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宏偉
6月17日凌晨2點45分,收到這樣一條短信:“齊老師,我不知道該怎么和您說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想殺人然后再自殺?!笔且粋€學生發(fā)來的。5月23日,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墜崖自殺。之前熱映的電影《南京!南京!》,主角自殺,最后說出“也許活下去比死亡更難”。
這樣全方位的“熏陶”,死亡難道真成了張愛玲所說的,不過是“打了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中國人素來就有“死了死了”(liǎo)的說法。其實,死并不等于了。魯迅寫過一篇《死后》的奇文,后收入《野草》,對上述想法進行了嚴厲批評。這篇奇文開篇即寫“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結果還能聽到喜鵲的叫聲和人們的腳步聲、議論聲,螞蟻在脊梁上爬,青蠅停在顴骨上,爬到嘴唇和眉毛上,癢癢的,可自己就是動不了。后來,“我”被釘進棺材里邊,可還是不得安寧,連勃古齋舊書鋪的小伙計也跑進來推銷什么明版的《公羊傳》,還說是什么“嘉靖黑口本”,“我”憤怒又厭煩,他卻說不礙事。他好不容易才走,結果,螞蟻又在脖子上、臉上和眼眶周圍爬了,“我”卻動彈不得……
魯迅的意思是說,死亡絕非事情的結束,只會使事情更糟,因為死者既已喪失了行動能力,更容易被人利用。指望通過死亡了結一切的想法,不過是逃避。魯迅盡管很同情當時自殺的一位電影明星,但從根本上,他并不贊成自殺。
往上溯源,國人的死亡觀跟道家學說有密切關系,老莊一直試圖說服人相信生死不過是自然過程,“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但每個人骨子里都知道人的死亡跟花鳥蟲魚的死亡是不一樣的。還有,就是跟儒家學說有密切關系,孔子老早就說“未知生,焉知死”,對死亡問題存而不論,這都注定了中國文化在死亡問題探討上的膚淺。
西方文化一向重視對死亡的反思。古羅馬思想家塞涅卡就提出“哲學就是學死”,這里的“學死”不是“學習怎樣去死”,而是因死亡的拷問去學習怎樣生,有所謂“向死而生”之意。到了帕斯卡爾,甚至把死亡意識提升到人的本質(zhì)內(nèi)涵角度來思考,他認為人是宇宙間一根脆弱的蘆葦,一口氣、一滴水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但人還是能比殺死他的宇宙更高貴,因為人知道自己會死。所以,海德格爾干脆把人定義為“有死者”,“畏死而生”并不是一般人所謂的“貪生怕死”,而是充分意識到死亡問題的嚴峻之后,珍惜活著的每分每秒。
這也是哈姆雷特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背景。中國文化沒這樣的背景,馮小剛導演的《夜宴》,無鸞只能說出“能死真好”這類平面化的臺詞。但哈姆雷特說的卻是:“睡了之后還有夢,死了之后怎么能是一場空?”在那死亡的睡眠里,萬一真有審判、真有天堂和地獄怎么辦?因此,他才不敢自殺,陷入一再躊躇延宕的境地,這并不是所謂“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而是人之為人的本性。其實,丹麥王子復仇的故事早多次被搬上過舞臺,但只有莎士比亞版才流傳下來,原因就在于莎翁加進去的這一點點“延宕”,把對人的思考由平面變成了縱深,成就了不朽經(jīng)典。
對《圣經(jīng)》稔熟的莎士比亞知道,既然生命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人就不是自個生命的主人,而是管家。隨便殺人和自殺,都是對管家身份的僭越,從根本上缺少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史懷哲也就此寫過一本《敬畏生命》。他認為倫理道德的基礎必須從敬畏生命的前提出發(fā),所有促進生命發(fā)展、提升生命品質(zhì)的動機和行為都是善的,所有戕害、踐踏、侮辱和損害生命發(fā)展的動機和行為都是惡的,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倫理觀,擁有醫(yī)學、神學、哲學、音樂四個博士學位的他,從德國跑到非洲加蓬的蘭巴雷內(nèi),建立叢林診所,幫助當?shù)厝烁∧Р贰?953年,史懷哲獲諾貝爾和平獎,他把全部獎金連帶演講、演奏所得,都用來建造麻風病院,人稱“非洲之父”。
20世紀獲諾貝爾和平獎時最沒有爭議的兩位,除了史懷哲,另一位就是在印度設立仁愛修會和“孤兒之家”的特蕾莎修女。特蕾莎修女曾被邀請參加美國總統(tǒng)的早餐會。她在早餐會上演講,譴責美國人極隨便的墮胎行為,她甚至說你們不要的孩子生下來給我吧。這可不是虛言,僅“孤兒之家”,從創(chuàng)立到她去世,就收養(yǎng)過6.7萬個孩子。這么多孩子,哪有能力收養(yǎng)?特蕾莎修女卻說:“對我來說,沒有這6.7萬的數(shù)字,我只看見這一個!”
他們是圣人,咱哪能跟他們比?有人也許會這樣說。一個出國留學的學生對我說,老師帶他們?nèi)ズ永飺启~進行觀察和實驗,結束后,老師特地囑咐大家要把魚再送回河里,“因為這是從大自然借來的,還要還回去”。
對魚都這樣,何況對人與己的生命本身?我于是趕緊和發(fā)來短信的學生聯(lián)系,告訴他:“生命可不是你自己的,你無權提前結束它。”
死,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