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媛媛 史元明
道具,對某些作品來說,就像雄孔雀的尾羽。
好比《巨人傳》中沒了“風(fēng)車”,《駱駝祥子》里少了“人力車”,你以為如何?
堂吉柯德的一系列離奇的古怪的故事,如果缺少了那身盔甲和那輛風(fēng)車,便會黯然失色。盔甲和風(fēng)車本身并不可笑,可笑的當(dāng)然是在正常的情景做出錯誤的事情。又如駱駝祥子,祥子之前冠以駱駝二字,非常巧妙地暗示出他的道具就是人力車。人力車(道具)——駱駝(形象)——祥子(人物)之間渾然一體,作為道具的人力車,在反反復(fù)復(fù)的“得到——失去”的波折中,也讓作為人物的祥子從一個自強好勝的年輕人折磨成一具行尸走肉的駱駝。祥子和人力車因此而不可分。
道具,固然是細節(jié),但是在某些作品,就是孔雀的尾羽,其光彩之奪目,幾乎蓋過了整個有機體。
安慶的小說《吳三貴的喇叭》,便是如此,其匠心所運,就在“喇叭”。
吳三貴,曾經(jīng)是村委會的勤雜工,前前后后工作了二十年,臨走時對喇叭的款款深情博得村長同情,擺擺手,喇叭抱回了家。兩年后干起喇叭吹事,喇叭成為謀生的工具,并有機會在瓜英丈夫的葬禮上見到她。為了能幫助瓜英母女,他跑鎮(zhèn)上、縣里找政府,終于喜獲助學(xué)捐款。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都平淡無奇,而整部小說的敘事,更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始終保持勻速行駛。
在這一部不盡如人意的小說中,“喇叭”的魅力就凸顯出來了。
喇叭貫穿在人物行為的線索中,作為人物出場的道具,喇叭與行為的關(guān)系決定了文章的敘事。喇叭是吳三貴的寶貝,得失之間,蘊含了人物的喜怒,有了祥子的影子,卻不是祥子。祥子為了人力車殫精竭慮,而吳三貴得到喇叭有點意外,只不過是村長擺擺手。后來喇叭也被警察搞沒了,也只不過是公家借用去宣傳計劃生育,不時還有小女警的客套。喇叭的歸屬并不像祥子那樣死去活來,這樣的地位決定了喇叭的故事決不會有如同生死的嚴(yán)肅與殘酷。
意外之財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意外之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兒媳生兒子,傻愣愣地吳三貴卻急中生智,想起喇叭的優(yōu)勢,滿村都能聽見他喊兒子和接生婆。為了幫助瓜英,熱心的他去鎮(zhèn)上找政府,政府大門不讓他進,他就放起喇叭大呼小叫,還驚動了警察所長。不合常理的效果來源于道具與行為本質(zhì)的非融合性。正如暴發(fā)戶和勤勞致富在對待錢的思維上截然相反一樣,缺少融合也便缺少嚴(yán)肅。
小說的基調(diào)雖非絕對的嚴(yán)肅的,也并不一定意味著會使人發(fā)笑,那么讀了以后,這可笑可愛的人物又從何而來?這便是喇叭在敘述中的作用。喇叭是傳播和散布消息的工具,是公共領(lǐng)域的產(chǎn)物,但吳三貴卻把它用在了私事上,喊接生婆,或者把鄰居老婆從玉米地里喊出來,或者進不了政府門就放喇叭,用錯了場合的道具,就會有滑稽的效果。堂吉柯德的一身騎士盔甲裝,還沒等著人物行動,就有了滑稽的效果。道具與人物行為反差越強烈,越容易引起極端的對立。
喇叭沒有使人物行為更加離譜,就是因為喇叭至少還沒有完全脫離常軌,人物行為還在可接受的范圍。喇叭大部分時間還是用在正式場合,鄉(xiāng)村喜喪事中謀生。喇叭聲大情不真,對于鄉(xiāng)村喪事,喇叭所起的作用,本是要渲染悲傷的情緒,感情釋放的助推器。喪事本身是大悲之事,但滴滴答答有節(jié)奏的雜響聲,是的喪事所有的悲傷變成繁忙的招待客人,是一場演繹出來的大悲場景,實際卻遮蔽了此在的悲痛。而對于放喇叭的吳三貴,是游離于這場悲傷之外的,感情也是中立的,眼前忙碌的場景和看電視差不多,最多是感同身受,而決不是身受感出。這樣中立的感情扶正了人物可笑的形象,而沒有流于純粹的戲笑。
戲笑對吳三貴是一種貶損,他對人生的期待不是戲笑。他要熱心地、一心一意地幫助瓜英,他認真地可笑。最認真的大事,莫過于和政府安慶見面。喇叭本來是吳三貴帶到縣里去的,但是沒派上用場,喇叭的使用權(quán)受到了限制,更進一步規(guī)范了喇叭的嚴(yán)肅性。這個本來就不太離譜的道具又受到了新的制約,呼應(yīng)了人物行為的正當(dāng)性。或許作者用心良苦,喇叭一出場,人物就開始躁動,喇叭一收場,人物也就鎮(zhèn)定地談?wù)?jīng)事。為了保有喇叭敘述的可笑的一面,安主任知道吳三貴也是聞聽他的喇叭的故事,喇叭的道具作用,忽隱忽現(xiàn)。
“喇叭”的匠心所運,讓這篇小說像孔雀一樣展了一次屏,贏得一些呼聲;同時,也如孔雀一樣,落出難堪的屁股。
如果試圖尋找這篇小說別的什么魅力,或許你就會感覺在剝洋蔥,一層又一層,當(dāng)剝?nèi)プ詈笠粚訒r,頓然意識到,原來里面一無所有——
敘述的平滑和平面的人物“相映成趣”。
更讓人遺憾的是,喇叭具有了一種反噬的力量,它甚至牽著人物的鼻子在小說中游走。堂吉訶德、駱駝祥子的道具是為人物服務(wù)的,可是,吳三貴竟像是為喇叭服務(wù)的,放喇叭的吳三貴似乎成了小說的真正道具。這不得不歸根于人物靈魂的貧乏,換句話說,就是作者沒有獨到生命體驗要寄托在吳三貴身上傳達出來。他所要告訴讀者的,不過是一個關(guān)于喇叭的故事罷了。
照理,小說不該僅僅是故事,還該有點別的什么吧?
何媛媛系蘇州大學(xué)海外教育學(xué)院講師
史元明系復(fù)旦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