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獨開

小時候，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尤其是對于我家來說，更是苦不堪言。因為戶口早早遷往了外地，而又沒有得到妥善安置，不得不暫住在外婆家里的我們，就像今天失地的農(nóng)民一樣，只得接受生活的雨打風吹。

小女孩的心目中什么最誘人？我不知道別人的童年是否和我一樣，會經(jīng)?？释幸患每吹囊律?。如果過年時，父母給做了件新衣裳，那會非常高興的，但卻只能稀罕幾天，之后就會被母親鎖進柜子里，到需要穿的時候才能再見天日。等到來年重新拿出來臭美一下，卻短了一截。母親卻一聲聲地說“剛好剛好”，然后轉(zhuǎn)頭嘆了口氣，我小小的臉上也就掛滿了委屈的淚水。

后來我長大成人了，和母親閑聊時提到這事兒，母親感慨地說：“那是窮怕了呢，做件新衣裳不容易，真是對不住你們啊?！钡拇_，那時候的衣服似乎特別不經(jīng)穿，淘氣的孩子，因為總是瘋，說不定在哪兒就把衣裳掛得大窟窿小眼睛了。尤其是在冬天的時候，劃破了衣服，露出了光腚，那才慘不忍睹。好笑的是，有的男孩子，后屁股劃破了，長長的棉絮露在外面，活像綿羊尾巴垂頭喪氣地耷拉著，樣子非?；?/p>

那時候，母親和祖母是最忙的。在我家那間灰暗的土磚砌成的大瓦房里，祖母紡線，她的對襟衣裳永遠用的是質(zhì)地柔軟的棉布。雪白的棉布一寸寸地從她手中長出來，變成片，變成卷，變成春天的夾衫和罩衫。母親則坐在縫紉機旁，給我縫著她自己設(shè)計的花棉襖。純棉的布料，里面是白而松軟的棉花。我挨著祖母坐著，安靜地看她一圈一圈地將線紡出來，看母親腳踩在縫紉機的踏板上，踢踢踏踏地，那聲音像是唱歌。屋外，陽光移動，天空澄凈如洗，偶爾有云彩飄過，有鳥兒飛過，輕盈的棉布在童年的世界里輕盈地舞動著。其實，我是喜歡花衣服的，洋氣，特別是那好看的繡花。而祖母和母親告訴我說，穿棉布衣服，貼身舒適，吸汗，暖和而自由，它不會像別的衣服那樣捆綁著你，讓你透不過氣來。敢保證，你會一輩子喜歡棉布衣服的。

而這樣美好的日子沒維持多久，繁重的家務(wù)和生活的重壓，使得母親再也沒有好心情給我親手縫制一件臃腫但卻溫暖的棉襖了。在我的記憶里，似乎一直在穿別人的舊衣服，表姐送的，姑姑給的。母親堅持著一條，一定要是棉布衣服才要，說棉布衣服會讓我們穿著舒服一些。每當父母滿臉感激與虔誠地接過別人的饋贈，然后給我穿到身上的時候，他們根本無法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不情愿啊。

經(jīng)濟上的困窘極容易催生出極致的自卑。愛美的年齡，怎么都抵抗不住美的誘惑。初中的時候，每當看到班上的女同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穿上花花綠綠的新衣服時，我的心里就會難受得要命。除了認真學習，我似乎找不到其他任何平衡的支點。楊華麗是我們班上長得最漂亮的女生，更要命的是，她每次穿的衣服也是班上最好看的。因為她的姐姐在外面掙大錢，衣服多得穿不完。好多女生的心里早已嫉妒得要噴出火來，而我也不能例外。有一次上體育課，我不小心腳崴了，只得請假回教室休息。空曠的教室只有我一個人，這時候，我看見了楊華麗桌上那件因為熱而脫下來的外套。大紅的牡丹花，白底的燈芯絨面料，夾雜在堆積如山的書本中，顯得格外惹眼?？粗粗冶隳闷鹆四羌J覦已久的外套，雙手撫摸著它光滑的緞面，然后抱在懷里，心想我要是也有一件這樣的衣服該有多么好啊……正在這時，教室門被撞開了，幾個平素最調(diào)皮的學生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原來，老師因為有事而提前下了課。我的手停在半空，那件外套斜掛在我的左胳膊上，而他們驚訝的嘴巴張成了夸張的○形……

而我根本就記不清，他們那含糊的語調(diào)中，充斥著怎樣難堪的譏諷和嘲弄。我風一般地沖出了教室，然后，在那個教室后面的楊樹下，為自己梳理受傷的羽毛。而以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根本無法面對楊華麗的眼睛，沒有勇氣去讀她眼睛里究竟有著怎樣的內(nèi)容，鄙夷？諷刺？還是同情？我不得而知。

我拼命地學習，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順利地考上了外地的大學，臨走的時候，我的皮箱最底層放著的是母親花了三天時間，不眠不休親手給我縫制的棉布花襖。母親說：“衣服不好看，但暖和。北方寒冷，帶著吧，冷了的時候可以抵上好幾件呢?！痹趯W校里，我年年拿最高的獎學金，除了交上自己的學費外，我將剩下的錢全部給母親，而母親總是又還給我，說：“拿著吧，自己買件喜歡的衣服。大姑娘了，得打扮打扮。”不知為什么，這時的我，卻對衣服再也沒有了太多的奢求?；ㄒ律?，只是在青春夢里的一場憂郁的演變，只是想要證明自己的青春和別的女孩一樣美好。而當心靈逐漸充實得可以容納更多東西的時候才知道，一個人的美好可以用很多東西輔以佐證，懂得用其他更多的東西來證明自己。比如學識，比如涵養(yǎng)，還有氣質(zhì)。我依舊穿著簡單的棉布衣裳，偶爾地淘上一件棉質(zhì)的試樣好看的襯衫和外套，穿行在校園五光十色的風景里，自由如風。

大學畢業(yè)后，我分到了報社，我依舊樸素。工作上的如魚得水，和自己辛苦撰稿的收入，足以讓我買到想要的衣服，哥弟、艾格、紅袖、千百惠，衣櫥里常常掛滿了名牌服裝，我卻總覺得它們過于高貴和奢華，讓我感到不自由。我最喜歡的依舊是棉布衣服，溫厚、綿軟、體貼、暖心、低調(diào)、安靜，像我不善言辭的性格。偶爾的，我會穿越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然后找位細心的裁縫用棉布給我做條吊帶裙，簡單的式樣，讓素凈更加素凈，優(yōu)雅更加優(yōu)雅。穿在身上，柔軟而貼身地輕輕擁抱著我的身體，親密無間，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給我溫暖，卻不會讓我的肌膚窒息。

碰上有陽光的正午，我會翻箱倒柜地將棉布衣服拿出來放在陽臺上曬一曬，一些纖纖裊裊的飛末便會穿越時空來到眼前。站在陽光里，我常常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感謝那些棉布溫暖的日子，我沒有被自卑擊倒，而是用另一種方式選擇堅強，選擇正確的人生方向。而那些粉黛不施的青春歲月，常常是套著寬松的棉布衣讓風揚起我的長發(fā)，那些美好而珍貴的片斷，便會蒙太奇般地來到眼前。于是，找個心閑的日子，又開始在街頭巷尾穿梭，于霓裳羽衣中尋找那些被人冷落的棉布衣裳。

不久前，老祖母對著話筒緩緩告訴我，她老得再也不能到我家來看我買的那些好看的棉布衣服啦。我家那輛吱吱呀呀的紡車早被塞進了灶膛化成了記憶；母親的視力再也無法自如地穿針引線。而我卻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滿滿的衣柜，帶著那些不愿散場的溫暖片斷潸然淚下。