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杰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在《論書》中說：“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按照蘇東坡的說法，只有君子才能成為真正的書家，才能將字寫得好。而小人是寫不好字的，那些小人寫出來的字，不僅沒有君子風范，反而會有小人習氣。

清代書論家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說：“書學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諸外?！敝旌透囊馑家彩?，人的品格高下，都會在書法中有所體現(xiàn)。

自然可以推定，真正的書家都是人品高尚者。自從寫字不再為單純的寫字、而成為書法以來，事實也是如此。那真正的書家不僅字寫得好、藝術造詣深厚，其人格方面也都受到世人的景仰。

唐代的著名書法家顏真卿，其書法風格就體現(xiàn)了大唐帝國繁榮昌盛的風度，并且與他高尚的人格相契合，是書法藝術之美與人格品質之美的完美結合。

顏真卿少時家貧，因為買不起練字用的紙，他便用筆醮著水在墻上練字。他初學褚遂良，繼而師從張旭，后又汲取眾家之長，創(chuàng)造了氣勢恢宏、骨力遒勁的“顏體”，對后世書法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曾經這樣說過：“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其見寶于世者有必多，然雖多而不厭也?！鳖佌媲浔缓笫劳瞥绲氖菚ǎ鋵嵥诳部榔鸱恼紊闹兴鞒龅呐?，也是被人稱道的。

顏真卿26歲考中進士，順利踏上仕途。公元750年，顏真卿在御史臺下屬的察院任職，他看到御史吉溫出于個人怨恨而去陷害原宰相宋璟之子御史中丞宋渾，于是上折說：“奈何以一時忿，欲危宋璟后乎？”。顏真卿的耿直遭到了當朝宰相楊國忠及其黨羽的忌恨，他們把他調出京城，降為平原太守。

平原郡處在安祿山的轄區(qū)內，當安祿山謀反苗頭初露之時，顏真卿表面上作出了每日泛舟飲酒、不問世事的假象，暗中卻高筑城墻，深挖戰(zhàn)壕，招募壯丁，積蓄糧草，加以防范。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安祿山公然扯起謀反大旗，并帶領反軍迅速攻克大唐的數(shù)座城池。河北24郡，除了顏真卿任太守的平原郡以外，其它城池全部失守。

在與安祿山的斗爭中，顏真卿將原來只有3000人的部隊逐漸擴充到1萬多人，并與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聯(lián)合，共同抗擊安祿山。至德二年，顏真卿先任憲部（刑部）尚書，后又升任御史大夫，成了朝廷中有影響的人物。

經過安史之亂，唐朝逐漸走向衰落，原來大一統(tǒng)的大唐帝國出現(xiàn)了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唐代宗李豫死后，他的兒子唐德宗李適即位，但是朝廷實權卻被宰相盧杞把持。由于顏真卿的才略和耿直，他一直受到盧杞的嫉恨與排擠。

唐德宗即位以后，便想著手改變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然而唐德宗的這一想法不僅沒有實現(xiàn)，反而引發(fā)了更為嚴重的藩鎮(zhèn)叛亂。在這些眾多的叛亂中，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勢力最大，他自稱天下都元帥，帶兵進攻朝廷，朝野大為震驚。

在這危急關頭，唐德宗找宰相盧杞商量，如何平息藩鎮(zhèn)蜂起的混亂局面。盧杞見了，心中暗暗歡喜，認為這正是借叛臣之手除掉顏真卿的最好時機，于是便對唐德宗說，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去勸導他們，不用動一兵一卒，就能把叛亂平息下來。

唐德宗說任務艱巨，自然危險性也很大，你說派誰去好呢，盧杞便推薦了年邁的太子太師顏真卿。顏真卿雖然德高望重，但當時他已經是70開外的老人了。朝中的文武官員聽說朝廷要派顏真卿深入虎穴去勸導李希烈投降，都為他的安全擔著心。但是顏真卿并不把個人安危放在心上，只帶了幾個隨從就趕往淮西去了。

唐朝宗室李勉聽說朝廷派顏真卿去勸導李希烈，便立即預見到，皇上這樣做，朝廷將失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一面秘密上奏皇上請求留住顏真卿，一面派人到路上去攔截顏真卿?？上У氖?，李勉派出去的人沒有能夠趕上顏真卿。

李希烈聽說顏真卿來了，便布置了一個殺氣騰騰的見面場面，想給顏真卿來一個下馬威。但是顏真卿并沒有把李希烈的威脅放在眼里，李希烈見威脅不起作用，又把顏真卿送到驛館里，并讓他參加叛臣們的重要會議，想慢慢地軟化他，企圖讓顏真卿投降。

有一次，叛將們故意當著顏真卿的面向李希烈祝賀，說顏太師德高望重，元帥要當皇帝，顏太師不就是最理想的宰相嗎？顏真卿說，你們要殺要剮我都不怕，難道會受你們的誘惑嗎？

李希烈見引誘不成，便在監(jiān)禁顏真卿的院子里挖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大坑，揚言要活埋顏真卿。過了一天，李希烈假惺惺地來看顏真卿，顏真卿便對李希烈說，我既然來了，就沒準備活著回去，你也不要再玩這些花招了，把我一刀砍了，豈不痛快。

過了一年，李希烈稱帝，又來逼迫顏真卿投降，顏真卿自然不會答應。士兵們又在監(jiān)禁顏真卿的院子里堆起柴草，并且澆上了油，說你顏真卿再不投降，就把你放到火里燒死。顏真卿二話沒說，縱身往火里跳去。其實叛軍們只是想嚇唬嚇唬顏真卿，逼迫顏真卿投降，并不是真要燒死顏真卿，于是上前攔住了顏真卿。

李希烈費盡了腦筋，最終也沒有能夠讓顏真卿動搖。叛臣們想盡了辦法，最終也沒有能夠讓顏真卿屈服。最后李希烈黔驢技窮之后，派人將顏真卿縊死。顏真卿死時77歲。

宰相盧杞嫉恨顏真卿，更襯托出顏真卿的才德高尚；叛軍首領殺害顏真卿，卻成就了顏真卿的永世英名。唐代大書法家柳公權說：“人正則筆正。”顏真卿人品高尚，所以他的字才能寫得好。

其實人品高尚者，字倒不一定寫得好。在我們周圍，人品高尚者多了去了，而能夠把字寫得好的、能稱之為書法家者卻少之又少，絕大多數(shù)人寫不好字，更不用說成為什么書法家了。而那些能把字寫得好的、甚至能稱為書法家的人，人品也并不一定就高尚，有的甚至是人們公認的大壞蛋。

北宋時期的蔡京就是這樣的大壞蛋。后世的人們大多知道蔡京是奸臣、是壞蛋。因為他的官當?shù)么螅斄斯僖院?，他曾倚仗權勢，干盡了壞事。而且他還投宋徽宗所好、慫恿宋徽宗明目張膽地干了很多荒淫無恥的勾當，說他是個大壞蛋也并沒有冤枉他。但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蔡京也是一個藝術水平很高的書法高手。

蔡京的藝術天賦極高，他年輕時就素有才子之稱。蔡京不僅在書法藝術上造詣深厚，而且他在詩詞、散文等等藝術領域均有輝煌的表現(xiàn)。當時蔡京的書法，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齊名，被稱為北宋四大家。因為蔡京是大壞蛋，后世的人們不愿意把他與蘇東坡等人并列，便把“蘇、黃、米、蔡”的“蔡”說成蔡襄，這也表現(xiàn)了人們對于壞蛋的憎恨態(tài)度吧。其實當時的人們談到蔡京的書法時，經常使用的詞語便是“冠絕一時”、“無人出其右者”，就連狂傲的書法家米芾都曾表示，自己的書法比不上蔡京，可見蔡京的書法藝術水平之高。

蔡京是福建仙游人，他26歲時進京應試，得中進士，從此便走上了仕途。蔡京踏入政界之時，變法派和保守派正打得火熱。其實無論是變法還是守舊，蔡京都不感興趣，他也沒有固定的政治見解，他的目標就是瞅準機會往上爬。

宋神宗病危時，高太后和執(zhí)政大臣因為確定皇位繼承人，正進行著激烈的斗爭。蔡京時任開封知府，他依附右相蔡確，主張立宋神宗的長子為皇太子，以貪定策之功。結果蔡確及其黨羽失敗，蔡確也因此遭到了高太后的忌恨，最終被貶，后死于貶所。

蔡確及其黨羽們失敗后，保守派得勢，蔡京于是見風使舵，轉而投靠保守派領袖司馬光，以求保住官位。宋神宗死后，其子宋哲宗趙煦即位，高太后臨時聽政，司馬光出任宰相，盡復舊人舊法，對新人新法一概打擊排斥。蔡京這個王安石變法時的得力干將，本應成為被打擊的主要對象，但這時他不但沒有受到保守派的打擊，反而又成了司馬光的得力干將，受到了司馬光的賞識。

后來高太后駕崩，保守派失去后臺。宋哲宗趙煦親臨朝政，決意繼承父親神宗的事業(yè)。這一下變法派又復興起來，變法派的主要人物章敦被任命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

蔡京深為自己的目光短淺而懊悔，但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他又打起精神，四處鉆營打點，說自己原來就是新黨，為了變法曾經做過很多工作，而且還為此受過處分，早就是變法的功臣。

看來投機鉆營者歷來就是有市場的，經過蔡京這么上下打點宣傳活動，他居然當上了戶部尚書，很快又受到了章敦的賞識，并舉薦他擔任翰林學士兼侍讀，主修國史。只是后來因為蔡京作惡太多，引起了朝中許多大臣的憤恨，不少大臣聯(lián)名參他，才被貶到杭州。

蔡京來到杭州，反思這些年的宦海沉浮，認為自己的被貶，并不是因為作惡多端，而是沒有很好地與皇帝的親近侍臣搞好關系，以至于關鍵時刻沒有人為自己撐腰。

這時正好宦官童貫以供奉官的身份來江浙一帶為皇帝訪求書畫奇巧，蔡京知道以后大喜，連忙帶了一些珍奇字畫拜見童貫，并不辭辛苦地陪著童貫游山玩水，更不惜以重金來賄賂他。童貫回去以后，便把蔡京的書畫送給宋徽宗，并多次在宋徽宗面前說蔡京如何如何能干，老是這樣放置不用，實在可惜。沒有多少主見的宋徽宗聽得多了，便起用蔡京知定州，不久又將蔡京調到大名府。

這時左相韓忠彥與右相曾布正在互相攻擊互相傾軋，給蔡京的進京升遷帶來了機會。又經皇帝近臣周旋，宋徽宗再一次決定起用蔡京，先拜蔡京為尚書左丞，繼而擢為右仆射，不久再進左仆射。至此，蔡京為相的理想終于成為現(xiàn)實。

蔡京得勢之后，一邊排除異己，一邊安插親信，并且以變法為名涂炭生靈，搞得黎民百姓苦不堪言。除此之外，蔡京還倚仗權勢，巧立名目，搜刮劫掠數(shù)不勝數(shù)。

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靖康元年，宋欽宗趙桓即位，蔡京被流放嶺南。臨行之時，他的財寶裝了滿滿一大船。但是沿途的老百姓全都痛恨這個巨貪大惡，誰也不賣給他“食飲之物”，誰也不容留他歇腳住宿。蔡京雖然有錢，但是買不到食物，住不上客店，到了長沙，他只能住到城南郊的一座破廟里。后來病困交加，凍餓而死。史料記載，蔡京死后沒有棺木，只好以布裹尸，埋到專門收葬貧病無家者的漏澤園中。

這便是大壞蛋蔡京的最終下場。

還有一個著名的大壞蛋董其昌，其書畫水平也是很高的。說他也是個大壞蛋，是因為他狡猾奸詐，貪婪殘忍，橫行霸道，荒淫無恥，他不但是松江地區(qū)勢壓一方的首富，而且是一個危害鄉(xiāng)里為非作歹的惡霸。

董其昌也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他精于書畫鑒賞，收藏了很多名家的書畫作品，而且他在書畫理論方面著述頗多。他在書畫創(chuàng)作上講求學習古人，但是又不泥古不化。在筆墨的運用上追求拙中帶秀，體現(xiàn)出文人創(chuàng)作的某些個性。由于他顯赫的政治地位，他的書畫名重當世；他的書畫風格也成了整個明代藝壇的主流。

董其昌是上海松江人，雖然他家庭出身貧寒、少年受苦，但是在仕途上卻能春風得意、青云直上。明朝萬歷十七年，34歲的董其昌舉進士，從此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他當過編修、講官，后來官至禮部尚書、太子太保。他當官期間，政治嗅覺非常靈敏。官場上一有風波，他就堅決辭官回鄉(xiāng)。等到官場平靜穩(wěn)定以后，他又會應邀出山。

董其昌才溢文敏，通禪理，精鑒賞，工詩文，擅書畫，是晚明時期影響最大的書畫家。董其昌走上書法藝術道路，說起來有點偶然。他在17歲的時候參加會考，松江知府在批閱考卷時，本可以根據(jù)董其昌的文才而將他列為第一，但是看到他的卷子上字跡太差，于是將他取為第二。董其昌知道了這件事情以后，發(fā)憤學習書法。經過多年的刻苦努力，董其昌終于邁入了當時全國第一流的書畫家行列。

也許是年輕時候家境貧寒的緣故，董其昌一旦成名，立即就顯示出了對于物質財富的極大渴望與貪婪追求。他對于物質財富的貪婪渴求達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程度，他對于物質財富的攫取劫掠達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董其昌不僅貪財，而且貪色。他不僅有多房妻妾，而且招納江湖方士，專門請教房中之術。萬歷四十三年，當年已經60高齡的董其昌看上了一個佃戶的女兒，于是他的幾個專橫跋扈的兒子便強行把那個佃戶的女兒搶來，逼著佃戶的女兒給董其昌做小妾。

董其昌惡劣行為引起了人們的強烈不滿，大家到處宣揚董其昌父子的惡行，甚至說書藝人還把董其昌強搶民女的事情，編入說唱節(jié)目中沿街傳唱。董其昌知道后大為惱怒，以為是一個叫做范昶的人搗的鬼，便派人每天對他進行凌辱逼問，最后逼得范昶暴病而死。范家女眷穿著孝服上門爭辯，董其昌又指使家人對她們大打出手，甚至還扒去她們的褲子百般凌辱。

憤怒的人們再也不能容忍董其昌的惡劣行為，他們自發(fā)地聚集起來，先把董其昌的爪牙陳明的數(shù)十間廳堂盡行拆毀，第二天又用澆了油的蘆席點火，將董家雕梁畫棟、朱欄碧瓦的園亭臺榭和密室幽房付之一炬。他們還把董其昌的兒子強拆民房后、蓋了未及半年的新居，也一起燒了個干干凈凈?？吹綉嵟傩盏募嵭袆?，董其昌先后逃到蘇州、鎮(zhèn)江、丹陽、吳興等地，惶惶如喪家之犬。

大壞蛋董其昌也落了個人人痛恨的可恥下場。

還有一個著名的大壞蛋秦檜，其書法水平也是很高的。正是因為他的字寫得美觀秀氣，深得愛好書法的宋徽宗的喜愛，被破格提拔為御史臺左司諫，負責處理御史臺衙門的來往公文。

在衙門的公文來往中，秦檜發(fā)現(xiàn)這些來往的公文，字體不一，很不規(guī)范。于是秦檜便利用公務之暇，潛心研究漢字的書寫方法，最后終于研究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字體。這種字體工整清晰，簡便易學。開始他只是用這種字體謄寫奏折，宋徽宗看到以后，覺得秦檜創(chuàng)造的這種字體美觀實用，便讓秦檜寫成范本，下令發(fā)往全國，要求全國統(tǒng)一按范本書寫公文。這個字體就是我們現(xiàn)在印刷中使用的“宋體”。

顏真卿在書法實踐中形成的字體叫“顏體”，柳公權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字體叫“柳體”，按說秦檜所創(chuàng)立的字體應該叫“秦體”，人們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正是因為秦檜是個著名的大壞蛋，誰也不愿意用他的名字來命名，才把這種字體叫作“宋體”。盡管秦檜在書法藝術領域頗有建樹，但是因為他的人品太差，他還是不能為世俗所容。

2009年3月10日

（責編 衛(wèi)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