于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一段中國使團“海外看花頭一遭”的佳話。

一次,中日文人相聚,王仁乾、王治本帶了一本《三國志》,借給大河內(nèi)輝聲。雙方從《三國志》的作者與《三國演義》的作者談起,談到了《三國志》的版本;從《三國演義》的羅貫中又談到《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的作者;最后話題又是圍繞《紅樓夢》。王氏兄弟說《紅樓夢》是中國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大河內(nèi)輝聲便幾次召集文人討論《紅樓夢》。據(jù)說,《紅樓夢》在日本的廣泛傳播與王氏兄弟的竭力推介是分不開的。

王氏兄弟還結交日本漢學家,并且為《日本名家經(jīng)史論存》一書題寫書名和跋文。他們結識的日本漢學家中就有著名學者岡千仞。

日本學者訪寧波

1884年6月上海的《申報》刊登了一條新聞:“日本文豪,攜著書千卷,為中國山水之游。”此人就是日本史學家、漢學家岡千仞。岡千仞中國之游由王仁乾全程陪同。行抵杭州時,王仁乾感冒發(fā)熱,回甬后還沒痊愈,但他仍盡心安排這次旅行。岡千仞一行抵達寧波,也許是東道主的盛情,也許是寧波文化的魅力,竟逗留了一個多月。

岡千仞周游寧波的第一站是余姚。他專程謁拜了龍泉山上的朱舜水先生碑亭。朱舜水于1665年到日本,他的學識、美德深得日本各界尊重,后被藩主德川光國聘為賓師。岡千仞是日本訪朱舜水先生故里的第一人。之后,岡千仞就到了慈城黃山村的王仁乾家。岡千仞對王氏家族寫下詳細記錄:

“此間士大夫屋宅,四周垣壁,高二三丈,重門嚴鎖,填石若磚為中溜。設大甍四五,以貯雨水,曰煎茶非雨水,不發(fā)香味。堂設炕床案桌椅子,掛名人書畫,文房器具,爛然照屋。屋內(nèi)分六七區(qū),族人各占一區(qū)。耕耘作業(yè)。皆任隸氓。富貴者多就都會,開商店,遣族人及若隸屬監(jiān)督,不躬親。子弟至八九歲,必延師學舉業(yè),閨閣尤極美麗?！薄坝^王氏家廟,壁書先中書君家訓十二條。族人登科用第者,皆書聯(lián)額揭壁。族約尤嚴,曰降入非流者,不得與祭,非流謂竊盜犯刑,操俳優(yōu)仆役剃刀舁丁諸賤業(yè)類。庭設舞臺,每春秋奠祭,演雜劇,會族人觀之。”

岡千仞的這些記載反映了清晚期江南望族的生存狀態(tài),因而反復被研究中國清朝歷史的中外學者引用。

據(jù)考證,岡千仞是千年古縣城慈城的第一位海外訪問學者,自然是王氏家族的貴客?！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這是中華民族迎接客人的心情和禮節(jié)。由于受到盛情的款待,岡千仞的游記如下:

“中土饗客,八人一案。陳果實肉脯,或六種或八種,終飲不撤。人具一盞,無獻酬之煩。肴饌多皆膏炒,吃了更進,至十數(shù)種若二十種。最后進杏仁羹八寶飯。飯畢,溫巾熱湯,拭面擦手,踞床吃茶。更設煙具別室,二人對臥,且吃且話,此為常法?！?/p>

訪甬期間,岡千仞還兩次游覽寧波府的名勝,一次從小白河去天童寺,一次由甬江進城,游城隍廟,觀寧波街市,見橋上車馬,人行如織,稱贊寧波熱鬧如同上海。

為使日本客人更好地了解寧波的風土人情,王仁乾陪同游覽慈城的景色,還拜訪當?shù)氐奈娜搜攀?而岡千仞邊吟詩贊美自然,邊提出獨到的見解,提得更多的是“惟中人拘泥末義,墨守陳言,不復知西人研究實學發(fā)明實理。”離開寧波后,岡千仞先北上后南下,歷時一年,歷程近萬里,會見中國官員、文人近200人,其中有李鴻章、盛宣懷等清朝要員和俞樾、楊泰亨、馮夢香、馮可鏞等地方名士,并留下6萬余字的《觀光記錄》。

可能受岡千仞的影響,在陪同岡千仞游歷之后,王仁乾做了兩件事,一是資助在上海創(chuàng)辦實學通藝館,這是我國最早的科學儀器供應商店;同時,幫助家鄉(xiāng)的崇本學校購置了一套簡易化學實驗儀器。

當年王氏兄弟與日本學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并通過岡千仞的記載代代相傳。這便是岡千仞后裔再訪寧波黃山村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