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貞
從小我好像就沒喜歡過他。他小的時候很瘦小,被放在一個墊著破棉絮的爛籮筐里,四周靜下來的時候會哼哼咩咩地哭,就有人過來用腳踢一下所謂的搖籃,他便又左擺右晃地吃自己的拳頭。滿臉皺紋的祖母好像很喜歡他,總是摸著他稀疏的頭發(fā)叫“俺的小貓兒?!庇谑撬辛嗣?,大家都叫他貓兒。這些我都是聽小姨說的,小姨說完這些后,總不忘點著我再加上一句:“你哥比你好帶多了?!?/p>
我從來不覺得他哪兒點比我好,僅存的美好一點兒的記憶也就是他躺在床上,任我光著的腳丫,在他粗硬的頭發(fā)上蹬來蹭去。那時候因為他時常上樹掏鳥、下河摸魚,衣服上的洞常狗竇般地笑著,鞋也總是丟。他除了把窩里正在下蛋的母雞捉出來,按在屁股下當馬騎,還把啃了幾口的紫茄子塞進人家正冒著煙的煙囪。他的書包里總離不了彈弓和一堆堆曬干了的膠泥球。他的書角一層層往上卷著,壯觀的時候會兩個角都看不到,像極了盛開的菊花,我曾見他花了半個晚上的功夫,在油燈下一頁頁抹平,然后壓在兩塊磚下,第二天拿開,刷刷地自動翻卷一陣后,基本上可以當望遠鏡用了。
一個大夏天的午后,他翻出一件厚褂子搭肩上,我就知道他肯定又丟了作業(yè),背上又該享用教鞭的敲打了。他最熱衷于“開戰(zhàn)”,放了學,約上一幫人,收集一堆堆的土塊瓦片彈弓泥丸,和鄰村的孩子隔著水塘對打,每次都戰(zhàn)到有人哇哇大哭頭破血流才一轟而散。他也時常受傷,胳膊上的、腰上的傷疤像蜈蚣一樣爬著,但他從來不哭。他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校長都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他校長也認識了我,總讓我替他把信捎回家,讓媽媽去給老師或者學生家長道歉。我很惱火,盡管班上最壞的男生也不敢惹我,但攤上這樣的哥哥還是很沒面子的。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吵架,你來我往相互揭對方所有的短處,當我在語速上壓倒他的時候,見周圍沒人他會把我推倒在地,然后齜牙咧嘴地學我撒嬌賣乖時的腔調,我氣極了便放聲大哭,這是趕走他唯一的方法。他從沒好聲好氣地和我說一句話,每次不是在我的名字后咬牙切齒地加一個“妞”,就是擠眉弄眼說些“啷哩個啷,氣傻了氣傻了”一類的話。有一段時間,我甚至都有些恨他了,我把他修了又修的涼鞋剪成拖鞋:把他灌了鹽水放在窗臺上曬太陽的廢電池扔掉:甚至把他收藏的舊畫書送人。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煩人的哥哥了。
有一天,我從“換糖人”的老頭兒那兒買來一團蜜糖。這種只需要一分錢,便可用細高梁桿在不斷加熱的鐵碗里蘸下的糖稀,桔紅之中隱隱透出蜂蜜的香味。我剛拿到手,“讓我嘗嘗”,他喊著跑過來,我慌忙塞嘴里,然后給他看那截光光的高粱桿。那次,他幸許是正玩在興頭上,沒打我也沒理論什么,又嗒嗒地跑走了。我便隱隱地有些后悔,盡管我知道如果給他嘗,他絕對會一下子吃了去,但還是覺得自己做過頭了。后來和他提起這事說“如果你當時保證只是嘗一點兒,我就給你吃了?!彼财沧煺f:“不稀罕。”可我仍覺得還是欠了他了。再遇到他不屑的目光,有時候也能裝作看不見了。
他上高中的時候我讀初中,彼此的學校相距幾十里,有時兩三個月也見不上一面,這時我的視力下降極快,頭也時常疼,父親送來一幅磁療眼鏡,說試試看吧??纪暝囁不貋砹?,問我眼鏡戴了沒有。說她女同學戴了很管用。這是他第一次這么對我說話,惶惶之中說了并沒有堅持佩戴,他便火了,說“禍災精,以后看誰管你?!眲傞_始涌動的溫情瞬間消失,我斜了他一眼:“我請你了嗎?瞎操心,”
因為有了一個長長的假期,家里總充斥著硝煙的味道。我抱著收音機聽相聲,笑得紅頭漲臉的時候,他一定會撇著嘴說:“對著這么庸俗的段子呲牙笑,也就你了。”當他津津有味地聽評書時,我也決不錯機會地說:“高雅的人也玩二年級小學生的游戲啊,”唇槍舌劍之后我們便進入冷戰(zhàn),撇嘴角、斜眼睛、蹙眉頭,我們嘗試著用過了所有能表示不屑的動作。直到我們背起各自的行囊,他還送我一個毛驢打噴嚏似的輕哼。
半年后,收到他一封信,很龍飛鳳舞的那種,囑我萬事多用腦子少使性子,囑我不要自個隨便上街,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我抹了一把淚眼,氣呼呼地給他回信:你才讀幾天大學啊,憑什么就認定全世界人都弱智?你以為你是誰啊……有了這次的通信,我們好像不怎么吵了。盡管在我很正事地對曾經睡我上鋪但現(xiàn)在是他妻子的姐們說,我很不喜歡他加在我名字后面的那個“妞”字后,他改了,但我仍不習慣。
他總是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話,即便他大晚上跑來告訴我,不舒服的時候一定要看醫(yī)生。我有些不耐煩,這點毛病算什么呢,我都沒什么感覺,你緊張什么呀。直到有一天,在醫(yī)院的急救室里,冥冥中又聽到他的聲音,睜開眼看到的一片白色和他蹙了一眉頭的焦急,“認得我嗎?認得我嗎?”看他一臉的汗,我突然想笑,“真煩人,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啊?!蔽矣洸磺瀹敃r說沒說,但我確實是想說這句話的。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是后來我聽別人說的)。他不讓父親打聽我的病情,還攆父親去睡覺;他推著嫂子,呵斥著讓她擦干眼淚回家,不要讓還不知內情的母親看出詳情:他還找到醫(yī)生,咬著牙說他一定要帶我回家,他決不把我一個人撇在這兒。
他真的沒把我撇下,我知道他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接下來的兩年里,每次出去看病都是他陪著。一路上他很演繹地講領袖的詩詞,講圣人的傳說,還神神秘秘地講開國大典前夕,天安門城樓上祥云繚繞、霞光四射的奇特景象,盡管我知道共和國建立二十年后他才出生,但那神情那語氣絕對是親臨目視而不能疑。他甚至還給我講了他的初戀。他說他高三的時候和一女生好了,可人家為了前途要轉學,女孩走的前夕,他送人家一包泥土說:“到了地方如果水土不服,你就在水里放些家鄉(xiāng)的泥土?!薄罢娴募俚陌?你是沒錢送人家禮物吧?”“錢買的算什么啊,當時我真的覺得再沒比這更合適的禮物了。”他頗委屈地叫起來?!昂髞砟?”“后來就沒有后來了”。看他一往情深的樣子,我研究了半天,還是不相信大大咧咧的他會有如此細膩的感情。
奔波的間隙,偶爾能感覺到他言語間的那份小心翼翼。他對嫂子說:“我們家這丫頭應該是圈養(yǎng)在王府的格格,卻偏偏跑到了民間,麻煩事兒太多,咱得小心伺候著?!背趼犨@話有點別扭,再想,眼睛便有些潮潮的。所以后來當他被他女兒惹得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也就無限同情地任由他說些“怎么和你姑一個魂兒,說翻臉就翻臉”一類的話。
有時候覺得他是棵樹,努力地伸開臂膀,去撐起一片濃蔭:有時候覺得他是頭牛,承著鞭子載著重負,彎腰弓背地努力著。他很忙也很累,家里方方面面的事兒都由他管。父親退了休,他極力主張父母過田園生活,并討來幾畝土地,工作了一輩子的父親又開始了另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農忙時節(jié),他回不來,我們便在毒日頭下一齊討伐他,說他沒事找事,說他亂參謀,甚至還惡作劇地在父親面前列舉他條條的不是,抵毀他不孝順。有時候看到父親那么辛苦地勞作,他也會說:“也許當初真是我失算了,怨我了?!钡覀兌贾?。幸虧有了這幾畝薄田,父母的生活才會這么充實,身體也越來越健康。母親常說:“前些年他歪脖刺棗似的,怎么看都是惹氣的料,怎么也不敢想能有今天的模樣。”
他得點空閑便跑回家,和母親嘮四鄰八家親朋好友的這事那事;給父親講國內大事國際形勢,還不斷許諾并保證他時刻關注著農業(yè)科技市場,如有最新的抗旱抗水抗倒伏又高產的種子問世,準第一個種咱們家地里。
他走后,我在一片濃蔭里撫平父親笑得滿臉的皺紋。一本正經地說:“他的話你也敢信?”
(摘自《檔案界》網(wǎng)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