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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一個莊嚴的誓言

2009-05-22 09:22李美皆
廣州文藝 2009年5期
關鍵詞:災區(qū)災難志愿者

李美皆

閱讀陳歆耕的《廢墟上的覺醒》,我才意識到,那場大地震過去快一年了。三?一八慘案僅僅過去兩個星期,魯迅先生就在《紀念劉和珍君》中懷疑道:“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那么,一年的時間,可以經過多少忘卻的輪回呢?

地震究竟給我們帶來什么?我不想諱言我的悲觀:一次地震就會改變一個社會的道德認知和道德水準嗎?八萬條生命的消失,這么大的一次地震,才能引起我們良心的震動,這本身難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嗎?面對一個被欠薪民工的自殺,我們的良心不是依舊蟄伏于無聲嗎?這說明我們的道德燃點依然有多么高!

地震究竟給我?guī)硎裁??最主要的是心態(tài)的改變,現(xiàn)在,任何災難降臨到頭上我都不會感到奇怪了,我會坦然面對。因為,不是有無辜的八萬人已經消失了嗎?他們昭示于我的就是災難的一視同仁,我在震動之后學會了坦然。

去年地震發(fā)生時,我正在魯迅文學院學習。地震以后,我們班上組織的每周一次的文學研討活動自行終止了,班上的空氣沉悶了許多,我們第八屆魯院作家班是畢業(yè)離別時唯一沒有流淚的一屆。為什么我們沒有流淚?我想,我們班上的每一位想到這個問題時都會有點失望和尷尬吧?為我們的“無情”而難為情。我們在某種情感面前集體失語了嗎?不是的,因為我們經歷了地震。在巨大的災難和深刻的叩問面前,我們感覺眼淚太輕了,語言太輕了!所以我們無淚,我們失語。其實我們都是帶著沉思離開魯院的,這種沉思的結果也許多少年后才會顯現(xiàn)出來。

我當時甚至對寫作的存在都產生了懷疑,因為很顯然,在人類的關鍵時刻,最需要的不是說什么,而是做什么。我那時每天在思考的就是可以做什么,而不是可以寫什么,但一觸及做什么的問題,我就感覺自己太無力了。仿佛是一種遷怒,對于文學,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虛無,幾乎把寫作的事功全部廢棄了。大戰(zhàn)期間,胡適在給紅顏知己韋蓮司的信中說道,“在我看來,我們眼下的努力不能扭轉乾坤的時候,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件與時局無關的事情上是有好處的。你試過這個方法沒有?”胡適還說,歌德也這樣做過。可是,我做不到。在知識分子的思想力和行動力之間,我還是執(zhí)著于行動力。在那時,我堅持認為,只有思想力沒有行動力的知識分子是可鄙的。聽到有人熱血沸騰地要求去災區(qū),去的目的卻是為了記錄什么,我心里就感到難以忍受。我甚至揣測,或許有人還在尋找成就大作家或大攝影家的契機吧?《廢墟上的覺醒》中的志愿者魏義建對拿相機的人說:“你如果用心照就一定是殘忍的,不用心照就是假的,但是你把時間投入到工作的話,每一秒都是真實的,是最美的?!蔽曳哌@句話。如果你的境界不過如此,你又能為災區(qū)真正做什么呢?其實都是一種自我成就欲在作祟,你所做的最終是為自己。我為知識分子感到可悲。

我能做什么呢?捐款,我已經力所能及了。當然,我沒有使自己傾家蕩產。我曾經想去災區(qū),可是,去了我能做什么呢?《廢墟上的覺醒》中的志愿者鄭鶴紅說:“缺乏專業(yè)的救援技能和意識,空懷熱情地來到災區(qū),如果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簡直是在浪費災區(qū)資源?!边@位對救援行動“責之深、愛之切”的母親,16歲時曾接受過中國紅十字會的培訓。我當時所擔心的,就是假如去了,自己不過徒然進行了一次“災區(qū)幾日游”。對于形式上的善,我已經太厭倦了,每年的三月五日和九月十日,我都在無法拒絕地接受著某些空洞的善舉,所以不能不警惕它在自己身上的發(fā)生。我也曾經想過收養(yǎng)一個災區(qū)女孩,可是,我不能保證會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待她。我的脾氣不好,可是,對兒子再不好,他畢竟是自己親生的,而對這個女孩,哪怕是與兒子另樣對待的客氣,我都害怕使她敏感和受傷。我從此要為她完全改掉自己的壞脾氣,這可能嗎?我內心還在斗爭,就得知領養(yǎng)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

當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的時候,我反而如釋重負。我感到“慎獨”的叩問也已經過關了,我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可以心安了。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救贖之旅。但當我看到這本志愿者之書時,才羞愧地承認:我什么也沒做!這是最無可辯駁的事實!我依然是一個思想力大于行動力的知識分子,而沒有行動力做依托,那思想力是何等地蒼白!從這些志愿者身上,我清晰地認識到自身的局限,也許還是某一類人的局限。

在巨大的歷史事件面前,作家應該做什么還是寫什么,這是一個大問題,當年蕭紅和蕭軍就爭執(zhí)過的,并沒有爭出一個結果。我也給不出一個結果,但是,對于那些能夠做什么,而不單單是說什么寫什么的人,我的確懷著空前的敬意?!稄U墟上的覺醒》中的地震志愿者們,正是我所尊敬的這些人。赴四川災區(qū)的志愿者是130萬人次(不是130萬人),這種“井噴式”的集體道義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善美,足以讓一個民族欣慰,讓人類精神閃光。因為他們,我覺出了悲觀的不妥和不該。80后作家春樹從災區(qū)回來后說了一句話:災區(qū)之行改變了我對大多數(shù)共產黨員的印象。我想,這是一種真誠的感觸,而我從這些志愿者身上所得到的,也是這樣一種真誠的感觸。

志愿者周發(fā)政說,“我總覺得天天看電視陪著流淚,只是坐視,時間久了就會麻木,我必須馬上行動!”有多少人是在“坐視”中“麻木”了的呢?正是立即行動起來的魄力和魅力,使這些志愿者令人肅然起敬。并不全是“麻木”,也許有人還多了些及時行樂的“覺醒”,此后就更無關痛癢了。

事實上,作家在抗震救災當中的缺席,當時就作為一個問題被提出來了。“災難發(fā)生時,我在哪里?”這是每一個寫作者都應該自問的。作為《文學報》的總編,陳歆耕當時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但是,《文學報》以最快的速度發(fā)出了那些來自抗震救災前線的報道,讓讀者們及時了解到汶川在發(fā)生什么。僅僅這些,陳歆耕覺得還不夠,在本書中,他一再為自己當時沒有親歷親為做得更多而慚愧和遺憾,這是他所強調的公民意識和擔當精神的折射。而公民意識和擔當精神,正是貫穿本書的主旨。

其實,作為一名軍事記者出身的優(yōu)秀報告文學作家,陳歆耕當時奔赴第一線的愿望和沖動太強烈了,只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事后寫作此書,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補課和還愿的行為,也無疑是一種熱血行為,如同擁抱一個莊嚴的誓言。他因此成為作家隊伍里的“志愿者”。

在給韋蓮司的信中,胡適將韋蓮司要在大戰(zhàn)中積極服務的態(tài)度歸結為“心境上的不安”,他說這種不安“是由于你對我們周遭所存在的罪惡,感到一種悲憫所引起的”。將“罪惡”改為“災難”,這話同樣成立。作為對“心境上的不安”的解脫,志愿者的救助行為無疑同時也是一種自救,以對他人的“救”來達到對自己的“贖”。書中的志愿者楊愛兵說:“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來做志愿者?原因很多:為了心安?為了發(fā)揮專業(yè)所長?為了給災區(qū)人民做點事情?我自己也說不清?!敝驹刚邚埢艺f:“雖然我不能確定我能為受災的同胞做些什么,但是,將心比心,如果我被壓在廢墟下,看到的是人們的冷漠和自私,那么,我首先被絕望壓死?!?/p>

志愿者的災區(qū)之行,也是一次精神上的涅之旅,有許多志愿者表示他們的精神將一生受惠于這次志愿行動,他們感受到了蟄伏于自身的大愛的存在,施與給施與者帶來的靈魂的回饋和升華,學會了豁達、寬容、珍惜以及對于平平常常活著的感恩,懂得了錢要賺,但賺錢不是生活的全部。更有為了不足千元的不義之財成為隱姓埋名的“逃犯”的志愿者雷震宇,災區(qū)的志愿行動引發(fā)了他對人生的思考,并最終使他獲得了新生。其實,《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也是一個志愿者,他所有的善行都是為了一個小小的救贖。

天災是自然對于人類的施虐,是人類性的災難,那些免于災難的人們在產生幸運感的同時,還可能產生原罪感,因為那是一部分人代替全人類的承擔,這就是自覺救贖存在的根由。所有志愿者的行為,當然都是自愿,也可以說是一種道德自燃。而志愿行為對于一個社會精神的意義,卻是一種道德引燃—志愿者正是燎原的星火。

一個社會的救援機制絕對不能依賴志愿者,志愿者也不可能成為救援的主力。志愿者的行為是高尚的,一般人的私心也是正常的,誰也不能對他人進行道德施壓,但是,對于志愿行為進行“經濟學”的質疑也是不可取的。唐山農民志愿者宋志永打車去災區(qū),打車費用就有4500元!我們不必質問司機為什么沒有給他免費或者打折,但是,如果有人說“真不如省下這4500元捐給災區(qū)”,卻會讓人感到心寒。如果強行使一種志愿精神跟金錢和物質觸線,一個社會的道德機制和價值體系就太脆弱了。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為了拯救一個瑞恩,幾名美國士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是,難道我們能說不值嗎?難道我們沒有被感動得淚流滿面嗎?這就是美國人所要弘揚的國家精神。有人說志愿者完全是浪費,不如省下汽油錢捐給災區(qū),還有人干脆挖苦和譏笑他們是作秀,騙取災區(qū)人民的眼淚。對此,志愿者蔡鵬和他的同伴們笑著回答:“災區(qū)人民不需要施舍,需要的是真心的關愛!”是的,當魯賓遜流落荒島的時候,需要的難道僅僅是生活物資嗎?不,他更需要一個“星期五”。在自然災難面前,總是同類的自發(fā)之愛更能給受難者以溫暖和安全感,人與人是一個相互依賴的共同體,就像魯賓遜和“星期五”的相互依賴,我們的存在從來都不是與別人無關,我們的愛永遠都需要被別人感受到。志愿者郭江說,我真切感受到演《千手觀音》的邰麗華通過手語表達的一番話:伸出一千只手去幫別人,也會有一千只手幫助你。

書中寫道,無論你原來擁有什么樣的身份,來到災區(qū),“志愿者的身份只有一個:志愿者!只要是災區(qū)人民需要你做的,你都將無條件地去承擔;你和災區(qū)所有人都一樣,面臨著因不斷的余震所帶來的生命危險????”是的,有一些志愿者在災區(qū)遇難了,他們成了同擔當共命運的最切實的證明,我們需要向他們奉獻魯迅在《紀念劉和珍君》中所說的“生者”對“死者”的敬意。

向地震志愿者隊伍中最吃苦耐勞的“老兵突擊隊”致敬,向用肩膀證明了他們能扛起中國這面大旗的80后志愿者(包括韓寒)致敬,向準備長期駐扎在災區(qū)的有名或無名的志愿者致敬。

作為一名寫作者,我還想要特別向詩人瀟瀟致敬,她也是一名志愿者,但她沒有去寫詩,而是為災區(qū)干著一個女性難以承受的重體力活兒,因此有人稱:“志愿者瀟瀟是一首詩”。

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志愿者在災區(qū)每天都經受著心理的極限挑戰(zhàn),有些人在當時或后來患上了心理疾患,備受失眠、抑郁的折磨。對于他們,除了致敬,我還要獻上我的祝福,一如對所有的災區(qū)人民。

書中的主人公只有一個是我認識的,他就是《文學報》派往災區(qū)的記者傅小平。使我最震驚的也是他—在災區(qū)相識僅僅24天后,他和一位志愿者侯君紅決定結婚。我所認識的小平絕對不是一個狂飆突進式的人物,我想他之所以會“閃婚”,是因為有一種精神讓他們彼此認出,并成為他們共度人生的可靠保障。向他們致敬,并祝福他們!

志愿者周春蘭有一段記錄特別令我感動:“匆忙撤退中,回首剎那間,我看到一群孩子爭先恐后地撿拾這個救災中心的垃圾,把垃圾焚燒。他們做的幾乎是連正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而這群孩子—也許他們中有些已是孤兒—他們卻仍然繼續(xù)愛著這里的環(huán)境,這里,仍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弊鳛闉碾y的直接承受者,這些孩子最有可能變得消沉,他們是最有理由崩潰的人,然而,他們所做的這些令我們汗顏。對比一位大導演帶攝制組走后給香格里拉留下的大量垃圾,更感到這群孩子品質的可貴。除了向他們致敬,我還要感謝他們,感謝他們這么勇敢,這么堅韌!

志愿者瀟瀟說:“從災區(qū)回來后,剛開始感覺心理上有些不適,這個世界的運行與在災區(qū)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在災區(qū),志愿者們完全無私地奉獻,人人比高尚的情操,感染著每一個人,激勵著每一個人。而回到常態(tài)生活中,常常讓我們失望?!边@種感覺,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軍人們也曾有過,他們需要很長時間的心理調適。人性是多面的,災難可以把人們迅速集結到諾亞方舟,并使其在瞬間釋放出偉大的愛與力量,可是,災難過后呢?正如學者錢理群在震后的一次演講中所說,“災難畢竟是一個非常態(tài)的狀況,人們最終還要回到常態(tài)之中;我的憂慮正在于,回到原來固有的生活里,我們會不會故態(tài)復萌,又恢復了那個自私的、頹廢的自我,那種冷漠的、互不信任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們有沒有可能打破這樣的循環(huán),能不能把這次災難的‘非常態(tài)中爆發(fā)出來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變成一種穩(wěn)固的社會與精神的‘常態(tài)?”

怎樣可以把這種“非常態(tài)”中的人性美演化為穩(wěn)固的“常態(tài)”呢?我想,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最基本的就是日常的公德,比如,即便是公家掏錢,也要隨手關好水電,不要把空調打到不必要的低溫,等等。當然,這都屬于老生常談,但這種老生常談難道不是包含著做人的關鍵嗎?不是現(xiàn)代公民素質的基本體現(xiàn)嗎?又有幾人真正做到了呢?在日常公德的基礎上,對待周圍的小災小難,我們還要始終保持敏感和同情,盡己所能施以援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就是大愛。

讀完這本志愿者之書,我感到日漸沉睡的良知再一次被激活,我想說,當災難再一次發(fā)生時,我會努力去做一名志愿者!—如同對自己莊嚴宣誓。

2009年3月16日,紫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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